晨曦微露,契丹军队有了动静。四个千人马队成钳状逼了过来。后面还有八个千人队严密地监视着战场上的任何一丝异动。

柯去跨上了战马,黑鹰教及沙汉帮所有人都整装待发。在面对强大契丹人的此刻,昨天还要分出个生死存亡的仇家,自然而然地携起手来。

黑鹰教教主扬起剑,对着敌人如巨浪般咆哮而来的马队,忍不住长啸一声:"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这是屈原《九歌》中的《国殇》,场中俱是江湖上的粗野汉子,自是无法理解词义,但那曲调浑厚悠扬,顿挫有致,在秋日空旷的草原上,敌人若潮水一样拥上的时候,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视生死如无物的庄严与豁达。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曲终了,气犹在。契丹人的马队已拥到了五百步的距离。柯去一勒马缰,就待率众冲出。突然,从寨子的另一侧又传来了闷雷一样的轰响,威势隐隐在方才之上。契丹人逼近的马队一听到异响,立刻缓缓地向后退去,但步履从容,丝毫不予群雄可趁之机。

侧面的马队接近得好快,视野中的地平线上很快出现一条黑线,继而看到那翻飞的旗帜,闪亮的兵器。冲在最前面的是一面帅旗,翻飞出一个斗大的"柯"字。

柯去心中万分激动,黑鹰教教主已经惊呼出声:"柯大帅竟然亲自来了。"话音未落,柯去已经一抽马儿,率先迎了上去。

援军来了一万,俱是百中选一的精兵。经过千里的辗转,依旧保持了整齐的队形,那发亮的铠甲和闪着幽光的剑戟幻动出一片眩目的光。

契丹人稳住了阵形,本想趁宋军千里奔袭军心未稳时,以蓄锐之师攻疲惫之敌,一举摧跨对方,但双方骑队一接触,互有伤亡,以骑战之术著称的契丹军队不仅未占到丝毫便宜,且在宋军的弓箭之下吃了不小的苦头。一阵相持后,契丹军营终于响起了鸣金之声,缓缓地退却了三里,垒起了营寨,竟似要与宋军对峙。广袤无垠的草原上,两军蜿蜒数里的军营,像蜷伏的两条长蛇,静静地对峙着,朝天空露出它黑黝黝的脊。

柯去进入帅帐之时,已是午后。虽然急切想见到父亲,但他还是先安排妥当了黑鹰教和沙汉帮。老人正埋首案前,白发苍苍,盔甲未解,努力挺直着背脊。他眼中不禁一酸,父亲老了,背脊虽然挺得精神,但终究挺不过岁月的煎熬,还是微微地弓了。屈指算来分别已有六年了。

老人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闪即逝。柯去从怀中掏出帅印递了过去,低头道:"我是故意不让陈叔将这个带给您的。我当时介入了两个帮派的纷争,我想,只有你出兵来,才能迫黑鹰教放过沙汉帮的那些人。"老人冷冷地打量了他一会:"你以为我一定不会出兵救自己惟一的儿子吗?"柯去眉头一扬:"我所知道的柯帅是绝不会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只为救一个人的。"老人脸颊轻轻一颤,白须抖动起来,半晌才淡淡地道:"是的,我不会。纵使是自己惟一的儿子。"微微一顿,语音严肃起来,"但是当这个人的重要性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了帅印时,那就不同了。"柯去淡淡一笑:"可惜的是,这个人永远不可能超过帅印,充其量只是一个斥候,深入敌群的斥候!"他忽然愤怒起来,脸涨得通红,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着说的。

老人冷冷地盯了他一会:"你觉得很委屈是不是?"柯去避开了老人刀子一样的眼光,心中的一把火烧得他不得不说:"我只知道,普天下的父母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像你一样,狠心地让自己的儿子去干这种亡命营生。"难道他真的只是为这个委屈吗?不是的,不是的。他是为了……为了……柯去在心底叹了一声。

老人怔怔地看了儿子一会,那不再是他熟悉的儿子了。半晌,他才轻轻吁了口气,合上了眼:"是的,再没有像我这样狠心的父亲了。"屋中沉寂下来,深秋的风不时从门缝中钻进来,老人似不胜寒冷般地蜷了蜷身子。柯去望着那略显佝偻的背影,喉咙一阵堵,忙将眼中的湿润逼了回去。

还是老人打破了僵局,竟然异乎寻常的温和:"听说你娶了妻子,老陈说那是个好姑娘。"柯去的心一痛,正是因为她,他平生第一次冲撞了父亲:"是的,她是契丹人的公主,像母亲一样温婉大方。在我居心叵测的接触下,成了我的妻子。然后我利用她盗取了帅印。"温柔与痛苦的表情同时爬上了柯去的眼角眉底。

老人沉默了一阵,问道:"你准备怎么办?"柯去仰起了头,勇敢地与老人对视:"我当然不奢望你收留她,我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等事情平息一段时间,我准备再潜回契丹一趟,将她接出来,然后天涯也好,海角也罢,我们就相依为命。"老人盯着柯去看了一会,一字一顿地道:"我不会让你这样做的。"柯去冷冷地一笑,道:"小时侯,我厌倦习武,你逼迫我从了军;六年前,又是你的一句话,我变成了死人,隐姓埋名去了契丹;今天,你又逼迫我抛弃相濡以沫的妻子。你为什么总是逼我做不愿做的事情?"老人没有理会儿子的愤怒,静静地道:"你以为我派你潜伏到契丹,仅仅是为了盗取帅印吗?契丹马战天下无敌,但其中不可能没有弱点。你在契丹的这些年想必已详悉于心了。"柯去愤愤地道:"我哪有心思去揣摩什么契丹马术?你凭什么认为我应该知道?"老人眉头一扬:"就凭你身上流着我的血,身处其境,能不悉心研究?"他的脸上竟出现了兴奋的红色,"朝中那股人以为我是牺牲自己的儿子去博取荣华富贵,殊不知,我用这六年的时间打造出了一个绝代名将。"难怪老人方才说柯去在某种意义上超过了帅印,原来其意指此。柯去苦涩地一笑,如果不是萨丝的出现,今日的一席谈话,他可能要由衷地佩服老人的高瞻远瞩。但是,已厌倦了战争的他,究竟还有几成机会成为"绝代名将"呢?

傍晚时分,天空露出了一片惨淡的夕晖,恰落在两军对峙的方圆数里。一时间,寒气森森的兵器被染成了血般的颜色,人也被染成了蜡人似的红彤彤的一具。

契丹人排开三个千人队,缓缓驰出一里地便耸峙不前。一骑白马箭也似的从骑队里冲了出来,到了离宋军射程一里处便也徘徊不前了。这个距离是个安全距离,若再前进,则不及逃逸。

老人眉头一皱:"那是什么人?他要干什么?"柯去一边观察,一边答道:"那是契丹的二王子,此次行军的统帅。在契丹的三年,与我甚为投契。"那白马上的骑士向后一挥手,三个千人队一齐扯开了喉咙,声音若春日惊雷一样滚滚而来:"契丹二王子请柯去公子出来一谈。"那喊声一遍接着一遍,似乎不喊出柯去誓不罢休。

柯去看向老人,老人示意他自己决定。在这个千万人对阵的草原,一切都透明起来,什么阴谋诡计都会失去屏蔽,所以老人并不虞有诈。柯去一骑白马冲了出去。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空旷处徘徊的两匹白马上,但见两个人只是低低地交谈,契丹二王子似乎递了什么东西给柯去,然后两人同时策马退却。

在这千军万马都凝神关注中间两人之时,却有一人在低头沉思,那是小忆。她立在柯大帅的身旁,这几日的经历不停地在她脑中回放。她越发明了自己对柯去的感情,可是,她更情愿她从未见过柯去……

柯去驰了回来,脸上平静得窥不出任何东西。他感觉得到老人探究的眼光,遂淡淡地道:"他给我看了一份他父皇的手谕,他们将要在军前处死萨丝,以肃军纪。"小忆掩住了嘴,不让自己有声音发出。老人却还是很冷静:"他开出了什么条件?"柯去嘴角轻轻地撇了撇:"除非用两样东西跟他们交换……"小忆脱口问道:"一样是帅印,还有一样是什么?"柯去回头望了一会契丹人的营寨,契丹二王子早已退回,寨门前却出现了骚动,他们搭起的那个瞭望塔已经裹起了白绫,下面来来往往地奔跑着许多兵士,在塔下堆起了一丈高的柴薪。

柯去淡淡的声音使众人收回了目光:"若交回帅印,萨丝将不会被处死,但会被终身幽禁。如果将另一样东西给了他们,他们不但不会烧死萨丝,而且保证不调动军队对这支深入的孤军进行围剿,还会让你们顺利地将帅印带回。"所有人都静静地等着柯去说完,小忆的心已揪起,她心中恍惚已知道了那一样东西是什么。柯去终于开口了:"另一样的东西就是我的投诚。"老人平静地问:"你准备怎么办?"柯去盯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看了半晌,一笑道:"若是母亲陷入险境,而您又像我一样的无奈,您会怎么办?"深秋的风惨厉地刮着大旗。老人那如古砚一样的脸容终于像滴进了一滴水般,慢慢化开,现出了一丝无奈:"我不知道。"

(瞭望塔顶的斗室陡然爆裂,两条人影在碎布木块中飞身而下。)

堆积柴薪的士兵已经停止了跑动,沉沉暮霭中,那白绫刺着每一个人的眼,显得神秘而又混沌。往事若书页一般在柯去心中一一翻过,这一场浮生的喧嚣究竟到何时才是终结?他觉得很倦,倦得不愿再想任何事情。他好想就这样缓缓地躺下去,让身躯在这无垠的草原上无限制地舒展下去。

契丹王子给的时限是三刻钟。柯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轻道:"我不会过去。"老人叹了口气,不再言语。小忆心里有个声音喊:"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可看着柯去那蚀得生锈褪得苍白的眼神,却怎么也发不出声。

当闪烁吞吐的火焰舔上柴薪的刹那,小忆只觉自己的心也被炙了一下——斯人既去,那执着桑拓弓的骑士只怕也就从此远去了!火焰迅速地蔓延开来,一忽儿就成了环形的一圈,然后它们拼命地蹿高,赤红色的火舌已经将白绫的下端灼成灰烬。那被白绫隔在里面的人呢?小忆不敢去看柯去,不敢去看那眼睁睁地看着相濡以沫的妻子即将在火光中化为灰烬的男人的眼神。

火焰已经蹿上塔顶,滚滚的黑烟在空中经久难散,深秋的风也吹不开那烟中蕴含的悲情。忽然,一条人影掠上塔顶,瞭望塔顶的斗室陡然爆裂,两条人影在碎布木块中飞身而下,落脚处正是晨间为萨丝骑去的那匹白马。

奇变陡生,契丹士兵都愣在当地。等醒悟过来,那匹白马已经风驰电掣般到了五十步开外。不用主帅发令,早有兵士追来。附近巡视的士兵也纷纷围堵上去,那匹白马的去势微微一滞。

小忆看清了两人身形,惊喜地叫道:"是那个老妪,她把萨丝姐姐救出来了。我去接应她们。"策马便要冲出去。旁边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是柯大帅。老人努力用平静的口吻道:"她们还在契丹人的射程内,你现在上去只能是送死。"小忆焦急地一跺脚:"那我们该怎么办?"老人瞥了一眼旁边的柯去:"只希望她们能脱出围困。她们也并不是没有机会,萨丝毕竟是公主之尊,契丹士兵不敢轻易下杀手。"那白马轻巧地避开了一匝追兵,然而一绕之后,又落入另一个圈子里。幸亏萨丝的骑术高明,在追骑的缝隙间轻灵地躲避。老妪则觑准时机,不住地给靠近的兵士一掌,当者披靡。

然而追截的契丹士兵毕竟太多,后面追来的与游弋的契丹散骑瞬间完成了合围之势,不断缩小的圈子将白马挟制在一个百步见方的圈子内,任凭萨丝如何左冲右突,却总是被挡回。圈子在不住地缩小,萨丝控辔的双手已经渗满汗水,她猛一勒缰绳,朝着追骑最少的地方冲去。老妪心领神会,立刻从马上掠起,横过十步距离,将冲在最前面的骑兵劈翻马下,就势在马上一个借力,又向旁边的一骑掠去。如此几个起落,辽骑的合围之势竟被破出一个缺口,萨丝趁机脱出包围圈子。

侧翼却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萨丝回眸望去,掠在空中朝她飞来的老妪竟中了一箭。原来是辽骑在没有萨丝的顾忌下,竟对老妪乱箭袭击。几个骑士又从侧翼掩了上来,若再不当机立断立即逸去,缺口又要被堵上。萨丝微一犹豫,猛然拨转马头,驰到老妪身旁,将她拉上马背。如此一来,缺口重新合拢。

包围圈越缩越紧,萨丝只能任由座下的白马悠悠地转着圈子。背后的老妪不住发出呻吟,显然伤势不轻。萨丝轻叹一声,这就是宿命吧,被绑上瞭望塔的那一刻,她已经不做活下来的奢望,再也没有人比她了解自己的夫君,以他的血性风骨,又怎会叛国投敌?由彼度己,自己就算逃出这围追堵截,也不会越过这横亘的平原,到对方的阵营去。事前的千里追寻,只是执意地要与他在一起,却没有想过这中间的层层隔离。

萨丝曼声一叹,放眼夕晖下坦荡的草原,她的夫君,以后是再也忘不掉她了吧?其实姥姥又是何必?就算自己能够侥幸逃脱,宋人又岂会容她和柯去在一起?姥姥自小便伴在自己身边,她早已不把姥姥当做仆从,她又怎会不管姥姥而离去?可是,她真的想在临死前再看他一眼啊,仅此而已!她四下一顾,入目的一群男人如临大敌。她嫣然一笑,自己不过一个弱女子而已,又能如何?她勒住马缰,侧转身子,便待跃下马去。

就在这刻,她的心突然一紧,她听到了一种破空的声音。抬眼望去,千步外的空旷处,正天马行空地驰近一匹鬓毛飞扬的白驹。座上的骑士弯弓搭箭,方才她听到的正是那桑拓弓发出的飞箭的声音啊!它竟然在千万人对阵的嘈杂中,依然如此清晰地传递到了她的耳膜里。

围在萨丝身周的骑士慌乱了,桑拓驸马的威名早已在军中轰传。弓弦不住地响,箭枝掠过千步的距离,带出一串串血珠,射翻一个个敌人。萨丝趁乱逸出包围,策马向千步外的夫君迎去。

五百步了,再有五十步之距,便是宋军的射程。背后追截的骑士逐一在桑拓弓的劲响下滚落,但这也激发了草原汉子的血性。追得最近的三骑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好手,他们将射到的箭枝一一格开,如此的穷追如果还让一个女子逃脱,他们今后将何以面对?不由得就急红了眼,使劲抽着马匹,疯狂地加速,竟又拉近了与白马的距离。

眼看白马就要进入宋军的射程,而最近的一骑也在十步之外,那名骑士竟大喝一声,横空跃起,恰落在白马的上空。老妪一咬牙,她知道白马千万不能被耽搁下来,否则前面的努力就功亏一篑了。

萨丝陡觉背后一轻,回眸望去,姥姥已经跃离马背,在空中将那个骑士截下,两人同时落地。紧跟在后的两名骑士已经赶上,老妪已是有死无生的局面了。萨丝盈眶的泪水就落下了一滴,手中却是一紧,狠狠地抽了白马一鞭,已经跨进了宋军的射程。

风中响着翻飞的蹄声,两匹白马风驰电掣般靠近。夕阳的最后一抹斜晖打在了两匹聚在一块的白驹之上,镀了一层淡金。长风拂至,白马鬃毛飞扬,连带着两人在风中飘飞的雪白衣袍,便宛若青天上悠悠而过的白云。

小忆松了口气。可是两匹白马碰在一起后,为什么在两军中间游弋不前?契丹人的军队缓缓移近了两百步,两匹白马便处在了两军的射程之内。

两匹白马孤零零地立在两军中间,上面依偎着衣袂翻飞的眷侣,他们游弋在千军万马之间,然而又超脱于千军万马之外。

小忆焦急了,问道:"他们为什么还不过来?再迟了恐怕契丹人就要射箭了。"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到了老人脸上。

"他们不会过来了,因为萨丝是不会过来的,就像柯去不会过去一样。"老人静静地望着那两匹白马。"也许,这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隔了许久后,老人喃喃自语道。

契丹的阵营中已经驰出了一个千人队,向前五十步,就势蹲下,弯弓搭箭。箭已在弦,一触即发。

小忆却在默默咀嚼着老人的话,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两骑白马,心灵中的幽思陡然沉寂下去,一如黄昏的阳光消逝于森林。真如老人所说的,这样恐怕是最好的了,嗯,真的是最好的了……

萨丝依偎在柯去怀中,突然仰起首:"你还是回去吧!"背后的千百枝箭早已瞄准了两人,只要契丹王子一声令下,急若蝗雨的箭枝将蜂拥而至。

柯去低下头去,在她温润如玉的脸颊上轻吻一下:"我在驰出来的一刻,就没打算回去了。"他轻轻一笑,前尘往事一一浮现,"还记得大婚的晚上,你迫我发下的誓言吗?此刻的情景,倒真应了那个誓言——我若负你,则死在契丹铁弓之下,只不过不是你送给我的桑拓弓了。"萨丝惶急地抬起头,然而窥到柯去脸上平静的神色后,也平静下来,嫣然一笑:"还记得你教我读的第一首汉诗吗?'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如今磐石方厚,蒲苇坚韧,卒矣千年。我已无憾了。"大草原的长风又一阵卷过,哗啦啦地摇响了战士的铠甲——这风千年不歇,万年如斯,它就那么漠漠然地看着云卷云舒、日出日落,就那么倦怠地观望着水草的兴涸,部落的衰起——现在,它看着这对交颈的鸳鸯,难道竟为他们奏出了这一曲单调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