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不觉坐行皆梦梦

  无端啼笑尽非非

  众人随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海上点点帆影,渐渐豁然显露,竟是一大队船只,乘风破浪而来。王宇庭道:“难道他们想来个水陆夹攻?”华谷涵说道:“未必是飞龙岛的船只。他们将停泊港湾的船只都开出去,用意就是困毙咱们。他们自以为胜算在操,何须再出此下策,不怕咱们抢他的船吗?”王宇庭道:“但看来又不似是官军的船。在金寇即将渡江之际,朝廷的长江水师全力防御敌人还怕不够,怎会拨出船队到这儿来?”

  议论未定,那一大队战船已经迫近海岸,有五六十只之多,其中有十几只还是太湖各家寨主来时所乘的座船。王宇庭怒道:“这一定是飞龙岛的贼子所为,掳了咱们的船只,如今又开回来攻打咱们了。”

  蓬莱魔女道:“王寨主,你看那一面旗。”只见当中一只大船越众而出,船上张着一面大旗,用金线绣出一头猛虎,迎风招展,十分抢眼。王宇庭道:“这是翻江虎李宝的旗帜。翻江虎,李宝与闹海蛟樊通乃是长江上合股的水寇,同是一丘之貉。好,只怕他不来,他来了,咱们即使抢不到船只,好坏也杀他几个解恨。”

  话犹未了,船队已经靠岸,只见当中那只大船,突然又扯起了一个长江水师的旗号,罩在翻江虎的旗帜之上。船头站着一个戎装佩刀的军官,正是翻江虎李宝。蓬莱魔女与耿照都曾在长江上见过他的,认得确实是他。

  众人正在惊疑不定。只听得李宝朗声道:“各位不用惊疑,俺李宝是奉了虞将军之命,前来迎接你们的!”王宇庭道:“只怕有诈,虞允文将军在采石矶,离这儿远着呢!他怎知道咱们在这儿受困?”耿照道:“不,虞将军早已得到讯息,知道飞龙岛群雄聚会之事。”蓬莱魔女也道:“我看决不是假!”

  李宝不带随从,便跳上岸来与群雄相见,说道:“柳女侠也在这儿,我的心迹想来柳女侠是知道的了。俺李宝昔日是长江水寇,如今是虞将军麾下的裨将。虞将军早已料定有今日之事,密令李宝前来接应。请恕来迟了!”

  原来李宝那次在长江碰上虞允文的水师,本来难逃覆败,虞允文却不损他们一条船,不伤他们一个人,向他们晓谕了共抗金寇的大义,就把他们全都释放了回去。李宝深受感动,后来就与虞允文暗通款曲,终于弃暗投明,接受了虞允文的收编。这次他奉了密令前来,一路上仍然打着翻江虎的旗号。他本来是樊通的合股兄弟,飞龙岛之会,他也接有请帖的,所以船队浩荡而来,并没受到拦阻。

  到了飞龙岛的海域十里之内,两方的船队方才碰上。李宝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一举击溃了飞龙岛的船队,将各家寨主被动的船只也抢了回来,及时赶到。

  飞龙岛主定下周密的计划,本以为可以一网打尽,哪知半路里突然杀出个李宝,接应群雄,不由得咆哮如雷,戟指大骂。樊通道:“且待我劝一劝他。”站上一块高耸的石头,扬声道:“二弟,你我合伙了十多年,江湖上讲的是义气为先,你怎可吃里扒外,反助外人。这——”飞龙岛主沉不住气,接过话来就骂:“这、这不是卖友求荣么?”

  李宝朗声答道:“你说我卖友求荣,我说你才是卖国求荣!大哥,你我也曾在长江上抗过金兵,说到‘义’字,应以大义为先!你本是一条好汉,如今与这班卖国奸徒同流合污,有何面目以对天下英雄?樊大哥,请你再思三思,回头未晚!”

  樊通那日在长江被金国水师所擒,只因贪生怕死,一念之差,变节投敌,其实也是内疚于心。如今听了李宝一番言语,不由得愧悔交并,神色沮丧,竟是说不出话来。

  飞龙岛主忽地发出了一声冷笑,樊通猛地回头,只见飞龙岛主面似寒霜,阴狠的眼光正在对着他。樊通吃了一惊,道:“宗大哥,我——”飞龙岛主道:“你怎么啦?你结拜的好兄弟!哎,小心,站稳了!”掌心一翻,一股劈空掌力陡然发出,樊通一个筋斗从石头上摔了下来,嘶声叫道:“你好狠!韩三——娘子……”底下的话未能说出,已是碰在尖削的石笋之上,登时气绝身亡。

  李宝嗟嗟太息,道:“樊大哥,你死得太不值了。你好好去吧,这两个陷害你的仇人,做兄弟的必定尽力为你报仇便是。”旁人听不懂樊通临终的言语,李宝则是心中明白。他第一句“你好狠”骂的是飞龙岛主,第二句,“韩三娘子”则是指一个布下圈套陷他于不义的恶毒女人。这人以后再表。

  救群雄脱险紧要,李宝无暇伤感,便与众人上了船。蓬莱魔女父女与耿照、泰弄玉、珊瑚、萨老大等人,同上了李宝的那条船。笑傲乾坤与铁笔书生文逸凡是好朋友,两人多时未见,文逸凡拉他一道,上了太湖十三家总舵主王宇庭的那一条船。群雄为了预防在海上还有意外,高手不能都在一条船上。柳元宗虽然很想笑傲乾坤与他同乘一条船,但见他已被文逸凡拉去,也就不便把他拉回来了。

  众人匆匆忙忙上船之后,萨老大道:“侄女,你那师父呢?”原来那中年尼姑并没有与珊瑚同上这一条船。

  秦弄玉自从见了珊瑚之后,一直拉着她的手不放,与她叙话,珊瑚见了她们二人,也是心神恍惚,一片茫然。所以那中年尼姑是什么时候离开她们的,她也毫未发觉。这时听了萨老大问她,方始瞿然一惊,游目四顾,果然不见了师父。

  珊瑚暗暗诧异,心道:“师父在这里没有熟人,怎的不与我同上这一条船?难道——”心念未已,只听得萨老大说道:“人多忙乱,一个招呼不到,就分散了。好在这不是各自逃难,你师父总是在咱们的船上,上了岸自然可以见面,现在也不必忙着去寻她了。玉侄女,咱们将近十年不见了吧?你叔叔可把你想苦了。咱们找个地方说话去。让他们两小口子也单独叙叙吧。”

  萨老大只知道耿照与秦弄玉是未婚夫妻,却不知珊瑚与耿照也有过一段儿女私情。他见珊瑚削发为尼,甚是诧异,心中有许多疑团,要问珊瑚,故此就把她拉开了。

  这一队船只都已开拔,珊瑚不知那中年尼姑上的是哪一条船,要找也无从找起。同时她也不愿多与秦、耿二人同在一起,自招伤感,于是便和萨老大走开。

  他们上的这条船是李宝的座船,也是全队船只中最大的一条船,上中下有三层之多。秦弄玉叹了口气说道:“珊瑚姐姐为你削发为尼,我心里难过得很,只觉对不住她。”耿照说道:“事难两全,这样也好。你我成婚之后,再劝她还俗。”秦弄玉面上一红,黯然说道:“我也想过无数次了,姻缘之事,再让给别人也是让不来的。也只好如此了。咱们找柳女侠去。”耿照笑道:“他们父女相逢,定有许多话说。咱们也不必忙着去打扰她。”

  耿照猜得不错,蓬莱魔女此时正是与老父静室私谈。李宝早已知道了他们父女是劫后重逢,特别给他们父女安排了一间船楼上的房间,让他们歇息。

  柳元宗听女儿说了在千柳庄受骗的经过,苦笑道:“我一生的经历,元甲已经替我说了个七八成了。金宫盗宝,江湖避祸等等情事,都是真的。只是这些都是我的经历,他却对你冒充是我罢了。不过,他却瞒着了后来的一段事情,我如今对你补说吧。”

  柳元宗想起痛心的往事,眼中含泪,说道:“这些事情我本来不愿提起,但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应该让你知道咱们的国仇家恨,也让你知道你妈是怎样死的。

  “元甲说得不错,当时我拖妻带女,一路不断有金寇追踪。但他却漏说了一人,当时一同走难的,还有他自己。”

  柳元宗接着说道:“元甲是我堂弟,自小聪明,他的武功就是我亲自传授的。我在金宫盗宝,杀了金国十八名大内高手,这是抄家灭族之罪。因此当我弃家出走之时,元甲也随我同行,一来是为了避祸,二来给我做个帮手。当时,他倒是慷慨激昂,心怀故国,愿与我共死同生的。

  “追兵杀了一批又来一批,随后来的一批是金国四个御林军军官,厉害非常,我抱着你单掌应敌,金国四个高手,二死二伤,给我和你妈击退了。但我身上也伤了七处,几乎变成了血人。你妈伤得比我更重,我还可以走路,她在受伤之后又病倒了。所幸的是你和元甲都没有受伤,我们夫妇知他本领不济,每一次和追兵接战,都是极力掩护他的。

  “那一次恶战之后,元甲忽地问道:‘哥,你和嫂子都受了伤,要是再有追兵到来,如何应付?’我不知他的意思,叹口气道:‘那只有听天由命了。先得找个地方暂躲几天,待我和你嫂子养好了伤再走。这几天内,可得靠你多多照顾啦。’

  “他是知道我平素倔强的脾气的,听我说出了这么丧气的话,立即知道了我已是伤得很重。当下突然反脸,一手抓着你的母亲,说道:‘哥,不是做兄弟的不照顾你,我可不愿跟你们一同送命!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与其三人都死,不如走出一人,日后还会有给你们报仇的机会。哥,你们留在这里吧,把那穴道铜人图解与《指元篇》给我。’

  “我本来也曾想过这个主意,但他抓着你的母亲,来威胁我交出这两件武功秘笈却是我绝对意想不到的。我这才知道他是人面兽心,在困难最严重的时刻,真面目就露出来了。我虽是受了重伤,他对我也还有点忌惮,怕我不肯应承,因此抓了我的妻子来威胁我。

  “我呆了半天,知道他已是无可挽回了,我心中难过之极,只好说道:‘也罢,你说得不错,我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与其这两件武功秘笈给敌人再抢回去,不如现在就给了你。但愿你学成绝世武功之后,可要用来对付敌人。’

  “元甲得遂心愿,便即走了。可怜你妈受了重伤,又遭了这场侮辱,伤心气愤之下,一病不起,当天就死了。

  “元甲走了,你妈死了,我自忖无力保护你,只好脱下了长衫,把你包裹起来,放在路旁。希望有过路的仁人君子将你收留,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你碰上了天大的造化,巧遇了武林的大宗师公孙隐,公孙隐将你拾了回去,收为徒弟。”

  听到这里,蓬莱魔女有点诧异,说道:“爹,我的遭遇你也知道了?”

  柳元宗点了点头,说道:“华谷涵早已和我说了。我曾托他访查你的下落,交给他两件东西作为证物,他不是已经给了你么?”

  蓬莱魔女脸上飞红,说道:“爹,你给他的可就是女儿的那张生辰八字和当年包裹我的那件长衫的的一幅破布?”柳元宗道:“一点也不错。你没有仔细问他吗?”

  蓬莱魔女道:“他是差遣他的仆人白修罗当作礼物给我送来的。后来我和他也曾见了几次面,但来去匆匆,未得和他详谈。爹,你、你为什么把我的八字交给外人?”

  柳元宗笑道:“谷涵可并不是外人。他的父亲华紫桐是我的好朋友,当年金国的鞑子皇帝用威胁利诱的手段,网罗天下的武学名家、杏林国手帮他研究那穴道铜人和陈抟的武学秘笈。我和他就是抱着同一目的,要想把穴道铜人的图解与《指元篇》盗回来,因而应了鞑子皇帝之聘混入金宫的。

  “后来他们从金宫逃走之时,在大内高手围攻之下,唉,只剩下我一人侥幸逃脱,华紫桐和另外几个一同逃走的朋友,则都是被杀被俘了。华紫桐是为了掩护我而给杀死的,我欠他这份恩情无可报答,他有一个儿子,就是华谷涵,我只希望将来可以在他儿子身上,报答他了。

  “可是当时我受了很重的内伤,只得逃入深山,削发为僧,一来养伤,二来避人耳目。饶是如此,我侥幸保存了性命,也终于落了个半身不遂。不能亲自去访寻朋友的遗孤了。

  “过了十多年,想不到有一天,华谷涵却找到了我。原来他长大成人之后,学成了家传绝技,为了要打听他父亲的消息,是死是生,因而也在到处找寻我。可怜他从我口中听到的只是他父亲的死讯。而我未能报答他,还要麻烦他给我办事。

  “那时我的半身不遂之症还未治好,只好托他代我访查你的下落。我把你的生辰八字交给他作为证物,其中正是有着一片深心,你竟未能领会么?”

  蓬莱魔女脸红直到耳根,原来她父亲果然是有将她许配给华谷涵的意思。她父亲还未知道,华谷涵除了把那张生辰八字和那幅血衣作为礼物之外,他自己还加上了一件礼物——一双红豆。那就是说,华谷涵不但领会了她爹爹的意思,他自己也藉这双红豆表示了本人的心意,愿与她联姻的了。

  柳元宗哈哈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可害羞的?”蓬莱魔女低声说道:“爹,现在正是国难当头,咱们父女也是刚刚在劫后重逢。这事暂且搁下,以后再谈吧。”柳元宗怔了一怔,随即又笑了起来。蓬莱魔女道:“爹,你笑什么?”

  柳元宗道:“我笑你们年轻人都是一样脸皮嫩薄。我把你的生辰八字交给谷涵,本来是要他亲自去送给你的,他却派仆人送去。据你所言,后来你们也曾见了几次面,他都没有和你细说根由。他是个聪明人,难道不能领会我的用意?不知是故作糊涂还是为了害羞?不过你也说得对。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暂且搁下,待这场战事过了,再提婚事也好。”

  蓬莱魔女芳心历乱,情思迷惘。她是习惯了把笑傲乾坤与武林天骄连在一起的,他父亲提起了笑傲乾坤,她又想起了武林天骄来了。这两人武功相若,性情相似。但相同之中又有不同。笑傲乾坤是更多几分倨傲,而武林天骄则更为纵性任情。论相知的深浅,她与武林天骄更深一些;但她与笑傲乾坤则同是汉人,今后并肩御敌,也必将更为接近。他父亲属意笑傲乾坤,她也几乎就想答应的了,但武林天骄的影子毕竟还是不能在她心头抹掉,因而她一时间也还未能作出最后的抉择。

  她是知道笑傲乾坤何以没有对她细说根由的缘故的。起初他误会自己包庇师兄公孙奇,后来则完全是为了武林天骄的缘故,他以为武林天骄已获得了她的心。但这些曲折复杂的恩恩怨怨、儿女私情,即使是在老父面前,她也不便和盘托出。

  蓬莱魔女心中想起了武林天骄,口中不说。可是她的父亲却先说了。

  就在蓬莱魔女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的父亲忽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说来惭愧,我纵横半世,劫后重生,却欠下了两个后辈的恩情,未能报答。一个是谷涵,另一个却是金国的少年侠士。”蓬莱魔女不觉冲口而出,接声问道:“爹,你说的这个人,可是,可是武林天骄?”

  柳元宗道:“不错。瑶儿,我知道你已经见过这个人了。是么?”蓬莱魔女道:“爹,你欠了武林天骄什么恩情?”

  柳元宗道:“我这半身不遂之症,就是多亏了他,才能够这样快好的。要不然只怕还要再过十年。”蓬莱魔女诧道:“武林天骄懂得医道的么?”

  柳元宗道:“这倒不是。他有个师父是金国人。嗯,说到这里,我可先得给你说一个武林奇人的故事。”蓬莱魔女笑道:“爹,这故事我已听人说过了。有个金国的武林奇人,他收了三个弟子,一个是宋人,一个是辽人,还有一个是他本国金人,这人就是武林天骄的师父。”柳元宗怔了一怔,“哦”了一声,道:“原来武林天骄将这个秘密也对你说了。”心想:“如此说来,瑶儿与檀羽冲的交情也很不浅了。”

  柳元宗接下去说道:“武林天骄师徒继承师祖遗志,反对本国暴政。当金国皇帝礼聘天下武学名家入宫之时,他们并没有应诏。

  “那穴道铜人的图解共有二十七张,陈抟的内功心法‘指元篇’也分为上下两篇。我只到手了穴道铜人的十三张图解和‘指元篇’的上篇。

  “我逃走之后,武林天骄的师父自行投到,愿意助金主研究这两大武学的秘奥。他是本国人,金国皇帝当然是信任他了。不料他把剩下的十四张图解与‘指元篇’的下半篇拿到手之后,在一个晚上突然卷宝潜逃。原来他也是别有用心,为了不愿见这两大武学秘笈落入坏人手中,助纣为虐,因而屈志入宫的。

  “知道了我的事情,很想与我见面,使穴道铜人的图解与指元篇合成全璧。可惜天不假年,他未曾找着我,便逝世了。

  “我隐居在荒山古刹,附近有一家也是避难入山的人家,这一家复姓赫连,正是那位武学奇人所传的辽国一脉。男主人战死之后,他的妻子携了两个女儿避难荒山。我知道她们身怀武功,她们却未看破我的行藏。

  “武林天骄檀羽冲受了师父遗命,要找寻宋辽两国同门,有一天终于找到了这个山上,认了他的两个师妹。其时华谷涵早已走了,他们两个在这山上并没碰头。

  “他听说古庙里有我这么一个古怪的老和尚,前来求见,第一次我闭门不纳,第二次他深夜前来窥探,我行动不便,正在禅房打坐,我只道他是金虏鹰爪,当下使出最上乘的隔空点穴功夫,指力透过窗纱,点他穴道。

  “他并没有给我点倒,可是也已半边身子酥麻,好一会才能复原。但这一下我也泄了底子。我使的点穴功夫是从穴道铜人的图解来的,他立即便知道了我的身份。

  “于是他说出他师父生前渴望欲与我一见的心愿,末了他说他要为师父了却心愿,愿意把剩下的十四张图解与‘指元篇’下篇都赠给我。

  “我本是不相信的,可是他已把东西抛了进来,我把图解与‘指元篇’打开一看,一看就知的确是真,这才相信了他。我和他也结成了忘年之交。

  “我正需要这‘指元篇’下篇的内功心法,来自行治疗半身不遂之症,乃接受了他的赠与。果然不到三个月,我的宿疾霍然而愈,除了一腿微跛之外,已是可以行动如常。”

  蓬莱魔女说道:“怪不得武林天骄曾到千柳庄向柳元甲索取秘笈,说是受了你的委托,原来你们有这段渊源。”柳元宗道:“他对我倒是一片好心。”说至此处,忽地长长叹了口气。

  蓬莱魔女问道:“爹爹为何叹气?”柳元宗道:“檀羽冲也是后辈中出类拔萃的俊杰,文才武功都不弱于华谷涵,只可惜他是金国人!”他长长叹了口气,忽又喃喃自语道:“也幸亏他是个金人。”

  蓬莱魔女怔了一怔,她爹爹可惜武林天骄是金国人,这层意思她是懂得的,但为什么跟着又说“也幸亏他是个金人”呢?她怔了一怔之后,随即恍然大悟,“不错,幸亏他是个金人,才减除了爹爹许多烦恼。要不然,他们两个都对爹爹有恩,只怕爹爹也难以抉择,不知要把我许配谁了?”思念及此,不觉惘然。

  柳元宗也是若有所思,眼睛望着他的女儿,忽道:“我听得耿照说,华谷涵与檀羽冲在小孤山打了一架,当时你也在场,这是怎么回事?”

  蓬莱魔女粉脸泛起一片红晕,说道:“这是为了一个误会。”柳元宗“哦”了一声道:“什么误会?”蓬莱魔女道:“古月庵的古月禅师被人暗杀,是给人用闭气断脉的功夫致他于死的,华谷涵怀疑这个人是檀羽冲。那晚华谷涵夜探魏良臣的太师府,又发现一个很似檀羽冲的人从太师府出来,因此越发怀疑他了。”当下将那一晚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父亲。只是隐瞒了他们二人都曾向自己表示过爱意,因而在当晚的言语之中,也都是双方隐含妒意的事情。蓬莱魔女心中明白,这才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误会,他们都以为自己爱上了另一个人。

  柳元宗道:“这倒是华谷涵的不是了。他认错了人,那人是冒充武林天骄的。”

  蓬莱魔女道:“这人是谁?”柳元宗道:“就是你那晚在御花园碰见的那个蒙面人。”

  蓬莱魔女喜道:“果然如我所料,好在爹爹知道其中底细。要不然檀羽冲可就含冤莫白了。这个蒙面人是何等样人物?”

  柳元宗见了女儿如此神情,心里又是暗暗地叹了口气,想道:“看来瑶儿对檀羽冲的感情,只怕最少也不在对华谷涵之下。”当下说道:“这人名叫完颜长之,本是金国的御林军统领,后来辞了官职,销声匿迹二十年。”

  蓬莱魔女道:“这却为何?”柳元宗道:“他躲在金宫中苦研穴道铜人的图解与指元篇的内功心法。他是御林军的统领,当年网罗天下武学名家,研究这两大武学秘笈之事,就是由他主持的。我们每个人分得的都是割裂的断简零篇,只有他抄有全份副本。他现在重出江湖,来到江南,想必是自以为已学成了,所以再出来为本国效力。”

  蓬莱魔女道:“怪不得他会闭穴断脉的功夫,某些武功路数也与檀羽冲相同,原来都是从那两大武学秘笈来的。”

  柳元宗笑道:“可惜他还未学得到家。他以为我早已死了,哪知我还活在世上。那晚他和我交手三招,始知他所学未足。”蓬莱魔女道:“怪不得他那么惊慌,说什么江南已无他立足之地。”柳元宗道:“此人武功深湛,又长智计,他逃回江北,助金主为虐,终是一个大患。他虽未学得到家,但当世可以制服他的,恐怕也只有我和你的师父公孙隐二人。还有一个,现在武功不及他,将来可以胜过他的,就是你的师兄公孙奇。”

  蓬莱魔女不觉黯然,说道:“可惜我那师兄也没走上正路。唉,只怕将来最大的祸患,还是我这师兄。偏偏他又是我师父独生儿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置他。”

  柳元宗道:“半个月前,我在江阴附近的一个小镇曾碰上了他,我知道他是公孙隐的儿子,才没下杀手。待这次战事过后,我准备去拜访你师父,一来谢他这些年养育你的大恩,二来,我想,他儿子这件事也不好再瞒他了……”蓬莱魔女插口道:“我师父性情刚直,若是知道了他这些事情,只怕会一掌毙了他。但他只有这个儿子,毙了之后,必将悔恨终身,我、我又觉得不忍。”柳元宗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亲自拜访你师父的原因了。我可以劝他废了他儿子的武功,但留下来续他家香火。”蓬莱魔女叹口气道:“也恐怕只有这样,才是两全之策。”

  柳元宗也叹口气道:“可惜我也是来迟一步,误了许多事情。例如谷涵与羽冲的事情,我若是早到临安一天,他们就不至于有小孤山上的那一场打斗了。”这两人于他都有恩惠,他耿耿不能忘怀的也就是他们两人失和的事情。

  蓬莱魔女说道:“好在如今已是水落石出,上岸之后,你就可以和华谷涵说个一清二楚的。”柳元宗“嗯”了一声,说道:“是只好如此了。”心中却在想道:“只怕误会虽可消除,他们两人还是不能和好。”

  他们两父女一席长谈,不知不觉已从白天到了黑夜,李宝禁止人打搅他们,晚饭也是送进房中给他们的。经过了这席长谈,长期来存在蓬莱魔女心中的许多疑团都已得到了解答,许多错综复杂的因果关系,也都理清了来龙去脉,吃过晚饭之后,蓬莱魔女心中有事,便请父亲早些安歇。她独自出甲板上溜达,藉那清冷的海风,吹散她心中的烦闷,好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想想。

  这一晚月色很好,月光下看大海扬波,惊涛骇浪,恰似跃起玉龙,卷起千堆雪,这景象端的是雄奇之极。但蓬莱魔女的心情却仍是不能平静,涛声入耳,忽地竟仿佛变成了笑傲乾坤的狂吟:“弹剑狂歌过蓟州,空抛红豆意悠悠。”一个浪头过后,又似武林天骄的箫声呜咽,吹奏出令她心弦颤抖的古诗:“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高楼自管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