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造虽是输了一招,但旁人十九看不出来,也都给他喝彩。南宫造自己却感到又是羞惭,又是惊惧,连忙下场,去向柳元甲敬酒。在柳元甲面前,他再也不敢卖弄功夫,当真是心服口服了。
文逸凡道:“王寨主,轮到你了。”王宇庭走到场心,笑道:“柳庄主,这满园子的绢花,好看极了。我想请你赏赐几朵,回去给小女儿们玩玩。”
原来在园中的几百株柳树上,都有绢花作为装饰,用上好绫绸,扎成各种各式的花朵,神态极妍,教人骤眼一看,分辨不出是真花还是假花。每棵柳树上又悬有一盏纱灯,灯光花影,烘托出说不尽的富贵豪华气象。
柳元甲笑道:“王大哥,你看有哪朵合意的,你就摘下吧。”众人见王宇庭不练功夫,却讨绢花,都觉得有点奇怪。
王宇庭道:“请几位朋友随我看花,帮忙选择。”众人都想见识王宇庭的奇技,猜想他必是借摘花为名练一种功夫,于是一拥而上,随在他的身后。王宇庭一路看一路品评,和众人选了十八朵绢花,这十八朵绢花分缀在十八棵树上,东南西北,四方都有,王宇庭请随行的朋友在十八朵绢花上一一作了记号,他却并不即时摘下,选了十八朵绢花之后,便拍拍手笑道:“够了,够了,若再贪得无厌,那就杀风景了。”他谢过了帮忙他挑选绢花的朋友,便独自回到场中。
有人问道:“王寨主,你练的是什么功夫?”王宇庭笑道:“我不会什么功夫,只能给各位凑个热闹,刚才各位帮我选了十八朵绢花,多谢各位盛情,我就摘下这十八朵绢花,带回家吧。”众人都是一怔,心想:“摘花这是什么功夫?他要摘花,刚才又何以不摘?”只听得王宇庭接着说道:“我要同时把这十八朵绢花摘下,倘若漏了一朵,自愿罚酒三杯!”此言一出,场内群豪,这才耸然动容,心中俱是想道:“原来他是要如此摘花,但这十八棵柳树分在四方,他难道能同时长出十八条手臂,将这十八朵绢花一同摘下?”
众人正自思疑不定,只见王宇庭仍然站在场心,忽地向周围作了个罗圈揖,登时金芒耀目,四面八方,嗤嗤声响。众人连忙藏头缩颈,防给暗器误伤。片刻之后,王宇庭哈哈大笑道:“这十八朵绢花已经摘下来了,请各位看看,可是刚才做了记号的那十八朵绢花?”
园中到处是人,这十八朵绢花从十八棵树上落下,早已有人把每一朵花拾了起来,凑齐一数,不多不少,刚好是一十八朵!每一朵花上,都有刚才所做的记号。
柳家家丁将十八朵绢花放在金盆之内,送进场来给王宇庭,登时又是彩声如雷,人人叫好!原来这些绢花都是用细如香鸡脚的铁线系在枝头的,王宇庭向四方撒出了一把梅花针,每一支梅花针都恰好穿过了一条铁线,将一朵绢花打落,梅花针还钉在铁线上,绢花本身丝毫没有伤损。他同时用十八支梅花针,打落分散四方,缀在十八棵柳树上的绢花,已是难到极点,而每一支梅花针的力道又用得如此恰到好处,刚刚穿过铁线却未掉落,这就更是匪夷所思了。众人哪曾见过如此神奇的暗器功夫,纷纷赞道:“王寨主的金针刺穴,当真是妙绝人寰!”“看了王寨主的暗器功夫,什么‘百步穿杨’,那已是不值一哂了。”蓬莱魔女也自暗暗佩服,心道:“原来江南的武林之中,也有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并不输于北方高手呢。我今晚可得特别小心。”
王宇庭笑道:“好的还在后头呢,诸位留点气力喝彩吧。”众人更是兴奋,叫道:“是啊,现在该看文先生的了。”文逸凡在江南的名气比王宇庭更大,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游戏风尘的奇士,武功极是深湛,但究竟深湛到什么程度,却没人说得出来,说来说去,也只能说是“深不可测”而已。如今轮到了他上场,未曾“亮相”,已是掌声四起,议论纷纷,“前面三场,一个胜似一个。且看这位铁笔书生,又有何等神奇本领,盖得过前面三人?”“难得有机会看他表演武功,‘深不可测’也总可以测到一点儿了。”
文逸凡苦着脸走出场来,说道:“我给你们硬推了出场,这可真是丑媳妇不得不见翁姑了。他们几位都有惊人的武功,我却连三脚猫的功夫都没一套,叫我练什么呢?”有人道:“文先生不必客气,当然是练你的看家本领啦。”文逸凡笑道:“我的看家本领么?待我想想,我有什么看家本领?我只读过几天私塾,写文章写不满三百个字。嗯,有了,有了,今天是柳庄主的六十华诞,我勉强凑合一副寿联,给寿翁祝寿吧。”刚才北区宾客推他出来的时候,他早就说过只能写副对联,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是说笑,不料他如今当真要写对联。
柳元甲道:“老朽贱辰,若得文先生赠联,更是增光不少,便请文先生大笔一挥吧。”文逸凡道:“我随身没有携带纸笔,请柳翁借我一管狼毫。”柳元甲有点怀疑,问道:“文先生,你要什么笔?”文逸凡道:“当然是写字用的毛笔啊!我只会写字,不懂刻印,不用毛笔,难道还用铁笔么?”众人最初也似柳元甲一样心思,以为他号称“铁笔书生”,想必是要用判官笔来表演他的看家本领,哪知他一本正经地索取毛笔,看来当真是要书写对联。
柳元甲命家人取来了许多毛笔,文逸凡选了一支大号的狼毫,说道:“对联该写大字,写大字也容易藏拙。我就用这支特大的狼毫吧。”那家丁迟迟疑疑地说道:“文先生上台上写吧,那儿有桌子,我给你铺纸磨墨。”文逸凡道:“不必。我写字要写擘窠大字,你这张纸不够长,我也不必用墨。”众人都有点奇怪,哪见过写字不用纸也不用墨的。
柳元甲道:“贵福,你不懂就不要打扰文先生,文先生欢喜在哪里写就在哪里写吧。”那家丁垂手说道:“是,请文先生自便。”
文逸凡提起狼毫,说道:“我这副对联想写在假山石壁上,柳庄主,你可讨厌我污损了你的名园胜景么?”
柳元甲道:“得文先生墨宝留存,足为此园生色,那是求之不得的事!”
文逸凡自言自语道:“且待我找一块平整的石壁。”走出了练武场,摇摇摆摆,东张西望,最后笔直地向蓬莱魔女躲藏的那座假山走去。蓬莱魔女吃了一惊,心道:“是了,他刚才已经发现了我,却不声张,原来是等到这个当儿,众人要他表演武功的时候,他才来当众逞能,找我的晦气。好,你来意不善,我也不是好吃的果儿,且看你把我怎样?”手中紧紧捏着拂尘,只待文逸凡一有恶意的举动,她就要先发制人。
文逸凡在假山前面停下脚步,负手昂头,意态闲适,有人说道:“文先生,这块石碑你不是早已看过半天的了,还看得不够吗?”有一个识得这块古碑的人说道:“这是颜鲁公的真迹,文先生,你是有意和颜鲁公比比书法吧?可惜石壁上空地无多,恐怕不够你写一副对联了。”原来千柳庄的庄主柳元甲颇喜附庸风雅,他造了这座园子,搜集了许多石碑,点缀园林,颜真卿(鲁公)是唐代的书法大家,他也用重金购了他的一块碑刻,就嵌在这座假山的石壁上。
文逸凡笑道:“这我还有自知之明,岂敢不自量力?要与颜鲁公比书法就等于要与柳庄主比武功一般,谁能如此狂妄?我是在揣摩颜鲁公的钩勒之法,想模仿他的书法而已。君不闻乎,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我的字写得不好,更要取法乎上了。”他酸溜溜地说了一段话,听来似是对柳元甲推崇备至(将他的武功比作颜鲁公的书法),但又隐隐似含有讥刺之意,柳元甲心里暗暗嘀咕,强笑说道:“文先生,你别挖苦我了。大伙儿等着看你的书法呢,你可以动笔了吧?”
文逸凡说道:“再看一会,就来,就来!”就在这时,蓬莱魔女忽听得耳边有个声音说道:“山石后这位姑娘听着,我佩服你的大胆,但却怕你白白送了一条性命,等下柳元甲就要出场,若给他发现了你,你就插翅难逃了。待会儿你趁他们都在注意我的时候,你悄悄地溜走了吧!”文逸凡用的是“传音入密”的内功,除了蓬莱魔女之外,无人听见。蓬莱魔女这才知道文逸凡是对她一片好意。心道:“这么看来,我今晚可以减少一个劲敌了。”她暗暗感激文逸凡的好意,但却决意要看到终场。
文逸凡回过头来,说道:“临渴掘井,已来不及。好吧,我这丑媳妇只好见翁姑了。对面这块石壁倒还平整,我就在上面写副寿联,博柳庄主和诸位哈哈一笑。”对面这座假山虽然不高,也有七八丈高,众人都说道:“且看他在石壁之上如何题字?莫不成要担一张长梯来?”议论声中,只见文逸凡跳上一棵柳树,这棵柳树正好对着石壁。
文逸凡轻轻巧巧地落在一条横伸出来的柳枝之上,这条柳枝不过手指般粗细,文逸凡竟然盘膝坐了下来,柳枝只是轻轻地抖动了一下,随即静止,好像附在柳枝上的不是一个人而仅是一只蜻蜒似的!文逸凡虽然不是个大块头,但整个身体的重量,没有一百斤,也有八九十斤。他若是单足站立,还不足为奇,现在却是坐在枝上,全副身体的重量都由一条柔枝承担,柳枝仍是保持着平直的横伸姿态,丝毫没有弯曲,这等奇妙的轻功,众人几曾见过,先就喝起彩来。
文逸凡吮啜狼毫,笑嘻嘻地说道:“我只读过几天私塾,肚里实在没有几滴墨水,起初以为凑合一副对联还不太难,哪知搜尽枯肠,竟是难以凑合得对景的联语,须知这副对联既要含有祝寿的意思,又要切合今天的盛会,这可就难以落笔了。没有办法,我自己想不出,只好胡乱用前人成句,凑合一副吧,若是凑得不应景,甚或杀风景,还要请寿翁见谅,诸位也不要见笑。”众人都急于要看他的铁笔神功,都道:“文先生不要客气,快快写吧。”
文逸凡端正身形,作个准备挥毫的姿态,柳枝往下一沉,随即弹起,文逸凡提起笔来,迅速的在石壁上端一笔拖过,登时只见石屑纷飞,壁上现出一划,随即又是一划一撇一捺,写成了一个“天”字。
刚才那三场表演,龙隐禅师的“无相掌力”,南山虎的“神拳伤树”,王宇庭的“飞针摘花”虽然也都是罕见的功夫,在蓬莱魔女眼中,也还算不得怎么了不起,如今看了文逸凡这手功夫,这才禁不住暗暗吃惊。要知文逸凡用的并不是“铁笔”,而是一支普通写字用的狼毫,但一到他的手中,“毛笔”竟然胜于“铁笔”,入石三分,这是何等功力!这手功夫和蓬莱魔女的天罡拂尘功夫有相似之处,蓬莱魔女也能以尘尾当作暗器伤人,同样是以“至柔化至刚”的上乘内功,但狼毫比拂尘更小更难运用,蓬莱魔女心里想道:“若要我用拂尘在这石壁涂抹,或者勉强可以写成字体,但要像他这般笔笔均匀,入石三分,那却未必办得到了。”心中暗暗自愧不如。
柳枝上下起伏,转瞬间文逸凡已把上联写好,众人一看,只见“天增岁月人增寿”七个大字,这是普通人家最常用的春联,众人都以为下联必然是“春满乾坤福满门”,心里均是想道:“这文逸凡随便挪用一副春联,确也是偷懒取巧了。但联中有个寿字,也还算得是含有祝寿之意。”众人主要是看他的武功,不是看他的文才,文逸凡这手功夫,连蓬莱魔女都暗暗佩服,这些人更是不用说了。因此不待他写出下联,全场已是彩声雷动!
文逸凡搔了搔头,自言自语道:“下联可没有现成的句子,说不得只好胡诌一句了。”也不见他起立纵跃,身形不变,陡然间就移到了第二枝柳枝,仍然是盘膝而坐,提起狼毫,就在另一面石壁上振笔直书,嗖、嗖、嗖石屑纷飞,片刻间已把下联写出,众人一看,只见是七个大字,“你有藤牌我有枪”。
众人初时都以为下联应是“春满乾坤福满门”,岂知一变变成了“你有藤牌我有枪”,有识之士不由得面面相觑,不知是喝彩好还是不喝彩好。蓬莱魔女几乎要笑出声来,心道:“妙呀,好一个你有藤牌我有枪!且看柳元甲的老面皮怎挂得住?”文逸凡拍一拍手,跳下树来,掷笔笑道:“天增岁月人增寿,你有藤牌我有枪。对是对得不很工整,却大约还算得是应景吧,诸位看看如何?”
柳元甲怒气暗生,心道:“岂有此理,我待你如贵宾,你却来与我开了这个玩笑。什么‘你有藤牌我有枪’,这不分明是说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要与我作对了?”但他是江南的武林领袖,又是主人身份,心中虽然蕴怒,却是不好发作。
场中这班三山五岳人马,识得文墨的人,毕竟不是很多,有几个满肚草包的冒失鬼,充作解人,还在指手划脚地嚷道:“好,这副对联写得真好!上联‘天增岁月人增寿’,这是给主人祝寿。下联更妙,‘你有藤牌我有枪’,连咱们这些宾客都说在里面了,咱们今日来此,一来是为柳翁贺寿,二来也是以武会友,各有各的功夫,这可不是‘你有藤牌我有枪’么?哈?哈,真是切题得很,应景非常!”这些冒失鬼也不去留心察看柳元甲的面色,就噼噼啪啪地鼓掌叫好,还有一些懂得联语含义的,只因对柳元甲心怀不满,也藉此机会,故意装作不懂,也跟着喝彩叫好。不过,彩声疏疏落落,比起文逸凡刚写好上联之时所得到的彩声,那是差得多了。
金超岳冷冷说道:“文先生,你写这副对联,是什么意思,我倒要请教请教。”
文逸凡道:“我只求对得起,可不管什么意思不意思!你以为是什么意思?”金超岳问道:“那么你对得起柳庄主么?”文逸凡道:“我已是用尽心思给他写寿联了,别人是否认为对得起我不知道,我只求对得起自己。”金超岳忽地“哼”了一声,说道:“你有藤牌没有?”文逸凡双眼一翻,道:“金先生,你的枪法似乎还得练练。”
金超岳少时曾给岳飞手下的大将杨再兴一枪挑破他的肚皮,文逸凡这话无异揭了他的疮疤,金超岳闻言大怒,正要向文逸凡挑战,忽听得柳元甲哈哈大笑,已是走出场来。
金超岳心想:“柳元甲亲自出场,定是要这厮好看(即当场出丑之意),我乐得在旁边拍手称快。”要知金超岳奉了金主元颜亮之命,到江南图谋大事,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愿暴露身份。刚才文逸凡那几句话语带双关,似乎已知道了金超岳的来历底细,金超岳也实是有几分顾忌。
文逸凡也在想道:“难道柳元甲就要当众与我翻脸?”心念未已,只听得柳元甲笑道:“文先生的书法一定是精彩绝伦的,可惜我老眼昏花,看不清楚,且待我走近去仔细瞧瞧。拜读,拜读。”这副对联,宾客们都在议论纷纷,柳元甲却佯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要走近去仔细瞧瞧,他这举动,出人意料之外,文逸凡也不觉怔了一怔,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柳元甲并不奔跑,但脚步一迈,就是七八尺远,从从容容,一步一个足印,笔直地向着那座假山走去。文逸凡蓦地一惊,想道:“藏在假山背后的那个女子不知走了没有?”
柳元甲走到蓬莱魔女藏身的那座假山前面,抬头看了看颜鲁公的碑刻,随即转过身来,指着对面的石壁道:“文先生的大作是在这壁上吗?”文逸凡写的擘窠大字,每个字都有尺许粗细,决没有看不见之理,众人都觉奇怪,说道:“不错,就是在这石壁上面。”
柳元甲叹了口气,说道:“我真是老了,不中用了,站在这下面,还是一点也看不见,嗯,只好爬上去看了。”他说“爬”,其实却是一跃而起。喝彩声中,只见他身形拔起,飞上柳梢。文逸凡刚才是在半空中一个回旋,才落在柳条之上的,而柳元甲却像抛起了一根棍子似的,直上直落,也是学着文逸凡的模样,盘膝坐在一技柳枝之上,柳枝摇也不摇。看来他的姿势不及文逸凡美妙,但场中的武学名家心里却都明白,这样的直起直落,柳枝上所受的压力要大得多。即使不能据此便说他的轻功强过文逸凡,但至少他这个动作却是要比文逸凡刚才的难度更大。
柳元甲挥袖向石壁一拂,凑近去仔细瞧瞧,诧道:“文先生,你到底有没有在这石壁上写字,我怎的还是瞧不见呀?”说了这一句话,便放开柳枝,跳下树来。
这一刹那,满园宾客都是瞠目矫舌,呆若木鸡,就似变戏法似的,转眼之间,石壁上的那副对联,十四个擘窠大字,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柳元甲面前的,不过是一块光滑的石壁!
众人呆了一呆,随即也就明白,这是柳元甲大显神通,施展绝世神功,用衣袖将文逸凡这十四个擘窠大字“抹”去了!正是:
铜刀遇着铁砧板,你有藤牌我有枪。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各显神功来贺寿
忽闻狂笑慑群豪
文逸凡挥毫刻石,柳元甲振袖抹平,当真是各有千秋,难分高下。文逸凡也不由得暗暗佩服,但这么一来,谁都知道他们二人是暗中较量上了,人人提心吊胆,生怕闹出不愉快的事情,一时间竟然忘了喝彩,过了好一阵子,才响起寥寥落落的掌声。
金超岳巴不得他们二虎相斗,冷冷说道:“这可真是你有藤牌我有枪了,文先生,这枝狼毫未成秃笔,你可要再题一副对联么?”
柳元甲意态从容,回到场中,拱手道:“我年纪大了,眼力不好,文先生,你另选一个日子,给我写副对联,让我挂在书房里就近欣赏可好?”文逸凡哈哈一笑,说道:“不错,这园中已有颜鲁公的书法,我实是不宜再在此地献拙了。”柳元甲道:“哪里,哪里。文先生,你是我最佩服的一个朋友,你肯赐我墨宝,那就是给了我的面子了。”两人虽然针锋相对,但亦已有惺惺相惜的意思,气氛是缓和多了。
金超岳见闹不起来,甚是没趣,柳元甲笑道:“金大哥,现在该看你的压轴戏了。”金超岳道:“珠玉在前,我焉敢献丑?不过既然来到一场,结识了许多新朋友,也该向朋友们略表敬意。大家酒已喝得差不多了,功夫我拿不出来,就向朋友们敬一杯茶,解解酒吧。”
今日来到千柳庄祝寿的一众宾客之中,最受注意的除了文逸凡之外,就是金超岳。他是首席贵宾,又是大家不知来历的一个陌生人,而柳元甲适才在言谈之中,又对他推崇备至,因而他受注目的程度,还在文逸凡之上,众人都想看他表演的是什么功夫,如今听他说是要出来敬茶,众人都不觉有点诧异,心想:“难道他在敬茶这个题目上还能变出什么花样?至多不过如柳庄主的百步传杯,但这也就不新鲜了。”
众人正在疑猜,只见金超岳已走出场心,缓缓说道“柳庄主,我对你们江南人士喝茶的讲究,真是佩服之极,你刚才席上谈及,要喝好茶,除了茶叶之外,还得讲究烹茶的雨水,你说到最好的是——”柳元甲说道:“你不提起,我倒几乎忘了。谈到烹茶的用水,大概人人都知道临安灵隐寺虎跑泉的泉水乃是上品,可惜此地离临安尚有数百里之遥,虎跑泉的泉水难以运来。不过,我还有一类烹茶的用水,只怕比虎跑泉还胜几分。”此话提起了众人兴致,问道:“那是什么?”柳元甲道:“那是我去冬在蟠香寺收的梅花上的雪,埋在深深的地窟之中,周围堆着冰块,现在虽是三伏天时,那一瓮梅花枝上的雪,还没有融化,拿来烹茶,香沁脾腑,最妙不过。”
场中喜欢喝茶的客人早心痒难熬,忙道:“既有如此梅花香雪,敢请庄主便赐佳茗。”柳元甲道:“我正想拿来与诸位品评,如今酒已微醺,也正是细赏香茗的时候。”客人道:“先让我们见识见识那瓮梅花香雪吧。”柳元甲道:“这我也想到了。我有龙井茶中的上品‘老君眉’,水一沸便即冲茶,趁热喝下,最饶佳趣。若是在厨房里端出来,送到此间,茶冷香消,味道便减了。好,我叫他们将那瓮梅花香雪拿来,就在这园子里烹茶。”众人都拍手道妙。
不多一会,家丁已把那瓮梅花香雪扛来,金超岳道:“请柳庄主准我借花献佛,向各位朋友敬茶。看来各位都想早尝佳茗,如今生火烹茶还嫌慢了。不如由我代为调弄如何?”柳元甲已知他是要藉这题目炫露神通,笑道:“金老先生不用生火,便可烹茶,咱们在未饱口福之前,便可先饱眼福,这最妙不过。”便叫家丁,将那瓮梅花香雪扛到场中,放在金超岳面前。众人听说金超岳不用生火便可烹茶,更感兴趣,心中俱是想道:“难道他还会魔术不成?”
金超岳道:“还请借一只盆子。”柳元甲早已知道金超岳是要如何表演,说道:“也已准备好了。是一只白玉盆。”叫两个家丁将那只玉盆抬到场中,只见比普通的洗身盆还大,玉似羊脂,洁白无瑕,众人目眩神迷,啧啧称赏,都说道:“皇宫内库,也未必能有如此宝物!”但却不知金超岳要这只盆子做什么。
金超岳将那瓮梅花香雪倒在玉盆之中,刚好盛满,雪块果然还有一小半未曾融化,盛在玉盆中,玉盆香雪,相得益彰,围在场边的人,都似乎嗅到梅花的香味,感到冰雪的凉意。异口同声赞道:“香茶未喝,暑气已消,妙极,妙极!”
众人凝神注目,看金超岳如何无火烹茶,只见金超岳伸出中指,在盆中一插,轻轻拨弄雪块,说道:“好冻,好冻!”片刻间,只见盆中雪块,尽都融化,再过一会,便冒出了热腾腾的白气,不到半炷香时刻,一大盆水都已煮沸,发出了嘶嘶声响!原来金超岳练有雷神指的功夫,竟以内家纯阳真气,“煮沸”了这一大盆雪水!众人哪曾见过这等奇妙的神功,都吓得目瞪口呆,矫舌难下!文逸凡心道:“这老怪虽然狂妄,倒也名不虚传。看来他要胜我,固然不易,我要胜他,也未必能够,也罢,今晚且不斗他,待我见了笑傲乾坤华谷涵再作区处。”
哪知文逸凡无心斗这祁连老怪,这祁连老怪金超岳却先向他挑衅了。
金超岳取了一只玉杯,放了一撮“老君眉”,左手在盆子上方虚空一抓,只见一股沸水似喷泉般冒起,射进那玉杯之中,水平杯面,还高出少许,却未溢出。金超岳擎着玉杯!面向文逸凡说道:“文先生文武全材,金某佩服得紧,先敬文先生一杯!”轻轻一弹,玉杯向着文逸凡飞去,他暗中运上内劲,只要有谁触及这个杯子,杯中的热茶就要倾泻淋下,教那人当场出丑。
文逸凡双手笼在袖中,根本不去接这玉杯,却自言自语地冷冷说道:“可惜,可惜!糟蹋了这瓮梅花香雪,这虽不是‘老娘的洗脚水’,洗手水也怎能喝了?”“叫你吃老娘的洗脚水”,这是江湖上一句侮辱人的粗话,泼妇和男人对骂时候用的。文逸凡借用这句粗话,虽然不是用来骂人,但却表示,这一盆水是金超岳的洗手水,用来泡茶,对他实是不敬,他也坚决不喝。
说也奇怪,那只玉杯飞到文逸凡面前,忽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挡住,停了一下,突然便转了方向,斜飞出去。原来是文逸凡暗中吹了口气,使出上乘的借力化劲功夫,教那玉杯改了方向。
金超岳勃然变色。正要发作,忽听得柳元甲哈哈一笑,说道:“我是一个粗人,不比什么文人雅士,要讲究什么洁癖,待我喝了。”把手一招,玉杯平平稳稳地落在他的手心,杯中的热茶却形成了一股水柱,冒了起来,柳元甲把口一张,俨如长鲸吸川,顿时间把那杯热茶喝得干干净净。
有主人亲自出来为他解窘,金超岳也就不便再与文逸凡吵闹,当下冷冷说道:“柳翁,待我还你瓮梅花香雪,省得被文先生责怪。”说罢抱起那只盛满沸水的玉盆,缓缓走到柳元甲跟前,只见那盆沸水,已成了一盆雪水,结起了冰来。这次他用的是“修罗阴煞功”,一抱玉盆,奇寒之气便透过玉盆传进水中,他的“修罗阴煞功”已练到第七重,令沸水结冰,易如反掌。
冰水弄沸,沸水再又还原凝结成冰,这两手功夫,一寒一热,一正一反,相辅相成,当真是足以震世骇俗,众人也不禁都喝起彩来。文逸凡虽然不惧,却也有点吃惊,寻思:“素闻雷神指与修罗阴煞功乃是邪派两大奇功,想不到这老怪竟然都练成了。”文逸凡虽然见多识广,识得两大奇功,但却不知金超岳对这两样功夫,都只是练到第七重,距离登峰造极还远。
柳元甲笑道:“两位都是我的好朋友,可别为了这点点小事动了意气。难得各位不吝奇技,柳某多谢各位的大礼了。”说罢,便叫家丁将那玉盆扛下,吩咐他们将炭火煮沸,泡茶敬客,然后缓缓走出场心,柳元甲这一出场,登时全场耸动。人人注目而观。
要知当“献技贺寿”倡议之初,柳元甲已有言在先,“礼尚往来”,在客人“献礼”之后,他自当出来“还礼”。客人“献礼”即是“献技”,主人“还礼”当然也是拿出他的本身绝技。如今四区的宾客代表和首席贵宾都已先后“献礼”,轮到做主人的柳元甲出来“还礼”了,柳元甲是江南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他一出场,声威自更盖过别人,人人都是凝神静气,注目而观,要看他这出“压轴戏”唱的什么?
其实柳元甲已先后露过两手绝世神功了,一手是“百步传杯”,慑服南山虎;一手是挥袖抹石,技压文逸凡。但如今是他正式出来“还礼”,想必还有更厉害的震世骇俗的功夫,因而宾客们也怀着更紧张的心情,都涌到场边来看。
不料柳元甲却不献技,只见他摸出了几张柬帖,仰天打了一个哈哈,缓缓说道:“老朽贱辰,辱承各位贺临,招待不周,还望恕罪。”宾客们怔了一怔,问道:“柳翁何用再三客气?”心想:“这些客套的说话,他开席之初早已说过的了,怎么说了又说?他一向也不是这样婆婆妈妈的,难道一个人年纪老了,就当真难免啰嗦?”
柳元甲把柬帖晃了晃,仍然慢条斯理地缓缓说道:“这不是客气。老朽在江湖上混了几十年,也交了许多朋友。多蒙朋友们抬举,给我几分面子,这次从各方赶来为我做寿,厚谊隆情,我焉能不深深感激?但正因为朋友众多,难免因无心之失,有漏发了请柬的。我知道有几位朋友,如今已在这园子里,只是还不见露面,想必是因责怪我做主人的失礼,没有亲去邀请他们,故而来到此间,也不出来相见!如今老朽补发请柬,请这几位朋友,不管是相识的也好,不相识的也好,既然一场来到,便请给我几分薄面,恕我简慢之罪,出来一见,同喝几杯!”
说到这里,众人才知道原来已有几个人藏在园中,都不禁大吃一惊。心想道:“不知是些什么人,竟敢到柳家捣乱?”又不禁暗暗惭愧,这么多人,竟无一人发觉,要待主人说破了,方才知道有人潜入园中。而且还不只一个!
就在众人惊惶失色之际,柳元甲说到“补发请柬”四字,已把那几张请柬朝空一撒,说也奇怪,那几张请柬撒到空中,登时分开了不同的方向,向四方飞去,众人也才看清楚了共是四张。柬帖比酒杯更不受力,柳元甲竟能当作暗器发出,这比“百步传怀”的功夫,又难得多了!
其中有一张请柬朝着蓬莱魔女藏匿的方向飞去,蓬莱魔女咬了咬牙,心道:“你既发现了我,虎穴龙潭,我也要闯你一闯!”正要从假山背后出来,忽听得一阵笑声,有一个人已先她而出!
那笑声有如金锵玉振,清峻非常,突然间又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山鸣谷应,响遏行云,笑声中隐隐含着鄙夷杀伐之声,骇人心魄!那些功力稍弱的只觉耳膜有如给一根利针刺了进去,不由自己地骇极而呼;功力较高的也给震得耳鼓嗡嗡作响!十个人中倒有九个不约而同地掩上了耳朵。
这刹那间,蓬莱魔女也是心头一震,她并非禁受不起这人的笑声,而是因为这人不是别个,正是笑傲乾坤华谷涵!
也不知华谷涵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只见他人在半空,白衣飘飘,手摇折扇,宛如乘虚御风,冉冉而降!刹那间,怪事发生,柳元甲刚才撒出的请柬本是向四方飞去的,这时忽地从四个方向对着华谷涵飞来,华谷涵把手一招,转眼间,那四张请柬,已聚成一叠,落在华谷涵手上。他下坠之势甚速,但脚未沾地,请柬已到了他的手中,众人也直到他已落到地上,这才看得清楚。太湖十三家寨主王宇庭吃了一惊,心道:“幸好我刚才没有发出梅花针,否则可要当场出丑了。这人接暗器的功夫,当真是世间罕见!”
蓬莱魔女芳心历乱,又惊又喜又是不知所措,顿时间思如潮涌,一片茫然。暗自想道:“华谷涵果然是到了这儿了。我是出去呢还是不出?”“他那个‘阿霞’呢,难道不是和他同在一起的么?却也还未见现身?”“柳元甲撒出的那四张请柬,想必是一张给他,一张给我,一张给那‘阿霞’,还有一张则是给那不知来历的胡儿了。如今华谷涵将四张请柬都接了下来,那两个人也未出现,看来华谷涵是有意把事情包揽到自己身上了,他知道我也来了么?”这刹那间她转了好几个念头,终于决定了暂且躲藏,先看看华谷涵的来意。她刚才生怕孤立无援,如今华谷涵已经出现,她心里也安定许多了。
华谷涵落在场中,正好在柳元甲面前。他笑声已然停了,但余音袅袅,犹在园中回响。柳元甲本来一直是气度雍容,这时也不禁微微变色。要知华谷涵刚一出场,已显露了两手绝世神功,狂笑慑敌、空中取柬,笑声中显露的深厚内功,柳元甲也不禁为之心折,这也还罢了,柳元甲那四张请柬,本是当作暗器发出的,被他在半空中一招手就全取了过来,无形中柳元甲已是输了一招。
文逸凡道:“柳庄主可认识这位贵客吗?——”正要给他们介绍,柳元甲已哈哈笑道:“来的敢情是笑傲乾坤华谷涵、华大侠么?”原来他虽然不认识华谷涵,却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从这功力深厚之极的狂笑,柳元甲已猜想到来的何人。“笑傲乾坤华谷涵”这个名字一说出来,场中登时又是一阵骚动。
要知华谷涵虽然是一直身在北方,这次也还是初到江南,但他这儿年来名头极响,早已远播江南。他的真姓名“华谷涵”三字,也许知者无多,但“笑傲乾坤”“狂侠”之名,在江南武林人士中,只要是稍微有点分量的人物,已可以说得上是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如今“笑傲乾坤”突如其来,而且看这情形,分明是想与柳元甲作对,来给柳元甲祝寿的客人,焉能不人人惊诧?登时窃窃私语之声四起。“咦,想不到笑傲乾坤竟然是个白面书生,看来最多不到三十岁,竟有如此功力!”“笑傲乾坤之笑,果然是名不虚传,幸亏我早早堵了耳朵。”“笑傲乾坤未免太狂妄了,竟敢到千柳庄来狂笑逞能,实是太过目中无人,轻视了咱们江南的英雄豪杰!”“谅这笑傲乾坤本领再强,也定然胜不过咱们的柳庄主,你们睁大眼睛看吧,看他能狂到几时?”发表这些议论的人,大都是柳元甲的心腹,别有用心,想以地域之见,挑拨众人对笑傲乾坤华谷涵增加恶感。
就在众人注目而观,要看柳元甲如何对付华谷涵之际,只听得华谷涵微笑道:“大侠之名,愧不敢当,我华谷涵只不过尚能分清是非,认得黑白罢了。柳庄主你在江南德高望重,还望你多多指教。”话中有话,似有意又似无意地刺了柳元甲一下。柳元甲心中打了个突,“难道这笑傲乾坤已知道了我的秘密,识破了我的图谋?”碰了一个闷钉,却还不敢当真发作,当下仍然装作和颜悦色,一副好客的姿态说道:“华大侠,客气了。多蒙大驾光临,何幸如之!还有几位朋友呢?为何不都出来见面?”
蓬莱魔女藏在假山石背后,听到此处,心头一跳。只见华谷涵将请柬一扬,淡淡说道:“柳庄主才是太客气了,华某只是一人,柳庄主却发来了四张请柬,我接了请柬,怎敢不来拜见?这里是否还有未露面的朋友,华某不知,也不敢越俎代庖,替他们答复。只是据我猜想,也许是他们还未接到请柬,故而不便扰席吧?柳庄主何妨再发请柬去催?”
柳元甲面上一红,冷冷道:“得华大侠到来,我已是大感荣宠,也不必再等待别人了,咱们先亲近亲近!多谢你的光临!”
说罢伸出手来,便要与华谷涵拉手。要知柳元甲那四张请柬,原是分发四人的,却不料给华谷涵以上乘内功,神奇的手法,在半空中一招手都取了去,柳元甲说来已是输了一招,以他的身份,若然再发“请柬”那就是有失面子了。故而他索性直接便向华谷涵挑衅,表面是以礼相迎,实则是暗试华谷涵的功力。
众人也都知道他们这一拉手便是暗中较量内功,这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都在凝神屏息地看他们孰强孰弱,有甚奇功,生怕走漏了一眼。只见华谷涵缓缓伸出手来,也笑着道:“不速之客,多谢庄主慷慨招待。”漫不经意地便与柳元甲双手相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