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阴阳眼汉子挣扎着将宝剑重拾起来,得意笑道:“我吃了这口剑的亏,却做了这口剑的主人,也算抵偿得过了。哎哟,哟……刘大哥,麻烦你给我敷上金创药。哎哟,哟……”他伤口流血不止,双臂亦已麻木不灵,禁不住张口呼痛、求助。

  那鹰鼻汉子在耿照的长衫上撕下一幅,缚了耿照的眼睛,这才过来帮助同伴,他看了一眼,忽地冷冷说道:“你伤得很重,恐怕走不动了。我必须在今晚日落之前,将这小子押回去,这怎么办?”那阴阳眼汉子慌道:“刘大哥,你可不能将我丢下不管。”那鹰鼻汉子说道:“不错,咱们敌人甚多,我若将你丢下,只怕你会落在别的敌人手中。”阴阳眼汉子呻吟道:“大哥,你将我带走吧。迟那么一天半天,想主人也不会见怪。”鹰鼻汉子道:“我又不是主人,我怎么知道。不过,你我八拜之交,你受了伤,我也不能不管。好,现在只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了……”语犹未了,忽地将阴阳眼汉子手中的宝剑夺了过来。

  那阴阳眼汉子大惊失色,颤声道:“刘大哥,你,你干什么?”话犹未了,那鹰鼻汉子已是手起剑落,唰的一剑,从他的前心通过了后心。那阴阳眼汉子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厉声叫道:“你、你、你好狠啊!”鹰鼻汉子冷冷说道:“谁叫你本领不济,受了剑伤?你不能走动,与其落在敌人手中,不如死在我的剑下。兄弟,你休怪做哥哥的狠心,我回去一定请高僧给你念往生咒。”这几句话说完,那阴阳眼汉子亦已断了气。鹰鼻汉子一脚踢开他的尸身,揩干了剑上的血迹,哈哈大笑,解下耿照的剑鞘,纳剑入鞘,佩在身上。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心里想道:“天下竟有如此狠毒强盗,他们的主人,更不知是怎么样凶狠的魔头?这次落在他们的手中,定是凶多吉少了!”他被蒙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只觉身子突然一紧,那鹰鼻汉子已把他挟了起来,跳上马背。

  这匹马似乎比耿照原先那匹坐骑更为骏健,耿照被他挟持而行,只觉如腾云驾雾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匹马似乎已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再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那鹰鼻汉子勒住了马,得意笑道:“到了,到了,好在没有误了主人限定的时刻。”随即解开了耿照的蒙眼布。

  耿照张目一看,只见面前一座大厦,粉墙百仞,密布蒺藜,中间一座门楼,长壁辉煌,气象万千,门楼下面开着两扇大铁门,左右两行执戟的武士,看来很像一个城堡。最前面那个守门的武士道:“恭喜,恭喜,刘大哥功成回来了。”那鹰鼻汉子道:“烦你通报主人,说我回来缴令。”那武士将他们带入一间阴沉沉的屋子,叫他们在那里等候。

  耿照惴惴不安,心里想道:“莫非这里的主人就是四霸天中的东海龙?珊瑚说过在冀鲁一带,只有他敢不买蓬莱魔女的账。但他是住在东海一个小岛上的,却怎的变成了庄主?”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脚步声响,主人已经走了出来。

  耿照一看,大出意外,主人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少年,剑眉虎目,颇有几分英气。耿照曾会过四霸天中的西霸天西门业和北霸天北宫黝,这两人都是将近五十岁的中年人,按理推想,东海龙是四霸天之首,决不会是个少年。

  那鹰鼻汉子对这少年似乎很是畏惧,连忙跪下去磕头,禀道:“姓耿的小子带来了,请主人处置。小的办事不力,望主人恕罪。”

  那少年道:“你办得很好啊,并没有过了时刻。嗯,丁立呢?他怎么没有回来?”

  那鹰鼻汉子道:“丁兄弟不幸,已丧在此人剑下,我未能保护他,惭愧得很。”

  那少年双眼一翻,冷森森的目光从耿照身上扫过,射到鹰鼻汉子面上,冷冷说道:“凭这小子就能杀了丁立?”

  那鹰鼻汉子忙道:“主人明察秋毫,这小子武功虽然不济,但他却有一把宝剑。”他将宝剑解下,双手捧起,又再说道:“这柄宝剑有削铁如泥的威力,小的特地取来献给主人,请主人赏收。以主人的绝世武功,再有了这把宝剑,更可以无敌天下了。”

  那少年道:“别啰嗦,拿来与我瞧瞧。”接过宝剑,随手一挥,将桌上的一个镇纸铜狮劈为两半,点点头道:“不错,是把宝剑,这就怪不得丁立丧在他的剑下了。”

  那鹰鼻汉子媚笑道:“难得主人也赏识此剑,从今之后,天下剑术名家,都得向主人俯首称臣了!”

  那少年剑眉一竖,忽地“哼”了一声,冷笑说道:“剑是不错,但我岂屑用它,你以为我没有这把宝剑,就不能称雄天下吗?”

  那鹰鼻汉子浑身打抖,慌不迭的又跪下来磕头,颤声道:“是小人无知,是小人说错了话。主人武功绝世,区区一把宝剑,焉能放在主人眼内?但请主人念在小的也是一番好意,恕过小的失言之罪。”

  那少年给他一捧,哈哈大笑,说道:“武功倘若练到最高境界,可以摘叶伤人,飞花杀敌,这些神奇的武功,说与你听,你也不懂。我虽不敢自夸绝世武功,但在我眼中,这柄宝剑也不过等于废铜烂铁,只有你们才会珍贵它。好吧,你今次立了一功,这把宝剑就赏给你吧。”纳剑入鞘,抛回给那鹰鼻汉子。那鹰鼻汉子惶恐道:“小的怎配带这把宝剑?”那少年愠道:“什么不配?你胆敢看轻了你自己吗?你看轻自己即是连带看轻了我!你要知道,你是我的手下,我的手下,难道还不配有宝剑?”那鹰鼻汉子忙磕头谢恩,说道:“主人言重了,既然如此,主人赏赐,小的也不敢推辞了。”他一面磕头,心里头却暗暗好笑。原来他熟悉主人眼高于顶的脾气,刚才的种种,都是他故意做出来的。那少年自负武功,不肯接受宝剑,也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那少年问道:“你搜过了这小子吗?他身上还有什么东西?”那鹰鼻汉子道:“除了几锭银子之外,还有一枝蓬莱魔女的令箭。”那少年面色微变,说道:“拿上来。”

  少年手持那枝碧玉令箭,将令箭一指,耿照只觉一线劲风,似利针刺进他的体内,登时穴道解开,稍觉疼痛,便浑身舒服。他和那少年少说也有丈许距离,那少年随手这么一指,就解开了他的穴道,内功之强,当真是难以思议!

  那少年指着耿照问道:“这令箭是柳清瑶亲自给你的吗?”蓬莱魔女威震江湖,别人在谈起她的时候,敬之者称为“女侠”,畏之者指为“魔女”,但像少年这样直呼其名的在耿照还是第一次听见,显得他和蓬莱魔女的关系似乎甚不寻常。

  耿照道:“不错,是柳姑娘亲手交给我的。”那少年冷冷道:“她和你是什么交情?”耿照道:“在她给我令箭之前,我和她素不相识。”那少年冷笑道:“素不相识?为什么她肯把令箭交给你这个陌生之人?”耿照道:“她知道我独自一人要走长途,故而给我这枝令箭,并不是我问她要的。”

  那少年目光如刺,紧紧地盯着耿照,又冷笑道:“这么说来,她对你倒真是好得很啊!看来,她是看上你这小白脸了。”耿照怒道:“你、你怎可这样诬蔑柳姑娘。”

  那少年面色一沉,忽地厉声说道:“给我把这小子的脸皮剥了,送去给柳清瑶。”耿照又惊又怒,正要跳起来拼命,那少年将令箭一指,使出“隔空点穴”的功夫,又封了耿照的穴道。

  那鹰鼻汉子应了一声,随即拔剑出鞘,走过来道:“我正好用他的宝剑剥他的脸皮。”那少年哈哈大笑。

  那鹰鼻汉子将宝剑在耿照的面门晃了两下,自言自语道:“要剥下他的脸皮而不伤他的性命,倒真要费点心思呢!”那少年道:“蠢材,你从耳根剥起,很容易就可以把整张脸皮揭出来了。”那鹰鼻汉子道:“是!”小心翼翼地将剑锋移到耿照耳根,似乎是怕剥不到完整的一张脸皮,会给主人责骂。

  那鹰鼻汉子看准了部位,正要将剑尖一划,耿照感到冷气沁肌,饶是他并不怕死,但想到剥皮之苦,也不禁为之心悸。

  就在这一刹那,那鹰鼻汉子的剑尖就要触及耿照肌肤之际,忽听一声喝道:“且慢!”

  耿照惊魂未定,把眼一观,只见来的是个妇人,打扮得花枝招展,姿容妖艳,但浓脂厚粉却掩盖不了她眼角的皱纹,看来至少也在三十岁以上,比那少年是显得苍老多了。

  那妇人一到,少年慌忙站了起来,只听得那妇人冷笑道:“你为什么要剥他的脸皮?”那少年道:“娘子——这,这,这事你不用管了。”那妇人柳眉一竖,说道:“我偏要管。哼,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意吗?你念念不忘柳清瑶是不是?这小子是柳清瑶的情人,你吃醋了是不是?”那少年道:“娘子,你别胡乱猜疑。”那妇人冷笑道:“你呀,你对我从无真心,叫我怎不猜疑?我偏不许你剥这少年的脸皮。快把他放了!”那少年道:“脸皮不剥也罢,但放却是放不得的。”那妇人道:“为什么放不得?”正是:

  夫是魔头妻也怪,夫妻各自有邪心。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少年自有难言苦

  妖女私传大衍功

  那少年道:“娘子,你忘了么?咱们曾答应了孟钊什么事情?”那妇人格格笑道:“给他娶一个标致的娘子。”那少年道:“可是孟钊这小子就死心眼儿,只想与他那位玉姑娘重圆好梦。”那妇人道:“这事和这姓耿的小子又有什么关连?”那少年道:“娘子,你有所不知,这姓耿的小子和孟钊的那位玉姑娘,哈哈,他们的关系可是暧昧得很哪!”那妇人大感兴趣,问道:“怎么个暧昧法?”那少年道:“刘彪,你说与主母听听。”

  那鹰鼻汉子道:“前几天我们发现这小子和玉姑娘在冀鲁的大路上同行,我们就暗暗跟踪,哈哈,他们晚上在客店投宿,竟是同在一间房子的。”

  那少年笑道:“娘子,你明白了吧?这小子是那位玉姑娘的面首哪!”话至此处,耿照已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满腔委屈,心里想道:“我与珊瑚光明磊落,不料落在这些小人的眼中,却是想得如此不堪,我受诬陷还不打紧,连带珊瑚也蒙了污垢,真是太冤枉了、太不值了!”他满腔委屈,满腔冤愤,只是被点了穴道,却嚷不出来。

  那少年道:“孟钊这小子虽然本领平常,但咱们却还有用他之处。我答应给他找回他的玉姑娘,就正是要他死心塌地为我所用。这小子竟敢沾惹他的姑娘,我当然要为他出一口气了。”那妇人道:“孟钊可知道了这件事?”那少年道:“我有意令他惊喜一场。等会儿再叫他出来。”那妇人笑道:“恐怕不只惊喜,还要活活气死呢。他的好梦未圆,一顶绿帽子却是戴稳了。他还能要那玉姑娘吗?”那少年道:“这就是他的事了,我把他的情人和仇人都找了来,我对他也算是尽了心力了。”那妇人道:“不错,他若是不肯再要他那骚蹄子,那就更好,我可以给他再作主张。”那少年道:“是呀,你总算明白了。这姓耿的小子是他的仇人,怎么好放?”

  那妇人走到耿照身边,好像鉴赏一件精致的美术品似的,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又摸了摸他的脸蛋,格格笑道:“这小子是长得标致,看来比孟钊还俊得多。怪不得会讨女人欢喜。嗯,把他放了吧!”

  那少年道:“怎么?我和你已说得这样清楚,你还要把他放了?”那妇人道:“你只知道笼络手下,就不知道讨我的欢心?”那少年惊疑不定,小声道:“你也看上这小子了?”那妇人柳眉倒竖,嗔骂道:“放屁!”那少年道:“既然不是如此,何以又要把他放了?到底为的什么?”那妇人道:“为的就是他是柳清瑶的情人!他和那玉姑娘怎样勾搭我不管,只要柳清瑶喜欢他,我也就高兴!我要把他放回去,好绝了你对柳清瑶的妄念!怎么,我的命令你敢不依从么?”

  那少年笑道:“娘子,你这干醋呷得好没来由。第一,她虽是我的师妹,我离家之后,就从来没有回去过。我离家的时候,她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原来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蓬莱魔女的师兄公孙奇。

  耿照不知其中原委,大感奇怪,心里想道:“珊瑚与我无事不谈,却怎的从来没听她提过柳姑娘有个师兄?这人既然是她的师兄,却又为何一点也不买她的账?还有一样,听他们的称呼,这妇人当然是他的妻子了。他年轻英俊,武功又高,何以却选了一个比他年老而又姿色平庸的妻子,对妻子又这样惧怕?真是令人好笑、不解。”

  那妇人冷笑说道:“柳清瑶现在可不是孩子了,她早就从黄毛丫头变成了标致的大姑娘啦!孟钊和他那位玉姑娘分手的时候,两人也还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孟钊不是一心一意要等她吗?”

  公孙奇连连搓手道:“这怎么相同,这怎么相同?孟钊没有妻子,我已有了你这如花似玉的娘子,早就心满意足,哪能还想别人?”

  那妇人瞟了丈夫一眼,面色好转一些,但仍然冷笑说道:“你别嘴上涂了蜜糖,讨我欢喜。哼,你若心中有我,当年也不会去缠南阳云仲玉的女儿哪?”

  公孙奇道:“事情早已过去了,你还提它干嘛?何况这件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受人之托,那,那……”那妇人道:“好,就不谈这件事。你刚才说了个‘第一’,还有没有个‘第二’?”原来公孙奇当年迫云仲玉父女之事,事关着一件秘密,那鹰鼻汉子虽然是他们夫妇的亲信,那妇人却也不愿给他知道,故此忙把话头岔开。

  公孙奇道:“有,有。第二,你当然知道我最大的仇人是谁?”那妇人道:“怎么?你有了什么关于笑傲乾坤华谷涵的消息吗?华谷涵与这事有什么相干?”公孙奇道:“华谷涵上月派遣白修罗给柳清瑶送礼,送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柳清瑶现在己去回拜华谷涵了,又听说有人要给他们二人撮合呢。”那妇人格格笑道:“这么说,你很伤心了?”公孙奇正容说道:“不错,是很伤心,而且很愤恨呢。但娘子,你可别误会,我的伤心愤恨,是因为她到底是我的师妹,现在她和我的仇人勾结起来,看来是要对付我了。”那妇人道:“那你怎么办?”公孙奇咬牙道:“我已决意不把她当作我的师妹,她勾结我的仇人,她也就是我的仇人了。”这话,他当然是有意说给妻子听的,不过,他心里确实也很伤心,说来神情激动,看不出是有意做作。那妇人眉梢充满笑意,脸色更好转了。公孙奇说道:“好了,你现在总该相信我对柳清瑶没有什么邪念了吧?”那鹰鼻汉子忽道:“主公,有一件事,我还未禀报。”

  公孙奇道:“何事?说来!”那鹰鼻汉子道:“孟钊的那位玉姑娘,她的身份——”那妇人忙问道:“怎么样?”那鹰鼻汉子道:“玉姑娘是蓬莱魔女最得宠的一个侍女。”公孙奇“呀”了一声,似乎很出意外。那鹰鼻汉子道:“所以小人要向主公请示,主公既是把蓬莱魔女当作华谷涵一路的人,那么咱们让不让那玉姑娘踏进这里?她和这小子分手之后,就单独一人,向咱们这里来,估量最迟在明天中午也会到了。”公孙奇沉吟不语,似乎心意躇踌,一时难决。

  其实公孙奇这一切也都是做作出来的,他早就知道了玉珊瑚是柳清瑶的侍女,但孟钊和这鹰鼻汉子却还未知道。

  而且这一切还是他有意安排的,上个月西门业路过商河,公孙奇留他住了一晚,他知道西门业交游广阔,他自己不出面,却有意“指点”孟钊,叫孟钊向西门业求助,亦即是请西门业给孟钊找寻珊瑚。公孙奇如此这般为孟钊尽心设计,并非为了孟钊,其实是为了他自己。原来蓬莱魔女不但威震江湖,而且也是艳名四布(江湖上最初本是称她为“蓬莱仙子”的,后来她杀了钟氏兄弟,又以武力收服冀北群盗,江湖上才改称她为“蓬莱魔女”),公孙奇听人说起蓬莱魔女之美(那些人并不知道他就是蓬莱魔女的师兄),不禁暗暗后悔,心里想道:“早知道这黄毛丫头长成之后,会变成天仙般的美女,我当初实在不该离家,等到这个时候,她还不是我的人吗?嗯,她小时候我对她不错,想来她对我也未必就能忘情。”正是由于这一妄念,他才替孟钊设计,希望找到了珊瑚之后就让孟钊和珊瑚成为夫妻,这样孟钊夫妻必然十分感激他,乐意为他所用,他也就可以从珊瑚口中,探听柳清瑶的事情,甚而将来可以利用珊瑚,再搭上柳清瑶,与柳清瑶重修旧好。后来他打探得珊瑚在冀鲁路上出现,又急急叫手下人去跟踪查探,也都是出于这个私心。不过平空多出了一个耿照,而这耿照又与珊瑚有“暧昧”之事,这却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这时他正在作状踌躇,那妇人却已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这有什么难处置的?当然是让她进来。我要收她做贴身侍女,也好气气那柳清瑶。哼,就不知道她的心是否还向着孟钊?”说到这里,她又不自禁地摸了摸耿照的脸蛋,笑道:“这小子可比孟钊俊得多呢!”

  公孙奇妒意大起,他并非妒忌妻子赞美耿照,而是胡乱猜疑,猜疑耿照是他的师妹的情人。当下便说道:“娘子,这还不易办吗?把这小子一刀砍了,不就成了?”那妇人微微一笑,说道:“你虽是以风流浪子自命,却不懂得女人的心意!”

  公孙奇打了个哈哈,歪着眼睛道:“我不是女人,猜女人的心事总是要隔一层,还望娘子不吝指教。”那妇人道:“女人和男人不同,女人要比男人深情得多,男人可以到处拈花惹草,同时有几个女的,一视同仁,女人可就做不到了。”公孙奇笑道:“不见得吧?若然如此,那你也不用为孟钊担心了?”那妇人道:“那位玉姑娘可也不是同时要两个男人呀。她是‘鱼与熊掌,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也。’倘若是换了你呀,你一定是鱼也要,熊掌也要的了。”公孙奇苦笑说道:“你总是瞎猜疑,捕风捉影。好啦,你的野火不要乱烧到我的头上来,还是将话头拉回去吧,说说孟钊的事情。”

  那妇人道:“好吧,就说孟钊的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听到孟钊的消息,毕竟还是和这小子分手了。可见最少在此刻,在她心中还是旧爱胜于新欢。我担心的是在将来,将来她和孟钊相处久了,可能发现孟钊样样不如这个小子,那她就会后悔了。”公孙奇笑道:“是呀,既然你担心会有这样结果,那你又为何不肯听我之言,将这小子一刀杀了?”

  那妇人冷笑道:“所以我说你不懂得女人的心意,若是将这小子杀了,她就更会怀念这个小子,而且说不定她会因此怀恨孟钊,本来对他还有的旧情,也因此而付之流水。你要知道,在女人的心目中,得不到的东西和失去而不能再得的东西都是宝贵的!”公孙奇心里暗道:“男人也何尝不是如此?”问道:“然则依你之见又是如何?”那妇人笑道:“最好给这小子也找一位标致的娘子。过几年大家都生儿育女,那就平安无事了。”公孙奇大笑道:“原来你还想给这小子做媒呀!哪儿去给他找标致的娘子?依我说,这是孟钊自己的事,咱们实在不必为他担这么些心事,这小子最好交给他处置,他杀也好,放也好,都由得他。”

  那妇人沉吟不语,过了一会,忽地自言自语:“玉姑娘是柳清瑶的心腹侍女,哎呀,那么这小子就不一定是柳清瑶的情人了!”公孙奇给她一言提醒,猛地想道:“不错,我刚才也是一时妒火攻心,连这点浅显的道理也看不出来。倘若这小子是柳清瑶的情人,柳清瑶怎放心让他与自己的艳婢同行?看来那枝令箭,是柳清瑶看在自己心腹侍女的份上才给这小子的。何况现在又得到消息,柳清瑶已经和华谷涵勾搭上了,这小子更不会是她的情人了。”公孙奇之所以要杀耿照,不过是由于妒意,这么一想,妒意消散,就觉得杀不杀他,都是无可无不可了。正好那妇人也是同样心思,她要保全耿照,主要就因为耿照是柳清瑶的情人,可以用耿照来断丈夫之念,现在既然发觉不是,那么杀不杀耿照,她也是无可无不可了。

  两夫妻同样心思。那妇人笑道:“好吧,这回我听从你的主张,这小子是死是活,就得全看孟钊的了。”刚好说到这里,就有人进来报道:“孟钊求见主公。”公孙奇与那妇人相视而笑,心想:“这小子的消息倒很灵通。”当下笑道:“来得正好,省得我派人去唤。”

  耿照抬头一望,只见一个少年走了进来,脸上冷森森的毫无表情。原来这次的行事,公孙奇虽然是瞒着他,但那鹰鼻汉子将耿照捉回来,消息便登时传了开去,不免有好事的打听其中原委,纸包不住火,秘密也就渐渐泄露了。孟钊确实是听到一些闲言闲语,沉不住气,这才藉故来的。

  耿照满怀委屈,舍于穴道被封,无法声辩,只见那少年充满恨意的眼光盯他一眼,却不言语,径自走上前去,向公孙奇行了一礼,掏出一封信来,说道:“主公吩咐的这封信札已经写好了,请主公过目。”公孙奇略看一看,笑道:“写得很好。”随手交给鹰鼻汉子,说道:“明日你给我选一个口齿伶俐的人,将这封信送到东海飞龙岛。”鹰鼻汉子诺诺连声,将信收下。

  孟钊垂手道:“主公还有什么吩咐?”公孙奇笑道:“你大约不只是为了要将这封信给我过目。不瞒你了,你先看一看,你可认得这小子吗?”孟钊再向耿照盯了一眼,道:“不认得。”公孙奇道:“刘彪,你说给他听。”

  那鹰鼻汉子道:“孟老弟,我说给你听,你可别恼。你那位姑娘和这姓耿的小子一路同行,今天才分手的。”孟钊颤声说道:“刘大哥,你在跟踪他们?你,你可瞧见了他们有、有什么不轨之事?”这“不轨之事”四字,他实在没有勇气说出来,声音细如蚊叫。

  那鹰鼻汉子却故意大声道:“老弟,你可得看开一点,孤男寡女,一路同行,这不轨之事么?哦,我看你还是不问的好。”孟钊沉声说道:“到底怎么?”那鹰鼻汉子跨上一步,在他耳边道:“老弟,你别着恼,他们晚上住店,只是要一间房的。”原来这鹰鼻汉子要了耿照的宝剑,自是想把耿照置于死地,免生后患。他说话的神态、语气,都是唯恐引不起孟钊的杀机。

  孟钊面色铁青,但却没有立时爆发,公孙奇暗暗赞道:“这小子阴沉得很,在这当口居然还忍得住,看来是个可以造就之才。”

  孟钊呼了口气,说道:“主公,请你解开这小子穴道,我想问他几句话。”公孙奇道:“好,这小子我交给你处置,要死要活,都由得你了!”随手一指,便以一股罡气,解开了耿照的穴道。

  耿照穴道一解,不待那少年发问,马上就嚷起来道:“孟大哥,你错了!”孟钊诧道:“哦,我怎么错了?”耿照道:“你不明白,玉姑娘对你实是一片真情,她无时无刻不在惦记你呢,你休得听信别人的谗言。”孟钊冷冷说道:“你怎么知道?”耿照道:“玉姑娘都对我说了。你们以前是邻居是不是?你们常常到江边捉鱼,到野地捉蝴蝶是不是?你瞧,她对小时候的事情都还记得很清楚呢!还不是很惦记你么?她还对我说过,她今生只有一个愿望,就盼和你再见上一面。所以当她一听见你的消息,就赶来了。”

  要知耿照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自幼在官宦人家长大,虽非鲁莽之辈,但对人情世故却懂得很少,他一时情急,急于辩解,不假思索,就把珊瑚与他的私语都搬了出来。在他以为这可以解开孟钊的猜疑,哪知却正是犯了大忌,试想女孩儿家的心事,岂肯轻易对男子说的?耿照说出了这些,适足以证明他和珊瑚的交情大不寻常!孟钊不由得面色铁青,眼中喷火。

  耿照犹自不知趣,又再说道:“玉姑娘与我光明磊落,我们只有兄妹之谊,决无苟且之事,皎皎此心,天日可表。”那鹰鼻汉子冷笑道:“说得倒好听。”耿照怒道:“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错,我们曾在客店投宿,但并非同住一房。”那鹰鼻汉子笑道:“你这小子很有本领,说谎也不脸红。”耿照把心一横,说道:“孟大哥,我把那晚上的真相都对你说了,免得你无谓猜疑。那晚我和玉姑娘是住在一间套房之中,有门相通,但那是隔开的,睡到半夜,房里闹老鼠,我还以为是夜行人,玉姑娘过来,将老鼠打死了。事实就是这样,你不信我,也该相信你的玉姑娘!”鹰鼻汉子嘿嘿冷笑,笑得邪气十足。

  孟钊猛地喝道:“不要说啦,你不怕污了你的嘴,我也怕污了我的耳!”忽地一巴掌向耿照打去,耿照猝不及防,竟给他打了一记耳光,半边面都打肿了。

  耿照是宁死不辱的脾气,这一记耳光,当堂打得他心头火起,说时迟,那时快,孟钊又是一掌打来、耿照这次有了防备,焉能再给他侮辱,一招“野马分鬃”,将他双掌格开,迅即也是一记耳光打去。孟钊因为见耿照是给那鹰鼻汉子擒来的,只道他武功寻常,哪知耿照的武功虽然不很高,却也不在孟钊之下,尤其他自幼便跟父亲练“蹑云剑法”,这“蹑云剑法”最讲究的是步法轻灵。孟钊突然给他反击,也是颇出意外,不过他要比耿照刚才毫无防备的情况好一些,没给打个正着,但耿照这一巴掌,从他耳边擦过,也已掴得他的耳根火辣辣作痛。

  耿照抢了上风,却不趁势追击,反而停下手来说道:“孟钊,你侮辱我不打紧,但你却不该玷污了一心爱你的玉姑娘!你把她当成了什么人了?她今早还曾对我称赞过你,说你是个有气度、明礼义的人,谁知你却是这般量窄,唉,好不教我失望,为她可惜!”他越说越是气愤,那鹰鼻汉子又在一旁嘿嘿冷笑,用非常刺耳的声音说道:“妙哉高论!听了这番高论,我才知道,原来甘心情愿做个乌龟,方始算得是气度宽宏,明礼知耻!”孟钊怒喝道:“好小子,你再胡说八道,我毙了你!”猛地又扑过来,立下杀手,一招“双风贯耳”,左右开弓,双掌拍击耿照两边太阳穴。

  耿照本来无意与孟钊动手,但见对方如此狠辣,也不禁动了怒气,双掌一分,用了一招“弯弓射雕”,解开了对方的“双风贯耳”。孟钊气势汹汹连劈七掌,耿照左避右闪,还了五招,但他却是只守不攻,显然还不想与孟钊拼命。

  那妇人笑道:“这小子的身手倒还不错呢!”公孙奇道:“他这套掌法是从蹑云剑法上化出来的,蹑云剑、蹑云步也是一门武林绝学,当然是不错的了。”公孙奇只看了几招,就看出耿照的家数,耿照也不禁骇然。但公孙奇却只是袖手旁观,那鹰鼻汉子见主人如此,也就不敢出手。

  那妇人点点头道:“不错,这小子已得了蹑云剑的真传,可惜只有三四分火候,临敌的经验也很差,要是有个名师指点,他的武功可以迅速提高一倍。”又笑道:“可惜那位玉姑娘不在这儿,有两个英俊的男人为她打架,她也应该感到骄傲了。哈哈,他们争风呷醋,咱们可不能插手了。”

  孟钊狂攻不已,他的武功曾得过公孙奇的指点。也非比寻常,出手又重又快,耿照接连遇了几次险招,无可奈何,也只好施展浑身本领,还击过去,不似最初的纯粹防御了。这么一来,一方胜在经验丰富,一方胜在招数高明,打得难解难分,煞是好看。

  那鹰鼻汉子忽道:“主公,我想请你指点。”公孙奇问道:“指点什么?”那鹰鼻汉子道:“我日前曾与一位朋友切磋武功,那人轻功很好,步法灵活,我用伏虎拳与他较量,结果是输了给他,我很不服气。主公武学深湛,因此想请主公指点,我再用伏虎拳是不是能打赢他?”公孙奇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鹰鼻汉子的用意。原来这鹰鼻汉子是想暗中相助孟钊,孟钊新学会了一套伏虎拳他是知道的,他其实是要公孙奇指点孟钊而已。那番话当然是他无中生有捏造出来的。公孙奇微微一笑,说道:“当然可以打得赢他。”

  那鹰鼻汉子道:“怎样打法,还望主公详加指点。”公孙奇笑道:“我一说你就明白,只是略加指点也就行了。喏,步法灵活的下盘多不稳固,切忌与他绕身游斗;伏虎拳中有七式是拳中夹腿的,你脚踏五门八卦方位,不必理对方从何处攻来,只是拳打东就脚踢西,拳打南就脚踢北,总之拳脚方向相反,不出五招,敌人定要挨你拳头,否则也会着你脚踢。”

  孟钊听了,心领神会,伏虎拳陡地使出,“呼呼”挟风,一拳劈面而至,耿照见他拳势凶猛,迅即一闪,哪知脚步未稳,孟钊一脚又已踢出,正是朝着他闪避的那个方位,耿照就等于自己送上去给他脚踢一般。耿照大吃一惊,硬生生扭转身躯,那一脚已从他腰胁擦过,虽然没有踢个正着,亦已感到火辣辣,隐隐作痛。说时迟,那时快,孟钊身形步换,从坎门踏出震位,第二拳又打出来,耿照喘息未定,慌忙一闪,他闪得快极,但奇怪得很,孟钊连环腿踢出,恰好又是朝着他闪避的那个方向,竟似预先料到耿照的身法似的。

  原来正因为耿照的步法迅捷,他那蹑云步法,一闪就是由东向西,或是由南向北,习惯已成自然。而孟钊则拳脚井用,同时向相反的方向打出,耿照当然是不碰着他的拳头就要碰着他的脚尖了。

  如此一来,耿照登时手忙脚乱,果然才不过第三招,就挨了孟钊重重一拳,幸而他身子结实,这一拳还禁受得起。耿照本来聪明,这时已看到对方克制自己的窍门,可是一来由于他的蹑云步法,习惯已成自然;二来在激战之中,心情紧张,不容他从容思考,一时间想不出应付之法,又着了孟钊一脚,这一脚正中他的膝盖,耿照膝盖一软,险险跪倒。那鹰鼻汉子哈哈笑道:“孟老弟,出手更重一些,把这小子打得屈膝求饶!”

  耿照怒气填胸,心道:“大丈夫宁死不辱,要我屈膝,那是万万不能。”强忍痛苦,脚步踉跄的依然苦斗。但不过数招,又中了孟钊一拳,这一拳正中背脊,拳猛力沉,打得耿照眼冒金星,喉头一股腥气冲上,耿照咬着牙根,把一口鲜血硬咽下去。

  忽听得有个娇媚的声音笑道:“傻小子,站着不动,全力还他一掌!”这时孟钊正自一拳打到耿照胸膛,耿照本来要闪身还击的,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姑且照这方法一试,当下倏然收步,纹丝不动,用尽全力,双掌一齐向前推出。如此一来,孟钊那一脚就踢了个空,他的功力虽然与耿照不相上下,但因他拳脚兼施,把力道分作两处使用,那一拳就挡不住耿照的双掌,不由得登登登的连退数步,险些跌倒。狼狈的情状,就似耿照先前所受一般。

  孟钊又惊又怒,大声叫道:“二小姐,你、你——”耿照抬头一看,只见指点他的竟是个年轻的女子,梳着高耸的“堆云髻”,绾着一支金钗,脸上涂了一层不厚不薄的脂粉,姿容说不上是美,但也并不丑,比那妇人好看一些,但两人的相貌却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