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邑面向狼牙山,背靠涂阳河,两人进了县城,便选了一家临河的酒楼,上去喝酒。武邑是冀鲁两省交通要道,酒楼上客人颇多,两人喝了几杯,忽见一个抱着琵琶的小姑娘,牵着一个盲眼的老人走到他们的座头,那老人说道:“请大爹帮帮忙,让俺这小妞儿孝敬你老一支曲子。”耿照见他可怜,给了他一两碎银,说道:“好,你就随便唱一支吧。”

  那小姑娘调好弦索,曼声唱道:“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这是前代词家周美成(周邦彦)长词“兰陵王”的第一折,有一段脍炙人口的故事,周美成是宋徽宗时的一个小京官,和当时的名妓李师师相好,据说有一晚周美成正在李师师家里,忽然徽宗皇帝也“临幸”李师师家,周美成慌了,遂藏匿李师师床下。皇帝携来鲜橙,说是江南刚刚进贡来的,请李师师尝新。过后周美成写了一首“少年游”词,词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词中将皇帝与李师师在闺房的笑谑情景,写得历历如绘,后来徽宗皇帝也见到了这首词,问出是周美成所作,勃然大怒,把周美成贬出国门。过了两天,徽宗又去访李师师,李师师不在,等了好久,她才回来,说是送周美成去来。徽宗问:“他临行曾有词否?”李师师道:“有兰陵王词”,把这首词又唱给徽宗皇帝听。徽宗听了大喜道:“邦彦终是不忘故君。”遂把他召回,任他为“大晟乐正”。

  这首词一面是恨别伤离,一面是眷怀故国,正合耿照此时的心境,心头怅触,不禁又喝了几杯。只听得那歌女又续唱第二折道:“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耿照想起了那晚和珊瑚在书房对饮的情景,怅然道:“咱们今日分手之后,当真是一个天南,一个地北,只怕不能再见面了。”珊瑚道:“大哥,但愿你一路多多保重。”他们二人长路同行,感情一天厚过一天,虽然不一定是男女恋慕之情,但在这即将分手之时,两人都是禁不住充满伤感。

  就在他们心中都是怅怅惘惘的时候,忽听得隔座有人大声道:“靡靡之音,令人愁烦。西门大哥,你临行在即,孟大哥,烦你击筑,请西门大哥再给我们高歌一曲如何?”

  珊瑚神色不悦,心里恼道:“哪里来的恶客,出言无状!”把眼望去,只见邻座四个客人,都是粗豪汉子,其中一人虬须如戟,相貌尤其特别。这时那歌女还有一折尚未唱完,耿照笑道:“不必唱了,秦筝燕筑,难得一闻,咱们适逢其会,当聆高人雅奏。”

  原来“筑”乃是一种古乐器,从前战国七雄纷争的时候,荆轲奉燕太子丹之命,往刺秦皇,他的好友高渐离便曾击筑给他送行,一曲“西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流传千古。自高渐离之后,这种乐器已渐渐失传,到了宋代,更罕能一见。所以耿照听得邻座的粗豪客人,要奏这种古代失传的乐器,不禁引以为奇。

  只见一个黄衣汉子将一件状若凤尾琴的古拙乐器摆在桌上,笑道:“西门大哥的狂吟才真是难得一闻,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为了抛砖引玉,小弟只好献拙了。”这人状貌粗豪,说话却是甚为文雅。

  这人套上铜指环,轻轻一拨,只听得铮铮琮琮,乐声高亢,响遏行云。耿照心道:“果然是个高手。”就在这时,那虬须汉子站了起来,放声歌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馐值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歌的是唐朝大诗人李白的“行路难”,歌声激越而又沉郁苍凉,耿照只听了几句,便不禁大大吃惊,心道:“风尘之中多异人,看来此人就是个不寻常的人物!”他却不知,珊瑚比他吃惊更甚。耿照只是欣赏那人的歌声,珊瑚却从那人的狂歌之中,听出他是个内功深厚的武学高手。

  那虬须汉子的歌声打了几个转折,越拔越高,唱到了“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忽地声音一泻而下,宛如游丝袅空,一变而为闲适飘逸的意境,接着唱下去道:“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但接在这两句之后,声音又突然浑厚悲慷,更显得苍凉沉郁,“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一连四句短句,听得令人几乎忍不住要跟他狂歌高吟!忽地又是声音一变,从沉郁苍凉,变得激昂慷慨,将李白“行路难”的最后两句唱了出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这两句一唱,将苍凉气氛一扫而空,声如金石,当真似是直上云霄,听得人血脉沸腾而又心胸开阔,耿照不禁击节叫了一个“好”字,就在这时,忽听得“铮”的一声,那黄衣汉子推筑而起,乐器上的弦线已断了一根,那虬须汉子的歌声,也倏然停了。

  那虬须汉子抱拳作个罗圈揖,向耿照这张桌子投了一眼,笑道:“下里狂歌,贻笑大方了!”

  坐在主位的那个汉子说道:“孟兄之筑,西门兄之歌,堪称并世双绝,今后不知何时方能有此耳福了。”另一个汉子道:“听说笑傲乾坤华谷涵的狂笑,也是当世一绝,西门兄此行,不知能否会见此人?要是碰着此人,一个高歌,一个狂笑,倒可以较量一番,为武林添一佳话。”耿照听了,心头一动,暗自想道:“蓬莱魔女曾经说过,狂侠华谷涵此人,游戏风尘,有如神龙之见首不见尾,当今之世,知道他的名字的,只是有限几人,怎的这一些人也知道他的名字?听他们的口气,难道竟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人物?”

  那虬须汉子道:“陆兄弟过誉,我怎敢与笑傲乾坤相比,不过,我听说他是当世奇人,倒很想与他一会。”那姓陆的汉子道:“西门兄无乃太谦,焉知这姓华的不是浪得虚名?耳闻是假,眼见方真。前日有人从蓟州来,发现他的仆人白修罗曾在该处出现,想来华谷涵也可能在那一带,吾兄路过蓟州,不妨打听打听。”那虬须汉子笑道:“我此行吉凶祸福,尚难预料,虽有与笑傲乾坤相会之心,却无此闲情逸致了。”

  那坐在主位的汉子道:“西门兄一向豪气干云,怎的今日说出这等丧气的话,该罚三大杯!”虬须汉子笑道:“吉凶祸福,人所难测,我说的是实话,却并非畏怯,并非丧气!”但他虽然辩解,却仍默饮了那三杯罚酒。又一个汉子道:“这也是真话。嗯,人间本是多歧路,如此江湖不忍看。怪不得西门兄要高歌‘行路难’了。”那主人笑道:“西门兄既高歌‘行路难’,不如不去也罢。留在此间,咱们兄弟再作平原十日之饮!”那虬须汉子哈哈大笑道:“多谢主人盛情,但这条路还是非走不可。”

  那击筑的汉子忽道:“主人该罚三大杯!”那坐在主位的汉子诧道:“为何该罚?”击筑的那汉子说道:“你听不出西门兄的歌意,李白这首‘行路难’不错是说行路之难,但歧路险途,绝难不倒英雄豪杰!那首歌最后两句怎么说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对‘长风破浪’的豪士,行路又何难之有?主人不解歌意,还不该罚?”

  那坐在主位的汉子也哈哈大笑道:“好,该罚该罚!请阖座陪我同饮三杯,祝西门兄长风破浪,直挂云帆济沧海!”

  众人豪兴勃发,欣然举杯,同声说道:“好一个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大家干了!”

  虬须汉子一饮而尽,掷杯笑道:“多谢众兄弟给我饯行,我该走啦!大家都别送了!”就在众人大声祝贺他“长风破浪”之声中,离开座位,大踏步走下酒楼。

  珊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虬须汉子,耿照虽然也觉得那汉子是个异人,对他甚为注意。但耿照究竟是个官宦人家的子弟,习惯讲究礼貌,心里想道:“一个女孩儿家这样定了眼睛望男人,容易惹人误会,最少也有失礼之嫌。”心里觉得不妥,却又不好对珊瑚明言,便拿起酒杯碰一碰珊瑚的酒杯说道:“贤妹,咱们再喝两杯,也该走啦。”珊瑚心不在焉地拿起酒杯“嗯”了一声,酒杯并未沾唇,又放下了。这时,那虬须汉子正从他们的座位旁边经过,也不知珊瑚是否听到耿照说些什么,总之她的全副精神,似乎都已放在那虬须汉子身上。

  那虬须汉子走下酒楼,身躯微俯,露出挂在腰带上的一个绣荷包,这荷包是用五色丝线所绣,鲜艳夺目。当时的风气,出门人的银钱都是放在“褡裢”(包袱)里面,只有富贵人家子弟才用荷包,放一些自己心爱的零碎东西。这汉子带着一个绣荷包,与他的豪客身份,实在是大不相称。不过耿照欠缺江湖阅历,他自己又是富贵人家,多精致的绣荷包也是见惯了的,对这豪客的荷包,虽也感到“抢眼”,却并不怎样放在心上。

  珊瑚突然间把一双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竟似呆了,耿照见她神情有异,正自莫名其妙,珊瑚忽地“啊呀”一声,叫了出来,他们所占的是一个临窗的座头,耿照来不及问她,只见珊瑚已蓦地推开窗门,就从窗口跳了下去。

  酒楼上的客人哗然大呼,耿照也吓得慌了,忙着便要下楼追赶,店小二大叫道:“喂,喂,你们还没付钱哪!”登时涌上几个人来,要揪耿照,耿照急忙取出一锭银子,道:“不必找了!”顾不得再顾礼貌,推开众人,索性也从窗口跳了下去。酒楼上议论纷纷,有人说道:“这两个男女准是私奔的,敢情是碰到了熟人,跳楼逃跑!哈哈,真是为了恋情,性命也不顾了。”这些难听的话,好在耿照没有听见。

  耿照跳下街心,只见珊瑚已跨上马背,往前疾驰。耿照也急忙上马追赶,珊瑚这时才发现耿照在她的后面,回头说道:“大哥,对不住,我有要紧事,一时忘记招呼你啦!”耿照听了,心里满不是味儿,但也因此惊疑不定。要知珊瑚一路之上,对他都照料得十分周到,现在却忽然抛下他,连打个招呼都忘记了,可见这件事情,在珊瑚心目之中,一定是比护送耿照还重要得多。

  耿照纵马疾驰,好不容易追上珊瑚,连忙问道:“瑚妹,什么事情?”珊瑚只说了一个“追”字,耿照道:“到底追谁呀?”珊瑚道:“追那虬须汉子,快,快,追上他再说!”耿照怀着闷葫芦,只好跟着她跑。好在虬须汉子没有走得多远,追了一会,到了郊外,便发现那汉子正在路上。正是:

  不知何事萦怀抱,欲问伊人意悄然。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虎穴龙潭都不惧

  新欢旧爱两难忘

  珊瑚纵马向前,扬声叫道:“好汉慢走!”那虬须汉子愕然止步,回头道:“我走得好好的,你把我叫住,为了何来?快说,快说,我还要赶路呢!”珊瑚跳下马背,说道:“冒昧得很,想向你借一样东西。”那虬须汉子哈哈笑道:“原来姑娘是绿林中的女豪杰么?俺一个穷汉,可没有什么好东西孝敬你呀!”

  珊瑚的江湖阅历甚丰,早看出那汉子愕然的神色、嬉笑的口吻,都是有意做作出来的,若照她平日的脾气,早已发作,只因此际她有求于这个汉子,只好按下脾气,裣衽一礼,说道:“好汉说笑了,请借你这绣荷包一观。”

  那虬须汉子道:“哦,原来你是看上了俺这个绣荷包。古语有云:‘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姑娘,你喜欢这个绣荷包,本来送给你也未尝不可。只是这绣荷包不是俺的,它另有主人,俺可就不能把它私自送人了。”

  珊瑚道:“我知道它另有主人,我只是借来看看。”那虬须汉子道:“好吧,那你就拿去看看,照样绣一个,你喜欢送给谁就送给谁吧。”

  珊瑚面色一变,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那虬须汉子笑道:“没有什么意思。姑娘喜欢拈针弄线,绣些玩意儿送人,那也很平常呀。”

  耿照站在一旁,甚为诧异,心里想道:“她急急忙忙赶来,难道就只为了这个绣荷包?这汉子说的话也确是令人不解。”

  珊瑚接过了那个绣荷包,翻来覆去地看了好一会儿,荷包上绣的是白莲花下一对戏水鸳鸯,珊瑚神色黯然,眼角不知不觉地沁出了一颗晶莹的泪珠。

  那虬须汉子道:“咦,好端端的你怎么哭起来啦?别哭,别哭!你若当真喜欢这个绣荷包,我给你向它的主人说一声,说不定他会改变心意,转送给你也说不定。”

  珊瑚柳眉一竖,忽地问道:“这绣荷包你是怎么得来的?”那虬须汉子道:“它的主人交托给我,请我带去给一位姓玉的姑娘的。”珊瑚道:“我就是那位姓玉的姑娘,你快说,他在哪儿?”

  那虬须汉子侧目斜睨,眼光从耿照身上掠过,又回到珊瑚身上,似笑非笑地说道:“哪个他呀?”珊瑚嗔道:“还有哪个他,就是这个绣荷包的主人!”

  那虬须汉子道:“我以为你已经不想见他了?你当真还要见他么?”珊瑚道:“我寻访他已有好几年了,好坏也得一见。”那虬须汉子道:“好吧,你既然想见他,那你可得先做一件事情。”珊瑚问道:“何事?”那虬须汉子向耿照一指,冷冷说道:“你把这小白脸杀了!”珊瑚呆了一呆,叫道:“你说什么?”

  那虬须汉子道:“我说把这小子杀了!”珊瑚叫道:“不行!”那虬须汉子道:“你狠不了心是不是?我给你下手!”珊瑚“嗖”的拔出佩剑,挡在耿照身前,喝道:“你敢动他一根毫发,我就和你拼命!”

  那虬须汉子哈哈大笑。说道:“不是我要杀他,我是为你着想,留着这小子对你总是麻烦,你不怕这绣荷包的主人疑忌么?”

  珊瑚柳眉倒竖,说道:“他是我义兄,我们光明磊落,何怕别人闲话?钊哥一向明理,我想他也决不至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那虬须汉子皱了皱眉,淡淡说道:“这就难说了。不过,这是你们的事情,你不怕那人疑忌,我又何必多管?再说下去只怕你也要把我当作小人了。”神色似乎很不高兴。珊瑚忽道:“你是西岐凤西门业先生吧?谁不知道东海龙、西岐凤二人乃是四霸天中的豪士高士,我怎敢把你当作小人?”

  其实珊瑚也是误打误撞,猜中了那虬须汉子的身份的。武林中复姓“西门”的人很少,她在酒楼上听得那些人称这虬须汉子为“西门兄”,而这汉子的深厚内功,又已在他的狂歌中表露无遗,所以珊瑚早就猜到这人定是四霸天中的西门业,果然一猜便着。

  四霸天中二邪一正,还有一个是邪正之间的人物。这西门业恰恰是四霸天中唯一正派的人,不过,他既号称一“霸”,在豪气之中自也兼有几分霸气。在他眼中,耿照不过是官家子弟,会讨女人欢喜的“小白脸”而已,这样的纨绔少年,多杀几个也无所谓。

  珊瑚知道了他的身份,却放下了心,说道:“你是西门业先生,我不妨对你明言,我这位义兄乃是大金国的钦犯。我奉了我家小姐之命,护送他一程的。我家小姐就是人称‘蓬莱魔女’的柳清瑶,想必你是曾听过她的名字?”

  西门业哈哈大笑,道:“不瞒你说,我已知道你做了蓬莱魔女的侍女,我这次北上,正是想顺路经过你们的山寨,将这绣荷包交给你,并顺便拜会你家小姐的。巧得很,却在这里遇见了你,省得我多跑一趟路了。”他看了耿照一眼,接着又大笑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却原来你也是我辈中人,嘿,嘿,我刚才也是喝酒太多,有点糊涂了,凭你在酒楼上叫的那个‘好’字,我就该知道你不是凡夫俗子。”西门业豪情霸气,但却有个缺点,喜欢别人奉承,珊瑚知道他的脾气,故而刚才给了他一顶高帽,他一高兴,自觉过意不去,因而对耿照也就改了口气,另眼相看。

  珊瑚又再裣衽一礼,道:“他在哪儿,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西门业道:“商河县城东六十里的地方,孤鸾山下,有家人家,门前有七株松树,左边四株,右边三株,你找到那家人家,可以说明你是蓬莱魔女的侍女,求见主人,道明来意。至于那家主人,让不让你见他,那就要看你的造化了。”珊瑚吃了一惊,问道:“我那钊哥就在那人家中吗?为什么见不见我,他也不能作主?他在那人家中是什么身份,是奴仆还是囚徒?”西门业道:“既非奴仆,亦非囚徒,但他却必须听主人的话,我可以告诉你的就只是这么多了。”珊瑚道:“那家主人姓什名谁?何等人物,你总可以告诉我吧?”

  西门业摇了摇头,说道:“你去了自然知道。我不想犯那主人的禁忌,你也不必说是我指引你来的。说了反而不好。”珊瑚惊诧之极,要知西门业在江湖上乃是鼎鼎大名的人物,性情又极豪爽,但听他口气,他对这家人家也是十分忌惮,说话都是藏头露尾,不敢直言,显然这人家的主人定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西门业说道:“上月我经过孤鸾山,那家主人留我住了一晚,你的那位朋友私来会我,承他信赖,托我给他办这件事情,将这绣荷包带给你。现在荷包已经带到,我也另外还有事情,请恕我不能帮你忙了。”他笑了一笑,又道:“其实这事情我要帮忙也帮忙不上,一切都得你自己好自为之。告辞了!”他哈哈一笑,朗声吟道:“江湖本是多风浪,好梦由来最易醒。”吟声苍郁,回头望了耿照、珊瑚二人一眼,大踏步向北而去。珊瑚心中忐忑不安。

  耿照说道:“贤妹,愚兄向你贺喜。你不必为难,你送我到了此地,已是情至义尽,不必再送了。你有正经事情要办,赶快去吧!祝你早完心愿,故友重逢。”耿照并不糊涂,听了她和西门业的言语,早已猜想得到:那绣荷包的主人,也即是珊瑚所要急于寻访的人,定是她那晚对自己说过的,她那位青梅竹马之交的知心朋友。他当然不方便再和珊瑚同去了。

  珊瑚道:“商河在山东境内,不必着忙,我再送你一程,过了德州,咱们再行分手。”

  路上珊瑚问道:“你可听过四霸天的名字么?”耿照笑道:“我曾经被北霸天北宫黝打了一鞭。其他三霸的名字我就不知道了。今日方知原来这虬须汉子也是一霸。他虽然曾想杀我,但看来这一霸却要比北宫黝好得多了。不失风尘豪侠的本色!”

  珊瑚笑道:“北宫黝怎能与西门业相比?北宫黝名居四霸之末,人品最差,武功也是最弱,反正现在闷着没事,我就将四霸天对你说说吧。”

  珊瑚道:“这四人都是复姓,姓氏的第一个字按次序排列,恰巧就是东南西北。东霸天是东园望,南霸天是南宫造,西霸天就是刚才那虬须汉子西门业,北霸天则是你曾会过的北宫黝了。这四霸天另外还各自有一个绰号,东霸天东园望武功最高,为人介于邪正之间,行踪神出鬼没,又是住在东海一个小岛上的,所以人称‘东海龙’;南霸天南宫造性极粗暴,是一个横行江南的独脚大盗,人称‘南山虎’;西门业是四霸天中唯一正派的人物,相貌粗豪,却饱读诗书,多才多艺,因此人称‘西岐凤’;至于那北霸天北宫黝,在四人当中,人品最为低下,甘为金虏走狗,所以江湖上就叫他做‘北芒狗’。‘北芒’是金京中都北边的一座山名,作为中都的屏障,北宫黝被唤作‘北芒狗’,那即是说他是金人的看家狗了。”耿照笑道:“这四个人的绰号,倒是起得有趣,又都合了他们的身份。”

  珊瑚道:“你有小姐的令箭,大江南北的绿林好汉都得给你几分面子。防备就只是两个人,在北方是东园望,在南方是南宫造。东园望住在东海飞龙岛,每年都要到泰安一两次,在山东境内,对他要特别小心。”耿照笑道:“他是四霸之首,我是无名小卒,他又非金人走狗,未必会特别与我为难。”珊瑚道:“但愿如此。好在他每年也只是到山东一两次,每次也只是上泰山游览,你此行不必经过泰山,那也就很少机会碰到他了。”

  他们二人的坐骑乃是千中挑一的骏马,脚程甚快,日头过午,就踏入了山东境内,再过一个时辰,德州城已经在望,珊瑚要去的商河县在德州东北,耿照去江南的路线则要取道济南,那是在德州的西南方。南北异途,两人到了德州,那是必须分手的了。珊瑚眼圈一红,伸出手来,哽咽道:“哥哥,你一路保重。”她像蓬莱魔女一样,虽然倔强骄傲,却是性情中人,并不因为已经知道了旧日爱侣的消息而对耿照冷淡,耿照甚为感动,当下也执着她的手,说道:“妹妹,但愿你事事称心,珍重,珍重。”两人都知道从此一别,后会无期,不禁黯然神伤,洒泪而别。

  珊瑚固然是满怀心事地离开,耿照一路之上,也是怅怅惘惘,思如潮涌。他从珊瑚的遭遇,不禁又一次想起了表妹秦弄玉来。珊瑚就可以会见她旧时的爱侣了,而他和秦弄玉却不知何日重逢?而且在彼此成了冤家仇人的情形下,纵使有相逢的机会,恐怕也是“相见争如不见”的好。想至此处,他觉得珊瑚的身世虽也可怜,却比他幸运多了。

  正在心事如麻之际,忽见两骑快马,迎面而来,当前的那个汉子,忽然冲着耿照叫道:“你是耿照吗?”

  耿照抬头一看,却不认得这个汉子,耿照大为诧异,反问道:“你是谁?找耿照为了何事?”他是“钦犯”的身份,在未弄清楚对方来历之前,只好含糊其辞,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先探问对方的来意。

  耿照自以为应付得宜,哪知他这么一问,却不啻自认便是耿照,后面那汉子眯着眼睛怪笑道:“和你同行同宿的那美人儿呢?”这汉子一对阴阳眼,满面邪气,说话又轻薄下流。耿照一听,不禁怒火勃发,斥道:“你胡说什么,给我滚开!”

  那汉子却不理睬耿照,径自对他的同伴说道:“我那晚没有和他对过盘儿(绿林黑语,见过面之意。)但听这声音,决错不了。并肩子上吧!”蓦地把手一扬,一柄匕首对着耿照便飞过来。

  耿照一个“镫里藏身”,哪知这柄匕首虽然向他飞来,目标却不是在他身上,只听得噗的一声,匕首插入了马脑,那匹骏马,受了重创,狂嘶跳跃,忽地四蹄屈下,将耿照掼下马背。

  耿照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只觉脑后金刃劈风之声,敌人已经袭到,耿照一个箭步窜出,大怒骂道:“岂有此理,我与你等何冤何仇,为何横加毒手,毁我坐骑?”

  说时迟,那时快,那阴阳眼汉子已是如影随形,跟踪扑到,怪声笑道:“我与你无冤无仇,有人与你有冤有仇,姓耿的小子,你晦气临头,认了命吧!”手中一对三尖两刃刀,横七竖八的便向耿照乱砍过来。耿照大怒,宝剑出鞘,一招“风卷残云”反削出去。

  另一个鹰鼻汉子叫道:“当心,这是宝剑!”话犹未了,只听得“当”的一声,阴阳眼汉子的右手刀已被削去了刀尖。那阴阳眼笑道:“不错,果然是把宝剑,等会儿我就要他这把宝剑,其他的归你。”他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说话之间,双刀飞舞,又已连进了七招。耿照的宝剑竟未能再碰上他的兵刃,看来他的武功实是在耿照之上,最初的那一刀不过是试探性质,试出耿照用的果是宝剑,他就改用游身八卦刀法,不再和耿照的宝剑硬碰了。

  但耿照的家传剑法却也不弱,那汉子又不敢碰他的宝剑,一时之间,要把耿照打败,却也不能。那鹰鼻汉子道:“不能为这小子多耗时候了!”声到人到,亮出一对判官笔,立即也向耿照攻来。

  耿照侧身一闪,唰的一剑刺出,那鹰鼻汉子使一招“横架金梁”,双笔架住他的宝剑,当的一声,火花四溅,耿照虎口发热,宝剑几乎拿捏不住,不禁心中一凛:“鹰鼻汉子武功更在他同伴之上!”

  那汉子得理不饶人,用了一个“粘”字诀,将耿照剑势卸开,双笔便插过来。

  耿照宝剑狂挥,以攻为守,奋力连解三招,问道:“耿某有什么地方得罪了朋友,请两位明言。”那阴阳眼汉子笑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明白!”乘着耿照说话分心,蓦地欺身直进,一刀砍向耿照的手腕,耿照大怒,一招“玉带围腰”,剑光如环,拦腰卷去。这是一招两败俱伤的剑法,耿照小臂中了一刀,那阴阳眼汉子左胁也被剑尖刺开了一道裂缝,血流如注,但好在双方都只是伤着皮肉,没有触及骨头。

  那汉子怒道:“好呀,你这小子,敢情是不想活了?”双刀挥舞,攻得更急。耿照虽然也动了怒气,但心里想道:“我父亲当年忍辱负重,为的就是要将他那份遗书送到江南,我若是不明不白地死在这两个恶贼手上,那却是太不值得了。”如此一想,不禁打消了与敌人拼命的念头。

  耿照仗着宝剑的威力,发了一招“长河落日”剑光划成了一道圆圈,将那两个汉子迫开了一步,腾出左手,将蓬莱魔女那枝令箭摸了出来,忍着了气,朗声说道:“两位可认得这枝令箭么?小弟纵有不是,也请两位看在令箭主人的份上,容小弟赔个罪。”

  那鹰鼻汉子“咦”了一声,道:“这是蓬莱魔女的碧玉令箭!”耿照暗暗欢喜,心道:“你认得这枝令箭就好。”心念未已,忽听得那阴阳眼汉子冷笑道:“蓬莱魔女的令箭可以吓退别人,咱们却不是这枝令箭吓得倒的!刘大哥,你意下如何?”他前半截口气很硬,但末了却又要和他同伴商量,显然他对蓬莱魔女也并非全无怯意。

  那鹰鼻汉子道:“不错,庄主交下来的命令只是要咱们拘捕这个小子,管她什么蓬莱魔女不蓬莱魔女?”这鹰鼻汉子沉着得多,不似那阴阳眼汉子的嚣张,敢情他似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但一说出来就是斩钉截铁,替他的同伴拿定了主意。

  令箭竟不生效,耿照只好豁出性命,再与那两个汉子恶战,他的武功本来不及那两个汉子,手臂又受了伤,气力渐渐不加,宝剑的威力也就越来越弱了。

  战到此际,那鹰鼻汉子大喝一声“着!”双笔晃动,左刺白海穴,右刺长强穴,耿照横剑一封,却被那阴阳眼汉子双刀架住,“当”的一声,阴阳眼汉子的左手刀也被削去刀尖,可是就在这一刹那,耿照已如触电一般,心头一震,左胁的“白海穴”已被那鹰鼻汉子的判官笔点个正着!

  耿照大叫一声,倒跳出一丈开外,趁着还未倒下的一瞬间,使尽了浑身气力,将宝剑脱手,化成了一道长虹,向敌人掷去!

  那阴阳眼汉子急于要取得耿照的宝剑,却想不到耿照在被点了穴道,即将倒下之际,居然还能够将宝剑掷出,当作暗器伤人,说时迟,那时快,那口宝剑不待他伸手去取,已是向他疾飞而来,那阴阳眼汉子双刀齐拍,意欲将宝剑击落,哪知力与愿违,耿照这反手一掷,乃是他平生功力之所聚,拼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狠招,更加以他这口宝剑有断金截铁之能,那阴阳眼汉子和他距离太近,宝剑飞到跟前,他才招架,如何招架得住?只听得“当”的一声,那阴阳眼汉子的双刀断为四段,剑势未衰,直刺入了他的小腹。

  这一剑掷出,耿照亦已筋疲力竭,倒在地上。那阴阳眼汉子大怒,抽出宝剑,顾不得血流如注,便上前要杀耿照。

  耿照穴道被点,知觉未失,见那汉子挥剑刺来,心头一凉,想道:“想不到我死得这样不明不白!”心念未已,忽听得那鹰鼻汉子喝道:“不可!”判官笔往上一架,将他同伴的这一剑架住。

  那阴阳眼汉子气呼呼道,“不杀这小子,我,我此恨难消!”鹰鼻汉子斥道:“你忘了庄主的吩咐吗?对蓬莱魔女的人,咱们虽然不怕,但却不能杀他!”阴阳眼汉子听他抬出了主人的命令,不禁气馁,“呛啷”一声,双臂无力,宝剑跌下。

  那鹰鼻汉子迅速将耿照身上的东西都掏了出来,除了那枝碧玉令箭,还有几锭银子,他全都收了,冷笑说道:“我以为是只肥羊,却原来是匹瘦马。”耿照最关心的是那份遗书,他下山之时,珊瑚早已替他缝在衬衣里面,没有给这鹰鼻汉子搜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