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轻寒这才敛下目光,吩咐近处婢女送她出府,临了又道:“妹妹册仪虽还未行,然身份已定,出口之言亦彰表了皇上潢潢天意,往后须得晓得分寸。”她眼眸一转,其间又起冷意,“若方才那话是皇上的心思,我倒要附言让王爷知晓。”

顾茗闻之惶然,未料到她变脸如此之快,当下有些不知所措,连连道:“姊姊会错意了,皇上哪里、哪里敢疑王爷……”

“然不论如何,”岑轻寒伸指勾起那剑尾红络,止住她下面的话,脸色又微微转柔,“妹妹今日的心意,我却也记住了。”

·

临到天黑,姜乾才策马还府。

一进屋,就见岑轻寒着了他的棉布袍子,伏在他的长案前,拿了他的檀木曲尺,正在一张硕大的與图上比划着什么。

她听见声响,便抬眼一瞅,默默望他一眼,又坦然垂头,继续毫无顾忌地琢磨那與图上的城池、州河、山川、暗渠。

他解了外氅宽去外袍,走去她身旁,低眼看她。

她身上的袍子宽宽阔阔,露出淡色肩颈,一把漆黑长发未束,发丝缕缕滾入袍间,随着她的呼吸而微附于高耸的胸乳上,颤悠悠地勾人。

他的目光划过與图上被她执笔点注过的地方,眼眸被那道道墨痕逼得通黑,末了倾身而下,从后面环过她,将她那松垮垮的袖口卷起来几层,叫她握笔持尺更为方便。

她又抬眼瞅他,一双眸子明亮,脸上微微漾起了神采。

他自然认得这神采。

通兵知战之人,有朝一日能够重拾枪甲、再上战场,当是何等热血满涨,更莫论是她——那个曾以一枪横挡八万漠平铁骑、如今五万旧部重聚在即的岑轻寒了。

而她如此这般堂然穿他的衣袍、用他的王案、持他的笔尺、看他的與图,竟全是一副天经地义的神色,也当真令他忍不住地微微扬唇。

他与她目光相对半晌,方收回手,一边解衣一边转身,欲朝屋后浴房走去。

岂料她却在后牵住他的衣角,拽了一下。

他回头,挑眉以询。

她伸指轻轻点在图上一处,神情懒懒的,斜了眸子问他:“当年鹿邑洄曲一役,漠平一战兵败六千余人,可是你有意输与我的?”

当年岑轻爵一战扬名,年方十八的白马少将,一杆长枪横扫鬼章麾下重兵铁骑,赜北朝中拜将封禄连赏不断,天下无数女子芳心暗许,却没人提过其实那一役,赜北大军亦不过是惨胜。

可就仅这一次的惨胜,便让她的人生彻底改写。

他站定了看她,读得出她面上此刻的表情,不禁低低一哂:“不是。”见她意不肯信,便又俯身凑近她道:“莫要将我想得那般遮天蔽日。”

她眼底又淡淡亮了下,神色复又变得有些异样,再不看他,只轻轻一松手,让他转身往浴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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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星移,诺大的后府空谧无声。

姜乾浴后回房,见岑轻寒犹自伏在案前。张灯如先,她的脸被映得有些荧黄,只是身前那一张與图已被换过,先前被她勾点注画的另一张已被挂在了一旁墙上,微微悬晃。

他见她如此模样,便走过去,立在墙边细看那一副與图。

细毫如剑,墨渍横切赜北大半疆域,城郭星点如蚁,在她持笔涂抹间生死已覆。

他默不作声地收回目光,又探向她此时正在伏案琢磨的另一张——

却是漠平南十二州的兵防成略图。

她毫不避讳地晃腕顿笔,抬起头将他细细一望,瞧他脸色依旧如常,便丢下手中物什,问他道:“在外可曾用过晚膳?”

他久等不料她开口会是问这话,一时没答,可眼中分明闪过一抹轻光。

她只当他是未曾吃过,便探身伸手,揭起长案另一头覆着的一层薄油纸,其下朱木食盘中摆了三两样简单酒菜。

“特给王爷留的。”她又道,收手捋过额发,望向他。

他扯过椅子坐下,也未说话,只拾箸吃了几口菜,又接过她为他斟的酒,饮了一口。

她悠悠坐稳,在一旁看着他,陪他进膳。

当年鹿邑洄曲初厮战,绝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会与他结发为姻、举案齐眉。所谓夫妻的样子,大抵就该是这般做出来的罢。

待他吃罢,她便倾身去收杯盏碗筷,谁知手却被他一把攥住。

他一拽,她便落入他怀中,被他紧抱在膝头。

她默声抬眉,任身上宽袍滑去大半而不顾,只静静注目于他的神色,良久才轻哂:“不过是留了些菜,王爷却以为如何?”

“不过是留了些菜。”他重复着,却垂头在她耳边低喃:“岑轻寒,你果真不懂这男女间的情致。”

她自知不懂爱,更遑论动心之人是曾经死敌,可被他这般一说,却觉浑身不自在起来,遂撇眼不再看他。

他于是低声笑起来,转头却看见案旁那柄缠了红络的长剑,不由问她:“顾家丫头今日来过?”

她回神,晗首未言。

他打量着她的脸色,又问:“你为何喜欢茗儿?”

她有些迟怔,未料他如此直白,半晌才轻轻答:“不过才十六岁,已是太过不易。”

十六岁的年纪,十六岁的女子。

他目光略变,慢慢地抬手握住她的脸,似是欲言,可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指触过她的醺色脸颊,又再次看向她身后墙上悬挂的那一张與图。

第二十七章 斯俊(中)【补完】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知他意,一言不发地等他开口。

果然,他看不过几瞬便开口:“看这图上兵策,算是倾力而为。”说着,他又捏了捏她腰间,不紧不慢道:“肖塘必不值你如此恨。你乃是过贪。”

她垂眼,“欲饶过符、张二部,南渡泾河直取赜北京北数州的计策,可是在大婚之夜湖心亭间,自王爷亲口而定的。我不过是顺了王爷的意思。然既欲举兵进逼京北,又何必白白放过南地数州。”

他将笑不笑地,扯过案上的另一张图,二指利落地划过其上横切墨渍,低声问:“有理。但我漠平南十二州的兵事,何时需你经略统筹了?”

她静了片刻,忽而回眼望他,见他面色平平、不带讽意,便软下腰枝,轻道:“王爷予我五万旧部,莫不是反打算自踞疆界之外、放手任我纵击横掠?既要二部合力,由我先行拟策,乃是图个便宜,又非瞒着王爷行甚苟且之举。王爷若是不豫我之兵策,只管撕了这图便罢。”

“谁言我不豫?”他轻巧地推回她的话锋,换了一手抱她,右手将笔取来,蘸墨,令她伸手握住,然后大掌慢慢地捏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在案上與图的右上角落下一行字。

——初策已定,着速辩议,俟吾归军。

她的目光沿着笔尖墨峰逡巡而过,待最后一笔勾毕,正欲抽掌时手腕却被他紧攥,旋即又被他缓缓握住,继续往一旁写了下去。

——尚坤。

浓墨边缘浅浅晕开,她的手在他的引导下细细勾出这二字,有一点斜,一点潦草,但仍是气骨昂扬。

虽知这是他的字,但她却从未见他用过,更不闻这国中有人张口呼之。

她在心底轻轻一念,不知怎的,脸竟有些发热,好似这字谓看着亲近了些,连带她与他之间也平白跟着亲近了些。

他这才松开她的手,自后面凑上来,贴着她的耳问:“无言以对?”

她哽着,不知说什么。

念及他方才刚说过她不懂这男女间的情致,亦不知他这一笔究竟要她做何反应,但他既是将她在这與图上的勾墨之处全数认了,她便略略松下心来,索性回头,径往他肩头上枕去,阖眸道:“在外策马一日,不乏么?”

他沉声笑笑,一把扛了她起身入榻,摸着她的脸,低语道:“我倒一时忘了,你每夜泡过药汤,此时已当困乏了。”

她却睁着闪亮的眼,望着他不语,那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点放无数簇小火。

谁知他却反手掐灭灯烛,又拽落帐帘,将她揽进怀中,沉息欲睡。

黑暗中,她仍然睁眼望着他。

他眼眸半闭,抬手轻轻一捏她的脸,语气低缓:“我亦乏了。”

她这才慢慢低眼,可心角却又一下子打起了鼓。

与他一屋同眠这么些日子,她多少是了解他的身子。此时他不碰她,岂是因乏,无外乎是因昨夜那一场罢……

他是何等心智,见她昨夜发狂若彼,又岂猜不出当年之事。

是怕再伤她,所以才避而不语,亦不轻易再撩她心魇。

·

夜静如水。

漫天黄沙之下雷霆劈闪,震天战鼓声声入梦,触目便是白骨,浓烟呛得人涕泪横流。

回身却见一张狰狞面孔,半是熟悉半是骇人,紧接着喉头被人死死地掐住。铺天盖地的血火之中她喘不过气来,耳中在嗡鸣,是——

她浑身抽搐着,挣扎着醒过来。衣衫半湿,汗水半冷,明知是梦一场,可却还是下意识地去抽身旁的剑,自然又是抓空。

方一辗转,人便被他牢牢一搂。

他一字未发,只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按住她的双臂,令她慢慢地安静下来。然后他转身去床头小几前摸到水,撩起些,在她双颊上按了按。

纵是夜色深深,他也能看清她眼底透出的血色。目光如锋,冷得透底,与之前在灯下伏案持笔的那个她就像是两个人。

他皱眉,抬手将半盅水一点点地喂进她口中。她仰着,睁眼不避地盯着他,喘息急了些,一口水呛出来,顿时咳得昏天暗地,眼眶通红。

是怎样的梦魇与心魔,数年来一步不退地跟随她,勒着她的心身不松手。

“给我剑。”

她颤抖着声音冲他要求。

他仍旧一字未发,伸手解下床头挂剑,翻过鞘柄,递到她手中。

她闭上眼,拿手抚摸过这冰凉的金属触感,隔着冷冷生鞘感受那剑锋利意,许久许久,才微微喘平了气,似是安了心。

这天下除了掌间利器手中兵马,谁可安她心。

身旁传来轻微动静,黑暗中她睁眼,看见他探身去拿东西,不由蹙眉,低低道:“别再给我下药。”

他闻言回眼,定看了她一阵儿,伸出去的手指动了动,床头亮起一簇灯,照明了她僵白的脸色。

她扯出丝笑,把剑还与他,拾袖遮脸,勉强道:“噩梦罢了。”

他一把抽过剑,又一把勾起她的腰,不由分说地给她唇间塞了东西,逼她吞下去。看着她瞬间怒目,他方一压眉头,缓缓道:“梦见了谁?”

她费劲咽下口水,唇间药味轻淡,看向他的目光又转刃利,可心头却一阵空恍。

似是经了昨夜,这噩梦中便不再出现那袭青甲鬼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