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日月流转,沙汀埋岁,哪一年曾料到会有今日之时之景之人之事?
厅中从头到尾依然是一片沉静。
待高遵穆与岳华双双被人送往候馆,章惕才一扔酒盅,冷冷地开了口——
“顾大人何时启程?”
顾庭今夜在他帅司之中僭位代令,未使高遵穆人头落地,反替姜乾大立声威,也不怪他此刻没了好脸色。
岑轻寒闻声亦抬眼。
顾庭悠慢起身,低笑道:“今夜便走。”随即侧身看她,问道:“岑姑娘可惧寒夜远行?”
她轻轻摇头,却望章惕,见他动也不动地倚身座上,正盯着她看。
顾庭又道:“岑姑娘初至漠平,尚不习惯北地气候。此去京中路途尚远,路上少不得要矜慢些,免得姑娘身子不适。然王爷有谕在先,须得在正旦大朝会前将姑娘接至王府,因而不便久滞丹州。”
章惕亦撑案而起,“既如此,章某也便不再多留顾大人。还请顾大人回京之后代某问谒皇上、太后,章某虽居边地,然忠心可表、日月当鉴。”不待顾庭再言,他便冲下喝道:“薛领!”
“末将在。”薛领从席末出来,脸色犹然未定,显示还未从刚才的一场变故中回过神来。
他吩咐道:“今夜亥时,务使顾大人一行安然出城北上。”
这哪里是送行,摆明了是在严辞催行,似是多一刻都不肯让再顾庭留于丹州城中。
她听见,也在后面拾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
虽因能够北上、脱离他的掌控而稍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到待她走后,这边境兵事也再难知,倘是他不顾今夜和议而又出鬼策奇兵,陷岳华及容州于险境之中,又该如何是好?
“岑轻寒。”
他忽然在上叫她。
她低头应了声:“将军。”人却往顾庭身旁靠过去些。
他嘴角挂起一抹笑,又道:“在你临行前,我亦有一样饯别之礼送给你。”
虽是当着顾庭的面,明知他不会做出什么狂肆的事情,但她仍因他这一句话而心头发颤。
顾庭的那一样见面之礼已是令众人为之股粟,章惕的这一份饯别之礼又会是什么?
她一直没有看他,口中道:“谢将军美意。多日来承蒙将军关照,今夜临行,又岂敢收受将军馈赠?”
章惕缓步出案,对已行至门口的薛领及刘奉二人抬手比划了一下,又对顾庭道:“顾大人肯随某来?”
顾庭微笑:“自然。”
岑轻寒迫不得已,跟在他二人身后走了出去。
夜里又落雪,入衣即融,一路上的棉纱灯笼越来越少,路也越来越暗,雪色却越来越明亮。
她在路上打了个寒战。
这条路是如此陌生,在这轻风细雪中,嗅觉也变得格外敏锐,行不过一刻有余,就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她似幡然醒悟,刹然知道了他这是想要做什么。
待转过个弯,赫然便见这丹州帅司内的马厩。夜未深,马儿尚未就眠,隐约可以听见粗喘低嘶声,还有那茅草在骏健的蹄下被尥翻不休的嚓嚓声。
在前方领路的刘奉步子一顿,青甲背影晃了几下,开了厩门。
顾庭止步,笑道:“将军可谓思虑周全,是欲赠坐骑与岑姑娘否?”
章惕站定后回首望她,慢声道:“此厩中的俱是良骏,你可以随意去挑一匹。”
她的脊背绷得笔直,僵立着无法动。
凌云在此处……
凌云一定是在此处!
他叫她去挑马,无非是要她与凌云厮见,好叫她在顾庭面前露出破绽,搅碎她一门心思欲倚附姜乾的念头。
但她又无法不动。
顾庭回眼看她,“岑姑娘?”
她点头,拢起双袖,越过几人,一步步走入马厩中。
只一侧身,那一抹雪色便穿过浓浓夜色,刺入她眼底。
嗓子眼顿时梗窒得不能呼吸。
千百次的雪火倘佯,上万里的辗转奔波,它曾救过她的命,曾陪伴她度过每一个难熬深夜,曾为她出生入死逆血而战……它是她这一生唯一可以倚信的朋友!
此时它垂首低鬃,背对着她,安安静静地立在马厩的一侧。
她不敢动,亦不敢呼吸,生怕它知道她来了。
但它却似有所感知,只一瞬便抖鬃转身,矫健的前蹄微微腾起,一副蓄势待跃的架势。
她见它辨出了她,当下咬牙,眼眶却湿了。
它见她没有上前,立刻发狂猛挣了几下,无奈四蹄受束,前进不得半寸,当下更加狂躁起来,长嘶一声,随即又是聚力一挣,连地上用来拴束它的木桩都要被撅掀起来。
她进不能,退亦不得,看着凌云这模样,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里面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外面数人。
顾庭率先走近,一见里间情形,登时被吓了一跳,又忙后退了数步,口中连道:“此马何物,性子焉得如此暴烈!”
岑轻寒闻言,人又一僵,但怕章惕会……
“岑轻寒。”
肩上忽然横过一双暖热大手,将她紧紧箍住。
她有些发抖,却躲不开,只得由他压定了,站在原地。
“这马儿是此次战时剿得的,尚未被驯服过,遇见生人了仍会发躁。”章惕背身对顾庭道,语气略嘲:“顾大人莫要过惧。”
顾庭一抹额上的汗粒,由刘奉带着往一旁避去,责道:“将军欲送坐骑,随意捡一匹即可,休要再叫人留在此处……”
她却眼不眨地望着凌云。
这马身,这毛色,这长鬃,这四蹄……
惊伦绝世骕骦马,如今却成了他用以要挟她的器物,当真可悲!
只是她终于知道,今次他虽放她北上,但他手中永远攥有她的隐秘,她在姜乾身边必不能随心所欲,而他断不可能会就此放过她。
他的唇息热度是那么熟悉,多少次都是这样随同风雪灌入她耳中——
“凌云在此,咫尺天涯,你我定当再见。”
·
第十章 咫尺(下)
一路北上,气候越来越寒潮。
自边境以北千里延绵之疆,莫论是山河寸土还是重池要隘,在她脑中都如明镜般清晰。
从丹州向东,在滦镇渡口过浔江,再过万庸关,放马快驰不过五六日,便能抵赴漠平京南郊县。
——这是一条在她心中早已烂熟的路。
三年来不知有多少次半夜梦醒,恍惚间以为自己已纵马骋跃千里北进,率军挥剑间墙塌城破,功名万世。
却哪知一朝北上,却是罪俘之身,与那夜夜深梦中的情境直可谓是天差地别。
顾庭虽是文臣,却也不输谋瞻,在带着她东渡浔江之后,并未直入万庸关北上,反倒是舍近求远、从峣山脚下一路绕行数百里,然后才慢悠悠地踏上北上京城的路。
如此防患于未然,倒令岑轻寒暗下对他有些佩服起来。
因知她曾是敌国王爷的宠眷,所以不肯叫她窥得国门锁钥分毫之貌,倒是个忠骨练才。
可她也知,自己之所以能叫姜乾如此大费周章地据为己有,亦是因为她曾是肖塘的宠眷。
世人虽传姜乾好色,但他又岂会是个易为女色所惑之人。
倘是如此,那他又如何能与章惕互为掣肘多年?又如何能立威于朝中,连漠平幼帝亦能为他所左右?
如此一路慢行,竟也花了近一月的工夫,抵赴京城时,已是正旦大朝会的前一夜。
顾庭似是满意于自己掐摸时日的精准,未曾见迟于商王,便只将她随便往商王府中一送,然后携了从军前带回的赜北和表、战利之物,往入宫中谒上交差去了。
当夜奉命迎她入商王府的女子姓蓝名音,年岁四十有余,然风华不减,依然可以看出其当年必是是美人一枚。
蓝音早先是姜乾的乳娘,待姜乾封王出阁后亦随其出宫,十多年来常居王府,掌管府上内院女眷诸事。
商王府占地弘阔,内里更是极尽奢侈之能,楼台亭阁飞廊角柱,布局处处用心,愈显主人张扬之态。
夜色浓郁,虽看不甚清这府上全貌,可也能感觉出这气象森宏之势。
蓝音一路寡言,岑轻寒亦不吭气,一路走过大半个后府,时而有丫鬟小厮从身边行过,对她竟是眉眼不斜,好似这王府中忽多一个女子并非什么稀奇之事。
姜乾好色,府上侍妾多如繁云,早年因连纳连死了三个正妃后,这朝中便再无臣工敢攀这根高枝,而这正妃一位业已空了数年有余。
是以这商王府内常进女子,也无甚为奇之处。
但她是什么身份,府上丫鬟小厮们虽是不知,可蓝音却不会不清楚。
顾庭将她交付与蓝音时,那目光与神色,她看得真切,当下便知蓝音在这商王府上定是个举足轻重之人。
想姜乾一世嚣张,却肯将自家腹背尽托于一个无血无缘的半老女子,倒也令人微微唏嘘。
然而从始至终,蓝音都未曾与她多言,只是给她寻了间偏院小屋,随意将她安置了,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倒也随遇而安,自始至终不曾多问一字,略一收拾便阖门就寝。
是夜睡得极其安稳。
梦里绵云片片,雪白华美,俯仰之间笑得明媚,却不知是何事叫她那么开心。
就像是,一辈子都不曾睡得这么安稳过,一辈子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