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马泼蹄,气势汹汹,所过之处鲜血没雪,兵溃马翻。
直朝中军扑来。
蒋煜望着帐外的惨烈战景,一时呆住。
“将军!”
来人狂吼一声,拽着他的胳膊便往帐外拉。
他匆忙回身,从案下抓起来不及披戴的肩甲头盔,然后疯了似的跑出帐外,朝大营西面逃去。
火烧了过来,浓烟漫进中军大帐内,呛得她眼泪直流。
她爬起来,以袖掩口,飞快地跑了出去。
身后是冰天火海,烧痕颓布,火势越燃越烈,兵帐架子轰塌倒地的声音不断传来,脚下踩着的雪都被烫成了水,血色倘佯。
营中的士兵们都冲去西面逃命,战马无人羁管,同样在狂奔乱驰,整座大营好似纸做的一般,不堪一击,脆然全碎。
犯营敌军枪剑闪亮,铁蹄下血花朵朵,哀号哭叫声叠叠传来,苍穹都被映作血红一片。
是非袭营。
分明是一场光明正大的屠杀。
远处已有青甲骑兵反身回来,策马一路急驰,扫荡着这边营中的漏网之鱼,长枪一路刺过地上歪七扭八的尸体,空气中升起浓重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她跑了几步,然后停下,微微喘息,两肩不由自主地抖颤了一下。
身上的火色长裙红得刺眼,在这雪地上,在那火海前,煞是惊目。
无论如何,也跑不掉。
行在最前面的敌兵已经有人看见了她,鞭风急起,马儿扬蹄怒驰,几瞬便到了她跟前。
长长的套马绳一甩,卷住她的腰,再狠狠一拉,她便如同细木一根,横倒在地,任由那人拉着往回奔去。
红裙百褶如同破碎的花瓣一般在雪地上蜿蜒前行。
她的脸颊被地上的冰雪擦出道道血痕,整个人被颠撞得像要散了似的,浑身的骨头都在疼,贴地左肋仿佛要戳进五脏六肺中一般。
就当她要被这拖行颠得吐出来时,前面那人终于停了下来。
前方数匹战马齐齐怒嘶,有人在飞快跑动,继而又有被俘士兵的哭声传进她耳中。
她挣扎了一下,想要翻身抬头,可身子却被人猛地一压,头顶上传来一声喝吼:“不准动!”
她咬牙,忍痛抬眼,面前明晃晃的青甲上面印着个鬼符,刺棱棱的吓人。
余光横扫一圈,见周围士兵皆披鬼符青甲,不由垂眼,攥拳。
果真是鬼章的骑兵。
蒋煜早被抓了回来,一身将甲在被俘士兵中间刺眼不已。
有人骑着马逡巡一圈,模样甚为倨傲,手中的长枪戳戳这个戳戳那个,却又不说话,好像在等人。
一个骑兵从东面驰来,近前低声对他说了几句,那人神色便是一凛,嘱咐了手下几人,便匆匆回身,向前迎去。
东面废营血色弥漫,大火未消,浓烟滚滚。
一匹通体全黑的骏马自火烟中轻蹄走出,马上之人青甲银盔,远远望去,在血火色泽中好似晶冰一点,寒得刺心。
长枪白刃一转,折光耀眼。
越走越近。
这边领头那人抬臂压枪,一众鬼章骑兵们纷纷振甲,毫无声息地跃至马下,枪尖抵地。
她感受得到周围的异样气氛,可身子被人压得死死的,无法朝后去看。
耳朵贴着雪地,隐约可听见有马蹄声渐渐传来。
身边青甲士兵们突然如风斩长草一般向两边避去,让出一条道。
她只看得清那黑马四蹄缓缓踏过染血厚雪,自她面前走过,细小的雪沫腾溅起来,落在她脸上,一下便化作了水。
“将军!”
众人齐声大喝,声震云霄。
抬枪时千人甲胄哗啦拉地响,气势迫人。
被俘的士兵中有人发出惊恐的抽气声,像是看见了什么骇人之物似的。
一柄长剑从上探下来,冰冷的剑尖触上她的身子,缓缓一划,继而有男人低寒的声音传来——
“此是何人?”
她抬睫,看清那剑柄,瞳眸忽地一缩。
虎爪盘绕,苍黑绽青,鎏金映彩。
按着她的士兵答道:“属下带人去扫东营残兵,却看见她刚从中军大帐中跑出来!”那人紧接着一扬手,指向俘兵最前方:“想必是那蒋煜的女人,便一并带来了!”
黑骏弯蹄,往前走了几步。
男人的声音愈寒:“押过来。”
几个人将蒋煜扯了过来,朝他膝间猛踹一脚,蒋煜便摔跪在地,吃了一大口雪。
一人上前对着他的脸抽了一鞭,厉声道:“还不问将军安!”
蒋煜的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我……我乃赜北皇帝钦拜的诸卫将军,岂容你们这些……”
话未说完,他便被人又猛抽一鞭,痛得滚倒在地。
男人忽然轻轻地笑了声。
冷剑寒刃从她腰间移上去,抵住她的下巴,轻抬,让她抬头。
她就势撑起身子,眼睛却紧紧闭着,不去看。
四周一片静悄悄的。
脸上火烧火撩的疼,她被人打量了许久许久,才感到那剑尖离了她的皮肤,微微一松气。
可脊骨才软了一下,便觉后颈一阵剧痛,整个人被抓着提了起来。
她忍住没出声,可却下意识地睁开眼——
青铜映辉,獠牙轻晃,一张鬼面骇人万分,正在她面前半寸!
男人的一双眼冷冰冰地注视着她。
她一时挪不开目光,回视着他,只觉瞳底如被针扎,生疼万分,红唇不禁一颤。
果真……
果真是他本人率军而来!
男人盯了她半晌,忽然一松手,将她整个人重新甩回雪地上。
扯缰转马,对着蒋煜,冷声道:“她是你女人?”
蒋煜半绻着身子,仍是痛得抖,半天才摇了摇头。
男人抬了抬下巴,便有人上前将他一把拽起,押着他上前来。
“想活?”
蒋煜蓦然抬头,眼底恨意惧意掺杂在一起,却仍是不开口。
男人低眼,手中长剑转了半圈,不紧不慢道:“告诉我容州的兵防诸务,我便留你一条命。”
蒋煜稍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此处是陈州……”
身边有人一巴掌扇过去,狠声冲他道:“将军问话,岂容你质疑?”又啐了他一口:“你以为将军在乎你们在陈州和同州放的那点儿庸军?将军问的是容州的兵防!”
容州。
她趴在地上,慢慢地阖上眼。
手不由自主地攥紧,紧了又紧。
脑中又浮现出先前在大帐中的那张朝廷邸报上看见的话——
“……八月癸丑,诏岑峭远长子、履正大夫、安远军节度使知容州、至麾将军岑轻爵归京。……”
容州!
蒋煜被扇得眼冒金星,嘴角流血:“容州兵防为岑轻爵在世时所布,我又怎会知晓……”
旁边的人扯住他的头发,又将他连扇了几个耳光:“你们同朝为臣,你怎会丝毫不知!”
蒋煜浑身发软,抖着跪下去:“岑轻爵于显德二十七年十月奉旨戍边,我于显德二十七年十二月才入殿侍班直,纵是名为同僚,可却从来都没见过他!此番挂帅,是我头次率军北上,目的只是丹州而已,又何从知晓北境其余诸州的兵防诸务!”
男人嘴角一撇,长剑又转了半圈。
后面立时又上来几个青甲骑兵,将蒋煜围在中间,拳脚相加,打得蒋煜惨嚎连连。
蒋煜终是坚持不住,抱头哭叫道:“你们何不去问她!她是岑轻爵的妹妹,她是岑轻寒!”
男人脸色瞬间变了,转眸,一扬剑。
她马上被人拉起来,推到前面。
“岑轻寒?”
她两只手都缩在红袄长袖中,低着头不吭气。
男人眸光如剑,在她脸上连划数道,然后又转向蒋煜:“你既然从未见过岑轻爵,又如何确定她便是岑轻寒?”
蒋煜抹了抹脸上的血,忙不迭地答:“她被从京押来之前,赜北吴王特命人在她身上刺了字,将军一验便知!”
男人眼角一缩,目光扫视着她,然后催马上前,弯腰一捞,将她抓上马背:“何处刺了字?”
身前身后,千人目光如炬,全都在盯着她。
她却如同冰块一样,在他身前硬梆梆地趴着,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