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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字谷中留了一日,莫大挂念手下弟兄,又念着莫愁,欲启回程。他问苏离离,“你既没有中毒,跟我回去不?”
苏离离踌躇了半日,心中放不下木头,却摇摇头道:“你回去跟他说吧,我不去了,就在这里等他。让他时时记着,早点回来。”
莫大应了,当日便走。午后苏离离送他至谷上大道,因说道:“现在太阳正下山,你天黑前还能赶到前面镇上住宿。”
莫大笑道:“我一个人还住什么宿啊,巴不得飞回去了。”
两人相对嘿笑。
莫大理一理包袱带子,道:“我走了。”
苏离离说:“嗯。”
他点点头去了,步履犹如从前,背影渐渐去远。苏离离想起才到京城,那些流离失所的日子里,是他帮着开店,做活,拉她去放风看哨。可苏离离不曾亲手掘过一次坟,却每次分他一半赃。
莫大走得有些慢,太阳低了,仍让他觉得刺眼。当旁人都说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时,苏离离却说,我觉得你人好,心地正直又重义气,才不是别人说的那样。他说是么?苏离离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沉稳,点头道:“是的,你肯定有出息。”
他渐渐走进夕阳的余辉里,苏离离大声道:“莫大哥,今后空了,和莫愁姐来看我啊!”
莫大没有回头,隔了一会儿才反手挥了挥,高声道:“知道啦。”
苏离离自此便住在木头当日住的小木屋里,从冷水镇买来锯子、刨子、凿子,从最普通的木料练起,改板、打磨,雕刻,无不细致从容。一日与韩夫人到冷水镇外面赶大集,地摊上发现了一本了《椁棺槥椟考》,不想竟有人著这样的书,买了回去看,依样画了些图。闲来无事,也跑去看了看从前在河谷发现的那块巨大的阴沉木,仍然用土掩好。
大半年时间做好一口杉木大棺材,棱角分明而不失圆润,尺寸具足,严丝合缝,古朴却精细。韩真看了道:“苏姐,照你这么细地做,一年也只好做出一具棺材来了。”苏离离笑道:“你若要做嫁妆,我保证一月制好。”韩真脸一红,啐了一下,转身就走。
韩真年前照料一个年轻的帮主养伤,那人对她十分有意,伤愈之后每月快马千里,来回一趟,专为看她。韩蛰鸣开始不允,看那人坚持了一年,有些松动的意思了。故而韩真一提到这事就脸红。
第二天,苏离离请人将那具做好的棺材抬到碧波潭边,巧舌如簧,卖给了来找韩蛰鸣看病未遂的人,得了银子存在一只大瓮里,没事倒出来数数。
过年时,祁凤翔兵马已渡江,南下至冷水镇北七十里,快马一日可到。祁凤翔盘桓数日,知她爱诈小财,将南军中搜出的金银装满了一只樟木小箱子,令祁泰带人抬了送到三字谷。祁泰回报曰,苏离离眉开眼笑,问他好,欢迎下次再来。
仿佛能看见她那种狡黠奸诈得到满足的得意,祁凤翔笑而无言,心里终究有些放不下,近在咫尺也不愿再见到她,停了两日,挥师西向。那一箱金银约有百斤,苏离离甚喜,将韩夫人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改善一新,又添木工用具无数。她每天做午饭,韩夫人做晚饭,午后便拾块木头练练线雕,再改改棺材图纸。
腊月二十八,三字谷下了雪。碧波潭边团团烂银般积雪,潭水却仍是温热暖和。三十这天,苏离离在潭水流下处洗了一篓衣服,洗着却想不知木头的衣服是谁在洗。抓了篓子往回走时,崖上“扑通”一声扔下一人,片刻后冒出脑袋。
苏离离认出是莫大手下一个得力的喽罗小兄弟,那小兄弟摸出一封油纸封了的信。苏离离取出来看,尺方的纸上只得木头四个饱满的大字,清峻不改,写着:“安好,勿念。”苏离离恨恨道:“谁念他了。”又低头看一眼,“还真简洁啊。”
那张纸被她拿回去好好收到了枕下。
木头沿西一路南下,恶战一年,竟打通了梁、益奇险绝地。战报呈到祁凤翔手中,激赏之余也不禁慨叹,一切事情到了江秋镝手中,都可删繁就简,迎刃破解。简洁,原是大智慧所在。
六月,荆州被围,祁凤翔剑指其东,木头兵临其西,左右打了一个月,尽得三分之二,只余四郡未下,两下里整兵,择日再战。祁凤翔一时兴起,令人请江秋镝到黄鹤楼小聚。
这天风急云低,木头一日轻骑百里,赶到武昌。黄鹤楼层层飞檐,矗立山间。拾级而上,空荡无人,顿觉古今倥偬。到得顶上,四面窗户大开,祁凤翔独自凭窗,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外半是乌云,半接流水。他月白锦裳的袖子迎着风猎猎而鼓,似欲九天翱翔。
木头束发窄袖,黑衣劲装,缓缓上前,隔着数尺并肩而立,眺望四野。江汉平原千里,又有丘陵余脉起伏于平野湖沼之间,断续相连,犹如巨龙卧于浩淼烟波。木头望着楚天辽阔,不禁赞道:“武昌确是气象非凡之地。”
祁凤翔也不转头,淡淡道:“古时这里叫做盘龙城,正因其山川形盛而得。可惜山势聚而不散,水流支离不纯,虽有地气龙脉,立国亦不能长久。”
木头转头看了他一眼,嗤地一笑,“你什么时候学起风水堪舆来了。大凡勘测天机的人,都穷困潦倒,不学也罢。”回身就桌边坐了,兀自用青瓷酒杯倒了一杯酒,却是山西汾酒,醇香清正。
祁凤翔微微一笑道:“从前杂学旁收,风水之术倒也粗通皮毛。”
木头执杯一饮而尽,赞道:“好酒。”
祁凤翔回身在他对面坐下,“你就不怕我在里面下毒?”
木头再斟一杯,“偏你这么多心思。不喝我喝光了。”
祁凤翔笑笑,接过酒壶来。风将窗边帷幕高高吹起,更增飘摇之慨,满天木叶飞舞,一派混沌乾坤。天边传来隆隆雷声,野雁颉颃低徊,都栖落在平沙江渚。
祁凤翔端了杯子迎上前,木头便将杯一碰,相对饮尽。豆大的雨点沙沙而落,二人坐看雨势,片刻之后,天地婆娑,大雨滂沱。遮天蔽日的气势令人畏惧而神往。
祁凤翔浅斟薄饮,捏着杯子道:“你上次找我时跟我说了许多话。我想了这些时候,还是想不通。”
木头道:“什么地方想不通?”
祁凤翔放下杯子,认真道:“打个比方说,你和她遇险,二人之中必死一人,你会选谁去死?”
木头淡淡道:“无论什么时候,我都要她活着。”隐约带着当初苏离离说木头一定会来找她时的坚定。
祁凤翔扶了桌边,沉吟道:“那这有什么意义呢,一样是分别。你活着却比她活着有用得多。”
木头忍不住笑,摇头道:“我早就说过,不要衡量比较。你一衡量,就不是那个意思了。”
祁凤翔兀自思索了半日,也摇头道:“这未免太没出息了。”
“你现在这样想罢了,未必就做不出来。”
祁凤翔也叹道:“但愿我做不出来。”顿了顿,又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木头微微一笑,目光都变得柔和了,“这边的事办完就回家。”
回家,世间住所虽多,却很少有能称为家的。祁凤翔止不住有些泛酸,温和地煽风道:“你父王本是忠臣,我还想着封你临江王,制藩建政,重振一下家业呢。”
木头无力地看了他一眼,点着桌子道:“你可真是……秉性难移……”
两人一齐笑了。
一席酒饮至雨停,一句也没谈军政。但见碧空如洗,沉江似练,宾主兴尽而归。
两月后,兵会江陵。祁凤翔先一步入城,左右等了一日,方见张师傅独骑而来,见礼毕,言道:“江秋镝说允你之事已了,他就此告辞。”
城门外驻军,只剩了副将军莫大领军,军师参将李秉鱼辅佐。
祁凤翔沉吟了半日,什么也没说,分扎人马毕,径回京城。百姓夹道迎庆,天下大统,终是站上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京中早有安排,当月便改元登基,大赦天下,封赏百官。诏书之前列者,封江秋镝为临江王,特旨可以不履职,不理事,不朝参,虚衔遥领。
祁凤翔制政,以宽厚为纲,以民生息;以严峻为目,以彰公允。一二年间,已隐有太平盛事的气象。
三年正旦之日,百官大朝,藩王属国尽皆来贺。祁凤翔一派和煦,圆融贯通,虽笑意盎然,也令人又敬又畏。须臾忽有内侍报来,言曰义威将军莫大要转呈临江王贺礼。祁凤翔微微一怔,意兴顿生,道:“传上来。”
十八人前后左右一步一喝地抬上一个极其沉重的东西,渐渐近了,便见是一具极大的棺材,八寸厚板,三衽三束,乃是天子葬仪的内棺规格。人人看见都要赞一声,好棺材!非金非玉,却如金石般坚硬;非漆非画,却比漆画更加光亮。素色天然纹理,铮铮鉴人,伸指一扣,竟叮当作响。站近一尺,便有幽香袭来。
一时众人皆忘了棺木之不吉,纷纷啧舌称叹。祁凤翔起身自鸾座到殿中,看了片刻,手上劲力一推,沉重的棺盖滑开小半,就见棺内衬着七星隔板,板上放着一个蓝布包裹。那年苏离离说要亲手做棺材送他,事过境迁,他忘怀已久,往事却在看见这七星隔板时,骤然撞入心怀。
祁凤翔说不上是喜是慨,伸手拿出那个包裹,布帛之下是一只乌金匣子。匣子一经拿出,殿上群臣有认识的,都发出一声低叹。祁凤翔自怀中摸出那把钥匙,辨明了方位,插进三棱孔,一拧,锁簧二十余年后竟“喀哒”一响,开了。
人人屏息看着,祁凤翔缓缓揭开盖子,里面四四方方一块玉石,两边衬了水晶块,严密地嵌在匣中。祁凤翔就棺盖上倒出看时,方见那三寸见方的羊脂白玉是一枚印章,底下刻着阳文篆字。他握在掌中辨了片刻,印上四字,刻着“大胜在德”。
祁凤翔又看了看匣子里,别无他物,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忍不住笑了起来,渐渐笑响,竟止不住。文武百官都不知他看见了什么,一时怔忡发呆。待他止了笑,方吩咐道:“临江王的贺礼朕很喜欢,暂置立政殿偏厅之中,令能工巧匠照样制椁吧。”说罢,将印携入袖中,散朝而去。
众人恭送,却始终不解那天子策中乃是何物。
午后礼祭天地,夜宴群臣,直到亥时末刻方还寝宫。除了正装,梳洗毕,换上织金五爪团龙服,月白底色,袍袖舒展,闲适之间不掩天子气象。头发散在肩背上,一把乌黑流溢,衬出他一种散淡而不羁的美。内侍入请是否召后宫侍寝。祁凤翔淡淡道:“太晚了,免了吧。”
镏金铜灯下,看了半夜折子,农耕水患到修文偃武,或批复,或留中,一一整理。万事都在一个熟练,天子也并不难做。他停笔小憩时,望见砚中朱砂艳丽,心里一动,靠在椅背上静了静神,缓缓步出寝宫,月光如水般照在白玉栏杆下。
值寝的内侍正当瞌睡,不料他忽然出来,哗啦啦跪下一片。祁凤翔随手一指,道:“掌灯,去立政殿。”他抬脚便走,两个大太监忙提了宫灯跟在身后。借着月光来到立政殿偏厅敞轩里,那具阴沉木棺静静搁在殿中。
祁凤翔没有回身,只做了个手势,两个大太监知趣,搁下宫灯,躬身而退。他白天不及细看,此时却禁不住提了灯,每一个细致处的线雕花边儿都不放过。棺木寂静无声,盖帮底,四棱边角,无不精致,竟让他凭空对一具棺材生出喜爱之心。
苏离离卖他棺材叫价昂贵,做工却差强人意;送他的棺材恰恰相反。想起往事,祁凤翔不禁微笑,说遗忘已镌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他渐渐收了笑,手指抚过每一道雕花,每一个线条都无限留恋,像握着那个人微凉的指尖。岁月中有万种风情令人回想。
祁凤翔扶着棺沿望向槛外阶下,月光下白玉砌成的石阶延伸到殿外,远而静谧;步步行来,负重而艰险。人世间缤纷的情事,本就无畏无悔。
那一年,他站在苏记棺材铺的屋檐下,看她秀美的脚踝像开在雨里的小把茉莉,盈盈一笑,便扎在了心里。
爱如平野风起,不知何处来,不知何所终。
而山河高远,江湖杳渺,从此寂寞辉煌,从此云淡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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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三字谷,初秋,木叶盛绿微黄,一片绚烂。
清晨,苏离离打开门,明丽的阳光中有有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在门外静立。征尘未洗,风霜犹在。阳光映在苏离离脸上,微微眯了眼,照出一个恬淡的笑容,语调有些缱绻的滞涩和由衷的欢喜,她轻声道:“木头。”
七年前他被她所救,五年前他默然离她而去,时至今日,江秋镝笑容纯净,眉目俊朗,终是笑道:“我回来了。”
万叶秋声刹那都变做了人世安稳,岁月静好。
七日后,正是韩真出嫁的日子。那位对她矢志不渝的少帮主终于在去年得到韩蛰鸣首肯,纳了娉。只有一条,婚礼必须要在三字谷办,办完才能将韩真接回去,每年二人必须回来一次,那少帮主都一一应允。
是日,韩夫人将韩真打扮好扶出房来拜了天地,送入洞房。入夜,苏离离和木头坐在屋外抬头看星星,许久不见,苏离离总是粘在他身边。因为帮着韩夫人打扮了韩真,于是她叹道:“韩真今天可真漂亮。”
木头轻声道:“是么?”
苏离离看了他一眼,见他心思飘远,“是啊,怎么,你酸了?”
木头大怒:“你再这样无聊,看我怎么收拾你!”
苏离离看他真生气了,挽住他手臂,“嘻嘻,你猜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木头恨恨盯了她片刻,道:“不知道!”
苏离离兀自感叹,“那你猜他们第一次能不能成?”
木头左右四顾了一下,见了鬼一样看着她,“你注意一下体统好不好?这种话也好意思堂皇出口!”
苏离离瞪大了眼睛,无辜道:“我怎么了,你前天给我看的那本书上就说了,男女初夜,十九不成。”
木头被她打败了,抚额良久叹道:“有什么不成的,心黑手狠就成了。”
苏离离冷笑两声,“看出来了,你就是这种人。”
木头抓头发,侧身一把抱住她,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们要不要补一个婚礼?把你也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捉在堂上拜天地。”
苏离离发现他做了两年大将军,为人越发有控制欲了,拜堂都要用捉的,懒懒答道:“懒得折腾,”
木头凝视她半晌,迟疑道:“我是怕你觉得我们的亲成得不太……”
苏离离抱着他的腰蹭了蹭,指点道:“我觉得很好,我就喜欢在铺子里,那是我们的家。就我们两就成了,要别人来做什么,要那些俗礼做什么,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你看韩真他们今天应酬了一整天,这会儿肯定没精神了。”言罢,诡笑。
木头听她说得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
一个月后,木头正式拜了韩蛰鸣为师,韩蛰鸣一畅老怀。苏离离有些小风寒,咳了两天,韩蛰鸣给她诊脉,无意间说道,苏离离幼年遭遇离乱,风餐露宿没有好好调养,血气有些亏欠,不易致孕。
苏离离强辩道:“我一般都不生病。木头受过外伤,又受过内伤,为何不是他有问题?”
韩蛰鸣拈须道:“他受外伤,那都是筋骨皮肉之伤。他的内伤现在不仅好了,且内力充盈。习武之人,内力丰沛,则身体康泰。你才有内伤,现下早睡晚起,心情舒畅,好吃好喝,慢慢补起来吧。”
苏离离一回到房里,扑进木头怀里,郁闷道:“你只好停妻再娶了。”
木头大声道:“说些什么呀!”
苏离离顿时从老虎变成小猫,弱弱地抬头,“你另找个能生的吧。”
木头哭笑不得,“韩先生不是说了,你就是身体底子弱了些,调理一下也未尝不可。咱们总要试试吧。”
苏离离道:“一来二去太耽误你了。不如这样子,先试五十年吧,不行再说。”
木头顺着她点头:“五十年未免太短了,怎么也得试个八九十年。”
不知是心灵福至,还是运气使然,三个月后,苏离离头晕作呕,韩蛰鸣一诊,有孕两月有余。苏离离很惊愕,木头看似很淡定。韩蛰鸣更加淡定,一招木头,道:“你去切一切她的脉,告诉我是什么脉象。正愁这里没有来求治生产的人,怕你找不准脉。”
此后数月,木头不离她左右,也不准苏离离爬上谷口去,什么都是他去办。且每天要把脉二十次以研究脉象。苏离离眉眼一眯,问道:“你们这是让我生孩子还是坐牢?把我当教材了啊?”
木头宽慰她道:“再过五个月我就不拘着你了。”
“五个月?”苏离离疑道。
木头点头微笑,“五个月。”
五个月后,木头不制止她行动,苏离离自己不想动了,成天懒懒的。木头却又要拉着她到处转一转。有时候苏离离烦闷起来发一发脾气,木头也总让着她,哄小孩一样,说今后带她出去玩吧,天南地北都可以。
孩子七个月的时候,木头细细地把了她的脉,笑道:“女儿。”
苏离离犹疑了一下,问:“你喜欢么?”
“我喜欢啊。”木头轻轻抱着她。
苏离离沉吟片刻,“我们打个商量好不?女儿跟我姓苏。”
木头温柔不改,却断然道:“不行,第一个孩子要跟我姓。”
“那……那第二个跟我姓?”
“第二个孩子也跟我姓。”
苏离离无力道:“那哪个可以跟我姓?”
木头握着她的手,诚挚点头道:“哪个都不能跟你姓,你可以考虑跟我姓。”
……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苏离离临产。得益于木头带着她闲逛活动,疼了一个时辰,女儿瓜瓜坠地。正值仲夏,木头便给女儿取名为半夏。
苏离离正色道:“木头,我们要是再生孩子,是不是要叫藿香、艾叶、天南星啊?”
木头那段日子正在制辰砂半夏丸,听了这话,深以为然,道:“再生女儿可以叫辰砂,要是儿子叫南星也不错。”
苏离离晕倒在床,“你这也太欠水准了。”
他坐在床沿,反问:“那你能起什么好名么?”
木头已不复是青涩沉默的少年,更兼沙场历练,眉宇之间是成熟男子特有的气韵,常常让苏离离觉得自己仿佛是他的孩子,要他哄着拍着提点着才能过得安生。她情肠一转,娇态横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额头,“我起过呀,木头就是好名儿。”
每当苏离离露骨地表达爱意,木头就万分受不了她,瞪了她一眼,讷讷半晌,道:“好吧,只要你不起个十三圆,四块半什么的,今后再生就让你起名字。”
半夏七个月大时,莫大从江南调防回京。临走之前,木头携苏离离去会他和莫愁。四人相见开怀,共叙别情。苏离离和木头一走月余,韩夫人倒是乐意带着半夏,只是苏离离想女儿想得受不了,回到三字谷,抱着半夏,望了她圆圆的小脸想,这就是尘俗羁绊。如木头所说,虽束缚,也心甘情愿。
此后天下大定,百姓安居乐业。苏离离当初卖房子的钱,以及后来攒的银子,不下三千两,却始终藏着,不愿意挥霍。木头知道她是从前生计窘迫落下的毛病,循循善诱,教她当用则用。于是买来上好青砖,在三字谷空处,韩蛰鸣药庐约里余之地砌了一座大院子。
青瓦白墙仿若从前的铺子,房间左三右二。几围篱笆,都在脚下栽上藤蔓,周围种菜植药。木头的医术日益精进,韩蛰鸣时常挑出病人来让他治。苏离离收拾房屋,闲来便做一做棺材。因为不必以此谋生,她一年也做不出三具来,却具具精细上乘。
十余年后,江湖传言,若不能求得韩蛰鸣医治,可求得他尽得真传的徒弟医治;若求不得他的徒弟医治,则可求得世上最好的棺材盛敛。
总之,江南三字谷,伤病好去处,一朝治不得,买棺就入土。
女儿一岁时,两人再出谷游历。苏离离特意去了一趟母亲过去学艺的太微山,希望能找到时绎之,然而遍寻无踪。木头沿路找寻珍贵药材,二人流连良久,世间的风月奇景,所思所得都同分同享,宛然如一,再无缺憾。
入腊月时,回到三字谷。半夏已经能走会说,扑过来就叫爹爹。木头从冷水镇买了一些炮竹烟花来放。半夏吓得直往苏离离怀里缩。晚上女儿睡了,木头灯下托了腮,望着苏离离,双目闪闪道:“你还记不记得那年我跟你说的碧波潭?”
“什么?”苏离离不记得了。
“我们可以在里面……”后面省略数字。
“啊?”苏离离惊诧了。
木头站起身来,微微笑道:“今天除夕,正是岁末阴阳相交之时,不如我们去试试吧。”
“啊!”苏离离尚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走嘛。”木头半哄半迫。苏离离脸色绯红,愣愣间被他拉了出去。
碧波潭边结了冰雪,潭水仍然冒着热气,汩汩流下那一路冰凌的小径。木头道:“脱衣服。”黑夜中昏暗不清,苏离离有些砰然心动,用手握了脸,嬉笑道:“你先脱。”木头“哼”了一声,“脱就脱。”伸手便解下外面棉衣,再利落地脱下中衣,露出上半身结实流畅的肌理。
苏离离怎么看都看不够的,伸手想感受一下他身体特有的柔韧弹性,才一触到木头的背,头顶风声一响,“嗖”一人落入,或者说是钻入水中。但见木头站住一动不动,便知来人是友非敌。片刻之后,陆伯钻出水面道:“咦?你们为何在此,你怎的脱成这样?”
木头板着一张棺材脸,“洗衣服!你呢?”
陆伯“哦”了一声,“过年了,趁着夜里没人,来洗个澡。”忽然兴致一起,“你要不要下来切磋两招。”
木头应了声“好啊”,转瞬一招击了过去,未尽全力,水花已激起三尺。陆伯本是数一数二的高手,连忙一跃而起,挡开他这招。木头后招连绵不断,已刷刷刷地攻了过去,痛出杀手,陆伯大惊逃走。
这次尝试以比武大会告终。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这天木头早醒,天刚蒙蒙亮,空气清新,山色如洗。木头心情大好,趁着苏离离还没睡醒,把她抱到了碧波潭边。苏离离缩在他怀里,“你又要干嘛?”
木头用充满爱的纯洁的眼光瞅着她,苏离离暗暗诅咒了一声,伸手就扒他衣服。木头体贴地替她把头发挽了起来。正在这解衣缓带,柔情蜜意之时,池中水花一响,又掉下来一人。
苏离离与木头保持着解衣半搂的状态,眼睁睁看着水了冒出一个光头来。十方合掌欲言,突然又噎住了。木头飞快地把苏离离掩在身后,怒道:“这么早你来做什么?”
十方菀尔一笑,如醉春风,侃侃道:“下月十四是皇上三十寿诞,大宴百官,令我来问问,临江王是否有意回京一叙?”
木头想也不想,咬牙道:“没有!”
十方笑得愈加风姿绰约,合掌行礼道:“二位请参欢喜禅,贫僧少陪了。”言罢,运起卓绝轻功,逃也似地飞奔而去。
苏离离把脸埋在木头背上,简直要咬人了。木头抬头看了一眼谷口,拉起苏离离默默地回屋。这次尝试以禅定的思考而无妙悟告终。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时序递嬗,又属炎炎。傍晚太阳下去,余热散尽,苏离离开轩纳凉,隐约露着脖颈锁骨。木头是个意志坚定,百折不挠的人。他若想做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将它做成。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下巴,苏离离声音柔软道:“不想动。”
木头拉开她的领口,吻到肩上,含糊道:“不用你动。”
苏离离既不推拒,也不迎合,还是恹恹道:“怪热的,别弄得一身是汗。”
木头咬上她耳垂,“水里就没汗。”
几番劝诱推辞,苏离离给半夏盖好薄毯,二人潜至碧波潭。潭水澄清明净,夏日摸着微微温热。苏离离前后左右看了又看,木头道:“陆伯今天去冷水镇了。韩先生他们都睡了,这时节没人来打扰。”
苏离离红着脸笑笑,皓月之下,百种风情。木头一把将她推在旁边石壁上,动作虽迅猛,却知道预先将手垫在她脑后,以防撞在石上。下一刻,木头已吻上她的唇,辗转缠绵,不愿放开。苏离离不觉情动,轻吟一声,微微睁眼时,眼角余光一瞥,忽然惊叫出声。
木头骤然停下,回身看去,半夏惺忪睡眼,却专注地看着他们。三人瞠视半晌,半夏奶声奶气道:“爹爹,你们在做什么?”
木头握拳看着两岁的女儿,苏离离方才那缕情思半分也无了,忙整了整衣襟,上去牵了女儿道:“刚刚还在屋里睡着,怎的跑出来了?”
半夏毫不客气地搂着苏离离的脖子任她抱起来,委屈道:“我醒了没看见妈,我害怕,就出来找你了。”
苏离离默然片刻,满怀歉意又柔情万千地看了木头一眼,抱着女儿回走了。木头过了半天才悻悻而归。这次尝试以家庭聚会告终。
第二天晚上,木头对睡熟的半夏轻轻一点。苏离离惊叫:“你做什么呀?”
“放心,我有分寸。”
苏离离看他脸色不善,小心道:“你还要去?”
木头冷冷撂下一句话,“今晚再有人来,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此言一出,神佛皆畏,凡夫俗子更要靠边了。终于在几番尝试未果后,木头成功地达成了愿望。下半夜时,木头心满意足地抱着瘫软无力的苏离离回屋了。
这个夏天,苏离离又一次怀孕,抱着木头脖子赖,“这次生了我们就收手不生了吧。”
木头点头,“依你,不生可以,但是不能不……哼哼。”
苏离离愁道:“那要怎么办?”
木头轻描淡写道:“这个好办得很,师傅有秘方。”
七夕当夜,苏离离与木头并肩坐在屋外檐下,仰观星河灿烂。她倚着木头肩膀,有些模糊要睡的感觉,却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说着话。
苏离离道:“我生在七夕,我爹说日子不好,就给我取名离离。是想用这个离字来破了这半生流离。”
木头揽着她的肩,“他是要你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你看你多骠悍,当初我才见你那恶毒模样……”
苏离离轻笑着打断他,“你怎么就忘不了呢?”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苏离离模糊呢喃道:“我也忘不了,你的样子……温顺可怜,眼神……却沉默倔强……”她慢慢倚在他怀里睡着。
木头静静坐着,似被她话语之中平淡的尾韵带回了曾经的过往。他默然良久,见苏离离已睡着,轻手轻脚把她抱起来。屋檐月光下,她的面容宛如初见,又宛如岁月中喜憎聚散的迭加。那一刻倾情在沉淀中破空而来,击中了木头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他低下头,亲吻怀里她的脸。
当时相见早关情,蓦然回首,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