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刹外是一片茂密的丛林,虽然在春天,落叶也堆得很厚。

  本来那条直达庙门的小路,早已被落叶荒草掩没,就算是来过多次的人,一走入这阴暗的树林,也很难辨认路途。

  傅红雪连一次都没有来过!

  从他现在站着的地方看去,四周都是巨大的树木,几乎完全都是一模一样的。

  他根本分不出要往哪个方向走才正确。

  正在犹豫间,落叶上已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一个眉清目秀、清雅如鹤的僧人,踏着落叶施然而来,一身飘逸的月白僧衣上,点尘不染。

  他的年纪虽不大,看来却无疑是个修为极深的高僧。

  傅红雪虽然并不是个虔诚的佛徒,对于高僧和名士却同样尊敬。

  . “大师往何处去?”

  “从来处来,当然是往去处去。”

  僧人重眉敛目,双手合十,根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傅红雪却还是不肯放弃问路的机会,现在已没有时间容他走错路。

  “大师可知道天龙古刹往哪里走?”

  “你跟我来。”

  僧人的步履安详而缓慢,看来这条路就算是通往西天的,他也决不会走快一步。

  傅红雪只有慢慢地在后面跟着!

  天色更黯了,他们终于来到一座小小的六角亭前。亭外的栏杆朱红漆已剥落,亭内放有一张琴,一局棋,一壶酒,一副笔墨,还有个红泥小火炉。

  在这幽静的树林里,抚琴下棋,吟诗煮酒,高僧正如名士,总是雅兴不浅的。

  傅红雪虽然从来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雅致,对于别人这种高尚的嗜好,也同样尊敬。

  清雅如鹤的高僧,已走人小亭,拾起一枚棋子,凝视着,眼睛里带着思索的表情,仿佛正在考虑着,不知应该怎么走这一步棋。

  于是他将这枚棋子,慢慢地放进嘴里,“咕嘟”一声,吞了下去。

  然后又将那张琴劈碎,塞人火炉里,点起一把火,将壶里的酒倒出来洗脚,却将石砚中的墨汁倒人壶里,摆到火上去煮,再将棋盘捧起来,不停地敲打,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竟像是觉得这种声音,远比琴声悦耳动听。

  傅红雪看得怔住。

  ——这修为高深的高僧,难道竟是个疯和尚。

  傅红雪又怔住。

  ——那和尚不但疯,而且喜欢吃肉,人肉。

  僧人上上下下地看着他,好像正在打量他身上有几斤可吃的肉。

  傅红雪却还是不能相信。

  “你真的是个疯和尚?”

  “疯就是不疯,不疯就是疯。”僧人嘻嘻地笑着:“也许真正疯的不是我,是你。”

  “是我?”

  “你若不疯,为什么要去送死?”

  傅红雪的手握紧,道:“你知道我是谁?知道我要到哪里去?”

  僧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忽然仰面向天,喃喃道:“完了完了,千年的古刹就要倒塌,人海中到处血腥,你叫和尚到哪里去?”

  他忽然提起炉上的酒壶,对着口往嘴里倒,墨汁从嘴角流出来,玷污了他一尘不染的月白僧衣。

  他忽然跪到地上,放声痛哭起来,指着西方大声道:“你要去死,就赶快去吧!有时活着的确还没有死了的好。”

  就在这时,西方忽然有钟声响起!

  只有古刹的千年铜钟,才能敲得出如此清脆响亮的钟声。

  古刹中若只有一个疯和尚,敲钟的人是谁?

  痛哭着的僧人忽然又跳起来,眼睛里充满了惊吓与恐惧。

  “这是丧钟。”他大叫着道,“丧钟一响,就一定有人要死的!”

  他跳起来用酒壶去掷傅红雪,接着道:“你若不死,别人就要死了,你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死?”

  傅红雪看着他,淡淡道:“我去。”

  第十六回 丧钟

  钟声停了,余音犹在。傅红雪已到了天龙古刹的大门外。

  暗灰色的古老建筑虽已陈旧,却依稀仍可想见昔日的庄严宏大。院子里一座巨大的千斤鼎上铜绿斑斑,石阶上也长满青苔,虽然显得有些凄凉冷落,可是雄伟的大殿仍然屹立如山,廊间的庭柱也壮如虎腰。

  这已历尽沧桑的古刹,怎么会突然倒塌?

  “疯和尚说的当然是疯话。”

  大殿里供奉的神祗,久已未享人间肉食香火,却还是高高在上,俯视着人类的悲痛和愚昧。殿角已结起蛛网,破旧的神幔在风中飘荡,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那敲钟的人呢?

  傅红雪默默地站在神像前,心里忽然有了种奇怪的感觉,忽然想跪下去,跪在这镀金已剥落的佛像前,祈求平安,为卓玉贞和她的孩子们祈求平安。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变得如此虔诚,可是他并没有跪下去,因为就在这时,大殿外突然传来“咔哧”一声响。

  他转过头,就看见外面有一道惊虹厉电般的刀光飞舞闪动。刀光过处,那粗如虎腰的庭柱立刻被砍断,只听“咔哧、咔哧”之声不绝于耳,山岳般屹立的大殿突然开始摇动。

  他抬起头,立刻又发现殿上那巨大的梁木已往下倾斜。

  那疯和尚说的并不是疯话。飞舞的刀光绕着大殿闪过,这屹立千年的古刹竟真的已将倒塌!

  那究竟是柄什么样的刀?竟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

  这柄刀本是天下无双的利器,可是这柄刀也决没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轰”的一声震动,大殿已倒塌了一角。

  可是傅红雪并没有倒下去。山可崩,地可裂,有些人却永远不倒的。

  大殿又倒塌了一角,瓦砾尘土纷飞,梁上的燕子早已飞了出去。

  傅红雪却还是动也不动地站着!

  外面不但有那柄足以令神怒鬼怨的天王斩鬼刀在等着他,还不知有多少令人无法预测的杀机!

  他忽然冷笑。

  “苗斩鬼,你的刀是把好刀,你这人却是个鼠辈。你为什么不敢和我正面相对,决一死战,却只敢在背后弄鬼?”

  刀光消失,大殿外却有人也在冷笑:“只要你不死,到后院来见我。”

  这斩鬼的天王笑声竟如鬼哭,一字字接着道:“我一定等着你!”

  “我一定等着你。”

  同样的一句话,同样的六个字,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此时此刻,傅红雪竟忽然想起了那个戴着茉莉花的女人,想起了她倒在地上,那种充满了痛苦、悲伤和绝望的眼色。

  她也是人。无论什么样的人,都不会自己愿意受那种污辱的。

  她这一生,岂非永远都像是处于一所摇摇欲倒的屋子里,前面无路可进,后面也无路可退,只有等着瓦砾尘土压下来,压在她身上。

  傅红雪的手紧握,忽然开始向外走。他走得很慢,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痛苦丑恶。可是他既然开始往外走了,就决不会停下来。

  门户已倒塌。飞扬的尘土,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从断木瓦砾间慢慢地走了过去。

  又是天崩地裂般一声震动,大殿的中央已塌落了下来。

  瓦砾碎木,急箭般打在他背后。

  他没有回头。他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这不但要有惊人的镇定之力,还得要有绝对处变不惊的勇气!就因为他能镇定,就因为他有勇气,所以他避开了第一次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