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万人!”

  钟禺谷手中的茶杯一晃,茶水都溅了一些在几案上。作为刚提升的下将军,被授予守御大江东部重镇东平城之责,这个年轻将军本该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然而经历过的几场大战让这个年轻人也变得畏头缩尾。

  萧子彦道:“钟将军,敌人数量虽重,但队列不整,看来也都是些新入伍的士兵,战斗力不会太强。”

  “可毕竟有六万的兵力。”钟禺谷将茶杯放到桌上,沉思着看着墙上的一张地图。

  那是东平一带的设防图。东平城附近山丘林立,却都是些低矮的小山包,树木高大,很利于设伏。在东平城南门外有两座名为左辅、右弼的小山,上面各设了一个石堡,驻有两千人的兵力,与东平城成犄角相倚之势,因此东平城的防御力在帝国诸大坚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钟禺谷看了看,忽道:“叛军几时能到城下?”

  “按他们的行军速度,明日便到了。”

  钟禺谷想了想,道:“传令下去,让辅弼二堡守军退回城中,将城堡毁去。”

  萧子彦还没说出话来,边上的众将先都大吃一惊,有个将领叫道:“钟将军,这可使不得!”

  这人名叫马耀先,军衔是都统,仅次于钟禺谷的下将军,是东平城的第二号将军,也只有他能当面反驳钟禺谷。他比钟禺谷要大十多岁,但现在官职反在钟禺谷之下,向来对钟禺谷不服气,因此说话也很不客气。

  钟禺谷看了他一眼,道:“马将军,你有何高见?”

  马耀先捋起衣袖,道:“钟将军,辅弼二堡与东平城唇齿相依,若失二堡,敌军便能以此为据战进攻城内,东平城的守御将会更加困难。而有此二堡,敌军无法攻到城下,防守要容易得多。”马耀先的口齿远不及钟禺谷,这一席话也说得磕磕绊绊,但这番话却也大有道理,萧子彦不由暗自点头。

  钟禺谷道:“若两军兵力相若,自然不错。但眼下叛军兵力是我军三部,防守二堡要分兵四千,一旦敌人将两堡团团围住,无法补充补给,马将军以为两堡能守几天?”

  马耀先道:“左辅右弼二堡的辎重可以坚持十余天,而这十余天内,从东平城发兵,足以将敌军击退,那时再趁机补充辎重,有何不可?钟将军若是胆小,末将愿领四千人守御二堡。”

  他这番话已是大不客气了,几乎在直斥钟禺谷胆怯。钟禺谷脸上微微发红,猛地站起来,喝道:“马将军,你若真能守住,自然是好。可万一左辅右弼二堡失守,东平城军力大损,此罪你可能担当?”

  马耀先道:“当然可以!若二堡失守,我义不独生,唯死而已。”

  马耀先的喉咙原本就很响,此时一急,脸红脖子粗的更象是在吵架,几个官职低一些的脸都吓得有点白了。敌人还未到城下,守将就已经先起了内讧,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萧子彦是个客将,也不好多插嘴,心中却有些失望。

  帝国真个已是到了末路了吧,连将领都不团结。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正想打个圆场,忽然听得有个人道:“两位将军,请听我一言,不知可否?”

  这人声音温和,字正腔圆,语气也不紧不慢。萧子彦认得这人,此人名叫许寒川,是东平城的行军参谋之首。这人虽是文职,长得也文质彬彬,据说枪马娴熟,便是寻常武将也不是他的对人。这许寒川年纪不到四十,颇饶智谋,在东平城算得上是钟、马二将之下的第三号人物。

  听得许寒川的声音,马耀先倒是平静了许多,道:“许参谋请说。”

  “东平城城中兵力不足,若敌人有长久围困之举,守辅弼二保较诸守城确是要难上数倍。当初风军团统领邵将军建此二堡,实是着眼于进攻,萧将军你说可是?”

  萧子彦听他问到自己,站起来道:“许参谋所言甚是。但攻守原是一体,不可执于一端,辅弼二堡与东平城相辅相承,确是不可轻言弃守。”

  马耀先听萧子彦这般说,点了点头道:“萧将军说得很对。我说……”

  许寒川心知若被马耀先抢过话头,只怕又要磕磕绊绊地说上一大通,忙道:“正是此理。但钟将军所虑亦有道理,要守左辅右弼二堡,付出的代价也不在小,东平城兵力不足,分兵四千去守这两个堡,便是本末倒置。”

  马耀先听得一头雾水,道:“许参谋,你既说不能失去,又说不能守,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寒川捻了捻胡须,微笑道:“我是说,若敌军有围城之议,二堡守御得不偿失。两全之计,是要充份发挥左辅右弼二堡之效,一举破敌。敌人想打持久战,我军便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将其歼于城下。”

  马耀先听到此时才明白许寒川是附和自己的,忙不迭点头道:“正是正是。叛军乌合之众,不值一哂,一鼓作气,定能将他们击散。”

  他说得勇气十足,一些将领也都随之抬起了头,似乎正如马耀先说的一样,胜利已是唾手可得。萧子彦虽然觉得钟禺谷弃守左辅右弼二堡之议过于保守,可也不同意马耀先说得那么轻松,他先前以为许寒川定是同意钟禺谷的见解,没想到许寒川居然会附和马耀先,不由大为吃惊。他印象中的许寒川颇为持重,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如此冒进。他张了张嘴,正待说句什么,钟禺谷已先道:“许先生,你以为凭借辅弼二堡与叛军决战,正是上策么?”

  许寒川走出队列躬身一礼,道:“钟将军深通兵法,难道忘了百里行军而蹶上将之理么?据寒川看来,我军有三胜之机。其一,敌军远道而来,定已疲惫不堪;我军以逸待劳,正是生力军。其二,据萧将军所言,敌军队伍散乱,定是乌合成军;我军身经百战,精锐无匹。其三,敌军补细既难,驻扎之地又无险可守,我军却有高城大寨为据,足以抵敌。有此三胜,寒川以为各有敌军虽众,实不足惧,我军胜券在握矣。”

  许寒川是仕人从军,虽然一身戎装,此时滔滔不绝,仍是咬文嚼字。马耀先虽听不太懂,但总算知道许寒川是在说敌人必败之理,叫道:“许参谋这话说得太好了,我也正是这个想法。”

  钟禺谷的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有些尴尬。萧子彦来东平城并不太久,却也知道这许寒川算得钟禺谷推心置腹的谋士,原先也与钟禺谷接近得多,但此事许寒川却大力支持马耀先,钟禺谷心中定有众叛亲离之感。不知为什么,他心中突然感到了一阵寒意。虽然许寒川说得有条有理,无懈可击,但战争绝非三言两语可以解释得通的。虽然许寒川的话大有道理,但事实说不定却是大相径庭。钟禺谷撤防辅弼二堡之议虽嫌保守,但一旦成为持久战,这个决议更为合理一些。照马耀先和许寒川的计划,那已是在孤注一掷,将胜负都寄托在城下一战上了。可是要他来说出一条万全之策,却也想不出什么。和军校出身的钟禺谷与马耀先不同,他从没进过军校,连兵法都背不全,列席战前会议无非因为他是风军团派来的客将,算是代表一支独立的队伍而已。

  钟禺谷深吸了一口气,忽道:“马将军既然敢战,我也不好折了马将军锐气。只是若叛军未能一鼓击散,还望马将军能尽早回城,少受损失。”

  马耀先挺起胸膛道:“遵命。钟将军放心,末将定能斩将立功,让叛军不敢小看了我们东平城。”

  钟禺谷道:“事不宜迟,请马将军即刻点齐兵马,左辅右弼二堡便全在马将军身上了。其余将佐回去立刻准备,不可轻敌。”

  散去了众将,钟禺谷对亲兵道:“今日我要休息,你们好生看守,不得有误。”那亲兵心知钟将军定是恼羞成怒,慌忙到门外站岗,生怕钟禺谷脾气发作砍几个人泄愤。这钟将军年纪虽轻,却是帝国新一代将领中的翘楚,除四相军团统领以外,便数得他了,可是万万得罪不得。

  将帐中人都打发出去了,钟禺谷走进内室。东平城名列帝国十二名城,将军府也造得高大巍峨,只是钟禺谷好静,用的下人不多,将亲兵打发出去,一个大堂里冷冷清清,鸦雀无声了。

  钟禺谷进了内室,从腰间取下了腰刀,抽出刀来细细擦拭。这口刀还是钟禺谷毕业时由现在的帝君御赐的,那时钟禺谷在数百毕业生中成绩名列第一,名列毕业生中“金刀十杰”之首。过去这几年,那时的金刀十杰后来真正能出类拔萃的并不多,但钟禺谷却能一帆风顺,从一个百夫长成为下将军,也是帝国军中难得的。

  刚擦了一下,钟禺谷忽然轻声道:“进来吧,没人了。”

  门微微地推开一条缝,进来的却是许寒川。在会议上许寒川侃侃而谈,此时脸上却带着一股谄媚的笑容。一进来,他便跪下道:“钟将军神机妙算……”

  “把门关上。”

  钟禺谷用刀指了指门,许寒川连忙关上门,才小心翼翼地道:“钟将军,正如你所料,马耀先这莽夫果然一下子便跳了出来。”

  钟禺谷将刀擦了擦,拿到眼前,侧身看了看,道:“事情都办好了?”

  “方将军说了,他与向大统领禀报此事,大统领说钟将军识大局,为共和政府立下这等大功,定是共和国的开国功臣。”

  钟禺谷冷笑了一声,道:“功臣?共和军不是以人为尚,以民为本的么?怎么还会有功臣一说。”

  “这当然只是个说法了,嘿嘿。”许寒川讪笑了两下,道:“钟将军,东平城一失,帝国门户大开,将来便是想划江而治也是不能够了。大统领的共和军得了天下,钟将军就是大将军了。”

  钟禺谷的手指在刀面上轻轻一滑,差点连手指也割破。但他脸上仍是声色不动,道:“这是将来的事。军中军心如何?”

  许寒川脸上的笑容一下褪去了:“不好说。卑职也打探了民心,没想到居然有近一半还对帝国抱有幻想,尤其是马耀先那一军七千人,根本搬不动。”

  钟禺谷垂下头,只是沉思着。许寒川接着道:“其实,钟将军,趁马耀先兵发在外,派个死士过去将他刺杀了,岂不一了百了,轻轻易易?何必要这等曲折。”他还待再说,忽然看见钟禺谷脸色已变得铁青,后面的话已吓得吞了回去。

  钟禺谷长吁一口气,道:“寒川,不是这等简单的。我向共和军投诚,是为了黎民百姓免受刀兵之苦,马兄终究是军中同袍,我不忍为一己之利出此下策。反正到时辅弼二堡定挡不住共和军的铁蹄,让他象一个勇士战死沙场,也算对得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