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计算之中了!帝君拉拢我,也许正是郡主的遗命吧,假如当时我
反对,郡主会不会告诫帝君及早除掉我?这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直
觉得自己有愧于她,但如果她一直无恙,渐渐地,我会不会成为她手
中的一枚棋子?那难道是一件幸事么?我会不会与她也有决裂的一
天?
只是,那已经没有可能了。郡主算计了一切,却仍然漏算了路恭行会
行刺。她纵然在利用我,但我对于她来说,到底不仅仅是一枚棋子而
已。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评价郡主,妻子?老师?上司?似乎都有一
点。我不知道长久相伴,我和她会不会出现不可调和的冲突,她那么
早就死去,也许也是一件好事吧。不管怎么说,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不再有可能。
正想着,帝君突然又小声道:“楚休红,甄砺之定然不会安于受贬。
现在立宪将要实现,茵妹当初就说他很有可能会有异动。一旦发生什
么事,你该怎么办?”
我怔了怔。帝君突然向我说如此重大的事,实在没想到。现在梅园中
人虽多,但那边正闹得欢,一队黄门当中阻隔,那边的人听不到我们
的谈话,他们定然以为我和帝君正在闲聊。我小声道: “臣为陛下之
臣,一切听从陛下吩咐。”
帝君脸上露出笑意,道:“甚好。”他看了看后面,道:“甄砺之也该
来了,过去吧。张卿很多事都是听我的指派,你也不要对他有成见了。”
我与张龙友已是越来越疏远,回帝都后,更因为我问了海老的事,他
和我干脆再不来往,帝君也许以为我一直在为当初他向我下毒而耿耿
于怀吧。我道:
“臣不敢。”在这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帝君眼角闪过一
丝杀气,心里不由一动。
这种杀气,当初刚回到帝都时,在他的眼里看到过一次。那次他是准
备杀我,这次他要杀谁?难道,是文侯么?
此时来的人已有不少,六部尚书都已到齐。更让我意外的是除了文臣,
四相军团中的另外三个都督也都来了。邵风观和毕炜驻守东平城,邓
沧澜沿大江巡防,此次只怕是帝君下诏让他们赴帝都而来。虽说现在
没有战事,但对于共和军不可不防,帝君居然如此冒失,我不由有些
不安。我看了看张龙友,张龙友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倒是新任礼部
尚书南宫闻礼向我颌首示意。他现在已成为尚书,官职不在我之下,
当众自不能再向我行大礼。在前代帝君时,法统在朝中也颇有势力,
但帝君还是太子时就对法统观感不好。虽然张龙友和御医正叶台都属
于上清丹鼎派,帝君对这一派还算客气,但也客气得有限,两派宗主
都已没资格参与这一类将相的饮宴了,与前朝视两派若天人已判若霄
壤。薛文亦倒是更胖了点,坐在轮椅上快要推都堆不动。我与他们正
在寒喧着,边上一个黄门过来禀报道:“陛下,甄文公大人到。”
我吃了一惊,却见文侯正带着两个人过来。他现在已经升为公了,只
是在我心中仍是习惯地称他为文侯。我迎上前去,道: “大人,末将
楚休红有礼。”
文侯脸上没什么异样,满面春风地道: “楚将军请起。经年不见,楚
将军更是英姿飒爽,俊朗不凡。 ”
虽然他说的是好话,但我依稀听得出他话中的嘲弄之意。我不由有些
讪讪,但仍然毕恭毕敬地道: “大人,末将公务繁冗,未能常至府上
拜见,还望大人恕罪。”
文侯自然听得出我话中针锋相对之意,但他眼中毫无意外,只是打了
个哈哈,走到帝君跟前,一躬到地,道: “陛下,臣甄砺之见驾来迟,
望恕死罪。”
帝君也是满面春风,道: “甄卿晚来,当罚三杯了。哈哈,甄卿,听
说你最近新谱一曲,不知可否一聆?”
文侯当初辅佐太子与二太子争位时,是以一个弄臣的形象出现的。那
时在饮宴时,凑趣为太子吹个曲,是常事。自从二太子被扳倒,文侯
就不再有这种举动了。但现在谁都明白帝君与文侯已经决裂,帝君却
又如当初一般要他吹笛,那已与当初太子要文侯吹笛的性质不同了。
帝君是要折辱文侯!
文侯略略一怔,却只是一笑,道:“陛下有命,臣不敢辞。只是臣技
拙劣,有污陛下天听,臣之罪也。”
帝君道:“甄卿太谦了。还是先落座吧,联当一闻甄卿妙曲。”
文侯一到座前,邵风观他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齐齐过来向文侯请
安。文侯对这几个先后背叛了自己的心腹之将却也看不出有什么异
样,仍是谈笑风生,但我却能依稀觉察他眼里那一丝痛恨。我刚坐下,
杨易忽然在身后轻声道:“都督,小心大人背后那人。”
文侯背后那人?我呆了呆,不由抬眼看去。刚抬起眼,却与一个怨毒
的眼神相撞。那人一见我看过来,马上便掉过眼神,但那一瞬间我也
已经认出他来。那人正是当初那个叫叶飞鹄的工部小吏,此人因为为
水军团设计出螺舟,破格提拔,从工部调入水军团为随军工正,不知
什么时候成了文侯的随从。这人技艺高明,却因为脾气很坏,在工部
一直沉沦下僚,是文侯一手提拔他的,他对文侯也定然感恩戴德,对
于我这个曾名列文侯门下四将之首, 却率先背反文侯的人一定痛恨之
极。
帝君招了招手,一个黄门捧着一个开了盖的银盒走到文侯跟前,里面
放着一枝竹笛。事已至此,文侯不吹也不行了。他捻起那支竹笛,忽
然一怔,呆呆地打量着。帝君微笑道: “甄卿,此笛为句罗王所供,
名谓‘万波息笛’。此笛一响,相传可息海上波涛。甄卿妙技,朕当
洗耳恭听。”
文侯道:“陛下,此笛乃是国宝,臣不敢冒渎。 ”
帝君哈哈一笑,道: “此笛旁人不敢吹动。但甄卿乃绝世人物,岂有
不可,但吹无妨。”
文侯又怔了怔,道: “那微臣有僭了。
”
他拿起笛来,却极是怪异,只用右手两根手指捏住一端,走到了座位
一侧的一株梅花之下。那株梅花开得甚是繁茂,文侯其貌不扬,身材
也不高,但一站在树下,竟是渊停岳峙,隐隐有帝王之姿。他用两根
手指捻着笛子举起来, 手指也不按在笛孔上, 人离笛子尚有一尺多遥,
便鼓气吹去,那支笛子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声。
他竟是隔空吹响了笛子!
这等本事,便是帝君这个吹笛圣手也不由动容。平时吹笛都要按动笛
孔方能发出不同音色,但文侯的手指碰也不碰,只将气息凝成一线,
单以气息强弱就发出了不同声响。他吹的这支曲调虽然简单,但音色
变化极多。笛声向以清丽见长,但文侯这支曲子却如风起云涌,悲壮
激昂,一瞬间,恍如天风海雨逼人。
帝君的面色越来越难看。大概他要折辱文侯,没想到却被文侯折辱了。
现在我虽与文侯分道扬镳,但听着这支笛曲,不禁心生神往。文侯纵
然有千般不是,他终究是一个绝世人物。我的心里乱成了一片,眼前
仿佛又出现了当初在文侯麾下与蛇人在帝都城外血战的情景,一时间
觉得离开文侯,实是一步大错。假如文侯才是帝君,那么这个帝国一
定比现在要好得多了。
笛声越吹越高,忽然发出“喀”的一声。这声音极为刺耳,我只觉心
里忽地一空,翻江倒海般极是难受。定睛看去,却见文侯手里的笛子
已裂成两半,而帝君那边席上的一树的梅花已有大半吹落,空中尽是
血点也似的花瓣,像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扫过。帝君身边的一个黄门忽
地张开一把黄罗盖,将帝君遮在下面。这黄罗盖是为避风雪而设,今
日天气晴朗,先前只是收在一边,那黄门动作极快,手势也极稳,竟
是个长年练习拳脚的好手。他出手及时,花瓣纷落如雨,尽洒在黄罗
盖上,帝君身上却未沾得一片。
文侯踏上一步。帝君见他走近,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退,
身后两个黄门忽地抢上,挡在他身前。
此时的文侯眼里,竟然也有了杀气!
我大吃一惊,万料不到还有这等变故,站起来道: “大人笛技,当真
妙绝天下。”
被我一叫,邵风观他们与五部尚书也全都站了起来。丁西铭尤其赞不
绝口,他甚有才学, 引经据典地夸赞。帝君此时面色已然平复,笑道:
“甄卿,你这支曲子当真厉害,小邦敝物,竟然抵受不住。 ”
花瓣已然落尽,文侯此时面色倒已平复,微笑道: “陛下见笑了。臣
此曲,名谓《龙吟谣》 ,可惜这万波息笛竟当不得臣一吹之力,竟致
碎裂,实臣之罪。”
帝君又笑了笑,道: “只是此间已乱,来人收拾了,去竹园重开吧。”
他的笑容有些勉强。
松竹梅号称岁寒三友,阳和苑也有岁寒三园。在竹园里重开宴席,倒
没出什么事,但我也发现事态有些不对。
胡乱吃完了,各自回去。这几天我都在军中歇息,到了军中,让人烫
了点酒,上了些可口菜肴,叫齐了诸将同乐。帝君之宴虽然清雅,实
在食不甘味,而且也吃不饱,倒是回到军中,与众将胡吃海塞,吹牛
聊天,更让我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