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木措出发时就准备开出一条近路来,因此从哲都城出发,一直到大雪山下,这一段他讲得甚为详细,地图上也画得很清楚。虽然一路艰辛,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快到大雪山下时,只有一个随从因为疾病去世,牛马一共也只损失了七头,都还算顺利。但要翻过大雪山却遇到了难题,那一道雪山绵延不知有几千里,高耸云天,即使空着身子想要翻山而过都几乎不可能,更不用说赶着个车队。但宝木措坚信雪山中定然有相同的峡谷,只消找到这些峡谷,就一定能穿过雪山。
他寻找峡谷的依据是大雪山一带的树木分布。事实上,大雪山的确并不是铁板一块。发源于秉德省的一条大河流入南宁省以西,就是穿过大雪山流入香虎国。只是这条河的河水实在太湍急了,根本无法行舟,不能充当与香虎国的交通要道。宝木措在贩运货物时曾经过河口,发现河口的树木很明显比北边年轻。
宝木措不但是个行商有术的富豪,还是个相当有见识的人物。他说树种大多由风力传播,每到秋天树木结种,刮的多是西风,种子大多被吹向东边,所以一片树林东南边的树木多半比西北边年轻。大雪山山势由西北向东南,山脉挡住了从香虎国吹来的南风,而这一带的树木大多由风传种。只是在大雪山中段,由于树林分布非常密,西风吹不进来,所以每一片树林间往往是中间的树木衰老,四周的树木年轻,看不出明显的方向。那道峡谷虽则不能行人,但宝木措坚信峡谷不止这一个,如果能找到一片与此相近的树林,就能找到另一个可以行人的峡谷了。他正是基于这样的想法,这才孤注一掷,集结了这么多人探险。事实上,如果他找到了这条通道,那么运费就远较他人便宜,可以垄断香虎国与帝国之间的商务了。
宝木措沿大雪山行进了两个月,在一个叫“十三道”的村落以东三百余里的地方,他发现了一片树林特别年轻,有些树几乎才长了一两年。而这片树林南边部分,古木参天,明显要老得多,加上附近并没有大河,显然这个峡谷是可以行人的。
宝木措很高兴,觉得自己运气实在太好了,终于找到了这个地方。只是,他的运气就到此为止。
他们向这片树林走去。越往南走,树木就越是高大,甚至有十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巨树。路虽然越来越难走,但宝木措每走一步,都觉得离目标更近了一步。他坚信在这片树林的尽头,一定是一个可以穿过大雪山的峡谷。他甚至已经算好了,以后走这条路,基本上一次可以节约三个月时间,这样每年便起码可以走两次,等如获利翻倍。
可是路越来越不好走了。树木太过茂密,有的地方他们只能沿路将树伐倒,才能让牛车过去。这样一来,时间越拖越长。到了第十一天上,出来一件事。
虽然读着翻译过来的宝木措笔记,但我也感到了当时他心头的恐惧。
那是第十一天晚上。因为赶路实在太累,他们睡得很死,但宝木措起早摸黑惯了,而且他自己也不用去砍树,所以睡得还算警醒。半夜里,他突然被爱马“真珠”碰醒了。真珠不时蹭着他,样子很是惊恐。宝木措看了看四周,火塘已经灭了,隐约中牛马群都似乎有些躁动不安。他正想着会出什么事,惨叫声忽起,见边上的一个随从被一个什么东西猛地拖向黑暗,那人惨叫连连,拼命抓着能抓的东西,宝木措还没回过神来,那人已一把抓住了他的双腿。宝木措只觉得自己也被拖了过去,登时吓得惨叫。
宝木措有个贴身保镖名叫扎西。这人是个哑巴,力气极大,对宝木措也忠心之至,听得宝木措的惨叫,立时跳了起来,正好看见宝木措被那人拖着滑入黑暗中。扎西猛地拔出刀来,一刀将那人的双臂斩断,才算把宝木措抢了下来。可是不等宝木措庆幸,周围的人几乎同时惨叫起来。
那天篝火已经熄了。宝木措在笔记中说,也许这就是那些怪物攻击的缘故。每一天他们都让人守着火塘,不让火种熄灭,但那天也许是看守火塘的随从太累了,竟然睡死过去,所以火塘也已灭了。周围净是人的惨叫,百来号人也登时陷入一片混乱,有些人在慌乱地解着马的缰绳想要逃命,但混乱中哪里还来得及,他们还没解开绳子,就被一道道黑影卷住拖入黑暗。
宝木措眼睛很尖,虽然周围一片黑暗,只有一些星光,他仍然看到了那些黑影的大致样子。“上身犹人,下体则如巨蛇。”这是宝木措笔记中所说。
那些怪物几乎无穷无尽地从黑暗中冲出,宝木措已吓得魂飞魄散,翻身跳上真珠,打马向外冲去。
真珠是匹极驯良的马,未得宝木措命令,从来不会自行跑开,因此宝木措从来不将它栓起来。宝木措得以逃生,也正亏了这一点。
真珠不愧是一匹价值万金的宝马,在黑暗中树林里奔驰,竟然如履平地。宝木措听得身后的惨叫越来越微弱,他死死抱住马头,只顾向前狂奔,直到晕死过去。等他醒过来时,发现扎西在他身边,给他包扎伤口。扎西与旁人不同,据说此人自幼由猿猴养大,平地奔走快逾奔马,而且能在树梢上行走。他有这等本事,这才逃得一命,而宝木措带来的一百来人全部死在树林中了。扎西也如宝木措一般拼命逃生,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听得真珠的嘶吼,这才发现宝木措晕倒在地上。
这一趟损失惨重,不过对于宝木措来说还不算什么,只是宝木措遇到这等祸事,侥幸捡回一条命,雄心顿消,回到哲都城,他连平时走路都怕了,从此坐吃山空,再也不外出行商。这些就是题外话了,宝木措在笔记结尾感慨地写道:“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余少日坚信人力可胜天,老来再不作如是想。”他因为后来再不行商,家产只出不进,到他临死前已经不算什么了,连郎月省首富都已算不上,几个儿子又很不长进,因为争夺家产闹了个不可开交,把剩下来一点也败得干干净净。廉百策找到的那个大概是其中分到宝木措笔记的那一支吧,这人若不是穷极无聊,大概也不会把这笔记卖掉的。
宝木措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一篇笔记写得绘声绘色。我看得入神,天都快亮了,竟然全无倦意,还继续研究宝木措绘下的地图。可惜他是从哲都城出发的,所以地图上从哲都城到大雪山这一段路画得很详细,另外的地方却不那么仔细了。我们要找到伏羲谷,当然不能绕远道去哲都城逛一圈。好在宝木措的地图上还画了几条可以行走的路线,其中一条正是通向秉德省的。如果这条路能打通,大约二十天就可以抵达大雪山下了。
正看着,冯奇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楚将军。”
我抬起头,道:“冯奇,什么事?”
“有位先生求见楚将军。”
我呆了呆,一时还不明白他的话。现在天还刚有些发亮,这时候能有什么人来见我?我道:“让他进来吧。”顺手将那卷轴卷好了放进怀里。刚放好,门帘已撩开了,冯奇和魏风两人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跟了一个人,那人身背一柄两尺许的剑,后面又跟着两个十剑斩中人。现在十剑斩只剩了九人,只是这个名字仍然保留着。
冯奇与魏风两人走进来,便一左一右站在我身边,道:“楚将军在此,郭先生有什么话便说吧。”
那人抬起头,向我行了一礼,道:“楚都督,卑职郭安敏有礼。”
我也不认识这郭安敏是谁,道:“恕我眼拙,请问阁下是…”
郭安敏笑了笑,道:“楚都督,卑职是张尚书府中从事,以前曾见过楚都督一次,只是都督想必忘了我。”
张龙友的人?我不由大感诧异,道:“是么?张尚书让卑职来时,给卑职这柄剑,说都督看过便知道了。”他解下了背后的剑,连鞘交给冯奇,冯奇略略抽了抽,看看没有异样,这才递给我。我将这剑接到手里,不由呆住了。
这剑的剑鞘极其简单,只是两块木头,但做得却颇为细致。那柄剑也不是军中用的双手剑,而是一柄细剑,剑柄上画着一个太极图。
这把剑正是当初我们一同逃出高鹫城,在符敦城外我遇到的那个奇丑无比、自称是“神”的神秘剑士的佩剑。我还记得那时张龙友跟我详细说过上清丹鼎与清虚吐纳两派所用太极图的不同,这剑鞘正是薛文亦的手笔。我握着剑鞘,只觉手也有些微微颤抖。
多久了呢?很久了吧,我几乎要忘了。张龙友把这柄剑给我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他将这把剑保留了那么多年,现在我们虽已疏远,但在他心里,也在怀念当初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吧。我抬起头,道:“郭从事,这是何意?”
郭安敏又行了一礼,道:“张尚书说,只消向楚都督说一句,当年高鹫城中的两片黑筹,都督便知道了。”
我的心里猛地一动,许多久远的记忆刹那间奔涌而来。当初我还在武侯麾下为将时,被蛇人困死在高鹫城中,绝粮之时,杀生王柴生相提出要杀工匠女子为食,武侯让我们一些将领投筹码决定,结果只有我和张龙友投了黑筹反对。知道这件事的,现在也只有我和张龙友两个人了。我暗自叹了口气,道:“是了,我知道。郭从事,你有什么话要转达?”
郭安敏道:“请都督屏退左右,卑职方可直言。”
我看了看冯奇,道:“冯兄,你们先出去吧。”冯奇犹豫了一下,道:“是。”他转向郭安敏,道:“郭先生,恕在下无礼,要搜检一下郭先生身上。”
这种举动十分无礼,郭安敏倒很大度,摊开双手,道:“将军请。”我见冯奇真有要搜检之意,忙道:“不必担心,郭从事不是外人。”
冯奇看了看我,这才行了一礼,道:“那么,楚将军,我就在门口,有事便唤我一声。”
等他们出去,我道:“郭从事,坐吧。”
郭安敏坐了下来,笑了笑道:“楚都督这位侍卫可忠心得很。”
我道:“郭从事,此间已无六耳,有什么话便请快说吧。”
郭安敏正了正色,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低低道:“楚修红将军接旨。”
我吃了一惊,跪下道:“臣接旨。”
郭安敏却没有宣读,只是将那小包递给我道:“楚将军,请你自行一阅。”
我有些狐疑,道:“你来打开。”
郭安敏打开包,里面是一个小小的牛角,还有一封帛书。帛书定然是密诏了,只是看到那牛角,却让我大吃了一惊,失声道:“通天犀角!”
这不是寻常牛角,是大内密藏的通天犀角。通天犀角吹起来响彻云霄,样子却是个小小牛角,向来是帝君出巡时开道之物,也是奉帝君之命诛杀违法文臣武将的信物。
郭安敏道:“正是。楚都督,请看帝君密旨。”
帝君现在似乎很喜欢发密旨,我出发时他便发了一份,现在又发一份。我看了看,密旨上是催我尽快讨伐蛇人,务必要在年内回返帝都,其间有什么事皆可自行裁决,万不得已,可将通天犀角宣示,以此为令,军中不论何人,皆可由我诛杀。“诸事皆可自便,年底之前必返帝都。”另外就是攻破蛇人大营后的善后事宜。字不多,我马上便看完了,最后这几个字如同铁石一般,让我看了都有些心跳。将密旨收好,我抬起头,道:“帝君为何如此着急?”
郭安敏叹了口气,道:“楚都督,你可知文侯大人现在在帝都更是飞扬跋扈了么?”
我道:“怎么了?大人如此,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郭安敏道:“前些天,又有蛇人来犯东平城,与邓将军的水军团交了一回手。只是这回那上万蛇人连一个都不曾逃走,全部被斩杀。”
现在东平城以钟禺谷为将。此人当初以军校第一名毕业,我还参加了他毕业的仪式,他也是文侯一手提拔起来的。我道:“东平城还有蛇人吗?”当初我们消灭了驻守南安城的蛇人,只以为东南一带从此太平,没想到又有了蛇人。
郭安敏点了点头,道:“蛇人神出鬼没,这一次也是突然出现,而且想水攻东平城。”
我道:“蛇人在水中虽然能游很长时间,不过只要注意保护船只,应该不必太过担心。只是这些蛇人难道吃一堑不长一智么?”蛇人在水中固然厉害,但我们当然不会也跳到水里与蛇人水战,而坐在船上,便能占尽上风。当初我在毕炜麾下任先锋增援东平城时,就曾与一支蛇人队伍狭路相逢,结果将那上千蛇人斩尽,自己损失极少。
郭安敏道:“这一次有些不同,它们居然也组成了一个船队,是正规水战了。”
我呆了呆,道:“蛇人也坐船?”
郭安敏道:“是。它们驾船也已熟练,若不是水军团有螺舟,险些便败在这些怪兽手下。”
郭安敏倒是个健谈的人,跟我细细讲了一下。原来螺舟是工部员外郎叶飞鹄设计出来的一种小舟。叶飞鹄此人造船之术极其高妙,他设计出一种能在水底潜行的小舟,取名为螺舟,水军团已配置了十余艘。当邓沧澜看到蛇人居然以船队进攻,便先发制人,命令螺舟出动,从水底布下水雷,将那些蛇人船队困在江心。这一支蛇人多达万余,应该是蛇人留在我们后方的残部全体了。它们此番进攻,也是孤注一掷,结果费尽心机建起船队,连用都没来得及使用,便被水雷困住,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终于被邓沧澜一举歼灭。这一战一方面让我们这支远征军解除了后顾之忧,另一方面也使得文侯的声望更上层楼,以至于民间竟然隐隐有谣言说敌军自觉无能,有将帝位禅于文侯之意。帝君因为此事更添忧虑,远征之事也由他首肯,但四相军团中支持帝君的两个都督偏偏远离帝都,这让他更觉得不安,因此再发密诏催我。
在帝君心里,一定认为这些谣言都是文侯造的,预示着文侯要对他下手吧。帝君是文侯一手扶起来的,现在帝君最猜疑的却是文侯了。如果将来我取代了文侯的位置,帝君猜疑的对象,就该是我了吧。邓沧澜一举歼灭蛇人余部,使文侯的威望更增,在帝君看来,文侯谋反的日期也更近了一天。现在帝君给我诛杀之权,那是要我不惜一切代价,尽快剿灭蛇人后返回帝都勤王的意思。当初郡主也和我说过,文侯非池中之物,迟早会有不臣之心,也许,指的就是这一天?“诸事皆可自便”,那么我与共和军联手的事,也并不必先向帝君请示了吧。我用五德营五统领的名义告发自己,现在看来是没有必要了。
“楚都督,办得到么?”
郭安敏看我好一阵不说话,大概心里也有些担心。我抬起头,道:“请帝君放心,十二月前必能返回。”
郭安敏送了口气,向我行了个大礼,道:“都督今之名将,既有此言,帝君也可放心了。都督,那我马上回去,帝君在帝都静候将军凯旋佳音。”
第三十三章 违命不从
“怎么,要转向东南?”邵风观一把撩开我的营帐帐帘,还没等坐下便问道,“楚兄,你在想些什么?”
“邵兄,从此间开路而行,极为艰难。你也看到过,要开出一条路来,今年已是根本不可能了。”
邵风观眼珠转了转,小声道:“是帝君下令,今年必要回返?”
他的心思果然灵敏,只是一句话便猜到了。我苦笑道:“邵兄,我一直在庆幸不是你的敌人。做你的敌人,真是睡觉都睡不好了。”
他打了个哈哈,道:“岂敢岂敢,强中自有强中手,现在睡不好的是我自己。只是这些大人物都是这个模样,桥还没过,就在准备抽桥板了。”他眼里有些颓唐,重重坐了下来,道:“只是你这般公然违背文侯之令,如何向你的监军交待?”
现在要出发了。虽然先前商议时没有和邵风观说过,现在却不能隐瞒他了。得到了宝木措的地图,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战略。昨天想了一夜,觉得甚是可行。而这个战略,必须得到邵风观的大力协助。
我道:“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对付他的办法了。”
“楚兄,我劝你别小看这狄人少年。这小子是长尖牙利爪的,别看他年纪不大,可不是好对付的人。”邵风观的眼里闪过一丝疑虑,“而且,我们从东南走的话,就是绕过高鹫城了。从那儿走就瞒不过共和军的耳目,你与他们联系过了么?”
我点了点头,道:“已有密约。”
邵风观一阵愕然,咋了咋舌,道:“你这么相信共和军么?万一他们到时翻脸,该如何对付?”
我笑了笑,道:“此事正要邵兄协助了,请你过来,便为此事。”
我将我的策略向他说了一遍,邵风观听得入神,半晌说不出话来。听我说完,他想了想,叹了口气,道:“楚兄,你越来越阴险了。”
我没想到他居然说出这么句话来,不禁有些尴尬,道:“何出此言?这计谋不好么?”
他摇了摇头,道:“计谋天衣无缝。只是这种计策,我一直以为只有文侯才想得出来。”
我的心里一凛。我所设想的这条计策固然很是周到,但想来确实有些像文侯所设计的。也许,我不知不觉地成了第二个文侯?
我背后的汗水涔涔而下,叹道:“唯刀百辟,唯心不易。就算阴险,我也认了,只要无愧于心就行了。”
邵风观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头,道:“我知道。楚兄,还记得我以前说过一句话么?我说你是不能当敌人的。”
我道:“是啊。那时我还为你说的是文侯。”
邵风观笑了:“你能忍。不论是怎样的生死关头,你总不肯放弃。这种坚忍是最可怕的。我就没你这种坚忍,说实话,当时帝君来招揽我时,我就决定了。如果那时你不原意倒向帝君的话,我就立刻向文侯密报一切,就算做卑鄙小人也在所不惜。”
我没想到邵风观居然说得如此直率,诧道:“为什么你非要把我也拉进来?”
“文侯是我曾见过的最能忍的人,他可以在武侯的光芒下韬光隐晦那么多年,只是他终究没有经历过生死关。所以我觉得,能够对付文侯的,只有你了。”邵风观看着我,又拍了拍我的肩,道:“所以你阴险也不是件坏事。”
我不知道自己该笑一笑还是怎么,讪讪地道:“那你就不怕我对你阴险了?”
“当然不怕。”他眼里露出一丝狡黠,又带着洞察一切的睿智,“你与文侯不同,你是个讲情义的人。所以,只要我不害你,你就不会害我。”
“沙吉罕监军来了。”
冯奇小声地说着,看得出他有些不安。当他听说我要请沙吉罕过来商议转向东南时,他大吃一惊,可能觉得我太过大胆了。
我道:“他来了?快快请他进来。”我见冯奇眼里净是担忧之色,不由笑了笑,道:“冯兄,别担心。”
冯奇打了个立正,小声道:“楚将军,他带了几十个亲兵,要不要我们守在里面?”
沙吉罕也一定嗅到情形不对了吧。只是他再聪明,也逃不过我这条计。我道:“不用了。你们在里面,他反而会起疑心。”我见他还要说什么,道:“你放心吧,他不会对我下手的,请他进来吧。记得我交代的话。”
冯奇道:“是,属下记得。”转身出去了。
门帘一开,沙吉罕进来了。一见我,他便躬身施了一礼,道:“楚都督,沙吉罕有礼。”
他的话很客气,但他身后的四个保镖已经说明他对我根本就不信任。他是远征军名义上的最高指挥官,照理我该去谒见他的,所以我假说突染疾病,请他过来商议军机大事。
沙吉罕表现得倒是十分殷勤,抢到我的床前,道:“都督,您怎么了?”
我咳嗽了两声,装得有气无力地道:“监军大人,末将突染沉疴,只好有劳监军大人移玉。”
沙吉罕道:“都督大人得的什么病?这可怎生是好?”说得很是关切。
“只怕是中了瘴气了。”我叹了口气,“现在我已没办法再指挥诸军,只能有劳监军大人全权代理。”
他一下子被我吸引住了,凑过来道:“都督大人,你这病这么严重?”
我心中暗笑。文侯给他的密令自是一旦我不听从命令,就将我拿下,现在他一定料不到我居然要把军权全部交给他。这条以退为进,诱敌深入之计,就算比沙吉罕老到也逃不了。我叹了口,道:“此次染病,我都不知还会不会好。”
沙吉罕顿了顿,忽然低低道:“那么,楚将军,你去死吧。”
他话音刚落,那四个保镖忽地冲了过来,拔刀站在我四周。我一怔,道:“监军大人,这时何意?”手在被子里却已握住了百辟刀。沙吉罕这一手却是大出我的意外,我只以为我这样说,他表面上的客套总会有的。
沙吉罕的嘴角忽然浮起一丝笑意。看到他这种笑,我的心不由一震。这种笑容我太熟悉了,分明与文侯一般无二。这个少年虽然是个狄人,长大了只怕又是一个文侯。他无声地笑道:“都督大人,临来之时文侯大人有命,只消你有异心,便让我将你当场格杀。楚将军,你纵然身染重病,但前一阵调兵遣将,与共和军暗中勾结,此罪即是当诛!”
文侯居然要马上诛杀我!我不禁愣住了。虽然现在与文侯越来越疏远,但临来时他还曾经叫我过去面授机宜,我心中一直觉得无论如何,文侯都不会如此对我。难道我暗中投靠帝君的事已被他知道了?我心里一阵刀绞似的痛苦。我虽然投靠了帝君,但我也发誓,只要文侯不曾真正有不臣之举,我就绝不反叛文侯。可是,显然文侯并不这么想。
我看着沙吉罕,道:“监军大人,你杀了我,如何向诸军交代?”
沙吉罕看了看身边一人,微笑道:“塔卜里,你与楚将军说说你有什么本事。”
这塔卜里也是个狄人,看长相却与一般狄人的粗壮大为不同。他向我行了一礼,道:“禀都督大人,在下塔卜里,我的本事是制作人皮面具。”
他说到“人皮面具”四字,我不由得浑身都抖了抖,一瞬间已然明白了沙吉罕的用意。塔卜里与我的身形很是相近,沙吉罕是想杀了我后让这塔卜里扮成我。因为我自称身染重病,扮成我后旁人多半发现不了。这样一切就真正由他掌握,到时他再放出消息说我因重病而死也没人怀疑了。如果我用的不是这种计策,而是寻常的想赚他过来,只怕反要弄巧成拙,被他将计就计了。
我看着沙吉罕,慢慢道:“沙吉罕,你真个要杀我?”
我盯着他,他一开始也在看着我,过了一会,终于挡不住我的视线,扭头道:“我…”才说了一个字,他浑身都是一震,双手也在发抖,像是痛苦之极。
成了!我按捺不住的欣喜。我病榻后面有一个小小空间,郑昭坐在里面。把沙吉罕叫过来,再用摄心术控制住他,这便是我的计划。郑昭告诉我,要用摄心术必须让对方心情不定,因此我紧盯着他,趁他目光一闪烁,郑昭一举成功。
他那四个保镖却不知道沙吉罕出了什么事,那个塔卜里道:“王子,怎么了?”
沙吉罕神情甚是痛苦,我知道他这是在与郑昭的摄心术相抗。但这摄心术来无踪去无影,只怕他根本不知如何相抗法,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正看着他,沙吉罕忽然伸手去拔腰刀,只是这小小腰刀像是有千钧之重,他拔出来时慢得异乎寻常。
他是要杀我?我怔了怔,脑中忽地灵光一闪,喝道:“别让王子自杀!”
那四个保镖已是六神无主,恐怕觉得沙吉罕受命要杀我,却又于心不忍,听我一说,更要以为沙吉罕天人交战之下,想要自杀。那塔卜里倒是忠心耿耿,一把抢掉沙吉罕的腰刀,道:“王子,您别想不开啊。”
沙吉罕是想自刺一刀,以此来打破郑昭的摄心术。他的腰刀一被抢掉,浑身一震,忽地平静下来。我心知郑昭的摄心术已完全控制住了沙吉罕,心头窃喜,道:“沙吉罕王子,你还要杀我么?”
沙吉罕摇了摇头,道:“你们,以后听楚将军的命令吧。”
塔卜里急道:“王子,你要做什么?”沙吉罕方才还叫他们来杀我,转眼就要他们听从我的命令,一定让他们都无所适从。
沙吉罕的喉咙里咕噜了两声,喝道:“听从楚将军吩咐!”
他一声厉喝,嘴里忽地喷出一道血柱,人已向前倒下。塔卜里一下扶住他,又看了看我,一张脸自然是迷惑不解。
郑昭的摄心术居然能隔空杀人!我也大吃一惊。我这副惊愕的样子在塔卜里他们看来,自然毫无可疑之处。我道:“快,快去叫蒋医官过来!”我故意不说把沙吉罕送到医营,生怕将沙吉罕送出后,他居然没死,反倒苏醒过来。刚说完,耳边听得郑昭低低道:“将他们拿下!”
郑昭的声音也极是虚弱。我不由得又吃了一惊,见塔卜里要走,忙道:“这样只怕来不及,等等,我叫人进来,冯奇!”
塔卜里向我行了个大礼,脸上已满是羞愧。方才他们还拿刀逼着我,现在我如此为沙吉罕着想,这等以德报怨之举,便是狄人也大为感动吧。我突然间中气十足地叫人,他也顾不上怀疑。
冯奇原本就守在门口,听得我的叫声,十剑斩的几人同时抢了进来。他生怕沙吉罕会对我不利,进来时手还按在腰刀上,一进来见居然是沙吉罕胸前沾满了血倒在一边,不由诧异,我招了招手,道:“冯奇,动手!”
这是我事先交代好的。只消一叫他们进来,便突然动手将沙吉罕他们捉住。他们动手极快,塔卜里他们还在准备我让冯奇他们帮忙抬人,毫无防备,十剑斩的九人突然动手,两个服侍一个,这四个狄人纵然强壮,近身格斗却远远不是冯奇他们的对手,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四人同时被打晕了。冯奇原本还要对付沙吉罕,但还不曾动手,见沙吉罕已摔倒在地,不由一怔。
等这四人被打翻,我翻身从床上起来,道:“好,先将这四人和沙吉罕的尸首带到后帐。小心,不能让旁人察觉。”
沙吉罕不明不白地死了,那四个保镖也毫无防备,冯奇定然一肚子疑惑。只是他什么也不说,行了一礼,将这四人抬到了后帐。等他们一走,我撩开隔帘,道:“郑兄!”
郑昭的脸色极为苍白。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双手抓着胸前,见到我,道:“拿下了么?”
我道:“都拿下了。”他的样子太过虚弱,我将他扶到床上让他躺下,道:“郑兄,怎么让沙吉罕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