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进经过此事,闭门静思了数日,命人聚精铁铸了这把百辟刀,刻此八字铭文于其上,时时告诫自己。我知道后来李思进重整军队,并没有不杀这条,看来李思进也终于放弃了法统这种不切实际的信条了。
我读完这一段,抬起头,正看见文侯在看着我。我把书还给他,默然无语,文侯道:“你以为你与李思进相比如何?”
“末将远远不如。”
“错了。”文侯微笑起来,“古人和今人的不同,就是古人往矣,而我们还在不断地向前走。也许现在李思进还站在你前面,但总有一天,你说不定会赶上他的。但如果你自己不愿再向前走了,那自然就远远不如。”
我浑身都是一抖,道:“是…是么?”
“不要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世界在你手中,只要你愿意!”
文侯向我伸出手来,一把握成拳头。他的手并不粗大,保养得很好,白皙光滑,但这个拳头却似有着极大的力量。我几乎带着敬畏,看着他的拳头,喃喃道:“可是,可是我真的能够么?”
文侯拍拍我的肩头,道:“能够!”
他的话斩钉截铁,也让我更有了几分信心。我抬起头,低声道:“大人,对不起。”
“不要说这话了,楚休红。”文侯微笑着,又坐了下来,“对了,郡主的葬礼明天就要举行了,你与我一同去。”
我吓了一跳,道:“可是,安乐王他说…”
小王子和我说过,安乐王对我恨之入骨,有将我斩杀以谢郡主之意,如果我出现在郡主的葬礼上,说不定他真会杀了我。文侯却摇了摇头,道:“安乐王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是这点分寸他还是有的,不用怕。明天,你要表现得极为痛苦,让他看看,失去郡主,最伤心的应该是你。”
“是。”
我嘴上答应着,可是心中却不免有些不快。说实话,对于郡主的死,我虽然不会比安乐王更伤心,但也是很伤心的。文侯这样的话似乎是要我装出一副伤心的样子来,这让我很不舒服。文侯倒没有注意到我这种反应,只是道:“明日葬礼,宗室大多会来。只要安乐王承认郡主以你妻子的身份下葬,那就够了,所以你一定要去。”
“是。”我也只有这一句话了。我的心头只觉得发寒,不论文侯对我如何赏识,说什么把我当儿子看,可是在他心中我毕竟远远及不上甄以宁,对于他来说,我永远都只是一件工具吧。
郡主葬在宗室墓地之中。宗室墓地也在西山,离国殇碑和忠国碑都不远,安乐王的墓址已经选好,安乐王正室早亡,边上留出了安乐王的墓地,没想到却是郡主先行附葬。
今天是个阴天,零星还有些雨丝,虽然已是夏天,天气却有些寒意。远远望去,那两块巨碑耸立山头,如同两个无言的巨人。我站在文侯的身后,穿着黑色的战袍。帝国丧服为黑色,这身黑袍是文侯命人为我赶制的,算是我为郡主穿孝。安乐王还没来,太子倒先来了,他的脸上也带着忧伤之色,反倒使他少了许多原先的轻佻,多了几分凝重。一见到他,我几乎忍不住想问问他关于她的事。东宫与路恭行一战后,也不知她如何了,幸好我知道要是我真问出口,那可是糟糕之极,话到嘴边还是吞了回去。
对于郡主,我究意是什么感情?我实在说不上来。爱她么?有一些吧,也许更多的是尊崇。她的计略眼光都远在旁人之上,与文侯相比,似乎都要胜出一筹。可是她死得却太不值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根本不会孤身出来的。
以前在军校时,有些风流人物谈起女人来就口沫横飞,即使在高鹫城那种险恶之地,龙鳞军的金千石一说到女人也双眼发亮。金千石就说过,女人是最怪的,如果她不是真的爱你,那她们就聪明得绝对不可相信。可如果她爱上了你,那她就算说太阳从西边出来,那一定就是出现奇迹,太阳的确从西边出来了。
郡主,你也只笨了一次,却连自己的命都送掉了,真是个傻瓜。我想着,眼里却湿湿的,泪水已打湿了眼眶。
“楚休红,安乐王来了,随我去见过。”
文侯轻声在我边上说着,我慌忙擦去眼中的泪水,定睛看去。一队人正缓缓走来,当先是一具八人抬的朱红色灵柩。棺木很大,压得抬灵柩的人走路都有些晃动。
虽然告诉自己要坚强,可是一看到这具灵柩,我的泪水又不禁流了出来。
文侯和太子步行迎了上去。灵柩后面是安乐王和小王子,跟前他们的是几个穿着丧服的女子,大概是安乐王的侍妾。我记得郡主和我说过,她的生母已经去世了,那些侍妾却哭得眼泪鼻涕都是,好象最伤心的是她们。
太子走到车前,伸手扶住要从车上下来的安乐王,道:“叔父,小心点。”
安乐王点了点头。这些天不见,他一下子老了许多,我看到小王子看到了我,他的眼神有些惊慌。安乐王下了车,一个踉跄,文侯连忙迎上去扶住他,道:“王爷,请节哀。”
安乐王抹去眼里的泪水,道:“甄侯,世上最不堪的,便是白头人送黑头人啊。”
文侯也擦了擦眼,道:“王爷,人死不能复生,掌珠定已升入天国,还望王爷以国事为重。”他转过头看向我道:“来,楚将军,过来见过令岳。”
安乐王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杀气。他的人看上去十分寻常,但这一道目光却凌厉之极,我走上前去,跪下道:“王爷,末将有礼。”
我看见安乐王的手按在了腰刀上,他的手指关节处都已发白,一定在想着该不该当众将我劈了。虽然知道安乐王要杀我不是不可能,可是我还是跪到他跟前。不为了什么,仅仅是为了郡主。不管怎么说,我没能保护好郡主,那就是我的责任。
小王子忽然抢过来,一把抱住我,哭道:“楚将军,你来了!姐姐临终前老是叫着你呢。”他低低地哭着,却在我耳边小声道:“快哭啊。”
虽然有小王子的关照,但是我现在已哭不出来了。我扶起他道:“殿下,请起来吧。我未能保护好郡主,一切责罚都是我应得的。”
小王子脸色也有点变了,可能他想不通我为什么会不把性命当一回事。我轻轻推开他,抬头看向安乐王,道:“王爷,末将无能,致使郡主玉碎匪人之手,此罪万死莫辞,请王爷处置。”
我这话一出口,文侯的脸也变了,我知道他一定对我不听他的安排而恼怒。我也知道,若是我表现得痛苦不堪,在此时安乐王说不定会原谅我,但是我不是戏子,痛苦不是给别人看的。
安乐王也怔了怔,半晌才道:“既然你这等说,那我就成全你。”他伸手拔出了腰刀,小王子惊叫道:“父王!”安乐王喝道:“退下!”可小王子还是不依不饶,站在我和安乐王中间,叫道:“父王,姐姐说过,不要怪楚将军。爹,你杀了楚将军,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不会高兴的。”
小王子的声音已带着哭腔,安乐王的眼中闪烁了一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叹了口气,道:“小殿下,你不用多说了,我有负郡主,这是我罪有应得。”
安乐王看了看,忽然也长叹一声,道:“楚将军,起来吧。”
小王子脸上闪过一丝喜色,道:“爹,你原谅楚将军了?”
安乐王没有回答他,只是踏上一步,将小王子推到一边,道:“楚将军,这是你真心话么?”
我道:“郡主因我而死,末将痛不欲生,王爷若要斩我,末将不敢多言。”
安乐王忽地喝道:“那你死吧!”
他忽地把小王子一推。小王子虽然个子长得很高,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安乐王一把将他推得一个踉跄,手中的刀光一闪,劈向我前额。
安乐王还是要杀我!我心中一沉,可是动也不动。如果我被安乐王杀了,那样也对得起郡主吧。在刀劈到我眼前时,我不由闭上了眼,等着死的来临,耳边只听得小王子的惊叫和文侯的声音:“王爷!”
安乐王又叹息一声,道:“要是杀了你,小茵不会高兴的。”
他将腰刀收回鞘中,忽地喝道:“楚休红,给我抬棺木去!”
到了墓前,将灵柩放下,在那儿已有一列身着长袍的法统围着土坑。上清丹鼎派和清虚吐纳派同出一派,虽然主修有所不同,但布灵堂做法事却是一模一样的,这些人也不知是哪一派,多半是清虚吐纳派。他们手中拿着一个小铃,一边绕着圈慢慢走着,忽然闪到两边,露出一座香案,有个峨冠长袍的修道之士正站在案前。
这是真归子!
现在朝中是清虚吐纳派得势,上清丹鼎派向受排挤,帝君极信任清虚吐纳派宗主玉馨子,上清丹鼎派宗主真归子虽然也同样是国师,但与玉馨子相比,他很少露面,有什么重要法事全是玉馨子出头,没想到郡主的葬礼叫的却是上清丹鼎派。
真归子念诵着经文,手中的一柄木剑上下翻舞。我记得张龙友说过,法统是剑丹双修,他们的剑术虽不适合马上击刺,步下搏击却大有威力,我碰到过好几次的那种奇丑无比的剑士似乎就出自上清丹鼎派只重练剑的旁支。真归子现在虽不是与人动手,但看得出出剑有力,手坚定如磐石,如果用于实战,他也一定是个高手,而且他的动作间依稀正与那些丑陋剑士颇为接近。
我看得呆了,真归子忽然清啸一声,左手食中二指并拢向剑尖一指,剑尖上突地冒出一朵火花,他右手轻颤,香案上的几支蜡烛一下被点燃。也是他这一声喝才让我回过神来,心中又是一阵痛楚。这是郡主的葬礼,在这个时候我居然也分神想什么剑术好不好,难道郡主对于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么?
想到这儿,我的心头更加痛楚,象被一把小刀扎入了,还绞了绞。郡主对我是真心真意的,可是我也的确只是在随波逐流,有负于她的深情。
淡黄衣衫,雪白的手指,碎珠崩玉的琵琶声…
我的心早已经交给她了吧,即使不知道为了什么。我偷偷看了一眼站在安乐王边上的太子,太子此时全然没有平时的轻佻,眼神也有种说不出的落寞。虽然他新生的弟弟妹妹一大帮,可是让他真正有手足之情的,也许也只有郡主和小王子两人。
在这一刻,这个我一向看不起的太子,也似乎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法事做完后,就该入土了,我和几个下人一起将灵柩放入坑中。沉重的灵柩压在坑底的土壤上时,小王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他跪在坑边,抓了一把土洒进去,哭道:“姐姐,你走好。”
葬礼结束后,安乐王已经连站都快站不起来了,几个侍人扶着他上了车,小王子跟着上去。我跟在他们身后,小王子上车前又看了一眼那座新坟,忽然道:“楚将军,你以后还会娶别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