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归来!护我山河!”
戈壁滩飞砂走石,沙和石互相环绕,撞击,然后分离,各自飞速旋转着,建建凝固成人形,披发,左衽,雄壮粗犷,石为刀沙为马,瞳仁是一片空白。
“真是的,和他说了多少遍了,何必浪费这个力量变马呢?”看着大队渐渐逼近,项步溪好像还有余暇。
“根深蒂固了吧。”杨阿若霍然起身,拔剑:“我们的兄弟也该出来了,起——”
好像是隐蔽已久的将士推开大地的庇护,方阵中,百十个“人”从地下钻了出来,他们的身体是一片虚空,高矮胖瘦各自不同,但是在漫天黄沙中清晰可见,好像是隐了身的人,但血肉之躯并未消失。沙兵粗野,灵兵虚幻,力量相击,有无数凝成刀形的石块轰然裂开。
“我去凑凑热闹。”杨阿若凌空蹑步,已经飞掠到战阵上方,轻轻闭目片刻,喝了声“斩”,一剑砍下。
飞扬在半空的尘土受剑气逼迫,凝成无数剑锋,迅雷般地向着沙石战士当头打下。
上下夹击,人形的沙石再度炸开,散落一地——只有队列最前的一个沙人,无论多少尘土之剑射入体内,都只能让他身躯更加庞壮,丝毫不能伤害他。
“杨阿若,你又乱来!”那个沙石巨人和旁人不同,双目炯炯,如有日月精华,他虚空一抓,沙砾凝成马鞭,向着半空的杨阿若抽了过去。
项步溪慌慌张张跑过来:“好了好了,你们俩别闹了——阿若你还不滚下来!”
杨阿若笑哈哈地一个跟头闪过马鞭,落在地面,向着那巨人道:“莫生气莫生气,上火损灵力,这不是闹着玩儿么?哎别走——轩史昂——”
沙石悉奚落落堆成一堆,轩史昂已经沉着脸走开了。
项步溪斥责道:“阿若,你越来越胡闹了,这种聚沙成灵要耗费极大力气,万一伤着他怎么办?”
杨阿若不服:“怎么会?你当我手下没有分寸?大哥,咱们要是输了那可多没面子,他那是自己捏泥人玩儿,咱们可都是活蹦乱跳的兄弟。”
项步溪摇头:“道歉去!”
三人离魂百年之后,追逐的东西也不同了,轩史昂痴恋故土,以天为父地为母,用心中幻境一再重现昔日月氏骑兵的军团;杨阿若执念于自由飞翔,终日高飞,追逐雷霆闪电的力量;而项步溪却一心一意地寻找同类,从沉睡的大地里唤醒了一个又一个不死心的魂灵,然而令他费解的是,他唤醒的多半不是自己的同类,而是轩史昂的战友。在最开始的时候,项步溪和轩史昂还以为可以并肩作战,但是慢慢的,项步溪再也无法忍受月氏那种古老粗笨的作战方式,自己与时俱进自成一家,两边军制不同,形象不同,理念不同,武器也不同,索性各顾各的,没事切磋一场——当然,说是切磋,主要目的还是陪轩史昂解闷儿,不然这漫漫岁月,怎么打发?
轩史昂盘膝坐在烈日之下,全神贯注地“摸”着一本书。
杨阿若伸头瞧了眼,咂舌:“你看人家,勤奋上进刻苦好学。”
项步溪这回就不大谦虚了:“是是是,那本《孟子》他已经看了两百多年了,我估计再看个一千年左右,他大概能全弄明白……我真是想不通,他问我一句会死啊?”
杨阿若乐了:“技痒了?说不定人家比你悟得还深。”
项步溪这回连讽刺都懒得讽刺,哼哼冷笑两声:“你去试试?”
杨阿若大步走过去:“轩史昂兄?你在读……什么?”
轩史昂正色道:“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杨阿若打蛇随棍上:“请问怎么个养法?”
喔?轩史昂抬起头,大眼睛里露出迷惑不解的神色,双手在书里捞啊捞的,捞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嗯……舍鱼而取熊掌。”
项步溪笑得直打跌,“嘿嘿,我看我刚才弄错了,估计再过两千年,他也未必这能弄明白。”
“那又怎么样呢?”轩史昂头也不抬:“我们有的是时间。”
项步溪不笑了,他明白那些忽然间消失的灵魂是怎么回事——他们疲惫了,明白了,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力气用尽了,有心也好没心也好又能怎么样?
当有一天开始感慨余生漫长,其实生命已经完结了,剩下的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大哥大哥!”杨阿若愤愤:“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哥脑子不好使,别刺激他。”
“我哪儿有刺激他?”轩史昂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说:“我还活着呢。”
他那牛一般的大眼睛里露出老实的狡黠和温情的报复,项步溪忽然又有了潸然泪下的冲动,活下去活下去,我们做不了什么,但是我们不信永远是那样的离乱黑暗,总有盛世太平。
他们拥抱在一起,他们不知道,“盛世”这个始终无缘得见的东西,正在一步一步逼近。
那天下,那九州,无数人擎起大旗,指天而誓——我要那四海归一,我要那天下太平。
那一年,年号贞观。
“我袖中暗卜一课,天下就要太平了。”项步溪煞有介事地说。
“别理他,他活着的时候就这么念叨。”杨阿若不屑:“足足念叨四百年了。”
项步溪窘然:“那是失误。”
“这回倒有可能是真的。”轩史昂发表意见:“我夜观天象……”
这真是跟着巫卜学神棍,杨阿若怒了,从轩史昂灵力化成的毡帐里跑出去,钻到隔壁兄弟们合力“建造”的房舍里。
虽然没有饥寒饱暖的感觉,但是大家还是需要一个“家”的,这些亡灵们有时会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泡泡,幻化出想象中的房舍的样子,躺在里面,也有片刻的平安。
但是房舍中并不安宁。
杨阿若看见了一个新来的兄弟,还完全没有弄清楚自己已经死亡的状况,四下乱奔乱走,大声叫:“突厥人来了!”
“阿若,你来得正好,怎么办?”虽然每个初死的人都是这样焦躁糊涂,但是这个人的意志过于强大,几个人都安抚不住他。
“我来”,杨阿若刚刚伸出手去,那魂灵忽然开始扭曲挣扎,整个身体越来越长,拉成透明的一线,穿过慢慢黑夜,一端是他倒下的尸首,而另一端正一寸一寸向远方延伸。
好强的执念,这个人好像变成了一根弦,只奏着一个调子:“突厥犯肃州!报急!报急!”
这调子太强也太响,魂魄们全都醒了过来,一起围拢在那个人的尸首周围——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身上没有伤,应该是长期的饥渴劳累过度,一跤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只全力向前。
杨阿若把目光投向了项步溪,通灵之术,这个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但是项步溪只能摇头:“没有用,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以为自己还在跑,我们……?
“我袖中暗卜一课,天下就要太平了。”项步溪煞有介事地说。
“别理他,他活着的时候就这么念叨。”杨阿若不屑:“足足念叨四百年了。”
项步溪窘然:“那是失误。”
“这回倒有可能是真的。”轩史昂发表意见:“我夜观天象……”
这真是跟着巫卜学神棍,杨阿若怒了,从轩史昂灵力化成的毡帐里跑出去,钻到隔壁兄弟们合力“建造”的房舍里。
虽然没有饥寒饱暖的感觉,但是大家还是需要一个“家”的,这些亡灵们有时会吐出一个又一个的泡泡,幻化出想象中的房舍的样子,躺在里面,也有片刻的平安。
但是房舍中并不安宁。
杨阿若看见了一个新来的兄弟,还完全没有弄清楚自己已经死亡的状况,四下乱奔乱走,大声叫:“突厥人来了!”
“阿若,你来得正好,怎么办?”虽然每个初死的人都是这样焦躁糊涂,但是这个人的意志过于强大,几个人都安抚不住他。
“我来”,杨阿若刚刚伸出手去,那魂灵忽然开始扭曲挣扎,整个身体越来越长,拉成透明的一线,穿过慢慢黑夜,一端是他倒下的尸首,而另一端正一寸一寸向远方延伸。
好强的执念,这个人好像变成了一根弦,只奏着一个调子:“突厥犯肃州!报急!报急!”
这调子太强也太响,魂魄们全都醒了过来,一起围拢在那个人的尸首周围——他看起来还很年轻,身上没有伤,应该是长期的饥渴劳累过度,一跤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只全力向前。
杨阿若把目光投向了项步溪,通灵之术,这个人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但是项步溪只能摇头:“没有用,他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他以为自己还在跑,我们……”
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那根灵魂之弦在茫茫黑夜里奔跑,终于“铮”的一声断裂,整个星空似乎都起了回响,绵绵不绝。
“此处日后必建关城。”项步溪抬头,目送英灵散没星空。
“项大哥你看——”有人向远方指去,黑夜中有点点急火,风声中传来战马的腥气和战士的汗味,压低的呼号,刀鞘撞着鞍鞯的声音,马蹄震荡着大地的声音一起传来——在过去的那段日子里,肃州的烽火从未断绝,但是也并未经历过毁天灭地的入侵,中原积弱,几次大规模的战争都在江河流域展开,北伐也好,南征也罢,这片贫瘠干旱的土壤都不是可以依托的驻地——这一次,一统北疆的雄主又出现了么?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项步溪。”轩史昂也大步走了进来:“但是,休想,我不同意。”
“轩史昂”,项步溪转身,“我以为我们有过默契,会保卫这片土地。”
“项步溪”,轩史昂分毫不退:“我也以为我们有过默契,会两不相帮。”
“轩史昂,你认错祖宗了吧?他们是突厥人不是月氏人啊。”杨阿若急忙插到两人中间打圆场:“大哥,你也是,你既然才高八斗,既然没有助汉,又何必助唐?”
“滚开!”轩史昂和项步溪一起说。
两个灵魂在对峙,渐渐陌生,百年孤寂,他们何止是相濡以沫?他们彼此温暖保护,以为这就是相守的一生。
大军离得更近,看得见马蹄下飞扬的沙砾,看得见纛旗在风中扯成圆帆,看得见战士们口鼻大张。
“我不能退轩史昂,我已经找不到我的书斋了,我不能让……那些人也和我一样,在羞辱和无奈里渡过一生。”项步溪几乎在恳求:“不用你帮我,你不要拦我就好。”
“我也不能退。”轩史昂双拳紧握:“我,我也找不到我的月氏了……可是项步溪,我感觉得到,他们的身上,有我们的气息,天苍苍野茫茫,追逐水草丰美而居的气息,我也只要你,两不相帮。”
铁骑已经冲过来,从这群静穆的魂灵中穿过,轩史昂伸手想要摸一摸那精良的马具,但是他的手几乎被杀气摧折。
旌旗直指处,便是昔日的酒泉郡,今日的肃州城。
夜被火点燃了,火被血点燃了,血被杀戮点燃了。
这是一支数千人的精骑,没有后军甚至没有装备,刀上犹带风沙,血腥让他们刺激,哀嚎让他们强壮,抵抗让他们兴奋,他们如流沙如水银,无孔不入地咬准每一道罅隙,纯血的草原之狼在咆哮,马蹄和他们一起喊“征!征!征!”,刀锋和他们一起叫“服!服!服!”,一小队出城迎击的守兵很快就被黑压压的马队吞没,肃州能倚仗的,只有城池。
肃州城并不算高。
滚木从城头扔下,但立即就被从同伴身上抬起,轰隆轰隆地撞击大门,箭镞已经分不清沾染过多少血肉,战线在逐渐拉长,残缺的城墙豁口,已经有战马跃入,女人的尖叫和孩子的哭声响了起来,一具具尸骸上开始有魂灵结成黑雾。
项步溪转过头,他不要太平了,也不想再追索,他的脚下,这块生养他的瘠弱的土地在咆哮怒吼,从未感觉过的力量充斥魂魄,他低声叫:“你们忘记自己的承诺了么?”
“不敢忘。”面前有齐齐的回应:“魂魄归来!护我山河!”
杨阿若在项步溪回头的瞬间拔剑,拦住了轩史昂。
“你……你也要和我动手?”轩史昂不敢相信眼睛。
“是。”杨阿若抬头,“我们还从来没有较量过,来吧——”
轩史昂没有动手,他目瞪口呆——那些亡灵战士们一起站在城楼前,沙石旋转,结为人形。
逆天而为,聚土为形,攻击力固然大涨,但是,每一次攻击,也会实打实地落在魂灵身上。
兵戈相交,刀刃砍着石刃,长矛刺进沙躯,而损耗的躯体在瞬间重生——这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只有沙石。
而沙石的刀剑刺入突厥兵的躯体,砰的一声,在身后化成汩汩细沙落下,伴着轰然倒地。
“大哥……”杨阿若喃喃。
灵体被打散,然后又飞旋着重聚,有的已经渐渐溃不成形,他们一步一步后退,身后就是城楼。
“大哥!”杨阿若冲进阵列中,一把抱住项步溪的身体,他的灵力已经很微弱,甚至沙躯的内部一片中空,杨阿若大叫着:“大哥,我们尽力了——你何苦?”
“好兄弟,没到最后关头,怎么能叫尽力呢?”风吹散了项步溪的半边身躯,他望了望天,东方已有微曦,黎明就快要来了,他渴盼地死死地望着天际的曙光,轻声道:“罢了……我拳拳之意天知否?”
“兄弟们!”
“是!”
肢体残缺的沙躯土人们一起回转身,跃上城墙,身形在瞬间崩塌,沙石垒垒,填平了豁口。
曙光中,赫然新生一道崭新的城墙。
肃州军民信心大涨:“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
弓箭已经用尽,城楼上众人合力运来肃州的黑油,点燃之后远远掷入敌军队里。
杨阿若微微一笑:“大哥,我可不能被你比了下去。”
“阿若——”轩史昂远远看着杨阿若腾空飞起,身姿矫健轻灵,远处一道黑油凌空而起,长虹般画出道弧线,黑龙在天空盘旋纵横,身躯渐渐抒展成翼成云,一道闪电破空而过,黑云正中熊熊燃起一团烈火,烈火成圈,越烧越旺,然后一起洒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