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一关 作者:飘灯
古今交错,相差了百千年的三个灵魂长存世间,什么让他们不灭?
而今活在这里的不是谁的转世,但为何却总是有奇异的梦境?
天下第一关,那一呼百应的豪情怎会经久不灭历久不衰?
一 梦境
1
深秋时节,大而圆的落日如一面昏黄的铜镜,挂在月氏国的东界。衰草被劲风拽在地上,象一道道青色的爪痕。
轩史昂枕着马具,三个手指间,一枚铜币滴溜溜乱转,国君和夫人的肖像交替着出现在他面前,夫人的轮廓很美,秀发象乌云一样堆起,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燃迪曼。“腾棱”一声,铜币从食指上落了下去,一路转圈滚远,轩史昂抬起头,士兵正撅着屁股,满世界找着铜币,腰上的刀鞘高高翘起,露出磨烂的老牛皮。
“百长”,士兵终于在两砣马粪中间找到了铜币,高兴地叫了起来。
“梭莫牙,我说过在这儿你不用这样喊我。”轩史昂看着年轻的兄弟,他已经和自己一般个头,长得结结实实,下巴上一圈青青的胡须,乌黑粗壮的发辫渗出油光,现在已经很冷了,但小伙子还是半裸着上身,恨不得让世界都看见他宽阔健壮的胸膛。
“哥哥”,梭莫牙在兄长身边坐下:“这鬼地方,什么时候才能打仗?”
轩史昂笑了起来,这小家伙和他当年一样,象一只刚刚长成的狼,磨尖了牙齿和爪子,弓起脊背低下头颅,然后发现没有猎物可供厮杀。他继续把玩着铜币,夫人看上去很年轻,有姣好的下巴,燃迪曼的下巴也是这样小小的,每次搁在他肩膀上的时候,都有种奇怪的柔柔痒痒的感觉,轩史昂盯着铜币:“你就这么想打仗,我死了,你就可以娶燃迪曼了,对吧?”
“是啊”,梭莫牙自然而然地回答:“哥哥,你死了,我就娶燃迪曼;你不死,我就做和你一样的英雄,娶一个和燃迪曼一样好看的女人——嗯?你把马具卸下来了?”
“我舒服它也舒服”,轩史昂躺平了身子,“这个鬼地方离匈奴最近的军帐也有五百里,梭莫牙,放轻松,没有人会来的。”
“不,百长——”梭莫牙的脊背猛然挺直了:“你看——”
落日的方向,有一骑快马正在向这边飞驰过来,骑士的面庞看不清楚,但相隔百长,似乎也能感觉到他身手的矫健。
“上马!”轩史昂抽出马鞍下的弯刀来,翻身跃上马背,喝道:“驾!”
即使在马背上的月氏行国,他依然是空身骑裸马的好手。
马蹄敲着土地,这是草原的心跳,轩史昂已经看清了来人,他长刀一指:“站住,挛鞮冒顿。
铁和铁在半空交鸣,挛鞮冒顿几乎站起身子,借着冲力和马力长刀劈落,一击有如雷霆。
轩史昂的双腿再也夹不住马腹,翻滚着摔倒在地上,挛鞮冒顿一提马缰,骏马碗口大小的铁蹄向他当胸踏来——轩史昂看见了一对木制半圆的马镫,这新奇的东西他曾经听说但从未眼见过,就是这么一个小小的玩意儿,让挛鞮冒顿的身体和马身几乎融为一体,让他的刀那么快又那么沉,轩史昂翻滚着,躲避着,马蹄溅起的尘土劈头盖脸,左胸的肋骨好像被什么撞断,痛得厉害,但他的眼睛始终死死盯在马镫上,骑手的直觉让他亢奋,他好像看见了一个时代正粗鲁地入侵另一个时代。
我要活下来,轩史昂想。
“是挛鞮冒顿!他想要逃回匈奴去,杀了他!”
一只手从半空伸来,轩史昂借力跳上马背,然后立即发现梭莫牙也在盯着马镫——挛鞮冒顿像是长在马背上一样,他或立或坐,灵活地俯身和回头,相比之下足踏绳圈或者索性无镫的月氏武士显得如此笨拙,几次三番让他觑到空当,一次又一次冲了出去。
“他走不远了”,梭莫牙说。
是的,他走不远了,挛鞮冒顿的背后已经弯刀斜肩斩过,但他没有表情,狮子一般的面孔沉肃隐忍,只是继续精准地一刀又一刀劈出去。
“挛鞮冒顿”,轩史昂拍了拍兄弟的肩头,梭莫牙把长刀递到他手里,轩史昂跳下马来:“下马。”
攻击暂时停止了,挛鞮冒顿一只血淋淋的手握着缰绳,忍痛缓慢转过身子:“你是什么意思?”
轩史昂的刀驻在地上:“你借了马力,我借了人力,想必大家都不服气,下来吧,我们打一场。”
鲜血顺着挛鞮冒顿的刀尖滴在地上,一点点的,在黄土中一溜绯红,挛鞮冒顿抬头:“条件?”
“你赢了,给你一个男人的葬礼;我赢了,你就是我的奴隶。”轩史昂扬了扬刀锋,他的眼睛也像刀锋一样,狭长,尖锐,冷厉。
挛鞮冒顿没有选择,这确实已经是他所能得到的最大公平,身下的马鞍离最近的匈奴行帐还有三百里,这三百里,是王子和逃奴之间的距离。
他点头:“好。”
轩史昂挥挥手,骑士们闪开了一条道。
所有人都默许这样的做法,男人的荣誉来自鲜血,男人的鲜血守护荣誉和土地,这是万里广阔北疆通用的法则。
挛鞮冒顿左手按鞍右脚离镫,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要跳下马的时候,他冲了出去——他的刀没有砍向轩史昂,而是指向轩史昂身侧那个一脸青涩的半大小伙子。
那是整个包围圈里,最弱的一个点。
梭莫牙脑海一片空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挛鞮冒顿已经冲到面前,半挂在马侧,刀尖直指紧绷的腰腹,甚至几乎可以看见长刀的细微划痕和因为过分用力而骨节突出的手——怎么办?应该怎么办?梭莫牙并不胆怯,也足够强壮,甚至在摔跤和格斗里常常胜过大哥,但他还年轻,还不懂得在这样的关头应该把决定权交给身体而非头脑,格斗的经验与格杀的经验看起来相似,其实却是天壤之别。
只是一个瞬间,一切都只是一个瞬间,梭莫牙根本来不及思索,他已经仰面朝天倒了下去——五步之外,轩史昂弯刀飞旋离手,砍断了梭莫牙座下骏马的后腿。
但是挛鞮冒顿勒马,刀尖一转,已经指在轩史昂的胸前,他笑了,露出洁白的牙:“现在,谁是谁的奴隶呢?”
轩史昂没有说话,只是略略扭过头去,他想要啐口吐沫,但是喉间干涩,什么也吐不出来。
梭莫牙大叫:“你这没有信用的狗!”
无论是月氏还是匈奴,说出去的话不算话,总是会被人耻笑唾骂的,所以当挛鞮冒顿点头的时候,根本没有人防备他——男人们通常情况下,是把荣誉看得高于一切的。
“放下刀,下马,把弓箭给我,退后。”挛鞮冒顿的刀尖顺着轩史昂的胸膛下滑,一道鲜血嗤嗤涌出,“别逼我杀了他,月氏的八大勇士之一,是吧?轩史昂。”
“不许退后,不许放下刀。”轩史昂静静抬头:“他不会放过我的,挛鞮冒顿,你尽管动手吧,我死后会获得一个英雄应有的荣誉,你,你有什么?”
“放下刀,来,小伙子,把弓箭扔给我,我只是想要离开而已。”挛鞮冒顿伸出手:“你是他兄弟吧?我看见他是怎么对待你的了,怎么?不会真的想要我杀了他吧?喔,对,对,轩史昂娶了大美人燃迪曼,小伙子,你脸红了——我说中了是不是?”
梭莫牙的脸色通红然后铁青,他奋力把背后的弓箭扔了出去——“放开我哥哥滚吧!”
“不——梭莫牙——”轩史昂大喊,他的喊声和猎猎风声混在一起,凄厉而悠远。
刀锋透体而过,穿过他的小腹,把他牢牢钉在地上。
挛鞮冒顿大笑着纵马而去——“轩史昂,流传下去的才叫荣誉,倒下的只有死亡,只要我活着,月氏国就没有荣誉,你记住了。”
轩史昂握着刀柄,一寸一寸地将马刀拔了出来——蓝天,风声,同伴们焦急的脸……这一切都变得这么遥远,而身下的土地和草根,却那么真实,泥土混合着鲜血,散发着令人迷醉的芳香。
他吃力地扭过头,那枚铜币孤零零地躺在梭莫牙的脚边,夫人那一面朝上。
他想要说话,但是喉咙被大块大块的淤血堵住,只能无力地咳嗽——他想说,不,我不信,挛鞮冒顿,我不信……
2
“再拿一包卫生巾,不是那个,ABC的。”王固若多少有点脸红,收银小妹看着他笑眯眯,有点嘲笑,好像还有点羡慕。
“一共是……六十九块七毛。”小票被撕下来,随手扔进塑料袋里,和乌鸡,姜片,和小包人参。
“小姐,请问一下,这个……先放鸡还是先放参?”王固若一边掏钱一边请教。
“放在鸡肚子里一起煮就行。”小姑娘继续嘻嘻笑:“零钱请拿好,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王固若笑笑,平时这小姑奶奶可没这么热情,看来眼下八十后的小丫头们还真是都吃这一套。石油大王洛克菲勒说得好,成功人士就是善于把灾难转化成机遇,女友的生理期对于男人来说,也是这么一回事。
走出超市,一边伸手打车,一边摸出手机,赫然是六通未接电话,王固若哀嚎一声天亡我也,连忙打了过去——“秀秀?不是不是,超市里太吵我没听见……真不是,我在给你买——知道,我知道,多穿点衣服,乖,这就去看你,啊?秀秀!秀秀?……喂,秀秀?你……好吧我明天再去看你。”
“兰泽园。”王固若微微闭上眼睛,对师傅说。
一种难以遏制的疲惫和莫名其妙的厌倦直冲脑门,他要回家,他要休息,这种一周七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的好男人扮演游戏,他玩腻了。
“哥!”温如拉开防盗门,大吃一惊,回头叫:“妈,妈,米下锅了没有?再加一把,哥回来了——啧啧,还买鸡了?肯定是又被皇后娘娘打回冷宫的吧?”
王固若一边换鞋一边感叹:“伴君如伴虎。”
温如接过塑料袋:“呦呦!嘿哟不简单不简单,哥你行啊,瞧这马子泡的,上个月还跟人开口博尔赫斯闭口卡尔维诺的,这个月就进化到ABC啦?没收了啊,我肚子也疼。”
王固若伸手去捏桌子上的水晶肘子:“小姑娘家胡说什么呢?”
“换衣服洗手!”温如劈手把肘子夺了下来,向烟灰缸里一扔:“我可跟你说,这个你赶紧搞定,你再这么玩下去,我都有心理阴影了,只要是个男人追我,我就琢磨他是不是也有份word文档,每周对我进行案例分析。”
王固若伸着三个手指,比了比OK的手势:“顶多半年,瞧好吧。”
如果不是老爷子太罗嗦,王固若其实很愿意每天回家吃饭,实际上他刚刚大学毕业的时候,也确实是按点回家,陪老爸看看新闻联播,帮老娘做做饭洗洗碗,楼上楼下的,人人夸他是个孝顺儿子,但是自从妹妹大学毕业回家,一切都不同了。
对于一个拥有两个成年儿女的四口之家来说,这个六十多平的房间,实在是太小了。王固若虽然有间属于自己的,还不算太小的屋子,但正好也附带了个向阳的晒台,每天一大早父亲要进来浇花,晚上母亲要进来收衣服晾衣服,一面墙的衣橱和大书架上,堆满了十年也不一定能用到的旧棉絮旧衣服,和一些奇奇怪怪的杂物,母亲秉承西北人民勤俭持家的传统,只要不是垃圾,每一样东西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
二十五岁之前,他体谅父母;二十五岁之后,他开始感到耻辱。他不应该在这么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连抽烟和看片都要提防母亲的推门;他不应该和那群开始讨论退休金的同事们勾心斗角,为说了一句高明的笑话而沾沾自喜;他不应该在母亲冲到妹妹房里指责她买了件太贵衣服的时候闷声不语,只重重摔门表示自己的抗议;他更不应该在父亲深夜犯病的时候连找辆车都办不到。
尤其在一堆老女人啧啧夸奖他妈妈有福,生了个好儿子,大学毕业能进酒钢的时候,他几乎无地自容。
“吃饭!”老爷子不高兴了,重重顿了顿筷子:“回家就不要拉着个脸,不高兴就不要回家。”
“唔。”
“好好的日子不过,整天愁眉苦脸的。”老爷子擦擦嘴,摸出一盒兰州,深深吸了口,“也不知你天天愁什么。”
“爸,我来一枝。”王固若自顾自捏出烟,点上:“秀秀说她爸那儿缺个经理,问我去不去。”
餐桌上的气氛顿时凝固,母亲忙问:“你怎么说?”
王固若摇头:“我说不去,就这么投奔过去,她爸肯定看不起我。”
父母的神经都松了下来,老爷子眯着眼弹了弹烟灰:“嘉峪关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哪点不好?老大,你也不小了,差不多扯个证,我和你妈帮一把,赶紧把房子买了——”
王固若低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屋子都是烟味,老妈在不满地重重收拾碗筷。
电话铃恰如其分地响起来,王固若松了口气,妹妹把听筒递过来:“你——的——”
听筒里是河东狮吼——“我叫你不来你就不来啊!王固若你心里究竟有我没有!”
王固若心虚地看了看老妈的脸色,陪笑:“好啦好啦,明天就去看你?”
另一端斩钉截铁:“我在小区门口,你下楼吧!”
王固若用力捶了捶脑袋:“马上就来,你别走开。”
他匆匆忙忙梳了梳头发,打开冰箱又把乌鸡拎了出来,踩上皮鞋就向楼下跑。
“多咱回来啊?”老妈在身后叫。
王固若在楼道里大喊:“不知道——”
老爷子满脸铁青:“混帐东西,这还像个男人吗?”
只有王温如在耸着肩膀冷笑。
王固若冲出楼门,就看见小区主路上,秀秀拎着个毛茸茸的大包在看他。
白毛衣,羊毛裙,清汤挂面的长发,右手捏着手机,好像随时要砸过来。
“秀秀你怎么过来了?上去坐坐?”王固若揽住她肩膀。
秀秀摇头:“才不要,人家是顺路。”
“肚子还疼吗?喏,今天给你买的,你又不许我去看你。”王固若拎起乌鸡晃了晃:“打车回去,我给你煲汤?”
秀秀继续摇头:“不要,你就这么想让我回去?”
王固若急了:“你会着凉的,大小姐!”
秀秀斜眼瞥了他一眼:“说个笑话给我听,我开心了就回去。”
王固若想也没想:“今天陈厂长说了,开采权批下来了,元月就能开工。”
秀秀愣了下:“什么开采权?”
王固若愕然:“就是你爸那事啊,N厂开的那个芒硝矿,秀秀,这回真实多亏了刘总,你知道这个批号——”
秀秀拼命摇头:“不听不听不听,这事你跟我爸说去。”
王固若无奈笑了:“那要听什么?”
黑夜里,亮晶晶的眸子,让平凡的姑娘也成了美人。
王固若轻轻环住她:“我爱你。”
柔软的胸膛,砰砰乱跳的小鹿,深深长长的呼吸,王固若越过秀秀的肩头,盯着手里塑料袋中那只乌鸡,正在解冻,血水一滴滴渗了出来,险些蹭在秀秀的毛衣上。
“喂,我爸说的那事,你考虑下”,小人儿在他怀里呢喃:“我爸很赏识你的,上次那笔经费你没动,老爸就赞不绝口。”
“给叔叔办点事还拿钱,你当我是什么人?”王固若在她耳边说:“秀秀我要娶你,总要拿出娶你的资本来,是不是?”
“你这人真倔!”秀秀垂下眼帘,好像有一丝复杂的东西在游动,但是很快又变成了欢快的小鹿。
“就算是吧……”王固若的手不规矩起来。
鸡汤在锅里小火慢炖着,秀秀那间小小的公寓里满是香气。
不知是胡椒洒多了还是来的路上衣服穿太少,王固若一会儿一个喷嚏,微微有点鼻塞,恐怕是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