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是为李夫人诊脉的,今天看完后,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陛下就让我来给你看看。知道吗,”那医官走到我身边,坐下道,“我从来只侍奉内廷皇室,不为外臣诊治。也就是说,陛下很看重你。”

  我懒得理他。

  “小子,别以为所有人都是瞎子。”那医官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我道:“看出来什么?”

  “没有人比医者更了解人体忍受痛苦的极限。”那医官一边给我伤口清理换药,一边道,“你光是肋骨就断了三根,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皮肉,那已经不能用忠诚来解释了。”

  我眼皮倏地一跳,双眼睁开,转过头来,盯着那医官道:“你什么意思?”

  “况且你还是胡人!”那医官换完药,清洗着满手的血污,继续道,“为了一个异族君王的宠姬,至于吗?”

  我强撑着坐起来,忍着伤口的剧痛,咄咄逼人地望向他道:“那么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

  那医官取过一方丝巾,将手擦干,慢条斯理地道:“能叫一个人玩命到这种程度,只有两种可能,爱到极致和恨到极致。你属于哪一种?”

  我慢慢将手伸到枕下,摸到了我平时放在那里的短剑,一下抽出,直指那医官的咽喉,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医官神色不变,道:“敝姓随,太医令随但。”

  我道:“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帮你。”随太医镇定地道,“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在宫里是有着许多便利的,可以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你想再见到她吗?”

  我盯着随太医的眼睛,道:“为什么帮我?”

  随太医微微一笑,用两根手指捻住剑尖,轻轻移开,道:“此番你立下救驾大功,前程不可限量,我想交个大有前途的朋友。”

  我道:“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随太医哈哈一笑,道:“你很聪明,真是一点就透。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过放心,我所求并不过奢,只是在你方便时,为我从宫里带样东西出来。”

  我道:“你在宫里都得不到,我在宫外又怎能给你拿到?”

  随太医道:“我说了,等你方便的时候,不用急。只有在你力所能及时,在下才会要求。”

  我道:“好,如果我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办到。”

  随太医像是有些意外,道:“你不问我到底要你拿什么?”

  我道:“什么都可以。”

  随太医点点头,微笑道:“不错,你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也许叫你去盗窃武库,你也会答应吧?”

  我闭上眼睛,道:“帮我与李夫人见一面。”

  随太医满意地笑了起来:“不出我所料。小子,真不知该说你有胆色还是有色胆。不过,老夫诚心劝你一句,舞倡歌伎,学得顶尖技艺,本来就是要待价而沽的。想开点,李夫人是国色,寻常人得之,本就是祸非福。”

  ◇◇◇◇

  一个月后,我伤势逐渐痊愈,皇帝果然召我进宫,任命我为郎中,负责守卫天禄阁。

  仅仅一个月前,这样一份职司,还是我梦寐以求的好差事。不是因为工作清闲、俸禄优厚,而是因为我早就听说,天禄阁是宫中两大藏书阁之一,里面藏着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识学问。可现在,我对此没有丝毫兴致。

  我知道我该谢恩的,但我实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梦想,都在车帘被风掀开的那一瞬间化为乌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对新的任命兴味索然。

  “怎么,”皇帝指着满室的简牍,道,“你不喜欢这里?”

  我木然地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知道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进这个地方吗?”

  我道:“臣本来就不是读书人!”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态度极为不敬。

  这段时间,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当今皇帝为人刻薄,很难伺候,进宫后千万小心,不要触忤上意。我几乎已经准备好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价了。

  没想到,皇帝却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挥了挥手道:“没关系,干久了就习惯了。”

  皇帝那宽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丝满意的味道。

  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还心怀怨望,他居然还会满意?为什么?

  可我不想知道。

  就这样,天禄阁,当年萧何所造的,与石渠阁并列的两大藏书阁之一,从那时起,就成了我的辖地。

  我统领一队卫士,但既不隶属于郎中令,也不属于卫尉,而直接听命于皇帝。天禄阁的钥匙,也只有我和皇帝有。

  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时当值,既不巴结也不懈怠地干着我的职事,寡言少语,跟谁都不交朋友。

  天禄阁的简牍,陈旧居多,既无军政密件,又无人口簿籍,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极重的陈年霉味,有些简牍残旧得看起来不知有几百年了。就是这么个堆破烂的地方,派驻的卫士却是石渠阁的两倍。

  为什么?我还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洁净,衣履稍有污损,都会对侍从大发雷霆,然而每到这里,常常捧着那些陈旧朽烂的简牍,手不释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还常常发呆。

  为什么?我也从来没问过。

  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见到阿妍,问个明白。

  ◇◇◇◇

  在随太医的安排下,我终于在永巷一个黑暗的角落再次见到了阿妍。

  阿妍一见我,就急切地道:“律,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告诉我原因!”

  阿妍道:“我听说陛下叫你看守天禄阁,是这样吗?律,千万小心,别……”

  我抓住阿妍的肩头,道:“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

  阿妍看着我,眼中慢慢盈满了泪水。

  “是你……拒绝了我!”她颤声道,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而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不等你?”

  “什么?”我呆住了,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再说一遍!”

  阿妍轻声道:“你拒绝了我!一再地拒绝我!难道还要我厚颜来祈求你的爱?!”

  “什么?”我叫道,“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阿妍伸出手来,拿起我腰间那枚佩帏,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的飞燕刺绣:“你不是胡人吗?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传说里,燕子曾经帮助安格女神摆脱父亲北海神的禁锢,与情人远走高飞?”

  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脏一时被震得几乎停止了跳动。

  “你说……燕子就是……”我颤声道,“你愿意?”

  “你以为呢?”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抚摸着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那么这个呢?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习俗里,一个女子将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个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给了这个人?”

  我脑中轰轰作响,仿佛千万匹烈马在里面奔腾踩踏。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道,“真的不知道……”

  阿妍道:“你不知道?你那么聪明,你连乐府的编钟高半个音都听得出来,连《上林赋》那么典雅的辞章都知道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意,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浅显的表白。”

  一阵天旋地转。

  是的,我知道一个哪怕最生僻的汉字的读法,却不知道在我的故乡,燕子就是帮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历史和风俗彻底抛弃了。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阿妍鼓起勇气,一次次向我表达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无知,任她承受被弃绝的羞辱和绝望!

  我心如刀绞,抓着自己的头发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我怕你因为我是胡人……”

  阿妍抚着我右手的手忽然有些僵硬。“胡人?”她道,“你就这么厌恶自己的族属?”

  我低下头道:“我……”

  阿妍忽然笑了起来,我惊愕地抬起头来。

  阿妍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表情笑着,笑完后,才无比悲凉地道:“律,知道吗,我也有胡人的血统。我的祖先是中山白狄!”

  什么?!

  阿妍道:“我第一次对你产生好感,就是在听到你用胡笳吹起那首胡曲时。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远祖游牧过的草原。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一起,在那样一片辽阔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牧马放羊。”

  啊,我在干什么?!

  我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为了拥有自己的幸福,我费尽心机,努力清洗着身上的胡人血液,要将自己漂染成一个纯粹的汉家子民,结果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幸福。这就是我因背叛自己的族裔而受到的惩罚吗?

  “阿妍,原谅我,原谅我……”我一遍遍地重复道。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看着拇指上温润的玉韘,我忽然感到那玉韘像烈火一样灼热起来。

  啊,我希望这真的是一把烈火,烧了我,烧了这个世界,让一切从头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