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的背景下,每年长水营的兵源都不足。

  然而也正因为这份苛刻,他训练出来的胡骑是最受朝廷信任的,立功的机会也多。防守要塞、拱卫京畿,到处可以看到长水胡骑的身影。

  我不顾家人的反对,去了长水。

  我没有选择。

  为了阿妍,我愿意做任何事,包括抛却自己对文章诗赋的爱好,和一群目不识丁的武夫一起流血挥汗,枕戈执戟。

  在投军前,我又一次去了李家。我找了个机会,背着延年兄弟,快速而低声地对阿妍说:“三年,等我三年!”

  阿妍正在绣什么东西,她低着头,手好像微微停了一下,又好像没有。

  当李广利送我出门时,阿妍抱着我的缎面翻毛披风跟了出来。

  “公子,”她轻声道,“你忘了你的东西。”

  李广利警惕地看着阿妍和我,我平静地伸手接过,点点头:“多谢。”

  厚厚的披风下,似乎多了点什么东西。我握在手里。

  走出很远后,我才拿出那东西。

  一股淡淡的清香飘了出来。那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佩帏,以浅黄色丝帛做成,上面用黑色的丝线绣着一只姿态优美的燕子。

  燕子!

  汉人称为信期绣!

  我欣喜若狂。

  她答应了!她会等我的!

  ◇◇◇◇

  我顺利地投入了长水军。

  在长水营中,我小心地掩盖自己的才智,克制着自己对文字的兴趣。我伪装得很好,没有人识破我。

  至于校尉苏建,确实像外界所说的,对待胡人严厉苛酷,稍有小过,辄施重罚。以我的敏捷机智,都不能幸免。我的颊上至今留着一道伤痕,那是苏校尉一次发怒时,用马鞭给我留下的纪念。然而和我后来的遭遇比起来,他简直可谓仁慈之至了。

  在长水军中,我干得比谁都努力。我本来对骑射弓马毫无兴趣,我爱的是音律和文字,但到后来,我的骑射功夫竟然比军中所有士卒都出色。

  苏建开始注意到我,他发现我与别人有些不同。

  他对我的那种永不停息的勤奋很疑惑,不明白我如此刻苦的动力何在。他观察我,旁敲侧击地探询我,但每次都被我机智地躲过去了。

  我有些警觉,我见过那些聪明而有进取心的胡人在这个军营里的下场。

  在这期间,我又收到了阿妍不知用什么法子,辗转托人送来的一枚精致的玉韘。和现今市面上那种做成佩饰的中看不中用的玉韘不同,那是一种很古老的样式,简单而粗犷,是真的可以戴在指上引弓控弦的。那使我兴奋了很长一段时间。显然,这是阿妍支持我投军的表示。

  第二年初夏,长水练兵比武的时候,皇帝来了。这是很罕见的。

  那段时间,皇帝有意表现对夷夏子民一视同仁。

  这是一个好兆头,我心里想。虽然作为进长水营才一年的新人,我没有资格参加比武选拔,但一想到能亲眼见到皇帝——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我就感到莫大的兴奋。

  那是一个十分燠热的日子,那种日子里,顶盔贯甲是十足地受罪。一天下来,盔甲里的衣衫能拧出一瓢水。别人都被这天气弄得没精打采,只有我的心情丝毫不受影响。

  那个未央宫的主人,那个统治着这个世界上最广袤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高的山川和最宽广的河流的君王,是怎样一个英武睿智的人物呢?我激动而迫切地想要见到他。

  御驾终于到了。队伍很长,宦官宫人,侍卫随从,排出足有两里路。

  许多士卒情不自禁地偷偷向队伍中那些装点华丽的乘舆窥望,那大概是宫眷所乘坐的。早就听人说了,皇帝好女色,不论到哪里出巡,总会有一群美人随驾。只有我一动不动,目不斜视。

  皇帝从他的金根车里出来,我有些紧张地遥望着他,这个世界上最有权力的男人。我离他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庞,但那些令人目眩的服饰,玉藻邃延,黼黻文绣,在夏日阳光的反射下熠熠生光。我熟读典章,知道那每一缕纹饰,都蕴含着无穷的寓意,每一个细节,都透射出古老文明的光辉。我知道它们象征着威严,象征着仁义,象征着天地运行的规律,象征着世间最完美的道德。我激动得难以言表。

  苏建上前晋见、行礼,他只是微微颔首,然后苏校尉陪他上了点将台。

  我看着那个遥远的身影,心里一阵颤抖。

  他就是这个国家的化身,就是这个文明的极致吗?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用自己的努力,得到他的赏识,成为这个伟大国家的最出色的武将!

  苏校尉挥动令旗,下令开始演武。

  阵法、剑术、骑射、角力……

  演武场上马蹄起落,尘土飞扬,连天空都显得有些暗了。

  不!不是尘土,是云。

  我看了眼天上,乌云遮住了太阳。一阵东南风吹来,带来了暴雨的气息。

  我有些沮丧。千盼万盼,难得的一次机会,就要让一场大雨给毁了?

  天越来越阴沉,风也越来越大。忽然,一阵裹挟着尘土的大风刮来。我当风而立,被遮天蔽日的尘土迷得几乎睁不开眼。

  等我睁开眼睛时,目光无意中落到将台旁一架宫眷乘坐的车辇上。那锦缎帘幕被风吹得飘飞起来,现在正轻轻往下落。就在这帘幕将落未落的短暂瞬间,我看到了里面的乘坐者。

  阿妍!

  我惊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的阿妍!

  那个我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的人,竟然出现在御辇中!她成了皇帝的人!

  我头脑里轰的一声。

  她背叛了我!而我还在她的默默期许下卖力奋斗!

  她是什么时候进宫的?她为什么不等我?

  难道本来就是我在自作多情?

  可、可那佩帏和玉韘呢?她为什么要给我?要给我那些虚假的暗示?!

  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从山巅忽然抛到谷底。

  世上还有比这更滑稽的事吗?我在这里拼命努力,只是为了给那个夺去了我最心爱的女人的人卖命?!

  无数混乱的念头同一时间在我脑海里炸开来,我只想做点什么疯狂的事情来结束这一切。

  这是一个噩梦,我对自己说。

  我要结束这个噩梦!

  我的手无意识地伸向腰间的箭壶。

  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刺杀皇帝?杀了阿妍,然后自杀?

  正在此时,轰隆一声,天上猛地响起一个惊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如果那雷再早一会儿,或晚一会儿,后来的一切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然而雷偏偏在那时响了,于是,你、我、阿妍、皇帝乃至帝国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从此被彻底改变了。

  伴随着雷声,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校场上的队伍因这意外的变故微微有些骚动起来。

  咴咴一声长嘶,御驾车队中有马受惊了。旋即,一架马车冲出队伍。

  阿妍!是阿妍的!

  驭者猝不及防,不但没有拉住马缰,反而被甩到地上。

  没有人驾驭,惊马拖着马车在演武场横冲直撞,疯狂地乱跑,所到之处,人群慌不迭地避让。惊马的力量是可怕的,就算铜筋铁骨,被这样一匹疯狂的牲畜踩上,也必然筋断骨折。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刀,迎着那马车冲去。

  “危险!”

  “卫兄,快让开!”同袍们惊叫道。

  我恍若未闻。转眼间,那两匹高头大马,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了过来,慌乱惊叫的人群纷纷散开。马车经过我身边时,我侧身一让,一手捞起拖在地上的缰绳,紧赶几步,挥刀向那乘舆与马匹之间的皮靷劈去。一刀下去,皮靷被砍断了一根,但马跑得实在太快了,我一下就被拖倒在地上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我看得见马蹄在我身旁翻飞起落,听得见巨大的车轮在我身后轰轰作响,这一刻,只要稍一松劲,我就会在瞬间被践踏成一摊肉泥。

  所以,虽然身体被半拖在地上摔打颠簸,剧痛不已,我却始终死死抓住缰绳不放。

  地上的沙砾、石块迅速磨破了我的衣衫皮肉,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砸在我脸上身上。我根本无法看清周围的情况,但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拖得越久,越危险,一旦遇上障碍,随时会车毁人亡。我强忍着疼痛,将佩刀放到口中衔着,伸手攀住车辕,奋身一跃,跳上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我拿出衔在口中的佩刀,终于割断了马车的全部皮靷。

  摆脱了束缚的两匹马各自跑开去,马车余势未尽,仍向前冲了一段后才停下来。我艰难地坐起身来,这才感到浑身火烧火燎般的剧痛。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我身上,雨水混着血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我回过身一把掀开车帷,大声道:“阿妍!为什么!”

  与此同时,轰隆隆一声巨响,一个响雷从头上滚过,湮没了我的声音。雪亮的电光映照下,是车中阿妍那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她颤抖着伸出手,道:“律……”似乎想探查我的伤势。

  我叫道:“不……”随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很久以后,我才醒来,发现正躺在自己的营帐中。

  一名医官正在旁边调制草药。

  “你运气不错。”那医官回头看了我一眼,道,“知道你救了谁吗?新近宠冠后宫的李夫人!”

  李夫人?宠冠后宫?我转过头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