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喇嘛低下头,用残破的手指和干裂的嘴唇,一起“捧”出了一块沾满血污的破布,恭敬的放在索南迦错面前。也许是濒临死亡,他墨黑的瞳孔扩得极大,宛如两枚蒙尘的宝石,静静的对着索南迦错,似乎想说什么,却嘴唇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索南迦错点了点头,一手接过这块破布,一手轻轻悬在他的头顶。他曾为无数的临终的人赐福,祝愿他们的灵魂通往极乐,但是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的殉道者濒死的眼中充满期待,所要的却并不是他的祝福。

索南迦错犹豫了良久,却只说出三个字:“你放心。”

小喇嘛眸子中透出最后的笑意,然后就彻底黯淡了下去。

只有他知道,这三个最简单、最朴实,甚至朴实得与哲蚌寺活佛身份不衬的三个字,包含了多少责任,多少担当。

索南迦错叹息一声,将小喇嘛的身体放下。这具肉体竟宛如早已死去一般,瞬息就已僵硬、冰冷、腐败。

恶臭的气息瞬间弥漫了整个法堂,但却没有人伸手去掩住鼻息。

一旁的白摩大师道:“如何?”

索南迦错摇了摇头:“筋骨尽断,心脉断绝,或许早已气绝了。只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佛祖,才能让他支撑到了这里。”他轻轻将那幅破布打开,这布,仿佛是从另一位僧人身上撕下的衣角,上面用鲜血勾描着一位女神的法像。

“这就是他要带给我们的。”索南迦错看着神像背后的几行血字,声音中透出重重的敬意来:“额伦寺全寺上下皆遭屠灭,只有他躲过一劫,他用鲜血将看到的帕帆提女神像描摹下来,然后一路挣扎到了此处。”

白摩大师叹息了一声:“没想到,沉寂多年的曼荼罗教又重现藏边,更没想到,为了一张神像,他们就会下如此毒手。”

索南迦错注视手中的图像,缓缓摇头:“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神像…”他突然抬头仰望着殿中的释迦法像,长叹道:“帕帆提女神是湿婆的妻子,传说在一次天战中,魔王的力量实在强大,就连无所不能的湿婆也陷入苦战,最后是帕帆提女神化身为近难母,拯救了整个天界。从此湿婆立下誓言,以后无论他多少次转世,他的每次觉悟都必须获得帕帆提女神的认可。因此,湿婆在人间的化身要想彻底觉悟毁灭神的力量,就必须找到帕帆提女神的转世。”

白摩大师默然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曼荼罗教如此急于找到女神的下落,难道湿婆和帕帆提女神都已转世,来到人间了么?”

索南迦错的神色更加凝重:“不错。就在三日前,我得到消息,曼荼罗教新任教主帝迦自称湿婆转世,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湿婆之箭,运用无上邪法,打开了乐胜伦宫的千年封印。乐胜伦宫是湿婆与帕帆提曾经居住的地方,里面藏着无数威力足以改天换地的法器,和数百种修炼邪术的秘法。我本想趁今日的法会与大师商讨一个对付的法子,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若那天情状真如那位额伦寺小喇嘛所说…”索南迦错长叹一声:“只怕帝迦已经完成了其他修行,拥有无穷的力量,只要突破帕帆提女神这最后的关隘,就能彻底觉悟为灭世之神,湿婆了!”

白摩大师神色一凛,声音都有些颤抖:“若最后湿婆出世…”

索南迦错双手合十胸前,长叹道:“本寺秘典记载,湿婆出世之日,就是三界劫灭之时,到时候天地改易,众生流离,所有的江河都将化为赤红…”

白摩大师默然了片刻,长眉微挑:“纵然运数不济,但佛法无边,诸邪辟易,我们身为佛门弟子,又岂能束手待毙…”

索南迦错点头道:“大师所言极是。传说佛祖料到了三界会有这样的劫难,在灭度前,留下了两件克制湿婆的法宝。其一便是香巴噶举派世代秘传的恒河大手印。”

白摩大师皱眉道:“恒河大手印?据说已经失传多年了!”

索南迦错道:“不错。曼荼罗教似乎也知道这个传说,刚入藏边之时,就一直潜伏在香巴葛举派桑顶寺旁,等到上任活佛多吉帕姆灭度之时,突袭而至。活佛以半死之体,强行与众魔头周旋,虽然将诸魔头打败,肉身却也为邪术禁制,不能转世,恒河大手印从此失传…”他摇了摇头,叹道,所以只有第二件了。”

白摩大师精神一长,追问道:“第二件又是什么?”

索南迦错道:“曼荼罗阵。”

白摩大师一怔:“曼荼罗阵?”

索南迦错道:“曼荼罗阵是上古秘传的法阵,拥有改天换地,生死肉骨的无上威力,但很少有人知道,曼荼罗阵其实分为两种——金刚曼荼罗阵与胎藏曼荼罗阵。金刚曼荼罗阵主外,主力量,宏大无比,山川丛林无不可纳入战阵,阵主将获得与诸神匹敌的力量,却最后也将与此阵同化,永难解脱;胎藏曼荼罗阵主内,主轮回,不过方寸芥子之地,然而古往今来,数世轮回都会蕴涵其中,主持法阵者借轮回之力,引导入阵者抛弃杀念而悟佛境,然而,阵主也将同时陷入轮回幻境,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神形俱灭…”他重重叹息一声,似乎欲言又止。

白摩大师等了片刻,忍不住道:“大师还有什么顾虑?若真能克制湿婆,即便我等神形俱灭又何足惜?”

索南迦错摇头道:“不是惧怕曼荼罗阵的反挫之力,而是…”他的眉头深深皱起:“结胎藏曼荼罗阵需要八位有缘之人,持八件神器分立八方。这八件神器其中六件分藏在青藏一带六所寺院中,无不为镇寺之宝,就算你我联合藏地诸大寺,多方索求,也未必能全其美。更为艰难的是,剩下的两件,一直藏在草原王俺达汗营帐之中。”

白摩大师皱起眉头:“既然克制湿婆的方法只剩下胎藏曼荼罗阵,无论路程多远,多么艰险,都必须将法器借来。活佛与俺达汗素有交往,何妨一试。从藏内往返蒙古,需要多长时间?”

索南迦错道:“快马加鞭,多则一月,少则廿日。”

“好!”白摩大师霍然起身:“既然如此,请活佛立即动身前往蒙古,向俺达汗借取两件法器,我则留在藏内联合诸寺高僧,集齐其余六件。另外,”他的目光向那幅图像上一扫:“此图尽快复摹多份,分发与青藏两地诸大寺院。此间无论谁遇到帕帆提转世…”他迟疑了片刻,终于道:“只得格杀勿论,永绝后患。”

索南迦错也站起身来,他注视图中人良久,叹息道:“虽然这位转生的少女无辜,但为了天下劫运,也只得如此了。”

白摩大师向索南迦错伸出手掌去:“一月之后,正好是传说中乐胜伦宫现世之日,介时藏地高僧齐集圣湖之边,恭候活佛佳音!”

索南迦错正色道:“一月之后,不见不散。”

“啪”的一声,这象征着天下命运的两只手,终于击在了一起。两位活佛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开了一点,虽然此去劫难重重,然而只要心中有一份不屈的信念,天下就有了希望。

堂下数千僧人齐齐跪下,口诵经文,梵诵之声直上云霄,整个哲蚌寺似乎都轻轻震颤起来,而四周的寂寂峰峦,皑皑白云,也在这诵经声中重新鲜亮,仿佛也在两位活佛的这轻轻一掌间,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第三章、乐胜伦

旷原莽莽,天穹高远。

亘古已然的雪峰绵延数里,雄奇峻秀,一座座直插碧天深处。半山云蒸霞蔚,变换不定,似乎天上人间的分界就在于此。

朝阳照耀着积满白雪的山路,光影摇曳,漫天云雾突然被划开,一串极其轻微的铜铃声从山下缓缓而来。

一个年轻僧人牵着一匹白马,缓缓的沿着山路攀登。

阳光极盛,射得人眼睛生痛。而那位年轻僧人却一直努力的望着太阳,似乎在茫茫雪原之中,只有阳光才能给他指明方向。

白马上端坐着一位高僧,正是他的上师。上师须发皆白,看不出有多少年岁了,一直瞑目不言,任白马驮着自己向前方行去。

而白马的后背,还驮着一个沉沉的包袱,竟然足有一人高,用黄色的油纸紧紧包着,上面扎了数十道白纱,让人看不出究竟。那白马虽是难得一见的龙驹,负了如此重物,走在这高原雪山上也极为吃力。

又过了好久,那个年轻僧人抬起一只衣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珠,问道:“上师,我们还要走多久?”

上师没有睁眼,只摇头不语。

年轻僧人迟疑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道“上师,乐胜伦宫到底在哪里?天底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地方么?为什么从来没有人看到过?”

马背上的上师睁开了眼睛,缓缓道:“乐胜伦宫是天神居住的地方。人是看不见的。”

年轻僧人道:“那,那我们怎么去找?”

高僧微微向东方抬了一下手,道:“你看那是什么?”

年轻僧人疑惑的抬了抬头,阳光几乎灼伤他的眼睛。他顿了顿,答道:“太阳。”

高僧叹息道:“太阳升起的地方有一座圣湖,叫做波旁马错。传说人的灵魂,无论进入天堂还是地狱,都会在此暂作栖息。”

年轻僧人道:“上师,我知道圣湖,可是这和乐胜伦宫有什么关系?”

高僧叹息道:“传说中,天神每十年才会离开乐胜伦宫一日,这时,结界消失,乐胜伦宫的倒影就会出现在圣湖中央…”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又阖上了眼睛,似乎从来没有睁开过一般。

年轻僧人不敢再出声,只得默默往前走。

突然,一片祥云不知从几重天上飘下。年轻僧人下意识的眨了眨眼,等他睁开眼,那条本来宛如永无尽头的山路突然中断了,眼前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云雾翻腾蒸涌,仿佛无边大海,而他们的半身,已经在悬崖之外!

他手中的白马收不住脚步,惊声哀鸣,一个踉跄,猛的在崖边边跪了下去。年轻僧人脸色苍白,用尽全身力气往回扳着缰绳,白马奋蹄嘶鸣,终于挣扎着向后退了三步。也幸得这是一匹宝马,换了普通马匹,怕不早已跌入悬崖!

那年轻僧人突然想起他的上师还在马上,急忙回头看去。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马背上下来了,悠然遥望着远方的太阳,道:“走过去。”

年轻僧人以为自己听错了,道:“走过去?”他不相信的指了指眼前的深渊:“从这里?”

高僧没有答话,轻轻挥手,眼前的云雾缓缓散开,他一迈步,向云海间走去。

年轻僧人还没来的及惊呼,却发现他的上师已经在云端向他挥手了,他一狠心,牵着白马也跟了过去。

眼前迷雾转换,突然一片幽静的蓝光迎面而来,他突然发现脚下竟然不是云海,而是一片真实的土地。

眼前,是浩瀚的湖泊。

湖水,弯如新月,仿佛雪域圣女的眼波,清澈而寥漠。而一旁的岗仁波吉高高在上,洁白如浑玉雕成,宛如一支摇曳生辉的风荷,开放在这片幽蓝的湖面之上。

祥云蒸集,几十位大德正围坐在湖边。大昭寺、色拉寺、扎什伦布寺…的活佛、上师、大德竟然都汇集此处。而在平时,无论谁想要见上其中的一位,都得在高原栉风沐雨,长年跋涉。

年轻的僧人惊讶的望着这仙人交界之处,似乎已经痴了。

而这些大德,似乎正在辩论着什么,一开始语音很轻,几乎难以听清,到了后来却激烈起来。

一位红衣大德突然一声怒喝,只见他满脸怒容,身形又极为高大,一起身,真宛如伏魔金刚一般:“曼荼罗邪教何德何能,竟敢狂言兴起灭法大劫!佛法昌盛,万代传承,岂是曼荼罗教中几个魔头能够毁灭的?”

另一位大德摇了摇头,他脸色极黄,白须几乎垂到腹部,双眉却下垂的厉害。只听他长叹一声道:“史上之灭法大劫,均由异教君王兴起,焚经灭寺,屠戮僧人,是为大劫。而此次劫难虽由曼荼罗邪教而起,灾难却只怕要远胜于前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