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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躬身施礼:“师父,世上之事虽然真幻生灭,然而有一种东西恒久不变,那便是人心中的善念。弟子决不允许无辜者的人生被如此践踏,也决不允许有人顶着我佛的名目行此愚弄众生之事。他们的目的,无非是要轮回彰显在世人面前,然而轮回幽秘难测,若是众生都能看见,那便不是轮回了。人类的内心自有敬畏,不需要外物来震慑。所以,弟子会把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戒日王。”
波颇和娑婆寐的脸色都变了,两人想说什么,却没有作声,只是淡漠地盯着戒贤法师。戒贤法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提婆奴,我跟你说一件事,听完之后你再作决定。”
玄奘合十躬身,表示倾听。
“昨夜你去了灵鹫山,想必也知道了秘社的存在,但你可知道秘社的规模有多大吗?它不是你那日所见的三十多人,那些人只是核心。整个秘社,仅仅那烂陀寺四千僧众之中,便有一千余人!”戒贤法师道。
玄奘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戒贤法师苦涩不已:“我知道秘社这个组织,并不是因为他们反对我,自从我进入那烂陀寺,便已经有了秘社的存在。事实上,从佛陀时代,佛教内部便有了这种思潮,因为佛陀的正法,求的是解脱与涅槃,然而在僧众弘法的过程中,却不能解决普通民众的现实苦难,反而那些杂咒、巫术、占星和卜算,能解除他们的现实煎熬。所以这千百年来,秘社一直在我们内部隐秘地存在着。在佛法昌盛的年代里,秘社还能一直被我们压制着,遵循如来正法,可一旦佛法衰微,就再也压制不住了。就像波颇所主张的,他要离开经院,夺回信众。他是我心爱的弟子,正是为了保护他,十七年前我才派他去了大唐,只希望他能弘法于东土,创下传经大业。没想到他执念如此之深,又回来了!”
波颇这才明白,原来当年自己不是被师父贬谪,而是保护。他有些动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并不怕弟子反对我,却怕弟子沉沦于执念中。”戒贤法师说得很缓慢,似乎在字斟句酌,“我要做经院,他们要改革。或许眼前我们无法判定谁对谁错,那么就且放眼看下去,看它个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总有对错分明的那一天。可是波颇、尊者,我必须告诉你们,在道德上,你们错了。任何时候,牺牲无辜者去达到自己目的的人,都不会是最终的获胜者。因为你们输掉了正义。”
“弟子愿烈火焚身,万劫不复,也要矢志不渝。”波颇道。
戒贤法师悲伤地摇头:“提婆奴,这就是秘社。你若是要把秘社的筹谋告诉戒日王,我不反对。但是秘社和佛教本是同根而生,拆也拆不开,戒日王雄才大略,受不得愚弄,一旦得悉,势必会对佛教产生敌意。如今天竺大陆已经满目颓废的塔寺,那烂陀会不会成为其中的那一座,我难以判断。”
玄奘沉默了很久,满眼迷茫,喃喃道:“弟子该如何做?”
“听你内心的呼唤吧。”戒贤法师道,“天竺大陆佛教衰微,已经是难以避免的事实,无论波颇还是我,都是在负隅抗争。佛教的未来,在你的肩上。”
玄奘大吃一惊:“师父,弟子当不得!”
波颇温和地望着他:“师弟,你是我们从十七年前就选定的取经人,你若是当不得,还有谁能当得?”
“取经人?”玄奘茫然。
“是啊!”波颇解释道,“这十多年你游历天竺也看到了,佛法衰微,寺院溃缩,这种大势已经很难挽回。相反,佛教在东土却蒸蒸日上,日益兴旺。所以从五十年前,师父便在筹划,将佛教经律论三藏传入东土,十七年前派我去大唐,明面上是弘法,事实上是为了选一个取经人。”
“师兄携带三藏前往大唐译经,本身就是传经之举,为何要选一个取经人呢?”玄奘不解。
“我到底是外来之人,大唐皇帝再怎样尊崇我,也渗透不进根深蒂固的大唐文化之中,所以必须要有一个本土的译经人。”波颇有些苦涩,“再说,如那鸠摩罗什,在帝王的支持下译经,终其一生才翻译了不足百卷,可是以我那烂陀寺如今庞大的三藏规模,想要传到东土并且翻译出来,又要有几个百年才能完成?所以,师父派我前去大唐,就是要选一个取经人,要让他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我天竺那烂陀寺,在整个大唐的瞩目下,将经律论三藏带回长安。当年除了你,我还选择了另外三人,贞观三年,你们曾经一起上表给皇帝,要求西游,被皇帝拒绝后,其他三人退缩了,最终只有你走上了西游之路。”
玄奘被巨大的冲击震撼了。原来自己从西游的第一日起,就是被选定的取经人!整个计划持续了十七年!
“大乘天,”娑婆寐忽然道,“当日在长安,我便见过你,当时就认定你是最合适的取经人。因为你志向如铁,绝不退缩,更因为你与大唐皇帝交情非凡,取经计划完成之时,会事半功倍。老和尚在实行轮回计划之时,你多方阻挠,但我从未对你动过粗吧?便是因为你承载了佛门最终的希望。所以,你我手段不同,但最终的目的却是一致的。”
玄奘不知道心中是何滋味,神情复杂地凝视着面前的三人,他以为自己的人生从来都是自己在决定,从当初偷渡出川,周游天下,到日后偷渡出关,西游列国,他遵循的都是内心的召唤和此生的理想。可事实上,他同那顺和莲华夜一样,都是一个被控制了人生的人,都要完成一个庞大的计划,都是耗费了数十年光阴布下的一个局中的一枚棋子。唯一不同的是,他依然是他,而莲华夜却不再是莲华夜。
玄奘忽然间有些迷茫,如今所得到的,是自己当年的理想吗?别人安排他取走的,是当年他要取的真经吗?背在肩上的使命,是他曾经追求的那种吗?
巨大的幻灭感席卷而来,仿佛海潮般淹没了他,难于呼吸。
“弟子……弟子想家了。”玄奘喃喃道。
戒贤法师正要说话,玄奘深深地施礼:“师父,或许天竺对于弟子而言,只是生命中的驿站。我的归宿在大唐,这桩使命无论是您安排的也好,是弟子曾经追求的也好,都是值得我为之付出终生的,弟子便做这个取经人、译经人吧!请师父恩准弟子回国。秘社之事,与弟子再无关系。”
“师弟。”波颇有些不忍。
玄奘笑了笑:“道不同,所以路不同。我回大唐传这如来大道,您在天竺做那杂咒巫卜。只是师兄,要想让我置身事外,却有一个要求。”
“师弟请说。”波颇道。
“我要带那顺和莲华夜走,把他们的人生还给他们!”玄奘神情严肃。
波颇和娑婆寐面面相觑,好半晌,娑婆寐才道:“大乘天,其实方才您的推测有一点是错误的。那顺和莲华夜,并非我以咒术和幻术所控制,更没有改造他们的记忆,灌输他们三十三世的人生。”
“哦?”玄奘惊讶,“那真相是什么?”
“真相——”娑婆寐犹豫很久,才道,“他们是我雇佣的演员,从幼年起,便以自己的人生在上演这样一出戏!整个事情他们一清二楚,自愿走进这命运之环,轮回之狱!”
玄奘真正惊呆了。这件事太过不可思议,因为无论那顺还是莲华夜,在他们身上完全看不出丝毫表演的痕迹,他们的痴恋,他们的痛苦,他们一世又一世的人生,他们击碎这轮回之狱的疯狂与绝望,怎么可能是假的?
“那顺是七年前我选定的一个粟特孩子,当时他才十岁。他的家族毁灭于一场战争,自己也被贩卖为奴隶。我买下了他,问他愿不愿意用自己的一生去扮演一个人,我可以给他自由,给他任何想要的东西,他同意了。”娑婆寐道,“至于莲华夜,她的确是个妓女,也的确是从苏毗女国贩卖过来的,我问她,这一生是否悲惨,愿不愿完全忘掉自己,去扮演另外一个人,她同意了。”
玄奘仍然难以置信:“那么……他们两人练习过吗?那种情感如此真挚,你是不是曾经让他们互相习惯,彼此配合?”
“他们此前并未见过对方。”娑婆寐道,“他们只是知道,自己的角色里,将会有一个人在等待着自己,他(她)会爱上那个人,痴缠入骨。那个人将会陪她(他)度过此生,度过来世。他们知道自己的人生是虚假的,却不知道对方的人生也是虚假的。大乘天,您说的有一点没错,他们是在用自己的一生来演一场戏。他们愿意投入这个角色,愿意为了这个角色耗费自己的一生,倾注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生命。从入戏的一刹那,他们就为了这个角色而活。所以大乘天,您带他们走,他们答应吗?”
玄奘失魂落魄,他迷茫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娑婆寐,看了一眼波颇,又看了一眼戒贤法师,脚步蹒跚,转身离开了精舍。
戒日王还在候着,见玄奘出来,急忙问:“戒贤法师如何了?”
玄奘失魂落魄,似乎没有听见,沉默地走了出去。戒日王和婆尼对视一眼,以为他担忧戒贤法师的病情,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
那顺和莲华夜在一处客舍中等着,寺中纷乱,也没人关注他们。两人倒也不觉得寂寞,互相依偎着,诉说着情话。玄奘推门走了进来,愣愣地看着二人,心中五味杂陈。
“师兄,”那顺担忧地迎过来,“您不用太担心,戒贤法师自有菩萨护佑。”
“还叫我师兄吗?”玄奘苦涩地叹息着,“当一个人用自己的生命来演戏,哪怕知道是被骗,我依然对你是曾经的情感。”
“师兄,您在说什么?”那顺迷茫。
“当初刚见到你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否真是圆观转世,可我仍然愿意带着你,拨开这层层迷雾,让你去看清这人生的真相。因为你们坚信这场爱情,那么它就是这世上最美好的情感,不容亵渎,不容伤害,我愿意在这生老病死的世间,看到一个美好的结局。”玄奘悲伤地望着他,“可是到头来,原来这世上美好的东西都要被摧毁,真相丑陋不堪。”
“师兄……师兄……”那顺慌了,结结巴巴地道,“你说的我真不明白啊!”
“还要骗我!”玄奘恼怒了,“你真的是那顺吗?”
“我就是那顺啊!”那顺委屈地道。
“你真的是圆观转世吗?”玄奘追问。
“我——”那顺分辩,“我的确记得你我上一世的交情啊!”
“你真的从幼年就爱上莲华夜吗?”玄奘问。
“当然了!”那顺急了,“师兄,这点我不曾骗你啊!”
“好,那么我问你,”玄奘吸了一口气,“你是否还记得十岁那年,被外族的军队攻破了家园?自己被绳子拴着,仿佛猪羊般牵走。你回头望去,家园和城池在燃烧,冒着烽火狼烟,遍地残垣,你父母兄弟的尸体躺在烈烈的火焰中。你有没有拼命回头号哭?你有没有抗拒挣扎?你有没有对前方的道路充满恐惧?”
那顺愣住了,他静静地望着玄奘,但焦点却不在他的脸上。视线仿佛穿透了人世沧桑,穿透了山脉大地,凝望着七年前康居海畔的粟特人村邑,那里正有烽火燃起。
“我看见了。师兄,”那顺喃喃道,“突厥人的马蹄踩在了我母亲的头上,她满脸是血,头颅破碎。我的父亲握着长刀,被无数长矛刺穿,我的哥哥正在奔逃,一支箭插在他后背。然后我的哥哥回过头喊:帝那伏,快逃!”那顺泪水流淌,看着玄奘,“帝那伏,那是我的名字。”
“那么,你为什么叫那顺?”玄奘问。
“是啊!我为什么叫那顺?”那顺神情迷惑。
玄奘凝视着他,心渐渐沉了下去。他自然看得出来,那顺并非伪装,而是真正忘掉了自己原本的身份!不知道娑婆寐到底动了什么手脚,他真正是以生命来演这样的一个角色,演一个转世之人,从小就爱上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他或许不曾真的行走百国去寻找她,可是在他逼真的表演中,他的心灵早已经行走了无数的国家,历尽了无数的沧桑,只为了能找到这个女孩。
或许一开始只是在演戏,但如今,这个角色已经深入到那顺的内心和骨髓,他忘掉了自己!
“法师,您不要再问了。”莲华夜袅袅婷婷地走了过来,“我们的确是在演戏,他或者我,都是在演一个别人安排给我们的角色。”
“你还没有忘掉自己吗?”玄奘问。
莲华夜摇摇头:“我和他不一样,我被安排的角色,要牢牢记住三十三世的轮回,每一世都要清清楚楚,然后那种痛苦才能让我痛入骨髓,才能让我演得逼真动人。至于真正的自己,无非是另外的一世轮回而已,想记住或者想忘掉,并没有那么难。”
“为什么要答应娑婆寐,去做这么悲惨的事情?”玄奘问。
“不答应又能如何?”莲华夜凄然一笑,“难道原本的生活就幸福么?只不过是从一个炼狱,进入另一个炼狱而已。而在这个炼狱里,我还能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我要演出的角色,都是假的。既然是假的,那便不疼了。”
玄奘的心中充满了大悲凉,他历尽艰辛,九死一生,为的便是成全他们,不让这种真挚的感情遭到恶浊世界的亵渎,可难道连这种感情也是假的吗?
“在你们之间,还有真挚的东西存在吗?”玄奘问。
“为什么没有?”莲华夜走到那顺身边,轻轻地搂住他的胳膊,嫣然道,“法师,您不觉得当我们为莲华夜和那顺的人生倾注了一生的情感之后,他们的人生,便是我们的人生吗?在三十三世的轮回中躲闪飘零,在末法乱世中挣扎寻找,在阴谋与掌控中痴情挚爱,哪怕起初是演戏,可这场戏耗尽你一生的情感之后,你叫我如何不爱上他?”
“莲华夜,你们在说什么啊?”那顺诧异地询问,“我为什么听不懂?”
“法师在问,你想带着我去哪里?”莲华夜温柔地道,“那顺,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跟随你。”
“好啊!”那顺眉开眼笑,“莲华夜,这一世找到你,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师兄,你祝福我们吗?”
玄奘没有再追问下去,他眼中流着泪,凝望着那顺微笑:“我当然祝福你们。那顺,有什么心愿,你告诉我,我帮你完成。”
那顺想了想:“师兄,还真有个心愿。我要做国王!”
玄奘愣住了,连莲华夜也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那顺解释:“师兄,你想想莲华夜的命运轨迹,当遇上提婆达多之后,她就会成为王妃。如今提婆达多已经出现了,我确认,他就是娑婆寐。那么下一步,莲华夜就要成为王后了。所以,我要做国王!我要成为她的国王,她要成为我的王后!”
玄奘目瞪口呆,刚要说什么,莲华夜凄然笑道:“法师,能为挚爱的人奋斗一生,难道不幸福吗?让他知道真相,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会幸福吗?”
“好。”玄奘擦干眼泪,微笑着,“贫僧会让你做一个国王!”
“什么?你要那顺成为国王?”波颇愣在当场。
净室中,戒贤法师、波颇和娑婆寐三人听玄奘说出要求,都惊呆了。
玄奘点点头:“贫僧此生从未要挟过别人,也从未与人交换过什么,但是今日,我就拿这轮回计划的真相,交换一个国王。贫僧的条件就是这样,你们让那顺成为国王,我对此事守口如瓶,启程回国。”
波颇和娑婆寐面面相觑,都有些犹疑。
“成为国王,也并非什么难事。”戒贤法师忽然道,“大大小小的萨蒙塔,都可以称为国王,无非是国土的大小而已。娑婆寐,解铃还须系铃人,此事就由你来解决吧!”
娑婆寐咧嘴苦笑,却没有拒绝。他很清楚玄奘的性格,此人为了那顺,与自己展开连绵争斗,最终几乎破掉了自己的一切术法。他对玄奘可以说是忌惮到了极处,能用这种方式换玄奘的妥协,往日里可是想都不敢想。这和尚对谁做过妥协?
娑婆寐无奈,只好答应了下来。
私下里,波颇悄悄问娑婆寐:“尊者,让一个普通人成为国王,这也太儿戏了吧?你为何答应下来?”
娑婆寐笑了笑:“法师,你对这玄奘是否忌惮?”
波颇默默地点头,他与玄奘接触不多,但这僧人让他极为悚惕。
“那就是了。”娑婆寐道,“玄奘当着戒贤法师的面,破解的只不过是咱们的第一层计划,若是让他在天竺多留些年,只怕最终极的计划,也会被他彻底破掉。到那时,你我数十年的谋划,岂非毁于一旦?”
波颇脸色变了:“他真能看破这个计划的最终目标?”
“此人虽然谈不上具备天眼通,然而世间万物在他面前纤毫毕现,无所遁形。”娑婆寐叹道,“此前我和他数次交锋,虽然说不上以失败告终,却也极为狼狈。他之所以没有彻底看穿咱们的计划,并非他看不破,而是这个计划贯穿数十年,无数个国家,早已成为一套庞大复杂的体系。他如今已经揭破第一层,若是给他时间,谁能担保他不会直击本质?”
波颇脸色凝重起来,点点头:“既然如此,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也要让他回国。他提的要求虽然说难,却也并非无法完成。你我合力,总能让戒日王封他一个萨蒙塔。”
“若是萨蒙塔,那就好办了!”娑婆寐双手一击,喜悦道,“萨蒙塔也算是国王啊!那顺和莲华夜是戒日王的长生药,哼,想长生,册封一个萨蒙塔算得了什么?我这便去见戒日王!”
娑婆寐为了让玄奘离开,心里颇为焦急,当即求见戒日王,舌灿莲花,进行游说,请求封那顺为国王,成为一个小萨蒙塔。戒日王起初惊异,询问之后当即大笑不已。戒日王拥有四海,为了长生又吝啬什么补偿,当即答允。告诉娑婆寐:“曲女城外有一村邑,名曰梵帝陀,有数百户人家。朕就将此邑封给那顺,让他去做个国王。”
消息传来,那顺喜不自胜。天竺大大小小的萨蒙塔,大的拥有数千里方圆,小的无非几座城邑。自己的领地虽然小,但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国王,这数百户人家就是自己的食邑,租税全部都是自己的。
那顺怕戒日王反悔,当即请他下了明旨,拿着册封文书,赶往曲女城接收村邑。玄奘看着他兴奋激动的样子,心中酸楚,送别他到了那烂陀寺之外。
“师兄,您为何悲伤?”那顺道,“从此后,我就是国王了!我第一件事就是迎娶莲华夜做我的王后。您看,虽然一切都按照命运发展,可这次的国王是我啊,莲华夜是我的王后啊!我会永远保护她,绝不会让人在宫墙之下,打破她的头颅!”
莲华夜温柔地望着他:“那顺,你真的很勇敢。这世上才有几人能成为国王,可是你办到了。那顺,我会做好你的王后,为你生儿育女,这一生一世,再也不分开。”
“错了。”那顺严肃道,“生生世世,再也不分开。莲华夜,我找你找得太苦了。今生找到了你,我便永远不会放手。”
玄奘心情沉重,他有些迷茫,若是那顺此生永远活在这个角色里,或许会很幸福吧?
朝阳下,玄奘送别二人。遥望着马车消失在山峦起伏中,似乎从这烂浊的世间剥离出了干净的血肉。
玄奘还在那烂陀寺山门前站立的时候,忽然无数的刹帝利禁卫从寺中策马冲出,中间是戒日王的辇车,一行人神色焦急,行色匆匆。玄奘急忙避在一边施礼。
戒日王从车上探身:“法师,朕要尽快赶回曲女城,就不与法师告别了。”
“陛下,出了什么事?”玄奘问道。
旁边的婆尼答道:“波斯人强渡印度河,伊嗣侯三世开战了!”
玄奘大吃一惊,说话之间,刹帝利禁卫簇拥着辇车仿佛狂风暴雨般走远。
酝酿两年之久的这场战争,最终还是突如其来地来临了。
事情的起因,却是半年前王玄策所谋划的灭国之局。当日,王玄策在曲女城中劝说伊嗣侯三世北上吐火罗,与大唐联合夹击欲谷设。伊嗣侯三世并没有按照计划举族北上,只是派出哨探勾画关隘舆图,并关注着欲谷设和薄布的战事进展。不过王玄策也没有将计划的成败完全放在伊嗣侯三世身上,他回到长安后,立刻通过商贾在丝路上散布消息,说大唐和波斯达成协议,支持伊嗣侯三世北上吐火罗,歼灭欲谷设。
欲谷设很快就听到消息,大吃一惊,他如今在大草原上和薄布僵持不下,若是波斯人从背后偷袭,他势必会全盘崩溃。
欲谷设没有轻举妄动,他乃是一代枭雄,丝毫不拖泥带水。他先做出种种举动麻痹薄布,然后悄悄分兵,亲率大军绕道两千里,奔袭吐火罗。吐火罗王阿史那・乌湿波根本没料到欲谷设竟然如此胆大包天,敢突袭自己。他虽然有铁门关天险,但一则毫无防备,二则国内的劲旅大多调去帮助薄布了,竟然毫无防备,被欲谷设攻破阿缓城,自己也做了俘虏。
欲谷设占领阿缓城之后,先是大掠三日,随即攻占了阿缓城东南的各个隘口,防备波斯人北上。阿缓城一带的富商和贵族纷纷逃亡,大多数都逃到那竭国,以观战局进展。
这一事件,《旧唐书》中记载道:咄陆(欲谷设称号乙毗咄陆可汗)复率兵击吐火罗,破之。自恃其强,专擅西域。
欲谷设攻占吐火罗,引起了轩然大波。首当其冲的就是伊嗣侯三世。
从理论上而言,王玄策的建议当真算是奇计,虽然实现起来颇为困难,却能够让波斯人跳出樊笼,从此海阔天空。事实上,三年以后,走投无路的伊嗣侯三世最终还是走了这条路,和吐火罗王联兵,以吐火罗为据点抵抗大食人,在大唐的支援下垂死挣扎二十年。
然而此时,因为伊嗣侯三世那犹豫不决的投机心态,这条路已经被欲谷设掐死,波斯人的局势更加险恶。西面有大食人虎视眈眈,东面有戒日王枕兵印度河,北面有欲谷设随时南下,而南面呢?顺着印度河往南走几百里,就是浩瀚大海……
伊嗣侯三世和戒日王谈判破裂,刚刚回到犍陀罗国的城堡,就听到了这个噩耗。他顿时呆若木鸡,后悔得五内俱焚,摘掉冠冕,以头触地,哭道:“为什么朕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的?当初朕为了保存圣火,却丢掉了国家;如今朕疼惜子民的性命,没有北上吐火罗,却导致所有人的性命岌岌可危。朕难道真的不适合做这个君王吗?可为何上天要把这个责任放在朕的身上?”
这时,大麻葛和菲鲁赞悄然走了进来。大麻葛劝慰道:“陛下,您心地善良,所以大家才愿意跟随您。大国局势瞬息万变,您责怪自己又有什么用?”
伊嗣侯三世起身,却一个踉跄,跌坐在地,背靠着祭坛,呆呆不语。
“陛下,北上之路被掐死,如今咱们只有东渡印度河这一条路了。”大麻葛叹道。
“哈哈……哈哈!”伊嗣侯三世笑着,却满脸绝望,咬牙切齿,“这上天啊,待朕还真是不薄!无论朕抱有多微渺的希望,总要活活给掐死!”他愤怒地站起来,跑到神殿中央,愤怒大吼,“朕是被这上天弃绝之人吗?”
菲鲁赞和大麻葛也有些绝望,沉默地站在神殿中。
“菲鲁赞,命勇士们准备牺牲吧!”好半晌,伊嗣侯三世低声道。
菲鲁赞愣了:“陛下?”
“没有希望了,只有强渡印度河。”伊嗣侯三世喃喃道,“朕要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