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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随着箜篌歌唱:啊,迦梨天,你黄色的容颜,正如那盛开的莲花蕊一般鲜艳。但求你大发慈悲,使我如愿……
《龙喜记》一共五幕,演完的话要好几个时辰,大概演了两幕,公主在无忧树上自缢,观众们情绪最紧张的时候,戒日王忽然向玄奘喟叹:“法师,你知道朕为何喜欢看戏吗?”
玄奘摇头。
戒日王道:“这出戏朕于十年前写成,这个戏班、这些演员从始至今,只演这一出戏。他们演了十年。你看这演员,太子英俊仁慈,威仪十足,这世上有哪个太子比他更像太子?你看这公主,美丽动人,善解人意,有哪个公主比她更像公主?为何?因为十年来扮演的这个角色,已经深入他们的内心和骨髓,他们已经和角色融为一体,再分不清彼此。所以,朕常常借此来思考,这人生的真与假,到底有何不同?朕这王座与帝国,是否也是一场戏?台下的臣民与军队,是否也是戏里的角色?”
玄奘想了想,摇头:“陛下,贫僧从不将真与假相对。”
“哦?”戒日王问,“真应该与什么相对?”
“幻。”玄奘道,“佛家讲的真便是不颠倒,无虚妄,颠扑不破,永恒至理。但这一永恒实际上也处于生灭无常之中,万物如泡如影。这便是幻。真与幻是一种生命层次的不同。陛下请看那娑罗树下的一窝蚂蚁。”
戒日王望去,戏台旁侧,娑罗树下,果然有一窝蚂蚁。
“蚁后坐在王国的王座上,看着国家里的蚁民辛劳忙碌来供养它,它自然认为这是真实而非虚幻。”玄奘笑道,“若是有一天,它轮回往生成为人身,站在树下看着这窝蚂蚁,看着王座上的蚁后,这个人回想前世,那又是真相还是幻觉?”
戒日王若有所思。
“陛下,生命层次的不同,看真便是幻,看幻又成真。”玄奘道,“您能作如此想,已触摸到了大道的边缘。”
戒日王惊喜交加道:“法师真可谓醍醐灌顶!那么法师,朕若往生,能生至兜率天 吗?”
玄奘正要回答,突然间一阵烟雾飘来,两人愕然回头,只见佛殿内侧突然涌出了浓密的烟雾。起初两人以为殿内在点燃熏香,就这一愣神的工夫,明火借着风势汹涌而出,半个佛殿笼罩在了烟火之中!
人群被惊动了,佛殿周边聚集了成千上万人,有些人呼喊救火,有些人四散逃走,整个人群拥挤成了一团,互相推搡踩踏,场面混乱。所幸佛殿四周空旷,并无遮拦,人群疏散较快。
戒日王的侍卫、军队纷纷开始救火,甚至戒日王也亲自提了一桶水参与扑救。玄奘冲进佛殿,抱了一尊佛像出来,却被戒日王喝令侍卫将他架了出来,严密保护。
玄奘道:“陛下,佛殿被烧,贫僧应当出力。”
戒日王脸色铁青,扫视四周,说道:“法师,如今烧起的不是一场大火,而是众生的贪婪。事情没这么简单,你们保护好法师,有人接近,格杀勿论!”
玄奘大吃一惊,随着侍卫来到那棵娑罗树下,侍卫们围成一圈,拔刀戒备。玄奘抬头望去,就知道佛殿的火势已不可控制,戒日王显然也清楚,徒劳一番之后,就在侍卫的保护下退到一边。他满脸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脸色阴沉地望着。这时,戒日王的堂兄,宰相婆尼悄悄凑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戒日王思忖片刻,摇了摇头。玄奘隐约听见戒日王低沉地说:“既然要玩,那便玩一场大的!”
婆尼沉默了,两人并肩站着,直到整个佛殿被烈火吞噬。戒日王转回身,朝着众人道:“朕想问一句,为了这座佛殿,六个月来工人匠师日夜辛苦,它也是朕,是朕的帝国,是帝国的臣民耗尽心血的所在。有些人竟然一把火将之焚尽,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戒日王声色俱厉,众人纷纷低头。
一名老者低声道:“或许是天灾也未可知。”
“天灾么?”戒日王冷笑,“朕却认为是人祸!你不信?”
那老者不敢说话,戒日王拂袖而去。
第二日,戒日王将辩经移到自己的行宫,邀请玄奘开始讲经,虽然仍旧无人挑战,但诸位大德讲经谈法,倒也其乐融融。整整十八日,玄奘的论题挂在会场门口,竟然无一人挑战。戒日王请玄奘登上高台,当众宣布玄奘赢得此次辩经大会,根据规则,要拟定尊号,奉献给辩经获胜者。那烂陀寺拟定尊号:大乘天!
会场上顿时鼓乐齐鸣,数万人共同祝贺,几十名少女挎着花篮,围绕着高台撒花,戒日王亲自引导玄奘从高台上下来,无数人涌过来欢呼。但就在这时,异变突起,一道白影猛然从人群中弹射而出,手中短刃化作一道光芒,朝着走在前面的戒日王射去!
戒日王多年戎马生涯,虽然年过五旬,身手却不减当年,一声大叫,身子猛然后仰,险之又险地避过短刃,仰面摔倒在台阶上。玄奘紧随在他身后,急忙将他扶了起来,拖着他便往台阶上面跑。
那短刃射在墙上,反弹回来,顺着台阶滚落,那刺客一个跟头翻到台阶上,捡起短刃,顺着台阶追杀过来。这时,周围的人群才反应过来,宰相婆尼大吼:“快!保护陛下!”
但侍卫和军队都在人群的外围,人群一乱,更加挤不进来。那刺客显然经验丰富,早就算好这些,甚至连戒日王将无路可逃,只能顺着台阶往上跑也在他计算中。他拎着短刃,踏上台阶追杀。台阶的墙垛两侧摆着一些鲜花,戒日王将鲜花一股脑儿地朝刺客扔过去,刺客露出讥笑,挥刀拨开,双腿猛然一弹,跃到墙垛上,然后凌空扑起,手中短刃朝着戒日王劈了过来。
戒日王手无寸铁,正在慌乱,玄奘已经跑到了高台顶上,拔下一根三尺多长、拇指粗细的黄铜烛签,扔给戒日王:“陛下,接住!”
戒日王连滚带爬跑上来几步,抓住黄铜签,劈手刺了出去。那刺客身在半空,无处借力,手中短刃格挡,仍然晚了一步,“噗”的一声铜签刺中肩头。刺客勃然大怒,挥舞短刃,身子拧动,仿佛车轮般劈砍而来。戒日王把铜签当作长剑,格挡,击刺,二人猛烈地搏杀。
正厮杀中,“嚓”的一声,铜签被斩断。刺客大喜,没想到玄奘又拔下一根铜签扔了过来:“陛下,接住!”
戒日王接在手中,没几个回合,铜签又被斩断。这时玄奘又喊:“陛下,接住!”
玄奘又扔过来一物,戒日王以为是铜签,伸手一接,险些把手腕压断,他急忙两只手托着往前一送。那刺客也以为是铜签,劈手就是一刀,没想到“当”的一声巨响,冷水浇头。刺客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眼前出现一团巨大的阴影,“咚”的一声砸在他脑门。刺客翻身栽倒,昏迷不醒。
那东西叮叮咣咣一路响着滚下了台阶,竟然是浴佛用的铜盆。这玩意儿足足有二十多斤,也不知玄奘怎么给抱过来的。戒日王惊魂甫定,将刺客手中的短刃拿走,苦笑道:“法师,朕第一次觉得兵器没有佛器好用。”
玄奘也哑然失笑。这时,婆尼率领侍卫们才挤了过来,将刺客五花大绑。戒日王交代:“带他到会场,弄醒他。朕要亲自审问。”
会场上,烧毁的佛殿前,刺客五花大绑,跪在空地上,脑门上鼓着好大的包,看起来异常狰狞。周围王宫侍卫全面戒严,弓上弦刀出鞘,将刺客与人群隔绝开来。
戒日王重新沐浴更衣之后,带着玄奘和各国国王、重臣、各界贤达来到会场,升上王座。众人也纷纷坐下。戒日王脸色阴沉地望着刺客:“为何要刺杀朕?”
那刺客低头不语。
戒日王道:“是朕德行有亏,还是与你有私仇?你尽管说来。今日当着诸王和众大德的面,只要朕有对不住你的地方,朕保证还你公正!”
那刺客有些动容,低声道:“陛下对臣民一视同仁,帝国上下都受到您的恩德,并不曾辜负我。”
“那你为何刺杀朕?”戒日王道。
刺客沉默片刻:“是小人愚昧狂妄,听信了外道的蛊惑,收了他们的钱物,才来刺杀陛下。”
围观者顿时哗然,所有人都知道,一场风暴在所难免了。刺杀天竺最具权势的帝王,注定将血流成河。
戒日王继续问:“外道为何会刺杀朕?”
刺客道:“因为陛下您召集诸国的国王、大臣和高僧大德,耗尽了国库来供养僧人,铸造佛像。外道们怨声载道,都认为您彻底遗弃了他们。最近波斯人入寇五河地,边境不稳,外道们认为机会到来,他们先是纵火焚烧了佛殿,让百姓认为您已经不再被诸神眷顾,随后派我来刺杀您……”
整个人群哗然震骇,事情比所有人预料的还要严重,若果真如此,那将意味着整个戒日帝国的大清洗。因为这件事已经不是单纯的权力之争,而是涉及外族和战争。天竺国自古以来屡屡被外族入侵,两千年前,雅利安人就入侵到恒河流域,并彻底融合进来,建立了种姓制度,事实上连戒日王等诸王也都是雅利安人的后代;一千五百年前,波斯人、马其顿人又相继入侵;贵霜帝国崛起后,同样越过五河地,占领恒河流域;仅仅一百多年前,嚈哒人建立帝国之后,也入侵天竺,打过印度河,占领旁遮普。戒日王的父亲光增王便曾经与嚈哒人作过战。因此天竺人对外族入侵极为敏感。这件事既然涉及了波斯人,那么戒日王无疑占据了道义高地,他想掀起多大的波澜,全凭自己心意。
就在众人内心忐忑之时,戒日王问:“那么,这些外道都是谁?说出来,朕宽恕你。”
众人的心顿时提了起来,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刺客随手一指,将不知有多少人人头落地,多少人国破家亡,甚至连在座的十九位国王,也不知道有多少能活着回去。
刺客正要说话,鸠摩罗王突然站了起来:“陛下,本王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戒日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是我最忠实的战友,自然无话不可以谈。”
鸠摩罗王实在不愿在这种场合下与戒日王唱反调。鸠摩罗王是戒日王早期的盟友,三十年前,正是在鸠摩罗王的帮助下,年轻的戒日王才战胜宿敌国王设赏迦王,奠定了一统天竺的根基。戒日王的回报则是,让鸠摩罗王成了整个天竺除自己之外,最强大的王。两人的联盟,正是戒日帝国稳定的基石。可他若不出面,一旦戒日王怒火爆发,挥动屠刀,局面就难以收拾。
鸠摩罗王深深鞠躬:“陛下遭到贼人刺杀,五天竺上下子民无不愤慨,希望将幕后黑手捉拿归案。可是此事牵涉太大,不如请陛下以及十八位国王移驾内殿,大家商议之后再作决断?”
十八位国王和众位大臣齐声附和道:“对对对,鸠摩罗王所言甚是,请陛下移驾。”
“也好,带这个刺客一起去。”戒日王冷冷一笑,站起身径直离去。众位国王哗啦啦地跟着。侍卫们押着刺客跟在后面。
会场周围没有人离去,所有人都焦虑不堪,似乎自己的头上正顶着一团风暴和雷霆。玄奘和众位大德也没有离开,大家默默地坐着,等待这些国王们做出裁决。
过了两个多时辰,人群压抑到了极致之时,戒日王、鸠摩罗王和众国王才回来。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只有戒日王神采飞扬,径直走到王座上坐下。宰相婆尼捧着一卷贝叶文书,站在他身后。
侍卫们将刺客推到戒日王面前跪下。
戒日王道:“朕以仁德治国,所有国事,从不以个人私怨为重。今日这刺客受人蛊惑,收人钱财,意图刺杀朕。论理,当严惩不贷。但既然朕说过要宽恕他,就不能食言。来人,放了他!”
侍卫们上前割断他的绑绳,刺客连连磕头,千恩万谢,钻进人群跑得无影无踪。
“但是——”戒日王咬牙愤怒,“一个愚昧的莽夫朕可以宽恕,那幕后企图祸乱国家,引波斯人入侵我天竺的元凶首恶却不能宽恕!方才朕与诸王共同审讯刺客,那刺客招供了一个名单,朕将按图索骥,挖出一个个乱党。”
戒日王挥手,婆尼展开贝叶文书,开始念名字,每念出一个名字,就有侍卫上前,从人群中将之捉拿出来,按在地上跪下。刹那间,会场中间跪了上百人,个个都是戒日帝国各王国中权势名望倾重一时之人!
围观的众人一个个脸上色变,婆尼嘴里的音节,仿佛成了索命无常,竟然怎样都念不完。在场的,当即就被捉拿,不在场的,名字一出口,周围的骑兵立刻怀揣王令,奔赴四方,前去各个王国拿人。婆尼这件文书上,竟然整整记载了五百个名字!会场上,直接被锁拿了两百多人,甚至玄奘的旁边,也有一些外道大德被抓。
这两百余人面如死灰,一个个悲苦叫冤,哭号声、哀求声响成了一片。侍卫们拿着皮鞭过去乱抽乱打一通,这些人才闭了嘴,不敢再说。鸠摩罗王等国王都清楚,这是自己和戒日王作的一个交易,只好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脸上却都露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强烈要求戒日王严厉惩罚这些人,统统斩首,家眷贬为贱民。
戒日王满脸不忍:“朕虽然遭到刺杀,但更痛苦的却是内心!你们都是德高望重之人,帝国待你们不薄,五天竺更是生养繁衍你们的土地,你们刺杀朕,朕可以接受,但你们为何要与波斯人勾结,引外族入侵我们的家园和土地?”
囚徒们纷纷叫冤,戒日王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摇头叹息:“这些年朕笃信佛法,佛家慈悲,也不愿多造杀孽。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剥夺你们的种姓,将家眷贬为贱民,朕也于心不忍。婆尼,名单前五人,就地斩首。其他人,连同家眷,驱除出境吧!离开这片土地,朕希望你们能想明白,什么是国家,什么是家园!”
囚徒们又开始喊冤,纷纷向自己的国王哀求。诸王把脸别过去,假装没看见。这个名单如何处理,本来就是大家讨价还价商议好的,如今还有什么可以反悔的?
婆尼大吼:“再有喊冤者,投入水牢,慢慢审讯,直到彻底挖出他背后的同党!”
囚徒们一怔,顿时面面相觑,有些人心中当真是委屈至极,却也明白自己已被自己的王放弃了,一旦被单独抓进水牢审讯,只怕结局更加悲惨。想通此关节,大家一个个面如死灰,瘫软在地,谁也不敢再喊冤了。当即被侍卫押走,连同家眷驱除出境。余下五人,被带到会场外,当场斩首。
十八日辩经盛会,就在这阴谋与血腥中落幕。
当晚,玄奘歇在了戒日王的行宫。行宫占地颇大,玄奘独居了一个院落。虽然是临时行宫,建造得也是富丽堂皇。房屋墙壁以竹木编成,用石灰涂饰,刻着精美的佛教壁画,门窗也都绘着各种图案的彩绘。屋顶铺设茅草,然后盖上砖头、木板。至于地面,则用牛粪细细地涂抹均匀,上面撒满鲜花。天竺人认为,这样才最洁净。
推开草叶编织的门,就是青灰色的恒河。明月朗照,恒河流淌,有波光和月光打在玄奘脸上,触之冰冷。玄奘在恒河的月光下打坐,思绪翻腾。
夜一时,院子外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偶尔传来金铁撞击的交鸣。玄奘从深沉的入定中睁开眼,就听见戒日王低声吩咐:“你们就留在这里,朕自己去见法师。”
玄奘急忙起身,推开院门,戒日王带着一群侍卫刚到门前。
戒日王笑道:“还以为要搅扰法师的清梦,不想法师竟然没有休息。”
玄奘也笑了:“恒河月色,细细读之,就仿佛一卷经文。怎么舍得睡?”
戒日王大笑,和玄奘走进房中,在绳床上坐下。玄奘给他倒了一杯甘蔗汁,戒日王有些心绪不宁,握着锡杯,欲言又止。
“陛下可是来说明今日的事情?”玄奘干脆挑明。
戒日王一愣:“法师能猜到?”
“陛下说过,既然要玩,那便玩一场大的。”玄奘默默点头,“贫僧方才也在思考,若是陛下不来说明,贫僧或许就会将它永远埋在心中。”
“原来你听到了。”戒日王无奈地微微叹气,“也是。法师天眼神通能对十方世界体察入微,又怎么会看不透朕这小小的伎俩。何况刺客袭击时,法师就在朕的身边。朕原本也没打算瞒着您,只是今日事情繁多,到了这时候才有些空闲,还请法师体谅。”
“不敢当。”玄奘急忙道,“这是国家大事,贫僧一介僧人,本不应当知晓,又怎么敢劳烦陛下亲自来解释。”
戒日王苦笑:“也罢,朕既然来了,就将事情的原委说一说。法师也知道,去年十月底,萨珊波斯的皇帝伊嗣侯三世,率领数十万波斯人逃亡到了犍陀罗。他受到大食人的驱逐,最大的梦想就是向东越过五河地,进入天竺避难。”
玄奘点头:“波斯人进入天竺,对波斯人而言是避祸,对天竺国而言则是灾祸。”
“谁说不是呢!”戒日王叹道,“几十万波斯人散布在犍陀罗一带,隔着印度河东窥天竺。虽然伊嗣侯三世不敢明目张胆地渡河强攻,可有这么大批的外族盘踞在边境,五河地一带已然不稳。去年冬天,朕御驾亲征,接连剿灭了两股叛乱,这背后就是波斯人在煽动。”
“这点贫僧自然明白。但贫僧不解的是——”玄奘迟疑片刻,颇有些小心翼翼,“今日陛下为何要演那一场戏,杀那一群人?”
戒日王表情沉重,继续说道:“朕提起波斯人,今日的事自然跟波斯人有关。这两场叛乱虽平,可欲壑难平。朕的帝国已经平静了二十年,诸王的野心也被压制了二十年。当年与朕争霸天竺的国王们也都老了,对他们来说,要么臣服到老死,要么老死前一了当年遗憾。而有些王自然是不甘心臣服到老死的。”
玄奘恍然大悟,道:“波斯扰边,王权不稳,点燃了一些国王内心的欲念。所以他们才会借着这场辩经大会,烧掉佛殿,首先要营造出陛下已经陷入内忧外患的假象,其次暗示民众,神殿被烧,说明您已经不再受到梵天的眷顾。”
戒日王欣赏地看着这个僧人:“法师说得好,继续说。”
“当时陛下虽然猜出这些人的心思,却无法追索纵火的凶手。”玄奘极为谨慎,字斟句酌道,“因为您若要树立权威,必须以雷厉风行的手段查出纵火者,给民众以交代。可这件事内幕复杂,纵火者行动缜密,短时间内又无法查出。这正中纵火之人的下怀。您却不能被他们牵着走,这才要玩一场大的,设计了自己遭到刺杀的凶险一幕。”
“妙,妙!不但对事件剥茧抽丝,甚至连朕的想法都分毫不差!”戒日王被人看破心思,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兴奋不已,“法师请继续说。”
事已至此,玄奘也只好一一推论,因为他觉得戒日王似乎另有目的,似乎在考察自己。玄奘道:“对民众来说,刺客刺杀您,自然是纵火者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必欲杀了您才甘心。等到您大展神威,亲手搏杀,抓获了刺客……”
戒日王老脸一红:“安排得虽好,可确实没想到朕真的老了,体格大不如前。所幸法师帮助,才让这场戏演得逼真一些。”
玄奘笑了:“贫僧当时虽看了出来,却不晓得陛下是什么目的。既然您要演,贫僧自然责无旁贷充当其中一角色了。”
戒日王畅快地大笑。
玄奘继续道:“随着刺客的招供,不但将纵火和刺杀联系到了一起,甚至将纵火者钉在了勾结波斯人、出卖全天竺的耻辱柱上,引起所有人的愤慨。如此一来,您就占据了道义高点,您是为了抵御外辱才被人纵火,才被人刺杀。您可以指使刺客攀扯出任何人,摧枯拉朽一般将他碾碎。”
“没错。”戒日王道,“朕二十年休养生息,他们当真忘了朕是从血与火中杀出来的,那么朕就让他们重新回忆起二十年前被征服的一幕。其实朕也明白,人心难满,欲壑难填。这些国王朕很了解,有些人隐忍潜伏,有些人则是被周围的大臣怂恿,那么,朕就让刺客站在他们面前,看他们屈服不屈服!谁若不屈服,朕也不是没牙的老虎,下一刻,从刺客嘴里就会吐出他的名字。朕就会提起象旅,击灭他的国家。哼,大义当前,谁敢阻拦?不过,朕虽年老,判断人心的本事却没有丢掉,这些王没有一个硬朗之人,全都妥协了。既然妥协,咱们就谈,你拿什么代价平息朕的怒火?”
“陛下所要的代价,就是消灭怂恿他们的人?”玄奘问,“也就是那五百名高官和贤达?”
戒日王笑了:“怂恿他们的人哪里会有那么多。这五百人,是各王国中对朕有敌意者。反对过朕的,中伤过朕的,怂恿国王背叛朕的,损害朕利益的,此次借着这个机会,朕将他们一网打尽。”
玄奘虽然不忍,却也知道这种政治搏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戒日王棋高一着,导演了一场刺杀,将整个帝国的反对者一网打尽,虽然权谋欺诈不甚光彩,但能以五颗人头将一场帝国的内乱扼杀在萌芽,也算是善莫大焉。同时,他也着实为戒日王的谋略狠辣而动容,这位继承父兄基业、少年起兵、十几年间扫平天竺的王者,当真不可小觑。
见玄奘不语,戒日王的兴奋略略有所收敛:“法师,有些事情着实无奈,欲做圣人,先做屠夫。这便是身为王者的悲哀。”
“贫僧自然能够理解。”玄奘点头。
“如此就好。”戒日王松了口气,神情竟然有些凝重,“法师,朕今日此来,给您讲述其中内情,就是希望法师能明白朕的苦衷。不到万不得已,朕不愿动刀兵。”
“陛下仁慈。”玄奘随口道,他知道戒日王有话要说,静静地等着。
戒日王没想到玄奘如此淡定,不禁有些懊恼。面对这僧人,他的权谋智慧,似乎根本派不上用场。人家岿然不动,静坐如松,任你清风狂风还是暴风,统统没辙。
便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一个苍老的笑声:“陛下,老僧这弟子还能入眼么?”
玄奘一惊,急忙跳下绳床,飞一般奔到了院子里,波光月色下,两个老僧含笑望着他。其中一名苍老的僧人,正是玄奘的师父,五天竺大乘佛教领袖,那烂陀寺的住持,戒贤法师。他身边那人,也是那烂陀寺的高僧,师子音。
戒贤法师今年已经一百一十三岁高龄,身子骨还硬朗,精神也好,只是患有严重的痛风,日常出行需要乘坐肩舆,因此最近十多年就没离开过那烂陀寺。玄奘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师竟然在这深夜赶到了曲女城,赶到自己的院子里。他心中一沉,知道必有大事发生,上前毕恭毕敬地施礼,双掌合于胸前,然后鞠躬。这是九礼的第四礼,也是他和戒贤法师的日常礼。
“老师,您怎么这会儿赶到曲女城来了?这一路颠簸,身子吃得消吗?”玄奘颇为担忧。
这时戒日王从房间内走了出来,有些惭愧:“是朕邀请的法师。”
戒贤法师道:“十年未出那烂陀寺,一路上看看恒河风物,心境倒也更好一些。这一路上,戒日皇帝派遣的使者细心安排,我很好,你不用担忧。”
两名净人 抬着肩舆将戒贤法师送到房内,众人跟随进去。两名净人退出去,关上房门。
“老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玄奘问,“怎么连您都离开了那烂陀?”
戒贤法师喟叹:“我离开那烂陀,自然是来找你。半个月前,陛下派遣使者到那烂陀,想要我委派你去办一桩大事。这件事对佛门功德无量,何止七级浮屠。可我也深知其中的凶险,必须来与你商议,听听你的意思心里才踏实。”
玄奘点头:“弟子明白了。请问老师,到底是什么事?”
“请陛下来说吧!”戒贤法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