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名甲士用长竿把两人推进笼子,然后松开绳圈,抽回长竿,关上了铁门。随后一个人拽过挂在崖壁上的一根绳子摇了摇,头顶不知多高的地方,隐约传来一声铃铛的鸣响,接着便听见嘎嘎的锁链绞动声。
两人乘坐坐笼已经有了经验,急忙坐稳,抓住周围的铁栅栏。果然,坐笼一阵摇晃,开始缓缓上升,波罗叶喃喃道:“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吃鸡了。”
“为何?”玄奘好奇地问。
“您难道没觉得,咱们如今就像笼子里的鸡吗?”波罗叶苦笑,“连续乘了两次坐笼,我心里有阴影了。”
玄奘哑然,低头看了看底下,顿时一阵眩晕,只怕已经升起了十几丈高了。他急忙闭上眼睛,喃喃念起了经。波罗叶看得很是佩服,这和尚,当真镇定,这当口居然还能记得清经文。
又过了一炷香工夫,坐笼嘎吱一声停了下来,到了山壁中间的一处洞口。洞口有两名面具甲士,一言不发地将坐笼转了过来,门朝着洞口,拉开铁栅栏门,示意两人出来。玄奘率先钻出坐笼,随即那甲士一扬手,给他套上了头套。
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脖子又被套上绳圈,被人用长竿拉着走。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的兴致,默然无声地跟着走,也不知走了多远,拐了多少个弯,只觉眼前异常明亮,隔着头套也能感受到强光。
“呵呵,玄奘法师,别来无恙?”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玄奘侧耳听着,只觉这声音竟是如此熟悉。
“怎么敢如此对待法师?”那人呵斥道,“快快摘了头套。”
“是。”身边的甲士恭敬地道,随即呼的一声,头套被摘掉,玄奘眼前一亮,才赫然发觉,自己竟然置身于一个干净的房间。这房间有窗户,窗外透进强烈的光亮,看样子竟是到了地面。旁边的波罗叶也被摘掉了头套,睁大眼珠子打量四周。
地上放着一张坐榻,榻上还摆放着软垫。坐榻中间摆放着一张黑楠木茶几,一壶清茶正散发出幽幽的香雾,旁边的地上还放着一只小火炉,上面咕嘟嘟地烧着一壶水。火炉旁则是一张小小的食床,上面摆着各色精致的点心。
而坐榻的内侧,却趺坐着一个面容瘦削、皱纹堆叠的老和尚。玄奘适应了一下房间里的光亮,这才看清那老僧的模样,不禁大吃一惊:“法雅禅师!”


第十四章
策划者、参与者、主事者
“来来来,玄奘法师可受苦了。是老和尚思虑欠妥,才让法师受了这般折磨。”法雅笑吟吟地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玄奘入座。
玄奘和法雅在长安时颇为熟稔,一个是佛门大德,一个是后起之秀,两人经常一起谈禅辩难。玄奘的口才在长安的僧人圈子里几乎没有对手,只有在法雅这里才讨不到便宜。因为这老和尚所学太驳杂了。
“你既然来了,那么陛下也定然到了吧?”玄奘苦笑一声,上了坐榻,坐在他对面。波罗叶更不客气,一屁股坐了上来,伸手拿过几样糕点往嘴里狂塞。
“嗯,昨日到的。”法雅笑着替他斟了一杯茶,双手奉上,“和尚老了,一路舟车劳顿,也不知崔珏竟然把法师困在了这里,直到这时才抽出时间来见你,千万恕罪。”
玄奘和波罗叶已经有两天没吃饭了,饿得前胸贴后背。他也不客气,喝了几碗茶,吃了点东西,脑子里却把最近这几天经历之事理了理,点头道:“其实贫僧早该想到你的。空乘是你的弟子,他住持兴唐寺,这背后自然是你在操纵。何况这么精妙复杂的机械机关,也只有你能设计出来。”
法雅含笑点头:“法师还查出什么了?”
“分工。”玄奘想了想,“如此庞大的手笔,无论空乘还是崔珏,都不可能是幕后的策划者和掌控者,能够策划出这么复杂的计划,能够调动这么庞大的财力,也只有老和尚你了。照贫僧看,佛门对此事应该并未广泛参与,顶多只是暗地里以钱粮支持,那么也只有你的地位能够调动起佛门这个资源;至于在朝廷中,主事的人应该是裴寂大人吧?修建兴唐寺是太上皇的旨意,这么大的场面,朝廷中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支持,绝对无法实行。贫僧本来怀疑是萧瑀,只有他对佛门的狂热,才会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来支持你。不过,他权位不足,后来贫僧听说裴寂的地位岌岌可危,料来朝廷中的那位贵人应该是他了。”
“没错。”法雅欣赏地看着他,“裴寂大人是太上皇的辅臣,当初限制秦王府、诛杀刘文静,做了不少令陛下反感的事情。陛下登基之后,根基未稳,又恪于‘三年无改父之道’的古训,一时间倒没对裴寂下手。不过裴寂自己心知肚明,一直这么被动下去,他的下场恐怕会追随刘文静了,因此才和老衲联手,做了这场局,冒险一搏。”
“贫僧至今未明白你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以当今天子的雄才大略,你们未必能够如愿。”玄奘摇摇头,“你这个计划很周密,佛门提供资金,朝廷中裴寂提供保护,甚至能出动大军把山贼抓来做劳役。地方上,则有崔珏全面负责,寺庙里,有你的心腹弟子空乘坐镇。只怕到目前为止,唯一的破绽就是耗资实在巨大,引起了朝廷的注意,逼得崔珏不得不假死吧?”
法雅沉吟了片刻,摇摇头:“这点算不得破绽。当年的资金并非朝廷提供,而是用崔珏四处募捐的名义,因此账目并不受朝廷支配。朝廷派人来查账固然麻烦,但崔珏之所以假死,还有个原因是因为地面建筑已经完工,剩下的地下工程需要他日夜监管。于是他这个县令就做不得了,干脆自缢假死,一则人死账销,朝廷没了因由,二来他可以脱身来监督工程。真正最大的破绽,不是崔珏,是长捷。”
“长捷?”玄奘悚然动容,“贫僧的二兄在这里面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当年长捷杀师逃亡,令玄奘痛苦不堪,发下宏愿一定要找到长捷,昔日婆罗门女因为母亲堕入地狱,愿尽未来劫,使母亲脱离苦海,自小长捷待他如兄如父,做弟弟的岂能看着哥哥沉沦苦海而毫无作为?
他这才跋涉数月,满天下地寻找长捷。
“长捷便是这个计划中最容易暴露的一人,联络信使。”法雅叹了口气,“其实无论老和尚我、裴寂大人还是崔珏和空乘,都相对安全,不会引人注意。最容易暴露的人,便是四下里奔走,把各方意志进行传达、协调的那人。当年老衲为了这个人选煞费苦心,这个人长相要普通,不引人注意;但学识要渊博,去各个寺庙都能够说服那些住持们;另外还要机警、大胆,对佛门有矢志不移的信念。你知道这个最佳的人选,我们一致公认是谁吗?”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玄奘,眼睛里是无穷无尽的韵味。
“难道便是长捷?”玄奘皱眉。
“不是长捷,而是你呀!”法雅复杂地望着他,“当年仅仅二十一岁的玄奘和尚!”
“我?”玄奘惊呆了。
连波罗叶都忘了吃喝,嘴里塞着一块水晶糕,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他。
“长相普通,学识渊博,沉着冷静,胆大心细,信念坚毅……”法雅幽幽地叹气,“这些优点,谁能比得过你?”
“没错,没错。”波罗叶含混地赞同,这个和尚的厉害他可真是见识过了,这些词远远不足以概括。
玄奘苦笑不已:“为何竟没有人和贫僧谈起过此事?”
“不是老衲我不愿找你,而是空慧寺的住持,玄成法师不愿。”法雅无奈地道,“也不知玄成法师为何会对你那般欣赏,竟直接告诉老衲,说你乃是佛门千百年难得一见的杰出人才,甚至有可能使佛门的兴盛达到一个巅峰,他绝不允许老衲把你要了去,当作一颗棋子消耗掉。”
“玄成法师……”玄奘的眼睛湿润了。当年兄弟俩逃难到了益州,身处乱世,衣食无着,正是蒙玄成法师收留,言传身教,珍本经书毫不吝啬地赠送,才使玄奘学问大增,在益州闯出了自己的名号。但玄成法师从未对玄奘讲过,他对玄奘的期许竟然这般高!
“后来你一门心思想着外出参学,游历天下,竟留下书信,不告而别,老和尚也没了办法。正在这时,你哥哥长捷主动请求担任这个角色,当时玄成本想让他做自己的继承人,把衣钵传给他,心中也是犹豫。但长捷坚决要做,老和尚见他意志坚韧,也不比你差,于是就同意了。”法雅道。
玄奘只觉喉头有些哽咽,自己的哥哥……竟是替自己走了这条路啊!
“那他为何杀了玄成法师?”玄奘低声问。
“不得不杀,不能不杀。”法雅的眼睛也湿润了,“老和尚的这桩计划,一旦成,足以保佛运百年不衰,但是一旦露出破绽,就会遭到惨重的打击。非但所有参与的人活不了,就是参与的佛寺,整个佛门,都会有灭顶之灾。长捷既然做了这桩危险的勾当,就要彻底和空慧寺、和整个佛门脱离关系,甚至成为我们的敌人。于是,玄成法师立志舍身,让长捷一刀斩下了自己的头颅。”
玄奘默默在心中复原着那场血腥的往事,想着玄成法师的惨烈悲壮,哥哥长捷内心的煎熬和痛苦。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要寻找的亲人,竟然是这场神秘计划中的一个殉道者。
“那么长捷现在何处?”玄奘充满期待地问。
法雅苦笑:“他在哪里,这个世上没人知道。若是知道,他早就死了。”
“这是为何?”玄奘吃惊地问。
法雅有些踌躇,思忖半晌,才叹了口气:“算了,老和尚就原原本本告诉你吧!长捷为了执行计划,协调各方,整日奔走在京师各个寺院、官邸。武德九年,玄武门兵变爆发,朝中形势混乱不堪,计划无法再进行,于是老和尚决定收缩,把力量暂时隐藏起来。那段时间裴寂的地位摇摇欲坠,谁也不知道新皇即位后会怎么对待他,为了安抚他的情绪,老衲自己不方便出面,便让长捷住在他家中,稳定他的心情,给他做法事。裴寂家中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已经出嫁,只剩下三女儿,名叫裴缃,待字闺中。不知怎的,或许是接触久了,或许是这么多年的艰辛让长捷疲惫了,他竟然和三小姐裴缃私订了终身……”
“什么?”玄奘怎么也没料到竟然发生了这种事,一下子目瞪口呆。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也没想到啊!这种事根本瞒不住人。当时,裴寂作为太上皇的辅臣,还不知新皇怎么处置他,整日焦虑难安,偏生家里又出了这档事。更可怕的是,新皇位置不稳,又赶上义安郡王李孝常谋反,新皇怕朝中重臣和李孝常勾结,还在裴寂家里派了不良人监视,这下子,连皇帝都知道了……”
事情确实危急,连玄奘这个局外人也是一头冷汗。
波罗叶在旁边补充了一下:“没错,我当时已经进了不良人,被安排在一个西域胡商家中监视。因为贼帅觉得,这个胡商有可能为李孝常贩运军械。”
“那么后来呢?”玄奘急忙问。
“后来裴寂暴怒之下想杀了长捷。没想到长捷神通广大,居然在戒备森严的相府中把三小姐偷了出来,两人一起私奔了。”法雅一直摇头,“这事越搞越大,后来连朝廷里的同僚都知道了,裴寂也是骑虎难下,干脆派了一队杀手追杀。这时候,老和尚才知道自己选人的眼光有多好,长捷带着个女孩,居然以一人之力,不但摆脱了杀手,而且悄悄把两封信函递送到了老衲和裴寂的手上。”
“他信函中说些什么?”玄奘问。
法雅想了想,道:“他在信函中讲,这些年忍辱负重,隐姓埋名,已然是无戒不犯,心中信念早已经崩溃。唯一活着的理由,便是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活。直到遇见了三小姐,才明白了人生的另一种意义。他今生只愿带着三小姐隐居乡野,男耕女织,再不愿牵涉人间是非。他希望老僧和裴寂放他一条生路。”
虽是透过法雅的转述,玄奘依然能感受到长捷心中的那种痛苦,无可名状,无可排遣。他冷笑一声:“你们会放过他吗?”
“他手段了得着呢!你以为是在哀求我们吗?”法雅苦笑,“他将我们的整个计划写了一份备要,不知道放在何处,扬言只要我们一对付他,那东西就会呈到皇帝面前。你说我们能怎么办?”
玄奘哑然。
“于是老和尚和裴寂不得不妥协,算了,他爱怎的怎的吧!只要我们能顺利将计划执行到底即可,只要计划成功,抹去了一切痕迹。他哪怕亲口告诉皇帝都无妨。”
玄奘也苦笑不已,真没想到自己的哥哥居然有这等手段,连谋僧法雅都被他涮了一把。“怪不得几日前我与崔珏谈起他,崔珏对他恨之入骨呢,原来竟是他背叛了你们。”
法雅点点头,脸上现出怜悯之色:“这世上,最恨长捷的人只怕就是崔珏了。”
“这是为何?”玄奘好奇道。
“崔珏被他害惨了呀——”法雅摇头不已。
正在这时,忽然两人的坐榻底下一震,仿佛有一头小兽正从地底拱了起来。玄奘身子一歪,随即一条鲜亮的人影从床榻下钻了出来,抓住法雅叫道:“我爹爹到底怎么样了?”
玄奘、波罗叶顿时目瞪口呆——这个从坐榻下钻出来的人,赫然是绿萝!
“小姑娘,少安毋躁。”法雅摆了摆手,“不是让你好生听着吗?怎么这时候蹦了出来?”
“我要见我爹爹!”绿萝匆匆掠了玄奘一眼,瞪着法雅道。
“你爹爹眼下可见不了人。”法雅失笑道。
玄奘叹了口气,虽不知绿萝为何突然出现,但他也知道这个少女的一大心愿,低声道:“绿萝小姐,你爹爹此时只怕是假扮空乘,正陪伴着皇帝呢。”
“空乘?”不知为何,绿萝的眼光始终不愿和玄奘碰撞,低下了头道,“空乘不是已经被我杀了吗?”
玄奘苦笑:“正因为你杀了空乘,你爹爹才不得不假扮他,应付皇帝。”
玄奘将那日发生在娑婆院的事情讲述了一番。绿萝霍然抬头,凝视着玄奘,颤声道:“你是说……那日和我母亲在一起的……是我爹爹?”
法雅呵呵笑了:“小姑娘,老和尚不是告诉过你,能满足你所有的心愿吗?难道,和你母亲密会的人是你父亲,你不满意吗?”
这巨大的冲击让这个心思单纯的小女孩呆住了。
那日她被法雅带到了兴唐寺,说要解决她心中的两个难题,可醒来后却躺在菩提院。没多久法雅出现了,带着她进入这间密室,让她钻到坐榻底下,叮嘱她,无论见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都切不可发出声音,更不可出来。
绿萝信誓旦旦地答应了,没想到来的却是玄奘!
她早对玄奘抱了异样的心思,还以为法雅是来规劝玄奘还俗,满足自己心愿的,一时间心中小鹿乱撞,连身子都软了。没想到两人的对话却丝毫不涉及这方面,她正自失望,随后却被两人的对话惊得目瞪口呆!
——自己的爹爹竟然活着!
——当年的自缢身亡竟然是一场假死!
绿萝做事虽然鲁莽,却不是毫无心机,当下耐心听着,随后便听到自己的父亲被长捷害惨了之类的话,她再也忍耐不住,当即钻了出来。
她痴痴想了半晌,问:“那……爹爹和娘亲私会,自然是……可以的吧?可郭宰呢?我娘不是也嫁给了他吗?这算不算对不住他?”
此言一出,饶是法雅和玄奘都是智慧高绝的人物,也不禁面面相觑,作声不得。这如何回答?说李优娘不守妇道吗?也不对,那毕竟是她前夫。说她应该和崔珏幽会吗?这更加不妥,两人虽然不曾离异,可崔珏死了,婚约自动废止,而且她又嫁给了郭宰……
两人一时头大无比。
法雅只好用话岔开:“小姑娘,好歹老和尚算是解开了你心中的枷锁了吧?从此你不会再恨你的母亲了吧?”
绿萝想了想,自己也觉得这事儿想不明白,但到底对母亲的恨意冲淡了许多。好像……好像私会的对象是父亲,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于是点了点头。
“老和尚说话算数,你的第一个心愿算是完成了吧?”法雅笑眯眯地道。
绿萝红着脸点点头,敛衽一礼:“多谢大师。”
玄奘和波罗叶从没见过她这么温婉有礼的模样,一时都有些发呆。看她绷着小脸,一本正经的模样,波罗叶都替她难受,噗地笑了出来,绿萝狠狠瞪了他一眼,波罗叶立刻噤声。
法雅轻轻咳了一声,绿萝立时敛眉顺目,乖乖地坐到了榻上。那神情就跟个听话的小媳妇似的,看得玄奘和波罗叶又是好笑,又是骇异。这老和尚究竟有什么手段,能把这小魔女降得如此服帖?
这两位吃绿萝的亏太多,根本不敢相信她从此转了性子,成了大家闺秀,这里面肯定有鬼。
“你的第二桩心事呢……”法雅呵呵而笑。
“大师……”绿萝红着脸飞快地瞥了玄奘一眼,急忙又低下头去。
“这有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法雅哈哈大笑,朝着玄奘道,“老和尚这就明说了吧,法师呀,绿萝小姐对你有些想法……”
他正在组织词汇,玄奘已经点头:“贫僧知道。”
这回轮到法雅吃惊了:“你知道?”
“知道呀!”玄奘淡淡地道,“绿萝小姐一直以为她爹爹崔珏是被长捷逼死的,因此对贫僧怀恨在心,想杀了贫僧。不过如今你已经知道崔珏还活着,其中另有因由,想必不会再暗地里刺杀贫僧了吧?”
玄奘一直对这事颇为头疼,谁身边跟着个暴戾的小杀手,冷不防就捅过来一刀子,都会提心吊胆的。
绿萝的小脑袋拨浪鼓一般地摇,讷讷道:“不……不会了……”
法雅苦笑不已:“老和尚说的可不是这事。法师呀,其实,绿萝小姐是爱上你了,期望法师还俗,与君成就百年之好……”
“噗——”玄奘一口茶水喷了出来,然后嘴巴合不拢了。
“呃……咳咳……”波罗叶则是被糕点给噎住了,漆黑的脸膛涨得通红。
绿萝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直白就说了出来,顿时又羞又怒,涨红了脸,深深低下了头。
一时间,屋子里四人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话来。
“阿弥陀佛。”好半晌玄奘才缓过气,双手合十,肃然道,“法雅禅师,这是何意?你与贫僧相交也有数年,贫僧的向道之心难道你不清楚吗?贫僧这副皮囊,早已寄托青灯古佛,不再有人间孽缘,绿萝小姐少女心性,可禅师何许人也,何必来使一个无辜的少女误入歧途?”
“我不是少女心性!”绿萝霍然抬头,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倔强地道,“我就是爱你了,怎么了?不行么?”
玄奘无语,口里只是喃喃地念着佛。
“波罗叶说,爱情绝不是羞耻的,它是世上最美好的感情。”绿萝眼泪汪汪的,“我就是爱上你了,为何不敢说出来?为何要掩饰?你是佛徒,你是圣人,能够断绝六欲,弃绝红尘,我只是一个普通人,爱上谁是我的错吗?”
“看你做的好事!”玄奘狠狠瞪了波罗叶一眼。
波罗叶一脸委屈:“我只是跟她讲《伽摩经》,可没让她爱上一个和尚。”
玄奘气急,却拿他无可奈何。
法雅叹了口气:“法师,这桩事老和尚也知道为难,但也是无奈之举啊!”
“你蛊惑一个无知少女,有什么无奈的?凭你的智谋,岂非手到擒来?”玄奘冷冷地看着他,嘲讽道。
“法师有所不知。”法雅苦笑,“早在十年前,玄成法师就要求老衲,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伤了你的性命。后来你没有参与这项计划,此事也就无从谈起了,然而数月前你为了寻找长捷,非要来霍邑,老衲便特意送信给空乘和崔珏,要他们保护你的安全。可谁料想法师实在厉害,竟然靠一己之力,慢慢接触到了这项计划的核心,逼得崔珏不得不现身。不知为何,崔珏固执地认为你是一个最危险的敌人,非但不会认同我们的计划,而且会把计划泄露出去,因此他屡次三番要求老衲允许杀了你。但老衲既然答应了玄成,又怎么能毁诺?再三拒绝,要求他不得轻举妄动。”
法雅这番话玄奘倒相信,因为崔珏自己也说过,他答应了别人不能杀自己,看来是迫于法雅的压力。
“可是……”法雅叹气不已,“前几天崔珏去了一趟霍邑县衙,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居然爱上了你这个和尚!他恼怒无比,非要杀你不可。于是他就和老和尚打了个赌,杀不杀你不由我们来决定,让绿萝来决定!”
“什么?”玄奘和绿萝一起惊讶地看着他。
“就是要看看在绿萝的心里,究竟是他这个父亲重要,还是你这个和尚重要。”法雅道,“你已经知晓了我们的秘密,若是放你出去,你必定要跟陛下说起吧?”
玄奘思忖片刻,断然点头:“不错,贫僧不晓得你们计划的核心是什么,可是贫僧知道,你们的计划必然会损害帝王威严和朝廷法度,这种事过于疯狂,一旦被朝廷查知,便是佛门的一场浩劫。贫僧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况且,佛门也不应用这种鬼祟、怪诞的手段来求得昌盛,佛家奥义,在于教化人心,你们所实行的,只是邪道罢了。”
“崔珏对你的判断果然没错啊!”法雅惋惜地望着他,又看了看绿萝,“绿萝小姐,眼下的形势你也明白了吧?如果这僧人走出去,那么你父亲所做的一切就会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届时朝廷震怒,你父亲固然要人头落地,连你母亲、郭宰也逃不过被诛杀的命运。对你而言,其中究竟孰轻孰重,自己思量。”
绿萝目瞪口呆,没想到自己面临的不是一场美好的姻缘,而是一场撕心裂肺的选择!
“为什么非要我选择?”绿萝怒视着他,嘶声叫道。
“这不是老和尚的主意,”法雅叹息,“是你爹爹的主意。他认为,只有让你亲手斩断和这僧人的孽缘,你才能彻底解脱。父为子纲,你的命运由你爹爹来安排,老衲也没什么办法。”
绿萝痴痴地盯着玄奘,清丽的小脸上泪水奔涌。
“其实也很容易选择,”法雅道,“只要玄奘答应你,还了俗,一切都迎刃而解。”
玄奘干脆不理他了。
“哼,你们想如何便如何么?”波罗叶冷笑,从怀中抽出弯刀,“老子杀出去,只怕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和尚也挡不住吧?”
法雅含笑看着他不语。
波罗叶觉得有异,噌地跳下坐榻,扑到了窗边,正要一脚踹过去,忽然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推窗,却推不开,拿刀子在窗棂纸上捅了个洞,顿时一阵冷风吹来。他眯着眼睛朝外面一看,不禁呆住了——窗外,赫然是万里云天,下面,赫然是万丈悬崖!
波罗叶脸上肌肉扭曲,这才知道,这间屋子竟是在悬崖中间!
“好了,”法雅下了坐榻,淡淡地道,“老衲还有要事要办,这就先去了,诸位细细思量吧!”说罢扬长而去。
波罗叶正要追过去,那法雅却径直走向一堵墙壁,眼看就要迎头撞上,半面墙壁却猛然翻转,法雅闪身进去,墙壁又轰隆隆地合上了……
“法师,怎么办?”波罗叶叫道。
玄奘摇摇头,望着绿萝:“如今是要看绿萝小姐打算怎么办?”
贞观三年,四月十五日。
按照那两名鬼卒所言,今日便是李世民入地狱折辩的日子,李世民心情极为不好,裴寂也甚为忧虑,特意请空乘亲自为皇帝做了场法事,布施祈福。李世民却郁郁寡欢,心中难以平静,一种皇权对鬼神的无力感,让他极为郁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