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有劳法师了!”李世民喜出望外。
“遵旨。”
法雅正要说话,忽然天上那两只鬼物哈哈大笑起来,说:“大唐天子,吾等自幽冥而来拜谒,迎接吾等的,便是这弓弩箭镞吗?”
说完,这两只鬼物悠悠飘落在了地上,居然有六尺多高,黑袍罩身,脸上覆盖着狰狞的面具,眼眶和嘴巴里喷吐着淡淡的光芒,站在这荒郊野岭上,明月大地间,更显得鬼气森然,令人惊惧。尤其是它们身上还分别插着十几根箭矢,更让人觉得怪异。
禁军呼啦啦地掩护着李世民退开五十丈的距离,严阵以待。
李世民皱了皱眉,挥手让面前的兵卒让开一条道,在众人的保护下走到前面,拱手道:“两位怎么称呼?从幽冥来见朕,是什么意思?”
“哈哈,”其中一只鬼物笑道,“吾等没有姓名,乃是幽冥泥犁狱炎魔罗王麾下的鬼卒,奉炎魔罗王之命,前来知会大唐天子,泥犁狱中有一桩官司,盼陛下在四月十五前,前往泥犁狱折辩。”
“泥犁狱?炎魔罗王?”李世民一头雾水,转头看了看法雅。
法雅自然知道,低声把泥犁狱和炎魔罗王的来历讲述了一番,众人不禁哗然,长孙无忌怒喝道:“好大胆的鬼卒,就算你们炎魔罗王统辖幽冥,可我大唐天子乃是人间至尊,怎么还受你的管辖?”
鬼卒冷笑:“敢问长孙大人,人可有不死者?”
长孙无忌语塞。
“只要是这六道生灵,无论胎生、卵生、湿生,上至凤凰天龙,下至小虫,只要没有修得罗汉果位,死后必入泥犁狱,经六道生死簿审判之后,再分别去往那轮回之所。大唐天子固然是人间至尊,却也没有超脱生老病死,如何不受我王的管辖?”那鬼卒冷冷地道。
李世民眼中阵阵恍惚,只觉这个场景好生怪异,竟如同在梦中一般。他伸手制止了长孙无忌,问道:“依你所说,是泥犁狱中有一桩官司要朕前去折辩?那是什么官司?”
“有故太子建成、齐王元吉者,于武德九年阳寿已尽,死后入泥犁狱,炎魔罗王本欲判再入轮回,此二人不服,说他二人死于非命,阳世间孽缘未尽,就写了一通状纸,把你告到了炎魔罗王案前。因此,炎魔罗王特命吾二人前来传讯陛下,切切要去泥犁狱折辩。”
那鬼卒这话一出口,众人顿时大哗。
李建成!李元吉!这两个名字在贞观朝无疑是个禁忌,李世民亲手射杀了李建成,李元吉则被尉迟敬德射杀,李建成的六个儿子,除了长子早亡,五个儿子都被李世民斩杀,而李元吉的五个儿子也同时被杀,两个家族的男丁被他斩尽杀绝,等于说李世民手上沾染了同胞兄弟的鲜血。李世民自己很清楚,他手下的臣子也很清楚,无论这位君王日后多么伟大,能将天下治理得多么富庶,在人伦天理这一关,他将永世面临自己、他人和历史的拷问。
如果说刘文静是裴寂心中最大的刺,那么建成和元吉就是李世民心中永恒的刺,刺入心肺,刺入骨髓,刺入千百年后的青史。
这一刻,所有人都惊呆了,皇帝,大臣,将军,兵卒……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所有人的身体都在颤抖,浓浓的恐惧从心底泛起,只希望从来没有过这一刻,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恐怖的地方,从来没有听过这么一句恐怖的话。他们宁愿割掉自己的耳朵。
“大胆——”尉迟敬德暴怒至极,手提钢鞭就要奔过去把那两个鬼卒砸个稀巴烂。
“吴国公,不可!”法雅急忙扯住他,低声道,“且看老和尚用佛法来镇了他,您千万不可上前。”
尉迟敬德醒悟过来,这两只鬼物,连弩箭都不怕,还怕自己的钢鞭吗?
“大师当心。”他低声叮嘱道。
“无妨。”法雅抖了抖袈裟,大步向前,到了旷野中盘膝坐下,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陡然间一声大喝,“幽冥人界,道之不同;区区鬼物,还不散去!咄——”
手臂一挥,一道金色的光芒闪过,那两只鬼物顿时浑身起火,高大身躯在烈火中挣扎片刻,发出嘶嘶的鬼叫,随即砰然一声,火焰散去,两只鬼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尉迟敬德亲自提着钢鞭走过去,只见地上残留着一团纸灰,星星余火仍在燃烧。他用钢鞭挑了挑,一张半残的纸片上写着几个字:……譬如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作一恒河;一恒河沙,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陛下……”他回过头,正要说话,却见李世民目光呆滞,凝望着地上的余火,仿佛痴了一般。
第二日辰时,仪仗鲜明的队伍拔营出发,路途无比沉闷,所有人都在李世民的沉默下惊悚不安。七八千人的队伍,除了马蹄、脚步和车轱辘的嘎吱声,竟无一人敢大声喧哗。
河东的道路崎岖难行,道路开凿在汾水河谷之间,远处的汾水奔腾咆哮,似乎冲刷着人群中的不安。前方就是晋州城,区区几十里路,直到黄昏时分才赶到城外。
晋州刺史赵元楷早就率全城耆老出城三十里迎接。赵元楷是裴寂的女婿,他知道老丈人眼下日子不好过,恰好皇帝来了,这次是铆足了劲儿要给皇帝一个惊喜,一举扭转皇帝对翁婿俩的印象。
车驾缓缓而至,李世民正在长孙无忌的陪同下坐在车里想心事,忽然听到声势浩大的山呼之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世民吃了一惊,命内侍撩开车帘,顿时便是一怔,只见道路两旁跪着一群头发花白的……黄衣人,足有四五百名。他仔细看了看,才发觉竟然是一群年纪在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身上穿着黄纱单衣,哆哆嗦嗦地跪着,也不知道是体力衰弱还是傍晚的风有些冷。
“这是怎么回事?”李世民问。
内侍立刻传话下去,过了片刻,一名四旬左右,身穿绯色官服、腰上佩着银鱼袋的文官急匆匆来到车驾旁跪倒:“臣,晋州刺史赵元楷参见吾皇陛下。”
“哦,是赵爱卿呀,起来吧!”李世民知道他是裴寂的女婿,裴寂有三个女儿,二女嫁给了赵元楷,“朕问你,这路边怎么跪着这么多老人?”
赵元楷满脸笑容,说道:“这都是我晋州城的耆老,听说陛下巡狩河东,都想着一睹天颜,臣下就自作主张,统一安排他们着黄纱单衣,迎谒路左。”
李世民顿时就恼火了,一肚子郁闷正没地方撒,重重一拍车辕,喝道:“你身为刺史,代朕守牧一方,平日里就该做些尊老之事。你看看,你看看,这里的老人哪个不是七老八十?都足以当朕的父亲了,你让他们走三十里,在泥地里跪上半天,就是为了迎接朕?”
赵元楷蒙了,扑通跪下,不停地磕头。
李世民越说越火:“你父亲呢?你父亲呢?他有没有来跪迎朕?让他走三十里,跪一整天,你忍心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你这么多年的诗书读到哪里去了?”
赵元楷声泪俱下,哭拜不已。
李世民还要发火,长孙无忌急忙劝道:“陛下,赵元楷无心之过,略加惩罚便是,若是责备太过,恐怕裴相和已故的赵公面上不好看。”
李世民强忍怒气,哼了一声:“这赵元楷早年何等英雄,连他夫人也是节烈女子,怎么如今竟然昏聩到这等地步?”
长孙无忌默然。赵元楷在唐初官场也是个名人,他乃是士族出身,父亲做过隋朝的仆射,早年娶了河东第一士族崔家的一个女儿。崔氏注重礼仪,赵元楷很敬重崔氏,即使在家里宴饮也不敢随便言笑,进退停步,容饰衣服,都合乎礼仪。
不料隋末大乱,宇文化及造反,赵元楷打算逃回长安,路上遭遇乱匪,崔氏被乱匪掳走。贼首打算纳她为妾,崔氏不从,贼首撕裂她的衣服绑在床上就要施暴。崔氏假意应允,让贼首放开她,崔氏穿好衣服,拿过贼人的佩刀说:“想要杀我,任凭刀锯。想要找死,可上来逼我!”贼人大怒,乱箭射死了崔氏。赵元楷后来抓到了杀妻子的贼首,亲自肢解了他,祭奠于崔氏灵前。
裴寂听说此事,感念崔氏的节烈和赵元楷的情义,将二女儿嫁给了他。
李世民倒也没打算跟赵元楷纠结,挥手让他走开,命他备车将耆老们好好送回去。
车驾继续向前,到了城楼,李世民又吃了一惊,只见城楼张灯结彩,用红绸和黄绸装饰得色彩光鲜,绵延二里。
李世民强忍着不悦,进了城,赵元楷早就动员城内的两家大户把宅第腾了出来,两家打通,几百间房子勉强够皇帝下榻。这倒罢了,可是李世民一路走过,提鼻子一闻,到处是新鲜的油漆味,数百间房子装饰一新,美轮美奂。
李世民又恼了,问:“赵元楷呢?”
内侍出去问了问,回来答复:“陛下,赵刺史蓄养了几百只羊,几千条鱼,正挨门挨户给皇亲们送呢。”
李世民气急,当场砰的一声把茶杯摔了,喝道:“把他给朕找来!”
这时裴寂刚刚安顿下来,他在李世民身边交好的内侍立刻就把消息送了过来。裴寂当即出了一身冷汗,拉着法雅就往李世民下榻的主宅里跑。路上,赵刺史正一溜小跑过来,看见裴寂,急忙躬身施礼:“元楷拜见岳父大人。”
“罢了,罢了。”裴寂一头细汗,低声道,“你这是作甚?怎么弄得如此隆重?”
赵元楷一脸郁闷,道:“岳父大人,小婿并无失礼之处啊!一应仪式,均是按前朝规制,陛下巡狩,怎可缺了礼数?”
“你……”裴寂仰天长叹,一肚子苦水。
几人到了正厅,李世民还是怒气冲冲,一见赵元楷就气不打一处来:“赵元楷,朕问你,一个月前朕发文至河东道,怎么说的?”
“陛下发文命各地方筹备接驾事宜,一应事宜切以简朴为上,莫要奢靡,更勿扰民。”赵元楷理直气壮道。
“那么你呢?”李世民怒极。
“臣并无逾礼之处。”赵元楷道,“因是我朝两代帝王首次巡狩河东,并无先例可循,一应事宜,臣只好以前朝为准。陛下令不得扰民,臣也不敢大肆惊扰地方,一切以简朴为上。”
“前朝……”李世民鼻子都气歪了,“你把朕当成了隋炀帝?炀帝南巡,数百万民夫挖凿运河,你是不是也要在这山间凿一条运河给朕来运龙舟啊?炀帝不恤民力,导致天下大乱,你是不是也想劳民伤财,让天下百姓朝着朕的脸上吐口水啊?”
赵元楷当即魂飞魄散,扑通跪倒:“臣断无此心!”
裴寂浑身是汗,偏偏当事人是自己的女婿,不好辩解,只好拼命地朝长孙无忌使眼色。长孙无忌叹了口气:“陛下,此事也不完全怪赵刺史,太上皇和陛下都没有巡视过河东,尤其是陛下即位三年,还不曾离开京畿道巡狩,地方官也没有接驾的经验啊!赵刺史为人中正,虽然对礼法有些拘泥,却也不至于敢劳民伤财。”
李世民气哼哼的,指着赵元楷道:“朕巡幸河洛,经过数个州,凡有所需,都是官府的物资供应,不敢动用民间一分一毫。你让满州耆老无辜受寒朕就不说你了,你饲养的羊、鱼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从百姓家中征集的?你雕饰庭院屋宇,花的钱哪来的?不是库银便是民脂民膏!你用来装饰城楼的丝绸绢布和民夫哪来的?你上缴的庸调都有定数,你敢克扣上官?还不是从民间再度征集?此乃亡隋弊俗,我朝怎么能沿袭?”
赵元楷羞惭不已,磕头道:“臣……领会陛下的苦心了。”
李世民随即做出处理,免去赵元楷晋州刺史一职,令官府以原价补偿从民间征集之物,同时命杜如晦发文给沿途州县,以此为鉴。
李世民在晋州待了两日,视察了周围的民生,还算满意,知道这赵元楷倒不是一味昏庸,心里算解了点气,离开晋州之日,特意邀请裴寂和长孙无忌同乘龙辇。
裴寂受宠若惊,再三辞让,这待遇可不是常人能享受。连房玄龄、杜如晦这两个心腹重臣也只是有事商议才会受到同乘龙辇的礼遇,平日里也就长孙无忌能享受到。
李世民命长孙无忌将他拉上来,笑道:“裴卿乃武德朝的第一重臣,无忌也对朕忠心耿耿,同车参乘,除了你二人,谁还有这资格?”
裴寂的汗又下来了,这回甚至比太平关那次惊怖更甚。李世民这话从字面上理解,是推崇他,可潜台词,裴寂听得很清楚:“你是太上皇的人,无忌是我的人。”
“唉,这次朕处理了元楷,裴卿也莫要往心里去。”李世民叹道,“我朝草创,根基不深,民间凋敝,若是地方官不体恤民力,倾覆之日不远啊!”
“陛下处理的是,臣怎有丝毫怨言?”裴寂小心道,“臣这些年来深知我朝之艰难,仅仅粮食,若非前隋留下的几座大仓,单靠州县的地租,根本是入不敷出。百姓之力有如火山,一旦逼压过甚,强大如前隋,也是朝夕间覆亡。前车之鉴,臣怎么敢不竭尽小心?”
“裴卿说得好啊!”李世民对裴寂的能力一向欣赏,在他看来,宰相这个位置不见得非要你多能干,但一定要能协调好满朝上下的关系,使大伙儿拧成一股绳。裴寂在这方面能力非同一般,“元楷这人,虽然尽忠职守,却有些泥古不化了,受前隋的官风熏陶过甚,朕罢了他,也是让他好好反省一番。朕已经下旨,命蒲州刺史杜楚客来晋州任职。”
“臣一定严加管教。”裴寂点头,这个女婿的毛病他也知道,有些书呆子气,不善于揣摩上司的意图,这回马屁拍在了马蹄上。但只要自己不倒,就能让他复起,这次罢官也没什么大不了。
“哦,裴卿啊,元楷是你的二女之婿吧?”李世民问,“你家中有几个女儿?”
裴寂心里一沉,勉强笑笑,道:“臣家里有三个女儿,二女嫁了元楷。”
“大女儿呢?”李世民笑道。
“大女嫁了段志玄的三儿子。”裴寂道。
段志玄是李世民的心腹大将,死忠于李世民,参与了玄武门之变,贞观元年被封为左骁卫大将军,樊国公。其人治军严谨,李世民评价为“周亚夫无以加焉”。自己的女儿嫁给段志玄的儿子,李世民会不知道吗?裴寂心里掠过一丝不祥。
李世民点点头:“那么三女儿呢?”
“呃……”裴寂顿时脸色涨红,讷讷难言。
“陛下,”长孙无忌低声道,“裴三小姐四年前便下落不明。”
“哦?”李世民挑了挑眉毛,“下落不明?可是遭了什么叵测?”
裴寂无可奈何,他也知道李世民不可能对此不清楚,只好低声道:“臣的三女儿……武德九年,被一个僧人蛊惑,竟与其私奔……臣曾经派人追查,只是……事关体面,不好与外人言。”
李世民愣了愣,忽然怒道:“哪里来的妖僧,不守清规戒律,居然诱骗官家小姐?”
裴寂满头是汗,老脸通红:“臣也不知道他的法名,当日臣家里做法事,请了庄严寺的僧人,这个僧人也混了进来,也不知怎的……唉。”
他嘴唇颤抖着,不再多说。李世民体谅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裴寂脸上一副羞怒的表情,心中则如鼓槌狂擂,翻来覆去只是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知道了……长捷啊长捷,若是全盘大计因你而毁,老夫非要将你碎尸万段!


第十三章
君是何物?臣是何物?
罢免赵元楷的公文引起了沿途各州县的震动,李世民再三强调节俭、勿扰民,让一些存了心思拍马屁的官员惊出了一身冷汗。几家欢乐几家愁,霍邑县令郭宰却是眉飞色舞,这日一回到后宅就嚷嚷:“夫人啊,夫人,还是你的主意高啊!”
李优娘正在刺绣,抬起头问他:“相公怎么这般高兴?”
“能不高兴嘛,”郭宰哈哈笑道,“要是依了县里同僚和豪绅们的主意,我这个官就做到头了。陛下崇尚节俭,我这么大张旗鼓地扩街、腾宅,那不正好触了霉头嘛!还是你的主意好,让陛下住到兴唐寺,嘿嘿,风水好,环境好,地方宽敞。”
李优娘含笑望着他,心中却是一阵刺痛。自己和崔珏真是命里的孽缘啊,他拆散了自己原来的家,又要拆散自己现在的家,我等于是亲手把这个老实憨厚的男人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不是挺好么?相公也省得费心。”她勉强笑道。
“嗯,夫人,我给你讲一件事。”郭宰坐到床榻上,压低了声音道,“据说这次陛下在太平关遇到了鬼。”
“鬼?”李优娘愕然。
“对,具体我也不清楚,只是听赵城和洪洞那边的同僚讲的,他们已经接过圣驾,陛下整日阴沉着脸,洪洞县和我交好,特意叮嘱我一定仔细。这次,我把皇帝安排到兴唐寺,肯定能让他龙颜大悦。”郭宰得意无比,却没注意到夫人脸色更加惨白,兴奋地道,“圣驾已经到了三十里外,我这就去接驾了。今日恐怕有得忙了,估计好几日都回不了家,你和绿萝可吃好喝好,千万别让我挂心。”
李优娘茫然地点头,郭宰乐滋滋地去了。
郭宰这么一走,县衙仿佛空了一般,还不到晌午,后衙静寂无声,空气凝固得仿佛一片薄冰,带着冰冷悚然的气氛。李优娘的心中有如野马奔腾,又有如两条绳子紧紧地绞在一块,狠命地拉扯——我该毁了这个家吗?
郭宰虽然不通文墨,相貌粗陋,可是为人朴实、诚恳,待我们母女简直比自己的命还要紧。一个再嫁之妇,能拥有如今的幸福,实属不易。我这就要毁了这个家,毁了郭宰的前途性命么?可想想崔郎,空负才华百丈,却命途多舛,他假装自缢抛弃我们母女,躲在兴唐寺六年都不曾来看望过我们,平日里恨他恨不得撕碎了他,可是一看到这个人,为何仍旧如同少女时那般不顾一切?
李优娘柔肠百转,伏到枕上呜呜痛哭。哭着哭着,忽然闻到一抹甜甜的香气,脑子里倏然一惊,喃喃道:“你又要来了么?”眼前一黑,顿时沉睡过去。
隔壁的厢房中,绿萝手中把玩着一张角弓,这种复合角弓制作极为烦琐,上好的柘木弓体,弓臂内侧贴着青色的牛角片,外侧贴着牛筋,弓身和角筋则用鹿胶黏合,然后用丝线层层缠绕,密得连刀都插不进去,最后刷上漆。一张弓的制作往往需要三年,这张弓大约是前隋大业年间国力鼎盛时期制作,手艺之精良,更胜于武德年间所制,是郭宰最心爱的物品。
这张弓的拉力可达到一百二十斤,绿萝戴上扳指,搭上一支箭,拉到半开手臂已然乏力,森寒的箭镞在手臂间颤抖,只是毫无目标,不知该射向哪里。
便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绿萝一转身,箭头对准了门口,却不禁愣住了,门外,竟然站着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
这老和尚干瘪清瘦,满脸都是笑容,笑吟吟地看着她手中的弓箭:“可是不知该射向何方?”
“你是什么人?”绿萝厉声道。
“阿弥陀佛。”老和尚笑道,“一个指点你迷津之人。”
“我有什么迷津?”绿萝冷笑,长时间拉着弓,手臂有些酸麻,只要一不留神,扳指扣不住,就会一箭射穿这老和尚的咽喉。
老和尚毫不在意,迎着箭头走了过来,道:“你的迷津无非有二。一者,该如何面对优娘夫人;二者,该如何面对玄奘法师。老和尚说得对吗?”
“你——”绿萝身子一抖,颤声道,“你怎么知道?”
“老和尚不但知道,而且无所不知。你生于癸酉年六月初九日戌时,左脚底有一颗红痣。出生时六斤六两,因此你小名便叫六囡。”老和尚笑吟吟的,眸子里透出诡异的光芒。
绿萝越听越骇异,此时女子的生辰绝对是秘密,许配人家看双方生辰时才会出示,更别说脚底的红痣了,除了李优娘,只怕这世上再无一人知晓。
“老和尚还知道,你不可遏制地爱上了一个男子。他才华出众,名满天下,他性格仁厚,对所有人都充满了关爱和怜悯。无数的人对他抱有期许,期待着他成为一个伟大的人物。你对他爱得如痴如狂,常常在梦里和他携手。只可惜,他是个和尚。”老和尚的眼里充满了怜悯,声音里也满是蛊惑,仿佛带着催眠人心的力量。
绿萝彻底惊呆了,手一颤,利箭脱弦而出,那老和尚毫不躲闪,笑吟吟地看着。所幸绿萝惊慌中手一偏,利箭擦着他的肩膀掠过,咄的一声扎在了门框上。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绿萝心底涌出浓浓的恐惧。
“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老和尚缓缓道,“我可以解决你的一切难题,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绿萝喃喃地道:“我的愿望……是什么……”
“你想和那和尚在一起,你想自己母亲抹去私通的罪孽。”老和尚一字一句地道。
“你住口——”绿萝满脸涨红,厉声叫道,手哆哆嗦嗦地摸过一支利箭搭在了弦上。
“你无法杀我。”老和尚毫不在意,“你心中的死局无人可解,而我,却可以达成你所有的心愿。想不想试一试?”
绿萝胸口起伏不定,充满杀气的眸子里渐渐露出了迷惘。是啊,我心中的纠结是一盘死局,无可解脱。她想了想,问道:“你真的有法子?说说看。”
“说不得。”老和尚摇头失笑,“你跟我去兴唐寺,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解开你心中第一个难题。”
“兴唐寺?”绿萝沉吟了一下,“你可是要带我去见玄奘?”
“非也。”老和尚摇摇头,“如果你答应,那么闭上眼睛,当你睁开眼睛的时候,你已经到了兴唐寺。”
绿萝一脸不信,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老和尚笑道:“信不信在你。不过再晚片刻,皇帝的车驾抵达了兴唐寺之外,你就无法进去了。”
“好吧,”绿萝认命地道,“信了你。”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鼻子里忽然一股甜香,脑子一阵眩晕,当即失去了知觉。
这一梦也不知多久,绿萝回到了童年时代,晋阳龙山景色旖旎,父母的茅草屋那般亲切,门外的那棵老松树依然披着一身斑驳的皱皮,父亲和母亲含着笑,坐在草地上看她在松下玩耍。可奇怪的是,她手里却牵着一个青梅竹马的玩伴,那个男孩子和她一般大小,极其可爱,头上戴着小小的鹿皮胡帽。
绿萝促狭地一伸手,扯下了他的帽子,却骇然发现,他居然是个光头,头顶点着九个戒疤……
“啊——”绿萝一声惊叫,猛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鼻子里是浓浓的佛香味道,手边还放着那把角弓,数根箭镞。她呼地一下坐了起来,自己还穿着原来那身衣衫,却不是躺在自家的床上……黄色的帐幔,古色古香的窗棂,墙边的书架上堆着几卷佛经,内室还有个小门,里面水声哗哗,冒出一股硫黄的气息……怎么这么熟悉?
她跳下床,左右一看,不禁呆住了,外间竟然是一座熟悉的佛堂,供着阿弥陀佛的像,这明明是兴唐寺的菩提院啊!自己原来居住过的房间!
这一瞬间,有如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当日跟着玄奘住进菩提院,把波罗叶撵到厢房的时候。
“玄奘法师……”她惊叫一声,急匆匆地朝西侧玄奘的禅房奔过去,地上的蒲团险些绊了她一跤,也毫无知觉,砰地推开门,禅房内干干净净,连一直放在墙角的大书箱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