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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人却动作优雅,轻轻柔柔的,仿佛在给娘子画眉。面皮揭开,露出一张丰盈如神的面孔,虽然没有头发,头皮光秃秃的,可是相貌俊朗,神情雍容,当真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尤其那目光,更是一扫假扮空乘时的苍老浑浊,炯炯有神,幽深如潭水。只是肤色极其苍白,仿佛经年不见太阳。
“崔使君。”玄奘低头合十。
“玄奘法师名不虚传,”崔珏笑吟吟地道,嗓音也和空乘截然不同,带着浓浓的磁性,不用费力就能穿透人的鼓膜,“在下隐姓埋名,易容假扮,七年来毫无破绽,不想才短短几日,竟然被法师识破。”
“世事本虚妄,使君迷失在这客尘中,即使掩饰得再巧妙,也只是一粒红尘罢了。”玄奘道。
“一粒红尘……”崔珏略微有些失神,凝望着窗外,喃喃道,“天亮了,昨夜红尘在树,可是叶落了,下一刻,那风会卷着我飘向哪里?”
“自嗟此地非吾土,不得如花岁岁看。”玄奘居然引用了一句崔珏的诗,“微尘自然落向它命中注定的地方,有风来了,你强自在树上挣扎不去,即使能多看那花儿一眼,又能停留到几时?”
崔珏眸子一闪,露出一丝迷离,低声道:“锦里芬芳少佩兰,风流全占似君难。心迷晓梦窗犹暗,粉落香肌汗未干。两脸夭桃从镜发,一眸春水照人寒。七年了,还是第一次听人吟起我的诗句。少年时,我偕娇妻美眷,隐居晋阳龙山,以凤子自诩,与诗友唱和,每一日啊,酒醉之后,怀里夹着一坛酒,在风雪中爬上龙山之巅,一碗敬天,一碗敬地,另一碗敬我自己。哈哈,那种快意呀,当真如如来佛祖所说,天上地下,唯我独尊,每个人都是佛,我就是自己的佛,自己的神……”
他喃喃地说着,忽然敲着茶碗,吟唱起来:“我有诗文三百篇,骑乘迎风入霄汉……处处星光皆文字,天下十斗我占三……”
歌声凄凉动听,这位大才子居然生得一副好歌喉,就着茶碗,敲着节拍,竟唱出人生无常,悲欢幻灭之意。唱着唱着,崔珏的眼中居然热泪长流,俊美的脸上露出无限的凄凉。
波罗叶早看得傻了,玄奘幽幽叹息:“优娘夫人曾送我一首诗,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使君若是明智,就做那山中宰相如何?何苦涉入这万丈红尘,自找磨难?”
“山中宰相?”崔珏脸色一沉,脸上顿时充满了暴戾之气,“想我崔珏,才华满腹,二十年苦读,难道竟是为了老死山中吗?前朝只推崇谢灵运,若非他是王谢子弟,一篇篇诗文也只配当了柴火,填了灶膛!我崔珏虽然是河东崔氏的旁系,家境贫寒,可上天赐我才华,若不能在这人间留名,我就算是死后堕入这泥犁狱中永不超生,也会咬牙切齿,怒骂这上天的不公!”
玄奘没想到,崔珏心中的怨愤竟如此强烈,不由惋惜无比。此人才华无双,然而心智一旦堕入魔道,却比普通人作恶更加可怕。他缓缓地念道:“‘烟分顶上三层绿,剑截眸中一寸光。’设喻之奇,真是天人绝句。‘松风千里摆不断,竹泉泻入于僧厨。’境界空明,佛性十足。‘今来古往人满地,劳生未了归丘墟。’看透红尘百丈,实有慧眼。‘银瓶贮泉水一掬,松雨声来乳花熟。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摹人写态,如在眼前。‘一楼春雪和尘落,午夜寒泉带雨流。’歌喉天籁,如在耳边。”
玄奘悲悯地注视着崔珏:“如此高才,却入了魔道,是天之错,还是地之错,抑或人之错?”
崔珏愕然,吟着自己的诗句,神态慢慢平复了下来,叹道:“没想到法师竟然看过我这么多诗文。”
“贫僧住在县衙后宅时,闲来无事,从李夫人处找了你的旧卷翻看了一些。”玄奘道。
“惭愧,涂鸦之作,不敢入法师的慧眼。”崔珏谈起自己心爱的诗句,脸上文雅了许多,暴戾之气烟消云散,口中虽然谦虚,脸上却扬扬自得,“不瞒法师说,我入山之时,就从未想过此生终老荒山。因此隋末大乱,才应了太上皇的邀请出山相助,当时只是想着,造反就造反吧,大丈夫生不能五鼎食,也当五鼎烹,没想到……”他苦笑一声,“造化弄人,也不知我走了什么霉运,莫说五鼎食做不到,连五鼎烹也是奢望,唐军打下霍邑,太上皇让我担任县令留守,就像把我忘了一般。那时候的同僚,裴寂已经是首席宰辅,窦琮封了谯国公,殷开山封了陈郡公,连刘世龙、张平高、李思行这些人也都成了元谋功臣,可我呢?”
崔珏又愤怒起来:“当日他李渊被宋老生挡在霍邑,进退不得,若非我献策诱敌出城,前后夹击,破了宋老生,他李渊早缩头逃回太原了,哪来的大唐帝国?哪来的无穷富贵?可是我,这个最大的功臣,却被他丢在霍邑置之不理!老子当了皇帝不理我,儿子当了皇帝不理我……”
玄奘急忙打断了他:“你在武德六年自缢,那时候现如今的皇帝还没有即位。”
“没有就没有吧!”崔珏恼怒地一挥手,“追谥!他不懂得追封我吗?窦琮死后还追赠左卫大将军!这样我还可以封妻荫子,留个身后名。我死了,他李渊,他李世民可有什么表示?仅仅是州里行文缉拿凶手!我呸,杀我的是我自己,缉拿个屁!”
玄奘只好苦笑,这人谈起诗文时儒雅从容,风采逼人,可一说起官运,简直就换了个人,无名业火要从头顶烧起来。
“于是你就修了这兴唐寺,诈死潜伏,打算刺杀皇帝?”波罗叶冷冷道。
崔珏脸上露出古怪的神色:“刺杀他么?哼,你这厮懂得什么,我要做的不是刺杀一个帝王,而是造就一个辉煌盛世!”
第十一章
凿穿九泉三十丈
“疯了,你这厮疯了!”波罗叶不住地摇头。
玄奘也有同感,面对这崔珏,就仿佛面对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一个谈笑间可以将一个庞大家族连根拔起,一百多口人烧成灰烬,甚至以变态的方式去凌辱一个曾经是他妻子的女人;另一个却温文尔雅,才华满腹,谈诗论文字字珠玑。
“波罗叶,休要废话,去烧茶。”玄奘急忙撵走了波罗叶。
波罗叶不敢违拗,却也不想离开,干脆就把那只红泥小火炉搬了过来放在三人中间。崔珏倒不以为意,动作优雅地向两人展示了一番高深的茶艺。
唐初,北方人饮茶并不多,直到开元年间才普及起来,但崔珏显然深通茶道,一边煮茶,一边道:“法师啊,平日供奉给你喝的这福州露芽,可是我千辛万苦才弄来的,今年总共才两斤。碾成茶末之后,色如黄金,嫩如松花。你看这茶汤,世人都说扬子江的南零水最好,那无非是江心中的冷泉而已,清冽纯净,可是我喝茶用的水,乃是从地心百丈处取来,用来煮茶,绝对胜过那南零水三分!”
玄奘并不懂品茶,不过喝得多了,倒也知道好坏。崔珏将一釜茶汤分了三碗,玄奘慢慢喝了,果真滋味无穷,与平日波罗叶毛手毛脚煮的简直是天壤之别。
这时,天仍旧昏暗,禅房外一片沉寂,连鸟鸣都没有。玄奘觉得奇怪,待了这么久,按说早该天亮了,他心中太多疑团要问,也来不及深思,凝望着崔珏道:“如果贫僧所料不错,你耗费巨资修建这兴唐寺,就是为了对付皇上吧?”
“没错。”崔珏不以为意,又把釜中的茶汤分了两碗,望着波罗叶抱歉地道,“一釜茶只能分五碗,多了就没味道了,只好少你一碗。”
波罗叶哪里顾得上这个,哼了一声没回答。
“这是一个庞大的计划,”玄奘沉吟道,“如果说为了弑君,贫僧也不大敢相信,毕竟要弑君,比在远离京城的地方修一座寺院有效的方法有很多。你到底是什么目的?”
“佛曰,不可说。”崔珏笑了笑。
“无论你有什么目的,能够自缢假死,抛妻弃女,隐姓埋名,暗中潜伏七年,眼睁睁看着妻子改了嫁,女儿认了他人为父,这份坚韧,这份心志,这份执着,不得不让贫僧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砰——”
茶碗在崔珏手中捏得粉碎,他脸色忽然变得铁青,眸子里发出森寒的光芒,冷冷盯着玄奘:“你在笑话我吗?”
“贫僧乃是肺腑之言。”
“哼,”崔珏撩起僧袍,擦了擦手指上的鲜血,冷冷地道,“我知道你是想骂我,可是我容易吗?为了胸中的大计,我抛下县令之尊,易容假死,一个人躲藏在冰冷的地下,终年不见太阳,整整七年时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交流,一个人孤零零地苦熬着。我们本来的计划是要对付李渊,本来策划好武德七年李渊巡狩河东之时就要发动,可偏偏那一年突厥人南侵,打到了长安城外,渭水桥边,李渊焦头烂额,放弃了巡狩。于是我们又等,本来确定武德八年发动,没想到他妈的李世民和李建成为了夺位,闹得不可开交,李渊根本没有来河东的心思,到了武德九年,李世民突然发动玄武门兵变,李渊竟然退位了……”
崔珏哈哈惨笑,眼中泪水横流:“我呀,就在这兴唐寺的地底下等呀,等呀,等了一年,一年,又一年。等了一个皇帝,又一个皇帝……你想想,我抛弃了人世间的一切,就是为了发动这个计划,搏一个青史留名,可为何就那么难?活着无法封王封侯倒罢了,连死了都完不成自己的心愿吗?那时候,我彻底绝望了,几乎想一头撞死在地底的岩石上,皇帝换成了李世民,面对一个陌生的、我们完全无法掌控的皇帝,这个计划毫无疑问是要作废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我付出了这么惨痛的代价,换来了什么?连相濡以沫的妻子都做了他人妇,日日夜夜被那个粗笨愚蠢的肥猪凌辱,我心爱的女儿爹死娘改嫁,昔日令她自豪的崔氏家族从此与她再无瓜葛,每日没人疼、没人爱,我心中是什么感受啊?”
“终于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了。那时我每天自残,用利刃把自己的身体割得鲜血淋漓……”他呆呆地撸起袖子,玄奘和波罗叶吓了一跳,只见他的胳膊上到处都是伤痕,纵横交错,宛如丑陋的蚯蚓。看那伤痕的长度和深度,这崔珏当时只怕死的心都有。
“如果我再不出去,再不见我的爱妻爱女,只怕会活生生地死在地底。”崔珏平静了一下,慢慢地道,“终于有一天,我离开兴唐寺,从土地庙的地道潜入了县衙后宅……”他横了玄奘一眼,“那条地道你们知道,今夜刚刚跟踪我去了一趟。”
玄奘歉然一笑。
“那条地道是我在武德元年修建的。当时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逃跑,而是为了反击围城的敌军,那时候大唐刚刚建立,可李渊起家的河东并不平静,刘武周占据河东道北部的马邑,时时刻刻想着南下,霍邑是南下的必经之路。为了防止宋老生事件重演,我就在霍邑修筑了地道,县衙内有三处可以通到城外,如果城池被敌军围困,我就可以从地道出奇兵,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崔珏笑了笑,“这条地道作为军事用途我只用了一次,宋金刚犯境那次,我率领三百民军发动夜袭,杀了他上千人。宋金刚号称无敌,却看着我大摇大摆地带领全县的百姓撤入霍山也不敢追击。”
“乱世之中活无数人性命,使君功莫大焉。”玄奘合十赞赏。
“大个屁!”崔珏恶狠狠地道,“刘武周、宋金刚南侵那次,几乎打下了大半个河东,李元吉丢了太原狼狈而逃,照样是齐王;裴寂在度索原大败,依然被宠信;姜宝谊兵败后被杀,还被追封为左卫大将军。我呢,虽然丢了城池,却打败了宋金刚,全县百姓无一死亡。最后怎么样呢?功过相抵,依然是霍邑县令!哈哈哈——”
玄奘默然,李渊用人唯亲是出了名的,就像崔珏说的那次,裴寂打了败仗,几乎丢了整个河东道,结果李渊对他更好了,有人诬告他谋反,李渊竟派了自己的贵妃去裴寂家中慰问。武德六年,裴寂要告老还乡,李渊不但不准,还派了尚书员外郎每天去裴寂家里值守,怕他走了。
可为何他就对崔珏这般苛待呢?把这个才华满腹的年轻人丢在霍邑,让他老死任上。
“唉,昔日干城,谁能想到后来会成了我与优娘偷情的捷径呢?”崔珏苦笑不已,“可是我心中实在受不了那种煎熬,如果不去见见优娘,不去见见绿萝,我真的会自杀的。于是在一年前,我在一个深夜,从密道进了后衙,用五识香迷倒了所有人,进了她的卧房。郭宰那个死猪就睡在她的身边,我当时又嫉又恨,又是后悔,恨不得一剑杀了郭宰……十几年前,我们在益州锦里相遇,那时候她还是个豆蔻未开的小姑娘,在一次宴饮中,我的那篇诗文牵动了她的芳心,从此她义无反顾,跟着我来到河东,居住在山中,生儿育女,洗衣做饭……”
崔珏忽然呜咽了起来,泪痕满面,眼中尽是浓浓的柔情:“可是我却为了自己的事业抛弃了她,让她孤儿寡母衣食无着,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她改嫁,我不恨她,真的,纵令树下能攀折,白发如丝心似灰。可是我却受不了那个死胖子睡在她的身边!我几度提剑想杀了他,可是……一想起我已经不是她们在这个世上的依靠,我是个必死无疑的人,这个死胖子死了,她们从此就孤苦伶仃,饥寒交迫,我就下不了手!法师,你说,我是个懦弱的人么?”
玄奘合十道:“使君心中自有佛性,能克制嗔毒,怎么谈得上懦弱?”
“你这个和尚太有趣了。”崔珏凄凉地一笑,“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喜欢和你聊天。你虽然是个和尚,却并不迂腐,洞彻世事人心,和你聊,我很放松。”
玄奘却叹道:“可是使君,你害了自己便罢了,何苦又去干扰李夫人和绿萝小姐平静的生活?你可知道你这么一出现,对她们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和尚,你骂得对。”崔珏老老实实地承认,“那夜,优娘见了我简直跟见了鬼一般,还以为是在做梦,我千方百计向她解释,甚至让她掐我,把我的肌肤掐出了血,她才肯信我是人,不是鬼。”
“贫僧不是说这个。”玄奘厉声道,“从此之后,你便经常往她房中去,把郭宰迷晕了,扔到地上,然后你和李夫人夜夜春宵?哼,贫僧刚来霍邑时,李夫人的婢女请我去驱邪,她身上的红痕便是你的杰作吧?但你可知道,她虽然曾经是你的妻子,如今却是郭家的夫人,在名分上与你再无瓜葛,她与你幽会,便是私通!你置一个女人的名节于何地?”
崔珏一脸愤怒,大声道:“和尚,你这话我不爱听!她曾经是我的妻子,就永远是我的妻子,我不曾写过休书,我又没有真个死去,为何不能夫妻恩爱?”
“可你对世人而言,早就死了!”玄奘也大声道。
“可我明明没死,那是诈死!”崔珏声音更大了。
“可李优娘知道吗?”玄奘喝道。
“她……”崔珏无语,半晌才道,“她自然不知道。”
“是啊!她不知道你没死,事实上无论在任何人的眼里你都是死人,那么你们的婚约就算终止了。她另外嫁人,便受这律法的庇护,也受这律法的约束。从身份上,她已经不是崔氏妇,而是郭家妇。你偷入她的闺阁,与她私通,难道不违礼法么?”
“那……”崔珏烦恼地拍打着自己光洁的头皮,哑口无言。
“贫僧再问你,与你私通,李夫人当真心中无愧么?”玄奘冷笑。
“她……”崔珏就像瘪了的气球,喃喃道,“她当然心中有愧,我知道。事实上我们的第一夜,她是有一种得而复失的喜悦,和我恩爱缠绵,可是第二夜她便不允许我再近她的身子。后来还是我按捺不住心中的痛苦,向她讲述了我在兴唐寺地底六七年的潜伏,她才原谅了我,允许我和她恩爱。可是我知道,她心里是抗拒的。”
“她也是爱你的。”玄奘叹道。
“是啊!”崔珏呆滞地道。
“正是因为你重新出现,才让她心里充满了痛苦,充满了矛盾,她一方面要恪守妇道,一方面却对自己的前夫怜爱心疼,你让她在这场挣扎中如何抉择?”玄奘缓缓道,“如果你真的爱自己的妻女,就应该让她们以为你真的死了,不要再干扰她们的生活,让她们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份,平静地活着。贫僧不相信你无法离开一个女人,事实上你潜伏了六年,从来不曾去看过她们,只是因为你实在受不了那种煎熬,内心后悔了,才把自己承受的痛苦转嫁到她们身上。”
“不是!和尚,你莫要污蔑我!”崔珏大声道。
“是贫僧污蔑你了么?”玄奘淡淡地道,“莫把是非来辨我,浮世穿凿不相关。你如今别说是非,连自己的心也看不清了。”
崔珏博学多才,怎能不理解玄奘的意思,顿时脸色涨红,却是无言以对。
“你太过自私,只晓得为自己寻个避风的怀抱,可非但李夫人,连绿萝小姐也被你害了。”玄奘悠悠叹息。
“胡说八道。绿萝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可能害她?”崔珏冷笑,“你道我躲在这兴唐寺七年,就对她们毫不关心么?我可以搅动这大唐天下,何况一座小小的霍邑县?这么多年来她们生活平静,我并非没有付出心力。绿萝因为要刺杀你,连累了周家的二公子丧命,那周家派出大量人手追查真相,隐约已经知道了是绿萝指使,竟然图谋报复绿萝。嘿嘿,他周家豪门又如何?敢碰我的女儿,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我一夜间将他周家连根拔起,给绿萝彻底绝了后患……”
玄奘悲哀地看着他,心道这人当真疯了。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不受牵连,居然丧心病狂杀了一百二十三口人,仍然沾沾自喜。
“是用五识香吗?”玄奘问。
崔珏点头道:“这香你亲身尝过,我也不瞒你。我先用香迷倒了他们,然后放火,哼,就算是火烧水淹,他们也醒不过来,只怕死的时候还在做着极乐之梦。”
玄奘摇头不已,不过对这个性格扭曲的家伙,他可不指望单纯的佛法能让他幡然悔悟,浪子回头:“那么她杀空乘呢?”
“那没什么大不了的。”崔珏不以为然,“除了给我造成大麻烦,她自己不会有任何伤害。为了弥补她杀人的过失,我甚至连现场都给她遮掩了,或许对她而言,那是一个很离奇的梦境吧!”
“贫僧一直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掩盖的现场?”玄奘这回真是不解了,“那短短的时间内,空乘的尸体当然可以运走,血迹也可以洗干净,可台阶上的灰尘呢?还有窗棂纸上的洞呢?在贫僧看来,那窗棂纸绝对不是刚换的,上面积满了灰尘,你究竟怎么做到的?还有,绿萝明明是从墙里的密道钻出来的,可那堵墙那么薄,怎么可能有密道?”
“你很快就明白了。”崔珏露出诡谲的笑容。
见他不说,玄奘也无可奈何,问道:“照贫僧的推测,这个计划肯定不是你一个人在执行,空乘也参与其中了吧?你是从他死后开始假冒他的?又为何模仿得这般相似?”
“他死后……”崔珏哑然失笑,“好教法师得知,从武德六年我自缢假死之后,就开始冒充他了。我们两个人的身份过于特殊,私下里又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做,而我,又是个见不得光的人,因此我们便互相制作了面具,他外出时,我便来冒充他,我不在时,他则冒充我。”
“你不在时?”玄奘惊奇地道,“你还有公开的身份吗?”
崔珏一愕,忽然指着他哈哈大笑:“法师啊,看你面相老实,却是如此狡诈,险些就被你套进去了。嗯,透露给你一些也无妨,我和空乘,各自负责各自的一摊事儿,他在明处,我在暗中。山下的飞羽院你也见到了,那是属于我的系统,除了我之外,他们谁都不认识,除了我之外,他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可惜呀,空乘居然被我的宝贝女儿一刀杀了,事情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逼得我不得不每日假扮空乘。”
玄奘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自己和假空乘朝夕相处,却发现不了破绽。
“但是有一个疑点,”玄奘慢慢道,“当日绿萝小姐乃是追踪李夫人,发现李夫人与人私通,才一时气愤,失手杀了那个私通者。如今看来,那日与李夫人幽会的人自然是你了,为何死的却是空乘?”
“这个嘛,”崔珏想了想,“有个偶然性。当日的确是我在房中和优娘幽会,她那日来寺里找我,是因为绿萝跟着你住到了寺院,优娘不放心,让我妥善照顾。我们在房中幽会,没想到这小妮子认得优娘的背影,悄悄跟了来。后来优娘走了后,空乘急匆匆地从密道里来找我,有一桩大事等着我处理,于是我就从密道走了。空乘老了,腰腿不好,在自家寺院,当然没必要偷偷摸摸弯着腰钻地道,自己开了门光明正大走出去了。没想到……”崔珏也忍不住苦笑,“绿萝二话不说当胸就给了他一刀。真是佛祖保佑啊,当时若非他来找我处理急事,我真从门口出去,只怕这小妮子就杀了她亲爹爹了。”
佛祖恐怕不见得会保佑你吧?玄奘心里暗想。
“好吧,好吧,”波罗叶听着两人絮絮叨叨地说,早就不耐烦了,敲了敲茶釜,“聊了这么久了,该说说你的目的了。你既然不是为了刺杀皇上,为何却让李夫人向郭宰献策,蛊惑皇上入住兴唐寺?快坦白交代,否则我只好拿你去见官了,到了刑部大牢,可容不得你不开口!”
他这么一说,两人的面色都古怪起来。玄奘诧异道:“原来你是官家的人?”
崔珏哈哈大笑:“法师啊,你还被这个胡人蒙在鼓里呢?我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人能骗得过你!”
波罗叶哼了一声,不予理会。
崔珏望着玄奘道:“法师,这人的身份可了不得,他是朝廷的不良人。”
玄奘显然没听说过“不良人”这个名字,一脸茫然,可波罗叶却脸色大变,右手探入怀中,握紧了刀柄,沉声道:“你早就知道?”
“知道。”崔珏不以为意,朝玄奘道,“不良人是李世民亲自成立的一个组织,隶属内廷,职责是缉事、刺杀、安插密谍、刺探情报。他们的首领称为贼帅,这些番役来自各行各业,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故此称为不良人。成员也很复杂,胡汉都有,沙陀人、突厥人、龟兹人,甚至还有西方的大食人。这个波罗叶祖籍北天竺,他父亲是个吠舍,大商人,往来西域商路。后来得罪了戒日王,家产被抄没,他父亲带着唯一的儿子波罗叶逃到了龟兹国。父亲死后,波罗叶辗转来到大唐,李世民早就有野心重开西域,正在收集西域的情报。这波罗叶行走数万里,历经数十国,见闻广博,于是就被吸收进了不良人组织。”
“你……”波罗叶额头冷汗涔涔,“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李世民即位这三年来,朝廷已经向兴唐寺派了九名密谍!”崔珏冷冷地道,“你是第十个。”
“这些密谍呢?”波罗叶骇异地问。
“刺探到机密的六名都死了,其余三名被我好好地安置着,因为他们比较笨。”崔珏脸上浮起了笑容,“我还知道,指使这些密谍的人是魏道士,魏徵。这老家伙谋算精妙,见我这兴唐寺水泼不进,居然别出机杼,派了个天竺胡人跟着玄奘法师偷摸进来。嘿嘿,我也不瞒你,虽然魏道士谋略一等一的高,可他却不知道,这些不良人的档案我都可以随意调阅。法师,你想西行天竺的计划朝廷是否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