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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颓然坐下,摆了摆手:“罢了,本官不看了,你且说说吧!你们两个也辛苦了。”他朝两名差役摆了摆手,“本官备了点心,在旁边的食床上,自己取了吃吧!这都三更了,不让你们吃饱,回去还把婆娘们叫起来做饭么?”
两个差役笑了:“谢大人赏。”
“大人。”马典吏却顾不上吃,拿过卷宗翻起来,“经勘验,除了三十五具尸体烧成焦炭难以辨认,五十九具尸体的口鼻之内皆是烟灰,深入气管,双手双脚皆蜷缩,可以确定是活着被烧死或者呛死,并非被杀后放火。大半尸体表面除了烧伤,没有别的伤痕,更无利刃损伤,剩下的尸体因为房屋倒塌被砸压,头颅破损,肋骨及四肢折断,亦造成致命伤。”
阴森的夜晚,沉寂的县衙,一百多具尸体的勘验,即使说起来也是阴风阵阵,令人脊背生寒,可郭宰浑然不觉,皱眉道:“就是说,这些人的死亡都是因为这场大火了?没有其他人为的痕迹?”
“不好说。”马典吏道,“有些尸体很怪异,确切地说是被烧死的尸体很怪异,要说人身处火场,浑身起火,剧痛之下势必翻滚挣扎,这样会导致身体各处都被烧伤,且伤势大体均匀,最终死亡之后身子不动弹,火势才会在其中一面烧得最旺。”
“对,常理的确如此。”郭宰想了想,“这些尸体里有古怪?”
“有。被烧死的不少都是胸腹处被烧伤严重,几乎成了焦炭,但脊背处的肌肤却没有遭到一点火烧的痕迹。”马典吏道,“这种情况在四十七具尸体身上都有。”
“这是什么缘故?”郭宰骇然色变,他看了夫人一眼,李优娘的眼中也骇异无比,“难道说,这些人是躺着被火活活烧死,一动都不动?”
马典吏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没错,从道理上判断,的确如此。他们就那么躺着,被火烧死,连身子都不曾翻过。”
“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可能啊!”郭宰喃喃道,“难道是这些人在起火时都处于昏迷状态?”
“朱、刘两位县尉大人推断了一下,说是有两种可能。”这点太重要,马典吏不敢自己作出结论,引用县尉大人的话,“要么这些人死前已经被浓烟呛晕,活活被烧死;要么是中了迷药,于沉睡中被烧死。第一点是常有的事,至于第二点,两位大人和仵作还有争议,因为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一种迷药能让人在被烈火焚烧时仍旧沉睡不醒。”
“没有么?”郭宰喃喃地道,和李优娘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恐惧。
“还有什么?”郭宰强打精神,问。
马典吏翻阅着卷宗,也不抬头,说道:“还有一点,现场勘察,周宅储水防火的大缸里,水依旧是满的,也就是说,火起之后,周家竟没有任何人想着去提水灭火。盆,桶,罐,都在原地,没有人动用。邻居也没有人听见周宅内有人示警和惊叫、惨叫,这点大人之前已经查访过,不过两位县尉大人认为这是最值得怀疑的一点。难道这些人就一言不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火烧死?”
“本官知道,当初向州里递送的案卷中也详细写明了。”郭宰看来疲惫无比,小山般的身躯软绵绵的。他打了个呵欠,“太晚了,今日劳烦你们到这个时辰,本官也深感惭愧,早些休息吧!这些尸格你还是带回去,卷宗留着,明日本官带到衙门即可。”
马典吏等人急忙起身,客气了几句,抱着厚厚的尸格走了。
大厅里一片寂静,夫妻二人对坐无语。李优娘垂着头,一缕青丝散在额头,看起来憔悴无比。郭宰心疼了,替她撩起头发,喃喃道:“夫人……没事,一切有我。”
李优娘凄然一笑:“相公,你不必瞒我。你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对不对?”
郭宰愕然片刻,脸上露出一丝哀痛:“你在说什么呢?别胡思乱想了。”
“别人不知道,你不会不知道,这个世上,当真有那能够令人火烧水淹也无法挣扎的迷药。”李优娘凝视着他,“当初玄奘法师中了迷药,险些在水中淹死,波罗叶说得明明白白,你是在场的!”
郭宰脸上的肌肉抖动了片刻,叹息道:“第一,现在还无法证明周家是被迷倒,然后被火烧死;第二,纵是真的如此,也还没有证明迷昏了周家一百多口的药物,和玄奘法师中的是同一种。”
“可是撇得清吗?”李优娘精神几乎要崩溃了,嘶声道,“你做了十几年的县尉,查案你再清楚不过!到底和绿萝有没有关系,难道你心里真的不知吗?”
“优娘!”郭宰板起脸喝道,“你昏了头么?”
这嗓音颇大,郭宰见夫人的身子一抖,心里又歉疚起来,这么多年来,自己可从不曾这般疾言厉色地和夫人说过话,他急忙告罪:“夫人,是我不好,不该这么和你说话。可这事你怎么能和绿萝扯上关系呢?如果让外人听见,咱们撇也撇不清!”
“你以为在外人眼里,绿萝便能撇得清么?”李优娘凄然道,“先是周公子刺杀玄奘,意外淹死;随后周家大宅失火,全家灭绝。周公子和玄奘有什么冤仇?他为何要刺杀一个素不相识的僧人?这在外人看来处处疑点,联系到周夫人和周公子一向喜欢绿萝,咱们家,真能撇得清么?几日前,周老爷还来咱们家不依不饶,要求见绿萝,她倒好,躲到兴唐寺连面都不露,这本就授人以柄。结果……结果周家居然尽数死绝了……这盆污水泼到她头上,如何能洗得清?”
郭宰默默地听着,见夫人说完,才道:“这一点我并不是没想过,所以事发当日,我就派了差役前去兴唐寺,取了空乘法师的证词,证明无论绿萝还是玄奘,都不曾离开寺里半步。我保证,这件事不会牵涉到绿萝的!夫人,”郭宰温和地道,“我以一个父亲的名誉保证,绿萝决不会有事!”
李优娘呆呆地看着他,忽然伏到他怀里失声大哭。
郭宰内心揪得发疼,大手拍着夫人的脊背,喃喃道:“夫人莫怕,一切有我。”
他望向墙边架子上的双刃陌刀,宽厚的刀刃闪耀着蓝汪汪的光芒,这把五十斤的陌刀已经多年未曾动用了,遥想当年,自己手持陌刀杀伐疆场,连人带马高达两丈,有如战场上的巨神,即使面临最凶悍的突厥骑兵,一刀下去对方也是人马俱碎。那时候杀人如麻,九死一生,却不曾有过畏惧。然而此时,郭宰的心头却涌出了浓浓的恐惧。这个家,贤惠的妻子,可爱的女儿,上苍赐给自己的最珍贵的东西,我能够保护她们吗?
“死便死吧,反正我什么也没有,只有她们了……”郭宰喃喃地道,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夫妻俩就这样相拥而卧,仿佛凝固了一般。
天没多久就亮了,莫兰和球儿做了早膳,夫妻俩用完早膳,郭宰叮嘱优娘回房休息一会儿,自己还得去衙门点卯。正要走,忽然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拍门声,在寂静的清晨分外清晰。
球儿跑过去开了门,只见门口是一个胖胖的僧人,那僧人合十:“哎哟,阿弥陀佛,原来是球儿施主,大人在家吗?”
“在在。”球儿认得他,是兴唐寺里的知客僧,慧觉。
慧觉进了院子,郭宰正在廊下准备去衙门,一见他,顿时愣了:“慧觉师父来了,有事吗?”
“阿弥陀佛,哎哟……”慧觉道,“大人,住持派小僧来给大人传讯,说是绿萝小姐病了。”
“什么?”郭宰吓了一跳,“什么病?找大夫诊治过了没有?重不重?”
“哎哟,阿弥……那个陀佛……”慧觉摇摇头,“住持并未跟小僧详细说,只说请大人尽快将小姐接回来,好好诊治。”
“阿弥陀佛……”郭宰被他的口头禅吓得不轻,额头的汗顿时就下来了,无力地摆了摆手,“你……你先回寺里吧!本官马上就去。”
慧觉点点头,转身走了。
郭宰迟疑了片刻,本想悄悄地去把绿萝接回来,却终究不敢瞒着夫人,只好回内宅说了。李优娘一听也急了:“赶紧去……我,我也去。”
“不用,夫人,你一夜没睡,还是好好休息一下。我骑着马快,到了寺里再雇一顶轿子。如今寺里有法会,轿夫肯定多,你乘着轿子一来一回,还不知要耽搁多久。”郭宰道。
李优娘一想,的确如此,女儿的病情可耽搁不得,只好应允。
不料正要出门,又有衙门里的差役过来了:“大人,县衙里来了钦差。”
“钦差?”郭宰怔住了。这时候也来不及多问,急急忙忙地赶到衙门。
果然,在二堂上,县丞和主簿正在陪着晋州僧正园驰法师和一名身穿青色圆领袍服、头戴软翅幞头的中年男子说话。
园驰法师也是熟人了,身为晋州僧正,负责晋州境内寺院的管理和僧人剃度,这几日就一直在兴唐寺,怎么一大早和这位钦差坐在一起?郭宰心里纳闷。
县丞见县令来了,急忙起身迎接,介绍道:“大人,这位乃是来自京城的钦差,鸿胪寺崇元署的主事,许文谈许大人。”
鸿胪寺崇元署?鸿胪寺是掌管四方使节事务的,怎么跑到霍邑县来传旨了?郭宰有些纳闷,却不敢怠慢,急忙见礼:“许大人,是否需要下官摆上香案跪迎?”
许主事一怔,笑了:“不必,不必,郭大人,这个是我崇元署的任命告身,可不是传给您的。下官只是到了霍邑,来跟您这父母官打个招呼而已。”
“大人,”园驰法师笑道,“圣旨是皇上传给玄奘法师的,因此老僧才来县里迎接上差。大人有所不知,崇元署是专门管理佛家事务的衙门,皇上给僧人们下的旨意,大都通过崇元署来传达。”
“哦。”郭宰这才明白。
自北魏以来,历代都为管理佛教事务设置有官吏和机构,佛教事务一般由接待宾客朝觐的鸿胪寺掌管。后来北齐开始建立僧官制度,让名望高的僧人担任职务,管理佛教事务。唐代沿袭隋制,天下僧尼隶属鸿胪寺,设置有昭玄大统等僧官,州里则设置僧正,管理各地的寺院和僧尼。
对郭宰这种由军职入文职的雄壮武夫而言,只是知道个大概,一时好奇起来:“许大人,不知陛下有什么旨意要传给玄奘法师?”
“这可说不得。”许主事哈哈大笑,“下官哪里敢私自瞧陛下的圣旨。”
郭宰哈哈大笑。这许主事虽然是长安里的官员,但品级比郭宰要低得多,只不过是鸿胪寺的八品主事,面对一县父母,也不至于太过放肆。双方谈笑几句,郭宰也正要去接女儿回家,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直奔兴唐寺。
到了寺里已经是午时,寺里人山人海,法会还在继续。郭宰令差役们在香客中挤开一条道,空乘早就听说长安来了钦差,急忙领着玄奘等人出来迎接。
许主事见周围人太多,皱了皱眉,让空乘找一座僻静的大殿。空乘急忙把大雄宝殿腾了一下,让钦差传旨。许主事也是信佛的,见是大雄宝殿,先在如来的佛像前叩拜上香,礼毕,才打开圣旨。
圣旨难得一见,连郭宰都没见过,一时瞪大了眼睛。只见这圣旨是双层的丝绸卷轴,长达五尺,精美无比,宫中自产的丝绸民间可织不出来。
众人跪下听旨,许主事高声道:“门下,朕闻善知识玄奘法师者,法门之善知识也。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长契神情,先包四忍之行。松风水月未足比其清华,仙露明珠不能方其朗润,故以智通无累,神测未形,超六尘而迥出……今,庄严寺住持慧因法师圆寂,经尚书右仆射、魏国公裴寂表奏,敕命玄奘为庄严寺住持,望其探求妙门,精穷奥业……”
前半截文风古奥,听得绝大多数人云里雾里,但后面最关键的一句话众人都听懂了:皇帝亲自任命玄奘为长安庄严寺的住持!众人又是羡慕又是崇敬,庄严寺乃是大寺,而且位于帝京,皇帝居然亲自下旨任命,这可是古往今来罕见的殊荣啊!
尤其是空乘,激动得满面红光,佛门,又要出一位大德高僧了。
“阿弥陀佛,贫僧拜谢圣恩。”玄奘叩拜。
许主事笑吟吟地道:“恭喜法师,接旨吧!”
玄奘站起身子,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道:“大人,贫僧不能接旨。”
许主事当即哑巴了。
人群顿时大哗,空乘、郭宰等人脸色大变,露出惊恐的神色——这和尚疯了。且不说这种天大的好事居然不要的愚蠢行为,单单是抗旨,就能让他丢了性命。皇上好心好意敕封他为庄严寺住持,这和尚居然不知好歹,拒绝了皇帝。
“法师——”郭宰急得一头冷汗,捅了捅玄奘的腰眼。
玄奘淡淡地一笑:“阿弥陀佛,主事大人,请您回京禀奏皇上,贫僧将上表备述详情。”
“备述?”许主事脸色难看至极,冷冷道,“有什么理由能让法师抗旨?且说说看!”
“贫僧的志向,不在一寺一地,而在三千大世界。贫僧自二十一岁起便参学四方,穷究奥义,至今已经有十年。然而我东土宗派甚多,各有师承,意见纷纭,莫知所从。贫僧志在阔源清流,重理传承,不敢窃居佛寺,白首皓经。”
“好……好志向,可是法师难道不知道抗了陛下的旨意是什么后果吗?”许主事一直做的就是僧尼的工作,这时见到一个这么不开窍的和尚,心中恼火得很,一想到自己的差事办不成,回到京里还不知会受到什么责难,额头汗如雨下,语气更强硬了。
玄奘默然不语,他看了看众人担忧的脸,叹道:“贫僧的生命与理想,岂能受这皮囊所限制?若因为抗旨而获罪,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让诸位挂心了。贫僧这就去修表章,劳烦大人带回。”
说完,合了合十,转身离去。
大雄宝殿里鸦雀无声,许主事跺了跺脚,大声道:“今日之事诸位高僧也是看见了的,陛下对佛门爱护如此之深,可这和尚却不领情,他日陛下雷霆震怒,诸位也别怪了。”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空乘等人急忙跟了出去好言抚慰,其实许主事不拿着玄奘的表章也不敢走远,在众人的劝慰下,就在禅院里候着。
郭宰紧紧跟了玄奘出来,一路苦劝:“法师啊,您不可如此啊!这番得罪了陛下,如果真的有什么闪失,这几十年的修行,岂不是毁于一旦了吗?”
玄奘也叹息不已,但他禅心牢固,有如磐石,性子坚韧无比,一旦确立了西游的志向,哪怕是雷轰电掣,刀劈火烧也不会动摇。两人一路回到菩提院,郭宰急忙去看女儿,波罗叶正在一旁照顾,此时绿萝仍旧昏昏沉沉,发着高烧。
郭宰不禁傻了眼:“怎么会这样?”
这么粗壮的汉子,心痛之下,几乎掉了泪。
因为绿萝对兴唐寺的指控涉及佛门声誉,玄奘也不好明说,就看绿萝自己吧!她清醒过来,若是愿意说,大可以说得明明白白,当下打了个含糊略了过去。
郭宰急不可耐,道:“不行,不行,下官得把小女接到县里诊治。法师,您的事情下官就不多问了,只是希望法师再考虑考虑,莫要误了自家性命。”
“贫僧晓得。”玄奘道。
郭宰也不再多说,低声在绿萝耳边道:“绿萝,咱们回家。”
绿萝昏迷之中仍在梦呓:“爹爹……爹爹……”
郭宰身子一颤,顿时热泪纵横。把女儿裹在被子里,环臂一抱,居然连人带被子抱了个严严实实。绿萝本来就娇小,给这六尺有余的巨人一抱,几乎就像抱着一只小狗。郭宰怕她见风,连脑袋都给蒙住,告罪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
玄奘默默地站在台阶上,双掌合十:“绿萝小姐,一路走好。愿你再莫踏进这是非地。”
“哈哈,是与非,不是佛家菩提。”忽然有一人接口道。
第八章
魏道士,杜刺史
玄奘转头一看,只见空乘笑吟吟地从侧门里走了出来。也许是被盛大的法会刺激,这个老和尚一扫往日间满脸皱皮的奄奄样,精气神十足。满是皱纹的脸上,看不到丝毫与年龄相关的衰老。
“师兄此言何解?”玄奘笑道。
“世事变迁轮回,往复不息,佛家是不会以世事作为依据,来判断善恶是非的。”空乘道,“识心便是妄心,才会引来生死轮回,为何?因为它会分别人我是非,生贪嗔痴爱,起惑造业。所以,对破除妄心的佛家而言,宇宙间是没有什么对错与善恶的,无论善人还是恶人都能成佛。”
“师兄说得是。”玄奘点头。
空乘也不走近他身边,就那么倚在古松之下,盯着他道:“识心就是妄想与执着。只有妄想与执着断尽,法师才能与诸佛如来一样,不生、不灭、不衰、不老、不病。如今法师为了心中执着,而违逆了天子诏书,岂非不智?”
玄奘知道他的来意,沉吟片刻,笑了:“释迦为何要坐在菩提树下成佛?”
空乘愕然,想了想:“菩提乃是觉悟之意,见菩提树如见佛。”
“错了。”玄奘摇头,“因为菩提树枝叶大,可以遮阴挡雨。”
空乘无语。
“师兄你看,世间众生既然平等,为何释迦不坐在竹子下?野草下?生命对释迦而言,并无高低贵贱之别,可他偏偏要坐在菩提树下。那是因为,功用不同,菩提树可以遮阴挡雨,对释迦而言,如此而已。四大皆空,菩提也只是空。”玄奘道,“对我而言,庄严寺的住持,只不过是释迦走向菩提树时路经的一根竹子。至于违逆诏书之类,更是妄心中的一种,何必放在心上?”
“好吧,好吧。”空乘无奈了,“师弟辩才无碍,老和尚不是对手。但我今天却要和你说一桩大事。”
两人重新在院中的条石上坐下,空乘道:“你知道这次任命你做庄严寺住持,是谁的提议么?”
“右仆射裴寂大人。”玄奘道。
空乘点点头:“裴寂大人是太上皇的心腹,也是朝中第一宰相,他和太常寺少卿萧瑀,是我佛家在朝中最强有力的支持者。这样的大人物,亲自举荐你,你可知道其中有何深意吗?”
玄奘摇摇头,空乘问:“当今天子姓甚?”
“李。”
“道家始祖姓甚?”
“李……”玄奘霍然明白了。
“师弟啊,大唐天子自认是道祖李耳的后裔,这对我佛家而言意味着什么?”空乘沉痛地道,“武德四年,大唐立足未稳,太史令傅弈就上疏辟佛,说佛家蛊惑人心,盘剥民财,消耗国库,请求沙汰僧尼。十一条罪状,字字惊心!当时太上皇在位,下诏质问僧徒:‘弃父母须发,去君臣之章服,利在何门之中?益在何情之外?’指责佛僧们无君无父,下令减省寺塔、裁汰僧尼。当时法琳法师做《破邪论》,多次护法,与一众道徒展开激烈的争论。所幸当时大唐立国未稳,我佛家损伤不大。”
武德四年,玄奘刚刚离开益州,还在漫游的路上,对此略有耳闻,对他内心的冲击显然没有空乘这般深刻。
“武德七年,傅弈再次上疏,说佛法害国,六朝国运之所以短,都是因为信佛,梁武帝、齐襄帝足为明镜。这就牵涉大唐的国运了,直指帝王心中的要害。当时还是内史令 的萧瑀和傅弈激烈争辩,但终究敌不过皇帝心中的那个结。
“武德八年,太上皇宣布三教国策:老教孔教此土先宗,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令道教居先,儒教位次,释教最后。这就是说,大唐定下了国策,无论我佛家再怎么兴盛,也只能是居于末座,排在道家、儒家之后。非但如此,太上皇还下诏沙汰全国的僧尼,京城保留佛寺三所,各州各留一所,其余都废除。”
这段历史玄奘很熟悉,因为那时他就在长安,当时佛教徒的确压力极大,而且道士们还趁机发难,李仲卿写了一卷《十异九迷论》、刘进喜写了《显正论》,猛烈抨击佛教。法雅、法琳、道岳、智实等僧人展开了一场场辩论,法琳则写了一卷《辨正论》进行顽强抗击。
玄奘点了点头:“幸好第二年太上皇就退位,如今的贞观朝倒没有发生大规模的辟佛事件。武德朝那些大规模沙汰僧尼的诏令,还没来得及实行就被新皇废除了,看来日后佛教兴旺可期。”
“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啊!”空乘连连冷笑,“咱们这个新陛下内心刚硬,看似仁厚,实际无情,照老和尚看,他根本没有任何信仰!对他而言,信仰只有一个——大唐江山!一个连亲兄长亲弟弟都敢杀,父亲都敢驱逐的皇帝,你认为他会真心去兴盛佛教吗?老子后裔,对他而言是个绝佳的招牌,只怕在贞观朝,我教地位更加不堪。”
玄奘淡淡地道:“师兄,贫僧有一事不解,我佛家为何要与道家争那谁先谁后?”
“当然要争!”空乘瞪眼道,“如果被道家居于第一,如何谈兴盛佛教?”
玄奘摇头:“贫僧不敢苟同。首先,道祖姓李,大唐天子姓李,道家的这个优势无论如何也是改变不了的,无论哪个皇帝在位,也要尊奉道家;第二,这个第一,真的有必要争吗?如果佛法不彰,失去了信众,就是皇帝敕封你为第一,难道天下人就皈依你了吗?第三,我佛家之所以兴盛,皇帝的扶持虽然很关键,却并不是最根本的。”
空乘被震动了:“哦,师弟接着说,有什么东西比皇帝的扶持还重要吗?”
“有。”玄奘断然道,“那就是我佛家对皇权、对百姓的影响。若是佛家能使皇权稳固,百姓信奉,不论哪一朝皇帝都会尊奉,这是不以他个人的好恶为转移的。哪怕他个人向道,这朝廷,这天下,也必定会崇佛。若是佛家没有这个功效,就算偶尔有一二帝王尊奉,这个帝王崩后,也会重新湮灭。世俗有云,人在政在,人亡政息,为何?因为这个政策,只是他一人的好恶。”
空乘悚然一惊,犹如醍醐灌顶,喃喃道:“师弟说得是……那么你看我佛家目前该如何是好呢?按照裴寂大人的意思,就是希望你入主庄严寺。如今佛家在京城的日子不好过,师弟你十年辩难,辩才无碍,声誉鹊起,你到了长安,就可以狠狠地刹一刹那帮道士的气焰。”
“原来如此。”玄奘这才明白为何裴寂举荐自己为庄严寺的住持,不过他另有想法,“师兄,武德朝沙汰僧尼,争论最剧烈的时候,贫僧就在长安,却没有参与任何一场争辩。师兄可知道为何吗?”
“为何?”空乘惊讶地问。
“因为,我们僧侣自己都搞不明真正的经义,自从魏晋以来,佛门内部宗派重重,派别之争让我们自己都陷入分歧,如何能说服信众?又如何能说服天子?贫僧十年游历,遍查各派,才发现造成不同派别争论的因素在于教义阐发的不一致。在佛理上站得住,就要我们内部没有歧义纷争,而要内部没有纷争,就要统一派别,要统一派别,就要寻找教义源流!”玄奘肃然道。
空乘倒吸了一口冷气:“师弟好宏伟的志向,那么,要寻找教义源流呢?”
“就要西游天竺!”玄奘眸子里散发出璀璨的光彩,“到那棵菩提树下,给孤独园中,求得如来真法,大乘教义!贫僧正是有意西游天竺,才不能接受这庄严寺的住持之位。”
空乘整个人都呆住了,喃喃道:“师弟这是要把自己置于九死一生的境地啊!”
从大唐到天竺,理论上说有三条路,一条是海路,远涉重洋,浮海数月。但这条水路实在危险,航海技术有限,走海路的极少;一条是从吐蕃经过骠国(缅甸)、尼波罗国(尼泊尔)辗转到天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