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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地道,王玄策累得躺在了地上:“当了几年官,吃了几年民脂民膏,才发现力气活竟然如此累人。”
泥孰问:“王大人,您怎么知道我们被莫贺咄关在这里?”
王玄策露出为难的表情,玄奘明白,急忙岔开:“王大人,您既然来救我们,外面肯定出大事了吧?”
泥孰忽然醒悟:“对对对,王大人,此刻情况如何?”
“很不好。”王玄策坦然,“今夜丑时,莫贺咄借着献宝的名义,进入统叶护可汗的王帐,刺杀了统叶护和十几位王室要员,而后,联合十几个部落对碎叶城发动进攻,此时,城内正在激战。”
“什么?”泥孰一下子惊呆了,他想过事情糟糕,却没想到会如此糟糕。整个王廷一下子全被莫贺咄给端掉了。这下子,西突厥乱无宁日了。
“我来的时候,莫贺咄的人正在围攻你的营地。”王玄策叹了口气,“因为咥力今夜侥幸不在王廷,他在你的营地过夜。”
泥孰一下子就急了:“法师,各位,我先去救我的族人。你们先找地方躲起来。”
说完,他眼睛一扫,就看见王玄策拴在树林中的马匹,急忙跑过去,解开一匹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玄奘望着泥孰的背影长叹:“王大人,你与莫贺咄到底是一桩什么交易?”
“政治上的交易。”王玄策苦笑,“法师想必记得,来碎叶城的路上,我和莫贺咄恰好遇见。我奉命出使,皇帝命令我不得干涉西域和西突厥的争斗,我身为使臣,怎敢不遵圣旨?我只是告诉莫贺咄,大唐不会干涉西突厥的内部事务。他就放心大胆地发动了政变。”
玄奘沉默片刻:“你陪贫僧去见一见莫贺咄。”
玄奘平时说话温文儒雅,冷静从容,但这句话斩钉截铁,不容商量。王玄策愣住了。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
草原上的日出照耀着碎叶河河谷,日色苍茫,仍与昨日一般无二,可河谷之上已经不是青草,而是满地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大地,景色迷人的可汗冬宫,变成了人间地狱。
从碎叶城一直到楚河南岸,原本分布的白色营帐都已经被烧毁,焦黑的残骸铺在草原上,引得无数兀鹰飞来啄食,偶尔有行人马匹奔过,兀鹰也并不飞走,嘴里叼着肠子,警惕地望着。
这是西突厥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内乱。碎叶城已经被莫贺咄的人彻底控制,统叶护的王廷虽然驻守着上万大军,可他本人已死,指挥中枢又被摧毁,这上万精锐成了无头的苍蝇,在莫贺咄和那些反叛的部落联军攻击下,根本闹不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击溃。将近五千人战死,三千人被俘,只有两千多人逃了活路。
泥孰在乱军之中最终杀出了一条血路,保护着咥力逃往西方的弩失毕部落,那里是泥孰的地盘。莫贺咄就在尸山血海中宣布继位西突厥大可汗,号称莫贺咄侯屈利俟毗可汗,是为西突厥第六任大可汗。
玄奘和王玄策就在这满地的尸体中走进了碎叶城。莫贺咄的人正在收拾路上的尸体,断臂残肢铺满了街道,城内的路都是泥土地,被鲜血浸泡得软了,一脚踩上去,发出哧哧的声响,似乎踩穿了人的肚皮。
玄奘小心翼翼地走着,王玄策眉头紧锁:“法师,马上就要到了,您总得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见莫贺咄吧?眼下这帮突厥人杀心正浓,万一触怒了他们,我可不好保护您的安全哪!”
玄奘不答,过了半晌,才问:“王大人,您这次回到长安,一定会加官晋爵吧?”
王玄策苦笑:“这是哪里话?”
“一个使者,纵横万里西域,挑动世上最强大的帝国陷入仇杀和纷争,从此永无宁日,这为大唐立下了多大功劳?难道皇帝会不犒赏你?”玄奘冷漠地道,“只怕陛下一高兴,会封您公侯的爵位,位极人臣。这也算是满足了您的心愿吧?”
王玄策沉默以对,两人走了很久,才慢慢道:“不瞒法师,下官的确是有意促成这场政变。如今东突厥已灭,大唐左近的强敌唯有西突厥,我来时陛下虽然交代不得干涉突厥事务,但那时陛下正用兵东突厥,不敢分心西顾。此时天下格局已经变化,身为臣子,当捕捉战机,当机立断。法师,一个陷入内战的西突厥才符合大唐的利益。这是我身为使臣的职责,也是我大唐子民捍卫家园的天职。虽然造下这无穷杀孽,但我绝不后悔。”
玄奘小心地把脚从一具尸体旁边移过去,遥望着眼前巨大的王帐:“贫僧终于知道,此去天竺,求的是什么了。”
王玄策叹了口气:“法师,前面就是王帐,我是使臣,在这场西突厥内乱中,只能适逢其事,却不能与莫贺咄会晤,恕我不能陪您进去了。我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明日就会赶回长安复命。法师,您一路保重。”
这个理由玄奘自然能理解:“大人,若是能见到陛下,请为贫僧带一句话。”
“什么话?”
“欲树功德,何最饶益?”
王玄策沉默半晌,点了点头:“下官记住了。”
王玄策回到长安后,果然将这句话带给了李世民。但李世民此时追求的,不是功德,而是功业,这个问题很快便被抛之脑后。直到十八年后,贞观二十二年,李世民去世前的那一年,他日夜为噩梦所折磨,才想起了这句话。李世民召玄奘入宫,问了他相同的问题:欲树功德,何最饶益?
王帐之内,昨夜的尸体都已经运了出去。空阔巨大的帐篷内,莫贺咄独自坐在王座上,面前的短几上,放着那只大卫王瓶。王瓶的身周缠绕着怪异的烟雾,那瓶中的魔鬼竟然又一次现身,与莫贺咄正在对话。
“我的王,您第三次召唤,要许下什么心愿?”
莫贺咄神情疲惫,甚至有一些惶惑:“瓶中的神,是你让我的愿望达成了。我如今杀了统叶护,得到半个突厥之人的效忠,可忽然发现,竟然没有了可以聊天的对象。我不知道谁在私下里反对我,也不知道谁在内心里恨我,我坐在王座上,看着下面的每个人,都觉得他们居心叵测。我心里很恐惧,却不敢和哪怕最亲近的人聊天。今天召唤你出来,就是想和你聊聊天。”
“我的王,如果这是您的第三个心愿,我会让您如愿以偿。”
“不不不,”莫贺咄急忙摆手,“我……我怎么会如此浪费?唉,算了,你先回去吧,等我要许愿的时候再唤你出来。”
“我的王,”大卫王瓶回答,“您呼唤我的咒语只能用三次,方才您已经念过了。倘若您不许下愿望,咱们之间的誓约一样算是完成了。我将能冲破封印,回归自由。”
“我……”莫贺咄目瞪口呆,“我没想好……”
“那么,我的王,我就离您而去了。”大卫王瓶说。
“不不不,我想想!”莫贺咄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他妈的老子没事找魔鬼聊什么天啊!
大卫王瓶静静地等着,莫贺咄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手下的梅禄向我汇报,很多部落仍然忠于统叶护,他们希望能拥戴统叶护的儿子继承大汗,与我开战!咥力不可怕,他托庇于泥孰,而泥孰与统叶护素有仇怨,不会帮他。但统叶护有个长子,是吐火罗国的国王,名叫呾度设,手下拥有强悍的军队。他听到父亲被杀,一定会带着军队来复仇。倘若他与泥孰联手,我就功亏一篑了!”
“那么,我的王,您的心愿是什么?”大卫王瓶问。
“给我杀了呾度设!”莫贺咄恶狠狠地道。
“遵命,我的王。”大卫王瓶说,“这是您的第三个心愿,完成之后,我将恢复自由。”
“好!”莫贺咄有些肉疼,这个心愿是他仓促想起来的,总觉得有些简单了,但话已出口,又没法悔改。
“我的王,请您把我送往吐火罗国。”大卫王瓶说,“等我到达阿缓城之日,便是呾度设死亡之时。”
莫贺咄愣了一下:“你……你不能在这里让呾度设死掉吗?为何要亲自去吐火罗?”
“因为,当我获得自由的时候,黑暗将会笼罩大地,万物将会灭绝。”大卫王瓶回答,“我被封印在瓶中无数个纪元,我内心的愤怒必须以生灵的鲜血来平息。我的王,您愿意让我在您身边获得自由吗?”
莫贺咄吓得连连摆手:“别别别,瓶中的神,你还是……嗯,我明日就派人护送你去吐火罗!”
大卫王瓶哈哈大笑,烟雾收拢,缩回了瓶内。
莫贺咄松了口气,想着要把王瓶送走,终归有些恋恋不舍。正这时,门外附离兵来报:“大汗,唐朝僧人玄奘求见。”
“哦?他竟然从井里跑出来了?”莫贺咄有些恼怒,他对玄奘一直怀有怨恨,“这和尚,在高昌就跟我抢王瓶,老子不想杀他,躲到了碎叶城,他还是阴魂不散,竟然跟泥孰勾结在一起反对我。难道老子真杀不得他吗?让他进来!”
附离兵出去,将玄奘带了进来。莫贺咄坐在王座上,拿出一把弯刀,狠狠地插在了地上,却没有说话,细长的眼睛森冷地注视着玄奘。
玄奘合十施礼:“见过大可汗。”
“法师,你来找我,有什么事?”莫贺咄冷漠地问。
“贫僧想为统叶护可汗收尸,超度。”玄奘平静地道。
莫贺咄勃然大怒:“和尚,你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
“大汗,佛家真谛在于因缘循环,世事轮回。自古以来,多少英雄帝王埋骨沙场,贫僧是僧人,不介入尘俗中事,只想见证这帝王末路,造化无常。”玄奘道,“今日我为统叶护可汗收尸超度,你要杀我;他日等大汗百年之后,为大汗收尸之人,不知谁又要杀他?”
莫贺咄愣了。自从他继任大可汗以来,一直对自身的命运有种难言的忧虑,玄奘此言,正好戳中他的痛处。虽然极为刺耳,却也生不出气来。
莫贺咄迟疑片刻:“你……只想为统叶护收尸?”
玄奘点了点头。
莫贺咄意兴阑珊:“和尚,我给你个面子。我本想斩下他的头颅,送给泥孰和咥力。不过……你说得对,帝王末路,英雄了一辈子,该有个人为他收尸。去吧,统叶护的尸体就在隔壁的大帐中。好好念几卷经,给他好生超度。”
“谢大汗。”玄奘合十感谢,“另外,贫僧有一个忠告。”
莫贺咄不耐烦:“说吧说吧,老子这会儿正忙,快快说完。”
玄奘指了指大卫王瓶:“这瓶子并无神异,大汗不可依赖过深,否则必遭祸患。”
“放屁!”莫贺咄勃然大怒,站了起来,“我如今是大卫王瓶的主人,它让我实现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你敢说它没有神异?”
“没有。”玄奘并没有被他吓倒,平静地站在他对面,“大卫王瓶,只是一场阴谋。而你,不过是有些人借以实现阴谋的傀儡。大汗,既然你如今当上了突厥可汗,此生最大的梦想已经实现,那就不必再依赖它了。早早摆脱它,说不定还能免除祸患。”
莫贺咄笑了,但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提着刀慢慢走到玄奘面前:“和尚,我如何摆脱它?”
“交给贫僧带走即可。”玄奘坦然道。
莫贺咄勃然大怒:“早知道你想谋夺我王瓶!贼和尚,我杀了你!”
他大怒之下,一刀斩向玄奘的脖颈,刀光如雪,瞬息间就要斩断玄奘的头颅!玄奘眼睛眨也不眨,平静地凝视着刀光。
便在这时,大卫王瓶突然喷出一股烟雾,宛如触手射入了莫贺咄的鼻孔,莫贺咄一怔,随即无声无息地翻身倒地,弯刀也落在了一边。
玄奘丝毫没有惊异,他走到莫贺咄身边,探了探他的鼻孔,发现他只是昏迷,并没有死去,才松了口气,径直走到大卫王瓶的对面趺坐。
“阿弥陀佛,”玄奘合十,“阿卡玛纳,多谢你救了贫僧的性命。”
这次,大卫王瓶的表面没有冒出黑烟,瓶内传来一声叹息:“法师,我是魔神,您是佛子,难道你我注定要决出胜负么?”
第二十二章
波斯瓶中人
玄奘悲哀地望着瓶子:“贫僧没在意过胜,也没在意过负。”
大卫王瓶冷笑:“您从高昌就开始探询我的秘密,又一路追到碎叶,敢问法师,您的目的是什么?”
“娑婆世界,万物纷纭。神魔也好,众生也好,无不在佛的关照之内,干贫僧何事?”玄奘有些难过,“贫僧是一个凡人,有着喜怒哀乐,伤痛别离,因此,贫僧所不忍目睹的,也是世上众生之苦。有那么一个孩子,他是我的弟子,他是波斯人,随着叔叔运送大卫王瓶前往长安。可是在莫贺延碛,他的叔叔与族人都被截杀,他孤身一人流落在西域,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完成家族的使命,把大卫王瓶送到长安,然后回到波斯的阳光下。贫僧答应过他,要帮助他完成心愿,然后将他送回波斯。”玄奘的眼睛里闪耀着泪光,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可是,他却葬身于天山的火焰之中,我连他的骨灰也找不到。后来,我在火焰之中找到一些衣物的灰烬,盛在石头匣里,因为他是拜火教徒,素爱洁净,便是死了,也不愿让自己的遗骸污染木头、铁器和这世间的万物。”
玄奘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石匣,打开,里面是几片破烂焦黑的衣物残渣。他将石匣放在大卫王瓶的面前:“他和我都是凡人,我们牵挂的和牵挂我们的,只有这世上的亲人。贫僧五岁丧母,十岁丧父,如今长到三十岁,虽然皈依了我佛,但每每深夜梦醒,想起过世的亲人,泪水便湿透了枕头。阿术今年才十岁,他的家乡还有父亲在等待着他的归来,他也说过,他想回到父亲的膝下,牵着父亲的手,行走在波斯的阳光下。阿卡玛纳,我追索着你,就如同追索着阿术的梦想。为了这个孩子,我愿追你到天涯海角。除非,你让他复活。让我带着他回到波斯的阳光下。”
这番话很长,玄奘说得又慢,但大卫王瓶却耐心地听着,不曾打断。等玄奘说完后,它陷入长久的沉默。玄奘也沉默了。一人一物,一僧一妖,似乎在默默地对视。
“法师,”大卫王瓶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我知道你的心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我无所不能,也无法让一个死者复活在你面前。”
“真的不能么?”玄奘有些遗憾,泪水慢慢地淌了下来。
“不能。”大卫王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玄奘,它似乎也有些悲伤,“众生的悲伤与痛苦,又岂是死亡最大?法师,我给您讲述一个拜火教的故事吧!最初,宇宙空间万物都不存在,一片混沌,只有时间与空间的神祇扎尔万孤独地存在于这宇宙中。一年又一年,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光,扎尔万寂寞了。他说,我想有个孩子。于是他暗自祝祷,在宇宙中祝祷了一千年,孩子也没有诞生。他开始怀疑:这样的祝祷是不是有用?就在这个念头从心里闪过的瞬间,一对孪生兄弟在他的腹中诞生了。一千年虔诚的期待孕育出了霍尔莫兹德,而瞬间的疑虑则产生了阿赫里曼……”
巨大如天穹的王帐中,地上仍旧是昨夜斑驳的血迹,西突厥的新可汗昏迷不醒,一个僧人盘膝坐在诡异的大卫王瓶旁边,听着它讲述一个遥远国度的神秘故事。这情景,忽然让玄奘有点恍惚。
“扎尔万许愿说:我将把世界交给先出生的孩子,由他来开创天地。阿赫里曼一把撕开父亲的腹部,跳出来说:我便是您的孩子,把世界交给我吧!眼前的孩子浑身乌黑,散发着秽臭难闻的气味,眼中还闪烁着邪恶贪婪的目光。扎尔万大为不满,他说:我的孩子霍尔莫兹德应是光明芬芳的化身,你这般乌黑秽臭,却不是我期待已久的那个孩子。
“就在这时,霍尔莫兹德在光明与芬芳中降生了,他的光彩与清新使整个世界都充满了祥瑞。扎尔万微笑着欢迎这个孩子的降临。阿赫里曼说:我是先出生的,应把世界交给我!扎尔万说道:孩子们,我将履行我的诺言,把世界交付给先降生的阿赫里曼。但是,阿赫里曼你应知道,你的兄弟霍尔莫兹德的力量与智慧均在你之上,所以你主宰世界的时间只有九千年,期限一到,霍尔莫兹德便将取代你,永远统治世界。
“扎尔万将手中的一束绿枝递给霍尔莫兹德,告诉他:我的孩子,我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后却需你为我等待九千年了。这一束神圣的绿枝象征力量与威仪,你好好珍惜它,为未来祈祷吧!说完他重新消失在时间与空间之中,再也没有回来。”
大卫王瓶讲述完这个故事,又陷入沉默,似乎在回味,很久才问玄奘:“法师,在阿赫里曼统治这个世界的九千年里,您知道父亲最爱的孩子在哪里么?”
玄奘摇了摇头。
“这是波斯拜火教所记录的《创世记》里的故事。在故事里,最高的天上有光明国度,霍尔莫兹德就居住在那里,等待着九千年后降临到这个世界。可是,在残酷的现实中,他却如我一般,被封印在狭小的瓶子里,等待着九千年后的自由。”大卫王瓶声音凄凉,“他是父亲最爱的孩子,他信守父亲的承诺,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就这么永远在封印中沉默,等待着九千年后的自由。法师,世上最大的痛苦,不是死亡,不是分别,而是你的身体与灵魂被囚禁在一个狭小的地方,寂寞,黑暗,恐惧,孤单地度过一生。”
玄奘想起了莫贺咄念过的那个咒语,喃喃地念诵:“我的孩子,我为你的降生等待了一千年,今后却需你为我等待九千年。如今永恒的世界已经降临,我将履行我的诺言。出来吧,我的孩子,我将把这个世界交给你,让你行走在波斯的阳光下。”玄奘慢慢地念着,然后问,“所以,这就是唤醒你的咒语吗?”
“法师,还有什么能比自由更吸引我吗?”大卫王瓶回答,“所以,法师,我无法让阿术复活。”
玄奘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可是,我真的很爱那个孩子,他聪明,勇敢,富有爱心,他是这个世上最高贵的人。我想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走到波斯的阳光下,把他交给他的父亲。”
大卫王瓶似乎颤抖了起来,瓶身表面烟雾缓慢地缭绕着,极为不安,似乎有一团爆炸般的力量在挣扎。玄奘默默地凝视着,泪水滚滚而落。
这个时候,大卫王瓶忽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花纹变幻交替,那瓶身竟然裂开了一条口子,无声无息地向左右分开。烟雾缭绕中,一团肉球从瓶子里滚了出来。离开王瓶之后,那肉球上慢慢伸出一只手,随后又长出一只脚,然后头颅四肢也冒了出来,变成一个形状毕备的人体,赤身裸体地站在玄奘面前。
“师父。”那人说。
那瓶子里走出来的人,竟然是早已死去的阿术!
“阿术。”玄奘颤抖着走过去,将他抱在怀中,号啕痛哭。
阿术静静地流着泪,咬着牙,拼命让自己不发出声响。两人就这么搂抱着,过了很久,玄奘才平静了下来,仔细打量着阿术,瘦小的身子,惨白的肌肤,他足有四尺的身躯,真不知道怎么装进这狭小的瓶子里!
“师父,现在,您知道大卫王瓶的秘密了吧?”阿术擦了擦眼泪,微笑着,“我就是萨珊波斯传承四百年的瓶中人!”
“瓶中人……”玄奘还没有从震撼中醒来,喃喃地重复着。
“是啊!”阿术凄凉难言,“在波斯,的确有这么一只封印着魔鬼的大卫王瓶。那只是故事和传说。阿尔达希尔一世开创了萨珊波斯之后,为了震慑万国,就秘密召集工匠,耗时数年,铸造了这么一只大卫王瓶。您别看它小,可它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机关,能控制黑雾,能喷发火焰,能流出鲜血,更能用银针和毒物杀人于无形。可是,它唯一的缺憾就是不能如同真正的魔鬼一般具有思维,能与人对答。阿尔达希尔一世发出奇想,让一个精通瑜伽术的人缩小身体,藏于瓶中,操纵机关。于是一个可以媲美真正魔鬼的人出现了,那就是瓶中人!四百年来,每一代的瓶中人相互传承,他们能将身子折成面团一般藏于瓶中,数月不吃不喝,甚至不用呼吸。这些人是历代波斯皇帝最终极的武器,他们躲藏在瓶中假冒魔鬼,用人类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为皇帝服务,诛杀不忠于皇帝的大臣和将军,蛊惑臣民效忠萨珊波斯。师父,我就是这一代的瓶中人。”
“难道……”玄奘难以置信,“被莫贺咄带走的这几个月,你就一直躲在瓶子里?”
“何止这几个月?”阿术的笑容里满是凄苦,“师父,我比您的年龄还要大,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在我八岁那年,就被父亲放进瓶中,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
玄奘被这一连串的消息震惊,他上下打量着阿术:“你……你三十八岁了?难道你是……侏儒?”
“原本不是侏儒。”阿术打量着自己赤裸的身体,喃喃道,“可是,为了能够藏身瓶中,父亲用药物把我变成了侏儒。”
玄奘恍然大悟,自从在莫贺延碛接触到阿术,他就觉得这孩子过于成熟,不但对西域的风土人情、政治军事、各国语言无所不知,连人情世故都那么精通。当时他只以为是粟特人从小把孩子当成生意人培养,才会如此,现在才明白,人家已经三十八岁了。
“那你父亲是……”玄奘小心翼翼地问,“上一代的瓶中人?”
“不,”阿术慢慢地道,“他是这一代的波斯皇帝,库斯鲁二世。”
“什么?”玄奘目瞪口呆。
“师父,”阿术笑了笑,眼泪慢慢涌了出来,“四十年前,我的父王,库斯鲁二世弑杀了他的父亲霍尔莫兹徳四世,当上了波斯的万王之王。他之所以敢于政变,是因为瓶中人背叛了霍尔莫兹徳四世,投靠了他。萨珊波斯四百年,有无数次这样的例子,皇帝不曾死在外族人的手中,而是因为大卫王瓶的背叛,被自己的儿子所杀。所以,我的父亲当上皇帝以后,就在他的儿子里选定瓶中人。我是父亲的第六个儿子,是波斯的王子。那一年,我才两岁,被父亲选定,对外宣称我夭折,然后开始秘密训练我瑜伽术,让我变成了侏儒。”
“他怎能如此残忍?”玄奘怒不可遏。
“残忍吗?”阿术坐在台阶上,遥望着面前的虚空,“两岁之前,我并没有记忆。也就是说,我与生俱来就接受这种训练,以为人生下来就该是这个样子,就该把堂堂四尺之躯缩成一个肉球,就该赤身裸体躲藏在狭小的瓶子里,就该几个月不吃不喝,也不呼吸。我根本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从来没有见过绿树、青草、房屋和为生活所忙碌的人群。那些年,我渴望只见到一样东西,阳光。因为我记忆中一直残留着一个画面,赤身裸体在阳光下奔跑,暖洋洋的太阳照耀着我的身体,它不像铜瓶那样冷,它那样温暖、那样自由,它让我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能蒸发掉我身上的汗水,让我浑身清爽。后来,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父亲,父亲向我承诺,等他许完三个愿望,就让我获得自由,生活在波斯的阳光下。”
“师父,”阿术咧咧嘴,“父亲为我的降生等待了两年,我却为阳光和自由等待了三十年。我把您刚才念的话作为唤醒我的咒语,就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父亲,他的承诺,我在等着。”
“阿术。”玄奘握着他的手,失声痛哭。
阿术也哭了,他搂着玄奘的脖子号啕大哭,似乎要把这一生的悲惨、凄凉、痛苦与悲哀发泄在这一场痛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