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术跑到隧道口往里一探头,面露喜色:“师父,这儿没人!快过来!”
玄奘等人顿时愣住了,这条隧道他们刚刚路过,尽头明明有两个流人。但此时也来不及多想,二人跟着阿术跑到了那条隧道口,一看,不禁瞠目结舌。
这隧道口有人守卫!但的确没人,因为守卫的流人不知何时已经倒地毙命,眼珠凸出,神态恐怖,与厅房中那两人的死状一模一样!
“啊哈!”麴智盛大喜,“法师,是大卫王瓶的魔鬼在保护我!”
阿术不屑:“你叫他,他答应吗?”
麴智盛怒目而视,玄奘催促:“眼下不是争论的时候,快走!”
阿术在前面跑,两人跟在后面,阿术跑进一条岔道,又跑回来喊:“师父,这边有人!”
然后他又朝另一边一探头:“师父,快点儿,这里没人!”
三个人跑到那条隧道,才知道,所谓的没人,是没有活人,地上又倒着几具尸体!
众人感觉怪异无比,仿佛的确是大卫王瓶中的阿卡玛纳魔神隐形在暗中,替他们清扫通道。就这样,阿术小小的身子在前面探路,三个人所过之处,流人们无不伏尸当场,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阻碍!
这时候,早已经没有流人敢追来。
在玄奘等人看不到的地方,薛先生怔怔地站在一具尸体前,脸上露出难言的恐惧,流人们默不作声,身子却簌簌地颤抖。
薛先生嗓子沙哑:“你们……看清楚了吗?”
一名流人浑身颤抖着,好半晌才喃喃地回答:“看清楚了……魔鬼……他不是人,是魔鬼……”
三人在黑暗的井渠中狂奔,这时他们没了火把,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在地下纵横交错的暗渠内寻找着出口。
感觉摆脱了流人的追捕,三人才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了下来,坐在地上起不来。
休息片刻,玄奘问道:“三王子,这件事怎么会如此奇怪,流人们为何会纷纷毙命?难道真是大卫王瓶的魔力?”
麴智盛得意扬扬:“当然了,我是他的主人,心愿实现之前,他肯定会帮我的。”
玄奘皱眉深思:“那为何这次你没有许愿,他就自愿出手呢?”
麴智盛瞠目结舌:“这个嘛……或许这大卫王瓶觉得,他不能让我死在这儿吧?”
玄奘苦笑不已,然后又问了问他们来这里的经过,阿术将龙霜月支带着自己旁听高昌廷议,然后朱贵指点井渠之秘的事情说了一遍。玄奘这才知道,自己失踪一日一夜,竟然引发了高昌政局动荡!
玄奘心情沉重:“公主真是好算计啊!她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当初贫僧还以为,她掳走我仅仅是为了防止我参与其中,没想到一石二鸟,竟然还有后招,片刻间便让高昌国陷入动荡。”
阿术点头:“公主通过法师您,一下子就击破了高昌国的权力平衡。”
两人仿佛打哑谜一样的话,让麴智盛受不了了:“法师,阿术,你们在说什么呢?你们说的公主是谁?”
玄奘想了想,叹道:“三王子,有些事情,贫僧也不知道该如何向你说起。我先问你,你二哥是否想坐上这高昌国王的位置?”
“想啊!”麴智盛点头,“这点朝野皆知,连父王都清楚。”
“那你二哥如何才能当上国王?”玄奘问。
麴智盛想了想,摇头:“难!大哥是世子,二哥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阿术冷笑:“为何没指望?大唐的李建成还是太子呢!”
麴智盛瞠目结舌:“你……你是说我二哥想谋反?”
“难道他不想么?”阿术道。
麴智盛哑口无言,最终无奈地点头:“若是父王驾崩,大哥恐怕压制不住二哥,他们俩迟早会兵戎相见。”
玄奘道:“那如果陛下在世,三王子,你二哥要谋反,他首先要解决什么?”
麴智盛想了想:“解决掉大哥!他们俩呀,这些年已经是斗得不可开交了。”
“解决掉你大哥,还必须解决掉什么呢?”玄奘追问。
麴智盛想了半天,露出苦恼之色,忽然灵光一闪,大声道:“解决掉大将军张雄!大将军手里有兵权,又跟大哥关系好,不解决掉大将军,我二哥根本不敢谋反!”
“没错。”阿术夸道,“三王子,你真是太聪明了。”
麴智盛顿时乐不可支。
玄奘道:“所以,三王子,请你想想,如果有一个蒙面女人,在大将军的保护下,在交河城中将我劫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麴智盛人其实很聪明,立时便明白了:“我懂了!大哥是世子,更是交河郡公,交河城名义上归他管理。您在交河城被劫走,不但大将军有直接责任,连大哥也难逃干系!”
“三王子所言极是,一石二鸟。”玄奘叹道,“因为贫僧的缘故,昨日的朝会上,大将军的军权被剥夺,高昌国内的权力立刻就失去了制衡,给二王子制造了最佳的机会,让高昌国陷入夺嗣的战乱中。这便是那个女人的谋划。”
“法师,您说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是谁?”麴智盛惊骇不已。
阿术想说什么,却被玄奘扯住了。
“三王子,”玄奘笑道,“倘若贫僧告诉你,那个女人便是龙霜公主,您会有什么想法?”
“法师,请勿妄言!”麴智盛严肃地摇头,“霜月支不会干这种事的。我们朝思暮想的便是如何厮守在一起,她为什么要劫走你,让我高昌国陷入动荡?”
“是啊!”玄奘不想再说什么了,感慨道,“她劫走贫僧作甚?”
麴智盛涨红了脸,竟是屈辱无比。众人似乎一句话之间便有了隔阂,都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往前走着。
前行不远,三人终于看到了头顶的通风竖井,只是洞壁顶高有两三丈,谁也无法上去,井渠内虽然长有些葡萄藤,却禁不住一个人的分量,爬不上去,只好继续找低矮些的竖井。正在这时,薛先生带着流人们追了过来,在笔直的井渠之内,一眼就看见了他们。流人们立时呼喝一声,追杀而来,但似乎都有些惊惧,速度并不快。
“快走!”玄奘招呼一声,三人开始顺着井渠两侧的土台飞奔。
转过一条横渠,就见不远处有一眼较低的通风竖井,离地面有八尺高。虽然远远高于人体的高度,玄奘却也有了办法,他低声道:“三王子,贫僧来引开他们,你和阿术快去王宫报告陛下!”
“法师——”麴智盛刚要反对,玄奘已经蹲在了地上:“三王子,薛先生受人之托,不会杀贫僧的。你快走!”
麴智盛无奈,只好踩在玄奘肩膀上,玄奘挺直身躯,将他托了起来。麴智盛双手扒着井口的地面,爬了上去。玄奘又蹲下身让阿术也踩上来。
阿术坚决不上去:“师父,我走了您一人怎么办?我要陪着您!”
“阿术——”玄奘正要讲道理,却见薛先生等人距离不远了,急忙拉着他转身就跑。
麴智盛等着拉阿术上来,见他俩飞快地跑了,还没反应过来,薛先生等人已经到了。麴智盛急忙躲在一边,才没被薛先生发现。
他四处看了看,这里是一户人家的后院,院落里种满了葡萄藤,此时是冬天,葡萄藤已经落尽了叶子,干枯枯的。天气冷,后院也没人来。他急忙走到后门处悄悄打开门,走上了大街。
麴智盛原本辨不清这里的方位,不料刚走了几步,转过一条街,就到了王城南北大街的北端,距离王宫只有一里多远!
麴智盛不禁骇然失色,看来这些流人当真是要对高昌不利!如此近距离地攻打王城,真可谓防不胜防,更可虑的是,谁也不知道地下井渠是否会通到王宫!看来井渠虽然使高昌国的饮水和灌溉极为便利,却也埋下了隐患。
他行走在大街上,却发觉街道有些异样,虽然还是商旅云集,讨价还价,争夺激烈,但每个街口却多了不少守卫。麴智盛有些狐疑,不敢怠慢,买了顶胡帽戴上,遮住了面孔,向王城走去。路并不远,很快就到了宫门前,高大的宫墙两侧,密密麻麻都是高昌国的军队,全副武装,守卫森严。他的心不住往下沉,走到一家皮货店门前,问那店主“这位大叔,:请问今日王城周围为何这么多军队?发生什么事了么?”
那店主是高昌人,朝宫门瞥了一眼,叹了口气:“今日焉耆王率领使团来到王城,据说是为了索要焉耆公主。唉,只怕一言不合,两国就会开战啊!”
麴智盛这才恍然大悟,那店主一脸忧虑:“战端一开,丝路就要断绝,大唐和东突厥打仗也就罢了,咱们这些小国谁也干涉不着。可咱们丝路小国,自己还打,当真摧毁丝路,尽皆国破家亡,何苦来哉!”
麴智盛不禁有些讪讪,这战端,可不是因为他才开启的么?
知道内幕,他也不敢直闯宫门,只好偷偷绕到后宫的角门,高昌王宫的太监宫女不多,每逢重大宴会都需要从城中酒楼和贵族家中借调人手,今日为了招待焉耆使团,临时征调了不少人,这后门人来人往,食材、木炭、器皿、葡萄酒源源不断地往宫中输送。
他偷偷摸摸地跟着人流想混进去,西域的王宫并没有中原那般森严,尤其是今日,忙乱不堪,竟然真让他混了进去。
麴智盛知道事情紧急,必须去告诉麴文泰。可他担心龙霜月支,先匆匆跑回自己宫中,一进门就大呼小叫:“霜月支!霜月支——”
此时,龙霜月支正在大殿里对几个心腹宫女发号施令,龙突骑支这次亲自来高昌王城,虽然她早已经安排妥当,但仍然忧虑重重。
“你立刻去见父王,告诉他,按原定计划办!”龙霜月支想了想,“但语气要更加激烈,不用担心高昌人的怒火。”
一名宫女点头答应。
“还有告诉父王,千万不要介入高昌的内部纷争中。”龙霜月支又叮嘱道,“总之,不管高昌谁当权,咱们只要一样东西,丝绸之路——”
正在这时,麴智盛的大呼小叫传来,龙霜月支一跃而起,露出惊喜无比的表情:“阿弥陀佛,这傻子,终于平安回来了!”说着,急忙提着裙子从大殿跑出来,脸上瞬间就有了泪痕,一下子扑进他怀里:“三郎!三郎!这一夜你跑哪儿去了?让我整晚都没睡着!”
“是我的不对,是我的不对。”麴智盛连连道歉,随即道,“霜月支,你听我说。二哥可能要造反,你先找个地方躲避一下。就到王宫的家庙去吧!”
龙霜月支顿时愣了。
“我得马上告诉父王!”他交代完,转身就要走。龙霜月支一咬牙,眼里闪过诡异的光芒,猛然一掌劈在他的后颈。
麴智盛怎么也想不到龙霜月支居然对他动手,刚露出惊愕的表情,眼前一黑,身子已栽倒。


第八章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此时,玄奘正拉着阿术在井渠中奔跑。薛先生带着流人四下堵截,好几次都是险而又险地躲了过去。他们经过不少通风竖井,但离地面都有相当的距离,两人怎么也爬不上去。
“不行呀,师父,咱们得找个竖井爬上去,否则必定被他们抓住。”阿术气喘吁吁地靠在井壁上,两人跑得浑身大汗,两条腿都在哆嗦。
玄奘喘了口气:“把你怀中的井渠图拿来。”
阿术掏出那张井渠图,玄奘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在一处明亮的竖井边仔细观看。阿术问:“师父,这井渠图上,并没有标注哪里有出口呀!”
“贫僧不是要找井渠的出口,而是要找流人们的出口。”玄奘背靠井壁,把井渠图摊在双膝上,“阿术,你想,假如二王子发动叛乱,趁着高昌大乱,龙霜公主会怎么利用这些流人?”
阿术想了想:“突袭!”
“没错。”玄奘点头,“目标是哪里?”
阿术大吃一惊:“难道是……高昌王?”
“不错。”玄奘赞许地道,“龙霜月支为何要让他们秘密躲藏在这井渠中,并且囤积刀枪器械?只有一个原因,这条井渠,在王宫中有出口!”
“对啊,师父!”阿术拍手,“麴文泰和麴仁恕都在王宫,这样一来龙霜月支才能趁着二王子叛乱,突然刺杀这两人。师父,难道您想找到那条出口?这可是大海捞针吧?”
玄奘摇摇头:“不然,阿术,你要知道,无论何种计谋,越是精密有效,其间就越有规律可循。你看,王宫在王城的西北部,既然咱们确定那个出口在王宫中,就可以在西北方向搜寻。”
阿术苦笑:“师父,这井渠之中,您如何确定方位?”
玄奘指了指头顶的竖井,此时日光照在竖井井口的边缘,“现在大约午时了吧?你看这日照,日光照着的便是北方。”
阿术疑惑:“师父,咱们往北走,那边可都是暗渠,没有日照。”
玄奘笑了笑:“你再看这渠水,这井渠除了胡麻井渠、白渠、白地渠,其余大都是南北、东西纵横。水是从北面的天山引来,地势北高南低,那么南北流向的水流会湍急,东西流向会和缓。这样岂不是容易确定方向了么?”
阿术敬佩不已,但还是有疑问:“师父,可怎么确定咱们是在哪个方位?”
“向北走。”玄奘淡淡道,“你看这井渠图,城北部,东西贯通的大渠共有两条,南面是榆树渠,北面是北部渠。咱们径直往北走,碰上的第一条大渠,就应该是榆树渠了。”
两人有了目的,就躲过流人们的搜索,往北偷偷绕过去。流人们是一直往南拉网式搜索,浑没想到他们居然主动进入自己的核心重地,双方交错而过。
向北走了一里远,果然一条东西向的大渠澎湃而过。两人精神振奋起来,但井渠图上并没有地面建筑物的地标,尤其是王宫一带,简直就是空白。这不难理解,王宫地下的井渠,怎么可能摆在户部让所有人观赏?如此一来,确定王宫的位置就比较麻烦。
这时周围一片漆黑,两人没有火把,无法看图。玄奘想了想,问阿术:“王城北面,是否有一条斜渠,从满水渠引过来,一直进入护城河?”
“嗯。”阿术道,“王城内的井渠,只有这一条斜渠。”
玄奘笑了:“如果贫僧猜得不错,这条斜渠,定然穿过王宫!王宫地下,不可能做出太复杂的水系。而夏天酷热时,宫中的贵人都会到地下室避暑,因此才会引一条斜渠,使各个重要宫室都能够有井渠给地下室透气。好了,咱们直接找这条斜渠。”
两人再往前走,却出现了通风竖井,井渠内又明亮起来,方位更容易判断,两人果然找到了那条斜渠。这条斜渠却有些与众不同,宽阔的渠道内,种植着不少葡萄,有些甚至搭着木架,覆盖了整面井壁。可以想见盛夏时节,累累的葡萄挂在井壁上的诱人景象。
“只怕已经到了王宫的地下!”玄奘兴奋无比。
话音刚落,只听嗖的一声,一支利箭咄地插在了葡萄架的木桩上!就听见有人呼喝:“在这里!”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四五个流人刚走进这条斜渠,正呼哨着召集同伴。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在水渠两侧的土台上狂奔起来。葡萄架嗖嗖地在身边掠过,跑了不多时,就见井壁上居然出现了一些窗户,甚至还有门。
“师父——”阿术边跑边喊,“这些是不是王宫地下室的门?咱们踹破进去!”
“不!”玄奘急忙阻止,“找最大、最奢华的那扇!”
阿术一时没想明白,但身后利箭纷飞,嗖嗖嗖地从身边掠过,也来不及细问。两人奔跑中,前面的渠道突然拓宽,形成一座大池,水流奔涌,汇聚到池中。那水池奢华无比,周边镶嵌着拳头大小的鹅卵石,水中游鱼穿梭,顶上正好有一眼竖井通了下来,日光照彻,水波荡漾。周围掩映着葡萄藤,虽然叶子落尽,但古藤缠绕,极有韵味。
两人没想到这地下井渠中居然有这等去处,不禁一怔,停了下来,顿时看见左侧的水池边上竟然有一座拱形的大门,也是以一尺长的砖坯建成,但这砖坯的表面竟然上着一层淡蓝色的釉,雕刻着细密的花纹,雄浑厚重。这时,流人已经追了过来,两人无暇细看,猛地一推大门,那胡杨木的大门居然没有拴牢,一推而开。
两人都有些诧异,来不及细想,躲了进去,反身关上门。那门后面有巨大的门闩,玄奘刚摘下来挂上,门就被咚的一声重重撞了一下。玄奘念了声阿弥陀佛,心道,再差上半分,只怕流人已经闯了进来。
这时,门外响起薛先生的声音:“法师,您是出家人,何必理会世俗中事?生命轮回,王朝兴废,在佛家的眼里,无非是生灭无常。您的路在西天佛土,何必扰乱红尘因果?”
“阿弥陀佛。”玄奘沉默片刻,道,“行亦禅,坐亦禅,贫僧站在这门槛里,焉知不是站在西天路上?佛家护持世界众生,这刀兵一起,满足了你的贪嗔之念,却害了多少无辜众生!薛先生,你自然有你的骄傲,不愿拜服在大唐天子脚下,但你率领陇西薛氏跋涉十二年,死者十有七八,宁愿潜居地下做这乱臣贼子也不愿堂堂正正做人,贫僧不知道,你满足的究竟是你一人的骄傲,还是薛氏的骄傲!”
“法师……”薛先生长叹一声,“您可知道,您回到地面,一句话就会使成千上万的人人头落地!我薛氏族人将被斩尽杀绝!”
玄奘知道他这话绝非夸大,一场谋反,绝不会只有他们这几百人,自己一句话,当真会使这高昌国血流成河。他犹豫良久,不禁叹道:“薛先生,你还是速速离开这高昌国吧!只要你们愿意回归大唐,贫僧愿在麴文泰的面前一力承担,保你不死!”
“法师,”薛先生凄然道,“当您走上这西天路的时候,您想过回头么?这条路,便是老夫的西天路!”
玄奘沉默着,门外再无消息。
“师父,这是哪里?”阿术这时正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大厅出神。
玄奘转回身,才看清门内是一座空旷的大厅,四周是几根廊柱,上面雕着花纹。大厅尽头有两条台阶,左右对称地环绕而上。正中间的墙壁上,雕刻着一尊释迦牟尼像。玄奘先朝释迦牟尼像拜了拜,才道:“这里,恐怕就是国王陛下后宫的地下室了。”
“我明白了,师父!”阿术恍然大悟,“原来您找最奢华的大门,就是要找麴文泰呀!”
玄奘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贫僧找它,是因为它必定是薛先生选定的目标!”
两人谈笑着走上了楼梯,看来这里仅仅是一座消暑的地下室,别无他用,现在是冬季,里面寒冷无比,也没有人管理。上了楼梯,又是一扇雕花的金色大门,玄奘推了一下,不料手刚伸出去,那扇大门忽然无声无息地开启,一股温暖的空气扑面而来。里面仿佛是一座宽阔的房间,蒸汽氤氲,隐约传来令人心醉的香气。
“师父,”阿术怔住了,“这世上还有自动门?”
“门当然是要推的,正如人在轮回中行走,只是前世的安排罢了。”门内有人轻轻地说。声音婉转,愉悦动听,竟然是个女子。
与此同时,周围响起几声惊叫:“什么人?胆敢闯入王妃后宫?”
玄奘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四名宫女将自己团团包围,而眼前却是一座一丈多宽的浴池,那浴池以汉白玉砌成,水面咕嘟嘟地冒着热气,上面撒满了鲜花。而在浴池中,却有一具曼妙的女体横躺在水中,蒸汽笼罩,只有黑色的长发披在汉白玉上,黑白相应,说不出的美艳。
玄奘这一惊非同小可,心中暗暗叫苦,立刻捂着阿术的眼睛转回了身,没想到自己误打误撞,竟然闯入了王妃的浴室!更麻烦的是,王妃偏偏在洗浴!
王妃咯咯直笑:“法师,阿术还是个孩子,与您不同。”
玄奘更尴尬:“阿弥陀佛,王妃何等身份,岂能亵渎。贫僧不知王妃在此……实在……”他一向辩才无碍,这时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结结巴巴,惹得王妃笑得直不起腰。她在浴池中站了起来,赤裸雪白的身子上挂满了水珠,仰头一甩头发,在空中甩出一条水线。
玄奘只觉头顶一凉,口中默念着阿弥陀佛,却不敢伸手去摸。
王妃朝侍女招了招手,有侍女取了一件轻纱袍子,披在她的身上,跪在她身后帮她束好腰带,王妃才笑吟吟地道:“法师,您可以转过身子了。”玄奘身子动了一动,却没敢转过去,悄悄推了阿术一把。阿术会意,掰开他捂着自己眼睛的手,朝身后看了看,大声道:“师父,她穿上衣服了。”
“阿弥……陀佛……”玄奘没想到他竟然这么说了出来,顿时又结巴起来。额头上汗如雨下。
王妃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阿术几乎直不起腰:“你这……你这孩子……实在太可爱了!”
玄奘更是羞惭,转身不敢直视王妃,低声道:“阿弥陀佛,王妃,此地危险,您还是早些离去。外面埋伏有杀手,贫僧这就去面见陛下。”
王妃不以为意,轻盈地转身,斜倚在一张软垫上,托着两腮含笑盯着玄奘:“法师,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我早想和您聊聊,却一直无缘,些许流人,法师不必担心。”
玄奘心里一沉:“您知道?”
王妃含笑不语,玄奘看着她的神情,顿时慢慢点头:“阿弥陀佛,原来王妃便是那位戴着黄金面具的女施主!”
若非亲耳听到她的声音,王妃又未刻意隐藏,玄奘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交河城中,那个手持铁锤,力破楼板,在百名铁骑追杀下从容自若的黄金面具者,竟然是深居王宫中的一国之母!连阿术也呆住了,神情茫然。
“您看出来了?”王妃嫣然巧笑,“不知法师还看出了什么?”
玄奘望着她的服饰,微微有些失神:“小袖、高腰、长裙……怪不得贫僧第一次见到您的服饰总觉得有些怪异,这是前隋服饰。原来王妃是前隋人。薛先生这些流人……”
“他们当然是我的子民。”王妃微微轻叹,“我是前隋公主。”
玄奘震惊了,刚要说话,隐约却听得前殿传来铮铮铮的刀剑出鞘声,随即响起沉闷的脚步声,甲叶拍打,人群呼喝,似乎有无数的战士正朝着前殿疾奔而去。
一名宫女惊慌失措地跑进来禀告:“王妃,陛下宴请焉耆王时吵了起来,双方动刀子了。”
王妃风轻云淡地撩了撩长发:“这只是开始,更精彩的剧目还要等上片刻。”
刀声杯影,盛宴杀机。王宫正殿,此时已经是剑拔弩张,流血在即。
麴智盛见到龙霜月支之时,焉耆王龙突骑支率领庞大的使团刚刚进入王宫,一百二十名龙骑士全副武装,随身保护。龙突骑支知道,在王宫中,这点武力根本无法保护自己,但他毫无惧色,挎着弯刀昂然走进了王宫正殿。
不想进了正殿,他却有些发愣,等待自己的,竟然是一场盛大的国宴!
高昌国的二王子麴德勇、六部长史、王族重臣尽皆在场,偏偏军方的将领尽数缺席,尤其是那位令人生畏的西域名将张雄。龙突骑支也不傻,很快感受到了麴文泰如此安排的善意。
龙突骑支年过四旬,体格魁梧,满脸须髯,焉耆人号称龙族,龙突骑支也是西域最为好战的一个国王。焉耆国短短半个月之内接连受辱,不但出使大唐的使者被高昌人截杀,连自家的公主也被高昌的王子抢了,龙突骑支性情暴躁,哪里受得了这种侮辱?扔过来一封国书就是最后通牒——给不给公主?不给我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