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甜宠文古言推荐上一章:穿成靖康之耻后的帝姬
- 甜宠文古言推荐下一章:幽后传奇
草!
赵寰难得咒骂了句,只得将锉刀一扔,随手抓过身边的一匹马,抱住马脖子拼命翻身上去。
马性子暴躁,在原地呼哧打转。她取下脑后的木钗,扬手对准了马的眼睛挥下。在离眼珠约莫一粒米的距离时,堪堪停住。
马甩动着尾巴,变得乖巧无比。赵寰回头一看,护卫的刀已经砍了上来。
草草!
赵寰骂了两句,一夹马肚,马飞快往前疾驰。护卫们见她逃了,翻身骑上马就追。
护卫的刀朝赵寰身上招呼,刀锋带着的杀气,卷起她披散的头发乱飞舞。眼见下一刻,她就要被大卸八块。
阵阵尘土飞扬,一队人马朝他们疾驰而来。护卫们远远瞧见他们褴褛的衣衫,起初还不放在眼里,待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变了。
骑在最前面的人,赫然举起了神臂弩!
赵寰望着像模像样,架弓拉弦的林大文他们,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再次举起手上的木钗,往马身上一插。
马吃痛,撒开蹄子如风驰电掣般飞奔,将她与护卫拉开了一段距离,给林大文他们留下了射击的空档。
箭矢带着呼啸,朝护卫们招呼而去。惨叫声四起,有人慌乱在喊:“护驾!护驾!”
马受了惊一阵乱奔,赵寰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话:“穷寇莫追”,从他们身边闪身而过。
赵寰被颠得头晕眼花,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她右手用不上,左手被缰绳勒得火辣辣地疼。加上身体传来的痛,眼前阵阵发黑。她使劲咬了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路旁的枯草树木,在眼前一晃而过。赵寰拼命告诉自己,不能被抛下马,不能被抛下马。她尽力俯身睁眼,看清周围的情形。
在她实在撑不住时,看到路边勉强厚些的枯草,心一横,干脆利落放开了缰绳。
赵寰尽量往马的左旁侧身下滑,使自己半边身子都低于马背。这样掉在地上高度低一些,不至于摔得太惨。
地上的枯草并不厚,加上赵寰虽然极力补救,她摔到地上时,依然像是杀鱼前被摔打的鱼。在地上迅速翻滚,滑下草坡,掉进了结着厚冰的沟渠里。
赵寰已经不知道具体哪里痛,她眼皮吃力张了张,感到一阵冷一阵热,再也坚持不住,彻底晕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赵寰感到脸上阵阵温热,湿布巾一下下,轻柔地在脸上鬓角拂过。
赵瑚儿压抑地在哭:“都两日了还没醒,别说身上的伤,只吃不进饭食,人也.....”
“呸呸呸!”邢秉懿急急拦住了她,“别胡说,二十一娘不会有事。严郎中说了,她没有起高热,就不会有危险。她是太累,不仅仅是劳心,还劳力。再加上失血过多,定会晕上好几日。”
两日?他们到了何处?可逃脱了追兵?
赵寰心下一急,缓缓睁开了眼睛。赵瑚儿本来在抹泪,与她眼神恰对上,愣了下,一下扑了过来,搂住她嚎啕大哭。
邢秉懿被赵瑚儿举动惊了跳,待看到赵寰睁开的双眼,顷刻间,就随着她一起又哭又笑。
“快起来,别压坏了她。”姜醉眉边哭,边拖起了赵瑚儿,解救出了赵寰。
多日未见的赵神佑赵佛佑与赵金铃三人,她们怕弄疼了她,只敢跪爬在她面前,哭着叽叽喳喳叫她:“姑母。”“二十一娘。”
“痛不痛?我替你吹吹。”赵神佑眼泪滴滴答答往下掉,与以前那样,凑着小脑袋上前,轻轻吹了吹。
痛啊!骨头都被拆散了,如何能不痛。赵寰倒没有隐瞒,虚弱地道:“痛,不过会好的。”
徐梨儿道:“你的马惊了,我们在后面拼命赶,怎么都追不上。追了好久,看到你跌落下马,我们都快吓死了。”
赵金铃眼巴巴问道:“二十一娘,你不怕吗?”
赵寰愣了下,忍不住去回想,她当时怕不怕?
事情发生的时候,根本不容得人多想。赵寰当时只有一个念头,要如何护住她们,带着她们离开那座活死人墓。
如果,再来一次呢?
赵寰苦笑,她的一腔孤勇不会变,依旧会那么做。
邢秉懿看着赵寰干涸的嘴唇,蹭地跳起来,手忙脚乱指挥:“哎哟,看我们这乱......二十一娘又痛又渴又饿,我们只顾着高兴,正事都忘了。瞧这,毡帐里连身都转不过,走走走,快出去,别在这里碍手碍脚。快去打热水,锅子里的汤饼可还热着?药呢?严郎中呢?”
大家忙个不停,递水的递水,递帕子的递帕子。赵寰擦洗了下,喝了几口水,边吃着热汤饼,听她们粗略说了眼下的状况。
他们如今出了大都,正在去往燕京的路上。若是路上没有遇到金兵,一路顺利,估计六七日便能到。
夜里冷得很,毡帐底下铺了好几层毡垫,角落里点着炭盆,里面暖洋洋的。
赵寰靠在褥子上,虽然一动全身都痛,想到他们能离开大都,觉着一切都值了。
严郎中这两天最忙碌,刚合上眼,就从睡梦中被叫醒。他头发都来不及梳,提着药箱趿拉着鞋子,抱着药箱跟疯子跑了来,蹲在外面候着。
等到赵寰熟悉收拾完毕,赶紧进了毡帐,他不错眼盯着赵寰,嗷了一嗓子:“真醒了?”
赵寰眨了眨眼,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徐梨儿眼一横,抢白道:“恁地废话!”
严郎中也不在意,嘿嘿笑了起来,“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笑着笑着,他就哭了:“二十一娘,你的右手臂......”
赵寰的右手臂已经接了回去,伤处用布巾包裹着,不时牵扯着痛。她勉强抬了抬,心里大致有了底,轻描淡写问道:“是不是残了?”
“是我无能,是我无能。”严郎中一个大男人,蹲在那里哭得涕泪横流,满脸自责。
这次与金人拼命,她们这群小娘子,简直让人大开眼界。看上去柔柔弱弱,提起刀杀人的时候,真真是杀神转世。
行军赶路,她们安排得妥帖又得当。邢秉懿等人主动站出来,与他们商议在何处安营扎寨,派遣机灵的人去前方做斥候,晚上巡逻放哨。
至于赵寰则更不用提了,无人不服。她昏迷的这两日,所有人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先问一句,她可曾醒来。
严郎中伤心不已,哭着道:“你手臂伤得太重,断处骨头都碎裂了。只勉强接了回去,估摸着以后恢复不了几成力气。”
一定要留在毡帐,舍不得离开的赵瑚儿与赵神佑,两人跟着他一起哭。
赵瑚儿边哭边道:“是我们太无能了,拖累了你。”
命保住了,已经是万幸。赵寰本就打着拼死的决心,所以她倒不那么难过。
若是她为了一只半废的手臂哭泣,那高顺,许山,以及这次阵亡的同胞们,他们又当如何?
赵寰沉默了下,平静地道:“你们不要哭了,一只手臂,换这么多条命,多值啊。再说,我还有左手呢。最最重要的是,我们离开了大都,回家了。”
严郎中怔怔望着赵寰,心情说不出的酸涩感动。她一个小娘子,真正践行了承诺,带他们离开了金国。虽不是回到汴京,他们这群人,无不欢欣鼓舞,哪怕赶路再辛苦,从没人抱怨过一句。
赵神佑轻轻依偎着赵寰,轻声呢喃:“姑母,我们回家了。”
一句回家,惹得赵瑚儿与严郎中眼眶又红了。
回家了啊!
赵寰恍惚了下,她也高兴得很,抿嘴笑了起来。不过,眼前还有很多事情,万里归途,这才迈出第一步而已。
她哎了声,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林大文他们可有睡下?”
“约莫辰时末。”严郎中答了句,伸手往外面一指,道:“他们听到你醒了过来,哪还睡得着,都在外面等着呢。”
赵瑚儿掀起了毡帐帘子,赵寰看到毡帐外面,林大文,祝荣,赵青鸾,何良等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脸上带着激动,兴奋,喜悦,一个个都红着眼望着她。
赵寰心里暖暖的,又笑了。
真值了啊!
毡帐内挤不了那么多人,赵寰只唤了林大文祝荣他们进来说话,仔细问起了当时的情形。
林大文想到当时的情形,脸上难得浮起了些得色:“神臂弩一出,金贼很快就逃了。二十一娘,你当时下令我们不要去追,我们就赶紧离开了。不然,完颜亶这次肯定活不了。”
赵寰眉心微拧,问道:“你们箭矢的准头如何?”
神臂弩虽厉害,他们没练习几日,准头臂力都不行。射几箭唬唬金人还行,再多不仅浪费好不容易抢来的箭,还会被金人看出端倪,扑上来反杀他们。
林大文神色一窘,那点没能杀掉完颜亶的遗憾,马上消失殆尽,马上老实答了,检讨道:“幸得二十一娘提醒,是我们太过冒进了,以后我们绝不会再犯。”
赵寰这次严厉了些,沉声道:“袭击一下可以,但还是要认清彼此的悬殊,切不可贪功冒进。你们以后都会领兵,一将无能,累死千军!”
众人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毡帐里鸦雀无声。
赵寰没再多说,示意林大文继续。
林大文悄然呼出口气,稳了稳神,方继续说了下去:“照着以前我们的商议,徐娘子与十三娘来送消息时,我们就赶紧行动布置。兵分几路,从其他寨子里,去抢了一些大宋的同胞出来。只是我们赶得太急,一共只接回了七十多人。”
赵瑚儿插嘴道:“事出太突然,我与徐梨儿跑去搬救兵的时候,我们没有马,脚程又慢,幸好没跑多远就遇到了祝荣。不然,就赶不及了。”
听到这里,大家都有些后怕,赵寰却在拧眉沉思。他们这次一共从金国,加上跟在他们身后趁机逃跑的,带出了近三千左右的人。
最终留着跟他们一起的,加上老弱病残都算上,在两千五百人左右,与完颜阿骨打对战辽军的人数差不多。
赵寰问道:“约莫有多少人被留下来了?”
严郎中经常去各个寨子看病,对各寨子的人数知晓得清楚些,神色黯淡了瞬,道:“这些年各个寨子里的大宋人,他们病的病,伤的伤,早已死得七七八八。留下的亦不多,大致统共也就近百人吧。”
对于这近百人的下场,赵寰靠在被褥上,一时没有做声。
毡帐内众人觑着赵寰的反应,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们能离开大都回家的那点喜悦,被冲得一干二净。
赵寰曾说,每个流落在大宋同胞的命都要珍惜,她也这般做了。她的话,不知何时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
以前看了太多的生死,他们麻木过。如今醒了来,变成了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赵寰也说过,他们与金人最大的区别,就是他们有人性。他们懂得何为慈悲,何为大义公道。
他们离开,留下的近百人成了弃子,承受金人的怒火。跟当初将他们送到金人手上,弃之不顾的大宋朝廷有何区别?
半晌后,赵寰轻声道:“五国城还有人。”
五国城里,除了赵佶他们,还有嫔妃帝姬与宫女平民百姓们。
先前赵寰已经提及过五国城,只情况瞬息万变,容不得他们选择。
赵寰望着众人灰暗的神色,肃然道:“完颜氏不缺聪明人,加上还有其他家族,韩昉等谋士,他们不难算出我们的实力,可金兵却一直没有追来。除了完颜宗干死了,完颜亶受了伤,这些棘手的问题要处理之外,应当有了更周密的部署。”
众人一起看向了赵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赵寰深深缓了口气,努力忽略掉身上的痛与累。她没有说金人会如何安排,只淡淡笑了笑,道:“我知道他们会如何做。尽管放马来吧,大不了,再与他们豪赌一场!”
第38章
久旱的早春时节, 终于下了第一场春雨。
天降甘霖,淅淅沥沥的一夜雨之后,天气却更冷了。泥泞的道上结了冰, 马踏上去, 泥浆与碎冰齐飞四溅。
宾县的城墙, 亦是低矮的土墙,被雨淋过之后,松散得用脚就能踹垮塌。
城墙与腐朽城门挡不住人, 城门守将与凶神恶煞的士卒, 勉强有几分威力。
赵寰舍不得浪费一兵一卒,到了城门前,下令直接架起神臂弩攻城。
宾县的驻守兵丁, 不过百余左右。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就结束了战事。
赵寰带领两千余人,长驱直入, 占领了宾县。
宾县同样穷, 茅草屋土墙,县衙所在的街,统共只有七八间铺子。住在城里的百姓, 大多都是金人。因着金人前去侵略大宋,壮年男子都去从了军, 城里只剩余了些妇幼老弱。
赵寰住进了土墙瓦顶的县衙, 韩皎领着几人, 赶紧先将后宅的屋子洒扫收拾干净。她一进屋,热水热帕子已经备好, 炕桌上摆好了热水。
“劳烦韩娘子了。”赵寰转头看了下,笑道:“我进来就换件干净的衣衫, 等下还要去前衙。”
韩皎看到赵寰裙摆上的泥浆,忙去让人拿了衣裙来,担忧地道:“二十一娘,你的手还没好呢。外面冷得很,先前你又骑了那么久的马,可别累着了。”
赵寰的右手臂吊在胸前,她低头看了下,道:“手坏了啊,是要请郎中来看看。严郎中医术是高,但多找几个来看,总归是好事,死马当活马医吧。”
韩皎一听,立刻道:“也是,说不准有那厉害,深藏不露的高手,能治好二十一娘的手呢。”
赵寰笑笑,道:“林大文他们去忙碌善后了,你仔细些,也去帮帮忙。顺道将要广请郎中的事情传出去,稍微掩饰一二,要说得似是而非。”
韩皎点头,道:“二十一娘放心,你手受了伤,好多金人都看到了。若是太过明白,他们得以为我们急了,到处再延请名医,会趁机来攻打我们。”
“我倒不担心这些,我们这么多人,过兵时藏不住,要来攻打,早就攻打了。请郎中,正好给他们一探究竟的好机会。”
赵寰笑了起来,“我没什么好隐藏的,由着他们看去。正好,将我们受伤的,生病的,有老毛病的,都治一治。对了,有些人不愿意诊治的,不要硬逼,你统总一下,然后来告诉我。”
不愿意治的,定都是些妇人难以启齿的病。从各个王寨与浣衣院出来的女人,这样的比比皆是。
韩皎暗自叹了口气,帮着赵寰脱下衫裙,不禁偷瞄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赵寰抬起右手臂,韩皎手下不停,将她的衣襟合上。
察觉到韩皎的视线,赵寰头也不抬答道:“严郎中说过,我的身子还好,就是以后不能生养。”
韩皎抬眼,愣愣看着赵寰,眼里满是难过。
赵寰平静地道:“不该难过,而是该生气,愤怒。因为,身子是我自己的,生不生该由我决定。而不是遭受了折辱,变成了不能生养。所有的娘子都应如是。”
韩皎眼框一红,差点没落下泪来:“来生做牛做马,也不要做女人。尤其是乱世的女人。”
赵寰叹息,拍了拍韩皎的肩膀,道:“别管这里了,你的本事,不该用在这些地方。去吧,去帮林大文他们安置人,外面的事情更需要你。”
“是。”韩皎的泪终于流了下来,却笑得无比欢快。
外面需要她啊!
走出屋,一股凛冽的寒意扑打在脸上,韩皎的一颗心,却好像好燃烧起来。
赵寰在细微处,耐心培养他们,放手让他们去做事。这里没有平民贵人,她与邢秉懿,赵瑚儿她们一样,都拥有同样的机会,各凭本事吃饭。
以前韩皎恨过自己的出身,贵人娘子们,哪怕再蠢再废物,她们照样一辈子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如今她等于再次投胎,有了选择的机会。她若是没有抓住,做出番名堂来,就是她自己没出息。
这两千多人,赵寰还没有正式分兵,定下差使官职。若是她做得好,以赵寰的品性,肯定不会亏待她。
韩皎走得裙摆飞舞,神色飞扬,边走边思索。
宾县对赵寰来说,本可打可不打。她进城的原因,除了练兵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的深意。
“请郎中?”韩皎脑子转得飞快,脚步微顿了下,暗自琢磨:“二十一娘不是哭天抢地的人,她性子坚强,而且对自己要求非常严。醒转过来之后,她从来都没停歇过,处理各种事务,写信派人送出去。还不忘督促看着大娘子,二娘子,三十三娘她们这些小的读书。与她们一起开始,练习用左手写大字,再忙都未间断。”
韩皎心里有些眉目,但她不敢确定。来到前衙,见严郎中提着药箱,蓬头垢面走了来,忙叫住了他,“你可是要去找二十一娘?”
“二十一娘可好?”严郎中眉眼疲惫不堪,哑声问道。
韩皎忙道:“二十一娘没事,先前还在说你太累了,要多请些郎中来,替你分担一些。瞧你累得不轻,先去歇息一阵吧。”
一并在队伍中的,除了严郎中之外,还有另外两个郎中。不过他们学医不精,加之就算有他们帮忙,病人加上伤者,严郎中还是累得连吃口水都没功夫。
韩皎说赵寰要多请郎中,正好帮严郎中的大忙,他高兴地道:“我还有些事要去见二十一娘,顺便看看她可好。”
严郎中不提何事,韩皎并不打听,道别后就离开了。
赵寰收拾了下,穿过庭院来到前衙。严郎中正在打量衙门审案公堂,边打量边撇嘴,鄙夷都快掉了一地。
大堂的墙壁是草糊泥墙,破了几个洞,四面漏风。倒是堂上审案的案几,后面的大圈椅倒像模像样,高高坐在上面很有官威。
赵寰被严郎中的神色逗得想笑,走上前道:“去旁边值房吧,那里面好些。”
严郎中呲牙一笑,跟在赵寰身后朝值房走去,道:“咱们大宋的破土地庙,都比这县衙威风。”
赵寰淡笑不语,推开了值房的门,严郎中一下傻了眼。
值房里的几案,竟然全是花梨木。地上铺着上好的花开富贵地毡,角落里摆放着八角瑞兽青桐香炉。条案上是玉壶春瓶,矮几上那套莹润的茶器,一看就是出自汝窑。
“不伦不类,穷人乍富。”严郎中虽然不懂行,但也看得出这些物件的贵重,很是中肯评价。
旋即,他皱了下眉,不解道:“这么一个破衙门,竟然有如此多的贵重物件。金人朝堂的狗官,真是贪得无厌!可惜,这些贵重物件,都是来自大宋。”
“这有何奇怪,管着宾县的,是裴满氏一族的人,他们早当这里是自己的领地了。还得多靠他的富贵,留了值钱的东西给我们。”赵寰招呼严郎中坐,补充了句:“大宋何尝不是如此,知县知县,能知一县的,都了不得。”
当了官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发财。严郎中向来恨贪官污吏,骂道:“大送江山,就叫这些蠹虫给蛀得倒塌了。”
赵寰看了他眼,没做声。叫了人送水进屋,她亲自用左手提起了壶,严郎中见状,赶紧起身道:“二十一娘手不方便,我来我来。”
“我在练习使用左手。”赵寰笑着拒绝了,稳稳提壶,倒水洗杯。用纱布包了茶沫,冲泡了杯清茶给严郎中,道:“总算有茶了,难得。我不喜欢吃茶汤,就清茶吧,你尝一尝,能提神醒脑。”
大宋人喜欢喝药汤,点茶,加了葱姜等佐料的茗粥。对于清茶,严郎中比较好奇,知道赵寰想让他好生歇一歇。
心下感激,便接过仔细品尝起来,道:“入口略微苦,过后有些回甘,倒也清爽。”
吃了几盅热茶,严郎中总算歇过了一口气,忧心忡忡说起了正事:“先前我遇到了韩娘子,她与我说,二十一娘在请郎中,前来替娘子们治病。药倒是不缺,只有些病症,并非用药可医。比如十九娘,我先前遇到了她,她好似很不对劲,看人的时候眼神发直,让人瘆得慌。”
赵璎珞是赵寰的同胞姊妹,几经沦落辗转。最初是完颜晟,后来是完颜宗翰。等他死后,被其手底下的将领抢了去。
这次被他们救了出来,赵寰因为忙,身体不好,只草草与她见了一面。
从金国出来的娘子们,多少都有些疾病。除了身体,还有心里。她们都与赵璎珞情形相似,眉眼间除了麻木,最多的就是戾气与仇恨。
赵寰沉吟了下,道:“这件事我知道了,等下我见见她。她们心中有恨,有不甘,有滔天的委屈。这些不是一天两天能好转,甚至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
严郎中深深叹息了声,打量着赵寰的脸色,试探着问道:“二十一娘,你呢?”
赵寰左手转着茶碗,锻炼着手的灵活性。闻言,她手上的动作微顿,侧头认真思考起来。
到了这里之后,赵寰并未经历过原身,以及其他小娘子们的苦。但她的身体有记忆,在那座活死人墓里生活过。
半晌后,赵寰坦白地道:“也不会好吧。不过,我们过得不好,他们也休想好。”
严郎中顿了下,心下佩服不已。赵寰的语气极为平淡,但她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而且身体力行,说到做到。
过了没多久,赵璎珞就来了。赵寰迎出去见礼,仔细打量着她。
赵璎珞眉眼生得与她有六七分相似,只是要柔和许多,加上清瘦,看上去秀美而楚楚可怜。
赵璎珞垂下眼帘,回避着赵寰的视线,身体僵硬还了礼,问道:“二十一娘,你找我何事?”
“我们姊妹好不容易见到,就找你来说说话。”赵寰指着身边的塌几,道:“十九娘,来这里坐。这里生了炉子,会暖和些。”
赵璎珞好似没有听见,走到赵寰对面的杌子边坐下,然后垂着脑袋,左手抠着右手已经光秃秃的手指。
一下又一下,很快,她的五根手指头,被她抠得开始渗血。
赵寰盯着赵璎珞的手,并未阻拦她。舀了几勺糖,放在茶碗中,倒了温水兑好递给她,“十九娘,吃点水。”
赵璎珞一声不吭,端起茶碗就喝。甜水入口,她抿了抿,终于看向了赵寰。
赵寰对她微笑,道:“太苦了,吃些甜,会好过些。”
赵璎珞手抖了下,扬起茶碗,一口气将糖水喝得干干净净。放下碗,又开始抠起了左手。片接后,她红着眼眶,低低道:“并不好过。”
赵寰嗯了声,“是啊,只能甜甜嘴,甜不到心里去。”
赵璎珞眼泪滴落下来,掉进灰扑扑的粗布衫裙里,很快就不见了。
赵寰没有劝,只由着她掉泪。赵璎珞偶尔肩膀耸动一下,无声哭得肝肠寸断。
赵寰起身,放轻手脚走到架子边去舀水拧帕子,她左手现在还不太灵活,舀水的葫芦不小心撞到了铜盆上。
叮咚一声,赵璎珞抬起头,泪眼蒙蒙看着吊着一只手臂,瘦得好似要被风吹走的赵寰。
赵璎珞再也忍不住,起身奔上前,从背后贴住了赵寰,痛哭着道:“阿娘走的时候,让我们几个同胞兄妹要互相照应,二十七娘在路上就没了,她才十三岁,那些畜生......她才十三岁啊!”
二十七娘是王贵妃所出七个儿女中,活下来最小的贤福帝姬赵金儿。在路上受尽折辱,没能熬过去。
赵璎珞没提她们的亲兄赵植,哭声中,多了几分愧疚:“二十一娘,我也对不起你。在路上的时候,你小产了,我却没能看顾你一二。那些日子,我都不敢去想,你如何独自熬了过来。如今,你不但救了我,还反过来照顾我。我以后有何脸面,去见阿娘。”
赵寰后背被赵璎珞的眼泪濡湿,直透进心里,又沉又酸痛难当。
放下葫芦,赵寰转过身,轻抚着赵璎珞的肩膀,宽慰她道:“这些不怪你。真不怪你,当时你自顾不暇,谁都不容易。如今,这些都过去了......”
“过不去!”赵璎珞突然拔高了声音,厉声打断了赵寰的话。她脚步飞快,在屋子里如困兽般打转,呼吸沉重,不断尖声道:“过不去!这些畜生,畜生!”
赵寰望着陷入疯狂的赵璎珞,眼睛渐渐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