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过……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应该可以做……”最后一个字的声音软软消失,鼻尖蹭上来,贴住她的皮肤,缓缓上移。
滑过下颌,滑过脸颊,滑过额头,来到鼻子。
两个人都生得一个好鼻子,鼻尖轻触时,光从侧方投过来,勾勒出高低起伏的清晰弧度。
鼻如悬胆,下坠至唇。
时鹿鹿的动作稍稍一停。
姬善松了口气,心想总算结束了之时,时鹿鹿眼眸一沉,突然用了点力度,撞上来。她被撞倒在地,与之一起压到的,还有他的身
体。
“阿善……”他的声音轻如叹息,“虽然我没有儿时的记忆,但以我对自己的了解,能做到出手相救,必定是因为……喜欢你。”
眼前的一切迷离了起来。
姬善看到灯光将她和他的影子长长地投递在墙上,纠缠不清……
“你叫十姑娘?姓十,还是在家中排行第十?”
“她们说你是来养病的?可我看你没病啊。喂,你是不是来躲什么的?”
“你为什么不理我?方圆十里就咱们两个同龄人,你不想要朋友吗?”
“我见过很多冷冰冰的大人,但还是第一次见冷冰冰的小孩。你有秘密,对不对?”
“阿十,谢谢你救我。”
“不理我是吧?哼,今日你这样对我,他日你要病了,别来求我救你。我可是大夫,长大后,我会是唯方最厉害的大夫。你别后悔。”
“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哼!”
世事玄妙如斯。
沧海桑田,云回潮生,竟都是命定的劫数。
时鹿鹿将姬善抱回听神台时,她已经睡着了。
木屋内,吃吃惊诧地过来相迎,时鹿鹿冲她比了个“嘘”的手势,将姬善轻轻放在榻上。
一名巫女在门外道:“大司巫,您传唤我?”
“去把颐殊的毒解了,然后交给程使带走。”
“是。”巫女躬身退下。
吃吃听了这话,吃惊道:“你肯交还女王了?”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留着颐殊已无用处。而且……”时鹿鹿垂眸看了姬善
一眼,“做人最重要的是善良。不是吗?”
吃吃道:“你这是洗心革面了?”继而大喜,拊掌道,“这就对了嘛!好好做个好人,造福百姓,自己也开心……要不这样,你也别当这个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的大司巫了,跟我们一起游历四海吧!”
时鹿鹿轻轻一笑道:“人不人,鬼不鬼,神不神……好准。”
“那你是答应了?”
“也许吧。”
“什么叫也许?”
“意思就是大概十五年后,如果我开心了,就可以结束宜国的这一切,跟你们去玩了。”
吃吃失望至极,道:“一竿子支到十五年后,行啊大哥!你干脆说百年后咱们都成鬼了,再去潇洒得了。”
时鹿鹿被她逗笑了,道:“难怪阿善喜欢你,无论什么境地,都要带你们同行……”
“因为我们心思单纯,胸无大志,不求功名利禄,只求开开心心。”哪像这些人,各个活得这么复杂,这么累。
时鹿鹿一笑。这时巫女们去而复返,声音微急:“大司巫……”
时鹿鹿走出去,听了她们的话后,神色顿变。
半炷香后,时鹿鹿走进神殿东北角一间专门用于囚禁犯人的密室。颐殊此前被秋姜掠走,带去了北宫。他收到赫奕圣旨带着姬善去时顺便把颐殊又带回了巫神殿。
按理说,颐殊身中巫毒昏迷不醒,不会再有人妄图带走她。可此刻,她不见了。
只有一种可能:她的毒解了
。
“我们询问了当值的姐妹,一无所获。反倒是皇宫那边有消息传来,说是秋姜再次出现了。且带着一个人。”
“什么人?”
“暂未得知,只知道是个男人,二十多岁,面目俊秀,对了,还背着个药箱。”
时鹿鹿微微眯眼道:“江晚衣。”
“哎?是他?我们这就去查证!”
时鹿鹿看到榻上留着一缕头发,伸手拈起,仔细辨认片刻后,眸中怒意闪烁,沉声道:“茜色呢?”
“不、不知道……”巫女惶恐地看着他手里的头发,道,“这、这是?”
“茜色的头发。”
“啊?不是颐殊的?”
时鹿鹿踱步,脑中思绪翻滚,宛如灼烧的热浪,疯狂地涌向心脏。他的心口突然一痛,捂胸弯腰。
巫女察觉出他的异样,忙道:“大司巫?!”
“阿善!”时鹿鹿立刻扭身,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有人在杀阿善!
情蛊感应,阿善体内的蛊虫在向他体内的蛊王求救!
是谁?是谁?
无数线索在脑中串联——秋姜、颐殊、茜色、江晚衣、风小雅、赫奕……拼凑着靠近真相。
时鹿鹿飞奔,山路崎岖,剧痛彻骨,时近子时,天昏地暗,他仿佛回到被封印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个信念异样鲜明:
阿善!
阿善!
他一口气冲上了听神台,踢开木屋的门——
屋内,一人持匕,扑在榻上,吃吃奋力抓住对方的手臂,但已来不及,匕首的刃已进入姬善体内。
红裙、红刃、红色的血……满目鲜红。
时鹿鹿挥袖,一股力风飞向持匕之人,将她扫到一旁。那人撞在墙上,“噗”地吐出了一大口血,露出脸来,竟是茜色。
时鹿鹿立刻念动咒语,茜色整个人剧烈地抖了起来,开始各种翻滚。
时鹿鹿一边继续吟念,一边快步走到榻前抱起姬善。
吃吃在一旁泪目道:“鹿鹿,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杀善姐?”
姬善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在他怀中瘦瘦小小一只,虚弱极了。
时鹿鹿更加愤怒,转向茜色道:“说!为什么?”
茜色的嘴唇颤动着道:“因、因为……”
“说!”
吃吃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慌乱:“鹿鹿,善姐、善姐她……”
时鹿鹿下意识扭头,茜色奋力跃起,重重撞在他身上,与此同时,一把匕首刺进他的心口。
持匕首的人,是姬善。
吃吃尖叫起来。
时鹿鹿睁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姬善。
姬善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只有吃吃在不停地喊:“善姐,你、你到底在做什么?你的伤是假的?”
“她的伤是真的。”回话的人是茜色。她气喘吁吁地从时鹿鹿背上爬起来,四肢扭曲显得很不协调,但脸上半点痛苦之色都没有,冷静极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吃吃觉得自己的脑袋变成了一团糨糊。她刚才梳洗完正准备跟姬善一起睡觉,这个茜色就突然走了进来,走进来后也不说话,
直勾勾地看着姬善。两人彼此对视了一会儿,茜色说了句时间差不多了,就拔出匕首扎进姬善体内。她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去救,这时时鹿鹿回来了,打飞茜色,抱起姬善,结果姬善突然醒转,拔出自己身上的匕首,反刺进时鹿鹿心口……
“天啊!我这是又看了一出‘被最信任的人背叛’的戏码吗?”她忍不住喃喃道。
“这把匕首,眼熟吗?”茜色问时鹿鹿。
时鹿鹿低头看了一眼,匕首的刃已刺入他体内,只剩下把手,把手薄如纸片,上面雕刻着毒蛇纹理,确实眼熟——这本是藏在卫玉衡靴子里的。
他让巫女们潜入驿站,偷到卫玉衡的靴子,把上面的剧毒换成致盲的弱毒。然后,在宫宴之时,借卫玉衡之脚毒瞎了赫奕。
如今,它被握在姬善手中。不知为何,他却半点都不觉得意外。
“我百毒不侵,对我用毒,是无用的。”他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柔软。
“我知道。”姬善终于开口,声音因为平静而显得更加残酷。
“你杀了我,自己也会死。”
“我知道。”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死?”
“不。”
时鹿鹿的眼眸亮了一些,道:“那你在做什么?”
“你受了致命伤,蛊王该出来保护你了。”
时鹿鹿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当即挣扎着想要起来,却被姬善死死抱住,姬善的脸,在他眼前模糊,而他知道,这种模糊不是因为毒发。
几
缕白丝从他耳中钻了出来,体内的蛊王意识到了危险,开始吐丝。
时鹿鹿强忍痛楚,沉声问:“为……什……么?”
姬善转头,看向一旁目瞪口呆的吃吃,一字一字道:“我说过——我来宜国,是为了救伏周。”
“你以为这样,伏周就能出来了?”时鹿鹿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道,“阿善啊,虽然我不能对你说谎,但是,有一个问题你没有问,所以我没回答。”
“什么问题?”姬善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就是——伏周不听我的,但是,蛊王是完完全全听我的。”伴随着最后一个字,原本冒出耳朵的白丝停止了蔓延,再然后,慢慢地缩了回去。
姬善揪紧他的衣领道:“你!不疗伤会死!”
“你以为我在乎?”
姬善的心沉了下去。
时鹿鹿笑着,用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道:“能跟你一起死,我甘之如饴。”
姬善一把将他推开,从一旁的抽屉里找出银针,扔给茜色:“给他止血!”自己则到一旁疗伤,吃吃见状上前帮忙,口中道:“善姐,你没事吧?”
姬善从怀中取出药粉撒在伤口里,疼得说不出话。
茜色用针扎住时鹿鹿的几个穴位,扭头道:“不行,血还在流……”
姬善撕下布条草草缠住伤口,过去接针,忍不住说了句:“医术真烂!”
“我刺你,正好离心一寸;你扎他,乱捅一气。”
“我又不会武功!”
“我也不是专职大
夫啊!”
两人彼此瞪眼,冷哼一声,又各忙各的。
吃吃在一旁看看茜色又看看姬善,道:“你们两个认识啊?”
姬善发出一声冷笑,道:“谁要认识她,每次出现,都没好事!”
茜色则道:“没有我,你什么都做不了。”
两人又各自冷睨了对方一眼。
时鹿鹿虚弱地睁开眼睛,视线掠过姬善看向茜色,道:“她是为了伏周,你呢?”
茜色沉默片刻,道:“我也是。”
“你为何能对我撒谎?”
“你猜得没错。我确实患有无痛症。”
时鹿鹿一颤,突然“噗”地喷出一大口血来。
姬善连忙将一根针扎进他的孔最穴,急声道:“快让蛊王救你!”
“不。”
“你……”
时鹿鹿盯着她,一字一字道:“我,绝不会让你,见伏周。”说罢,又喷出一口血来。
“你行不行啊?”茜色急了。
冷汗从姬善额头冒出,她持针的手在不停地抖,因为心口处的伤,也因为时鹿鹿的眼神。最后,咬一咬牙,捧起时鹿鹿的脸道:“那就一起跟我死吧!”
“好啊……”
“不行!不行!”吃吃着急道。
姬善扯掉自己身上的布条,并把时鹿鹿身上的针一起拔了,然后抱住他。两人的伤口紧紧贴合在一起,血液再次喷薄而出,一时间,不知是她的血还是他的血。
视线摇晃,万物转黑。
姬善在晕过去前,听见茜色说了一句话。
她说:“两个疯子……”
她不是疯子。
她只是在兑现承诺罢了。
“巫兴还是亡,我一点都不感兴趣。你生还是死,也与我无关。甚至,我的生死,于我而言,也没有意义。”
“那,什么有意义?”
“伏周。”
“要救她,就要杀小鹿。”
“那么——就杀了小鹿。”
“小鹿死,你亦死。”
“那么,我就死!死也是一种飞啊,又有何惧?”
又有何惧……
又有何惧……
她终于,可以重新飞扬了……
“停!”
黑暗中,似乎有个声音轻轻响起,说着一些奇怪的话。
“站好。”
她想,她哪里没有站好了?她明明站得很直。
那个声音消失了一会儿,然后又响了起来:“记住——你是大夫。”
姬善想她当然是大夫,她还是当今世上最好的大夫……之一。
那声音道:“借鬼神以医人;救杀戮而止戈。”
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这句话,跟另一个女音重叠在了一起,在黑暗中不停回荡:“做人,最重要的就是善良……”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为什么搬出元氏的话来?
“所以,不要为了救人而杀人……永远不要。”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鼻息间依稀有腥臭的味道,她忽然想起,这是曾经发生过的一幕——悬崖下,山洞中,她喝了毒蘑菇汤,陷入幻境,裹着臭臭的熊皮,抓着时鹿鹿,哦不,当时应该是伏周,说了很多很多话。
伏周也对她破天荒地说了一些话。
说的就是这些……
“
睡吧。”
“睡?”
“可我还要找船。”
“船?”
“我自由了……不,还没有……船在哪儿?在哪儿?”
“船,是我吗?”伏周轻轻地问。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姬善霍然睁眼——再次看见了熟悉的白孔雀翎。
“善姐!你醒了?”吃吃激动地扑过来,亮晃晃的黄衣刺得她的眼睛有点疼。
“我没死?”
“没有!”
“那时鹿鹿也没死?”
“对!江晚衣出现了,及时救了你和他!”吃吃笑着移开身体,一角青袍就那么映入了眼帘,随之一起出现的,还有江晚衣的笑容。
“哪里不舒服吗?”
姬善下意识皱眉,然后转了个身,背对着他。
“嗯,能转身,看来没事了。”江晚衣的声音里隐含了几分笑意。
姬善绝望地叹口气,回过头来睨着他道:“你怎么会来?”
“宜王找我,说这边可能需要我。我过来一看,竟是真的。”
姬善翻了个白眼,内心说不出地烦躁。她的医术再次输给了江晚衣——因为她救不了时鹿鹿,他却可以。当然,她当时自己也身受重伤,下针手抖,再加上心情慌乱,做不到他这么心平气和……种种原因,虽然可以找补一些,但输了就是输了。
“他怎么样?”
“你是指大司巫吗?他的情况不太好。”
姬善一惊,当即就要起身,被吃吃拦住道:“不行啊善姐,江哥哥说你起码得躺个三天才能下床!”
“居然要这么多天?
无能!”
江晚衣笑了道:“你还是老样子。”
“别废话,他怎么个不好?”
“他的身体无法自愈,目前全赖药物顶着。”
姬善沉吟。无法自愈,是因为时鹿鹿对蛊王下了禁令吧。
“会死吗?”
“目前看,不至于死。但,何时能好转,是未知数。”
“身为大夫,居然给这么模糊的答案。”
“大夫所能做的我都做了,接下去,得看病人自己的。”江晚衣将一碗药递到她面前,道,“比如你,喝我的药吗?”
姬善垂眸看着琥珀色的汤汁,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拿起来喝了,结果才喝一口,就“噗”地吐了出来道:“这么甜?”
江晚衣“咦”了一声:“你们女孩子不都怕苦吗?我多放了一点甘草。”
吃吃忙道:“善姐不吃甜的!苦一点没事,甜了绝对不行!”
江晚衣“哦”了一声,再次问道:“那么你,还喝我的药吗?”
姬善恨恨地把药一口干了,道:“要不说你不行,就算你能开出生肌养骨、起死回生的药方又如何?半点不了解病人的喜好!”
“千人千面,了解人的喜好太累了。我时间有限,只能专精于病。幸好……”江晚衣说到这里,冲她悠悠一笑,“不还有你这样擅观人性专医心病的大夫吗?”
姬善瞪着他道:“你是在讽刺我吗?”
“何出此言?”
“我若真擅治心病,那位就不至于搞成现在这样。”
江晚衣想了想,走到榻前
,侧身坐下了道:“扬扬……”
姬善几乎要跳起来,道:“谁允许你叫我小名?”
“那么,阿善。”
姬善情不自禁地想:时鹿鹿怕是也不乐意别人这样叫她。
江晚衣注视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阿善,我只能保他不死,但不能让他好起来。如果有一天,他好了,那个治好他的人——肯定是你。”
姬善一怔。
江晚衣伸出食指,在她额头的耳朵图腾上轻轻敲了敲,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然后起身背着药箱离开了。
姬善抬手,碰触自己额头上的图腾,一时间,心绪翻滚,若有所悟。
江晚衣推测得没有错。她在榻上足足躺了三天,第四天时,才能勉强起身行走。
然后她才知道,这几天,时鹿鹿就躺在隔壁的小木屋中。封死的窗户已被改装成了一扇门,屋里铺了张草席,席旁有具身穿羽衣的骷髅。
吃吃道:“江哥哥说这间屋子不通风不利康复,但鹿鹿不听,非要住在这儿,否则就不喝药。江哥哥没办法,只好任由他瞎来。”
姬善一点点地挪进去,发现时鹿鹿睡着了,呼吸很是虚弱,手中还牵着骷髅的一只手骨。
“茜色说,这是他娘的尸骨。”吃吃凑到她耳旁低声道。
时鹿鹿的睫毛动了动,醒了过来。
木屋光线微弱,他的眼睛也不复之前那么明亮,黑漆漆的,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看着她,却又不像在看她。
姬善想了
想,开口道:“你有话要对我说吗?”
时鹿鹿别过头去,注视着骷髅,没有回应。
姬善等了很久,他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吃吃露出悲悯之色,忍不住道:“鹿鹿,宜王陛下派人来问,你想不想见他?”
时鹿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他之前还偶尔回应的……”结果看见你,就再也不回应了。吃吃看着姬善,咽下了后半句话。
“你出去,让我跟他独自待一会儿。把门也带上。”
吃吃点头离开,把门合上。新门上扎了好些通风用的小孔,微薄的光透过这些孔照在草席上,一点一点,斑驳扭曲,像另一种伤疤。
黑暗和独处带来特殊的安全感,令姬善也多了很多倾诉的欲望。“这些年,我一直记着十姑娘……当时,其实我不是在救小麻雀,它已经死了,我爬上树,看到鸟窝里有只好大的杜鹃,就知道是杜鹃把麻雀推下去的。我折了根树枝,开始戳杜鹃,戳眼睛,戳肚子,戳它张得大大的嘴巴……”
时鹿鹿果然被她的话吸引了,转过头来。
“当我那样做时,兴奋极了,整个人都在抖。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在我体内潜藏着某样名为‘恶’的东西,平时它被压抑着、包裹着,藏得很好,但偶尔触及,就会立刻膨胀。那只杜鹃还是幼鸟,被我戳得拼命叫……这时,一颗豆子飞过来,打断我踩着的树枝,我掉了下去……”其实想想,她的恐
高症就是那会儿埋下的。
“当我以为自己非死即伤时,十姑娘飞出披帛接住了我。”姬善说到这里,笑了笑,“我知道,豆子和披帛其实都是她干的。”
时鹿鹿的眼眸里依旧没有光,但他静静地听着。
“我表面上十分感激,其实心里很生气,想着如何寻个机会报复回来。所以我天天去纠缠她。”她从小就是个心眼很多的小孩,知道察言观色,更知道要伪装自己。她一口一个“阿十”地叫着,做出一心想要跟她做朋友的模样,但内心的恶意奔腾不息。
“我很快察觉出阿十有秘密。他们说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得了怪病需要静养才来到连洞观。当时我的医术已经很不错了,我觉得她根本没有病,我在观后的小池塘里找到了她吃的药的药渣,都只是些补气润肺的寻常草药。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抓住个大把柄,想到那个冰山美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就兴奋不已。于是我潜藏在池塘里,等着她的婢女来倒药……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
时鹿鹿并不猜,他完全没有任何开口的意思。
姬善只好继续说下去:“黄昏时分,她亲自出来倒药,我用一根芦苇探出水面呼吸,结果那些药偏偏往我这儿倒,药汤顺着芦苇被我一下子吸进肚里,我一咳嗽,就灌了一肚子水。更糟糕的是,我的腿偏偏在那时抽筋,我不停地扑腾,而她,就在岸上看着
。我知道她早就发现了我,故意惩戒我,于是一狠心,索性不挣扎了,放任自己沉下去。我在赌,我赌她会救我。”
她素来是个野丫头,调皮捣蛋,又聪明过人,在孩童群里称王称霸没有敌手。
哪怕是遇见“那个人”,也只有她欺负对方的份。
结果遇到这个十姑娘,终于遇到了宿命的对手,一次次地栽跟斗。
小姬善醒过来,第一感觉是:好硬的床!
等她从硬邦邦的床上爬起来打量四下时,发现这里是十姑娘的房间,于是第二个感觉是:好素的房间!
完全看不出是姑娘的屋子,什么精巧好看的装饰都没有,甚至都不如她,她屋里头好歹还有个元氏插的一瓶野花。
然后她就看到了十姑娘,还是老地点,老姿势——坐在窗边发呆。房间里没有乐器书籍玩具,找不到任何可以凸显主人喜好的东西,还真是个无趣的人啊。
姬善转了转眼珠,走过去,故意跳到窗棂上坐着,硬生生把自己挤进十姑娘的视线里,道:“阿十,你又救了我一次呀。听说如果一个人被另一人救了三次,那么,他的性命就属于那个人。你什么时候救我第三次?”
十姑娘淡淡地瞥她一眼,别过头,看另一侧。
姬善便挪到窗棂的另一侧,不依不饶道:“你为什么不理我?方圆十里就咱们两个同龄人,你不想要朋友吗?”
十姑娘没回话。于是她把脸凑过去,
笑嘻嘻地盯着她道:“可我想跟你做朋友,想当你的好姐妹,跟你一起吃饭、睡觉、游戏,还互换裙子穿!”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
姬善回头,看见十姑娘的一个小婢女提着食盒进来,傲然道:“我们小姐的裙子,都是找镇上最贵的巧女坊的张裁缝亲手做的。”
姬善挑眉道:“那又怎样?卖得贵就是好吗?我的衣服都是阿娘做的,慈母手中线,价值千万金。”
“你!”小婢女惊呆了,恼羞成怒道,“哪儿来的山村野丫头,竟妄想跟我家小姐做朋友?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一,我姓姬,曾祖官至一品,退而致仕,隐于乡野罢了,不是什么野丫头;二,做朋友,又不是结亲,不看般不般配,只看投不投缘;三,你家小姐都没说什么,你在这儿叫嚣什么?”
“你!你!你……”小婢女气得小脸一阵红一阵白,偏偏她的小姐也不帮她,她自己都是个八九岁的丫头,一委屈,扭头哭着跑掉了。
姬善朝她的背影做了个鬼脸,然后拿起丢在地上的食盒,开始布菜道:“就让我们从一起吃饭开始吧,让我看看都有什么好吃的……红豆羹,我喜欢!冬葵菜,我喜欢!煎小鱼,我喜欢!太好了,都是我喜欢吃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