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部电影可谓是她自身意识觉醒的开始。
松子的某一部分,跟她,跟妈妈,竟然是重叠的。爱情是背叛,亲情是讨好,善良是无知,浑浑噩噩的一生。
十三岁的方若好,瞪大眼睛望着屏幕里那个嘴巴夸张噘起的女性,发自内心地战栗。
“女人的青春、美貌、钱,都可能失去。但教育永远都是你的一部分。教育能够转变人的毕生。”贺陌北如此对她说。
于是她一改之前的懒散,开始认真学习,尝到了学习带来的快乐。那种制定目标,拥有梦想,然后一步一步去实现的过程,原来又煎熬又美妙。
后来她才知道那句话并非老师原创,而是一个叫邓文迪的女人说的。
再后来,得知自己是非婚生之女后,她对这句话又有了新的体会。
她像溺水之人,拼命抓着教育的稻草,希望能够改变命运,不至于如松子般悲剧一生。然而,现实给了她重重的嘲笑。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方若好靠在颜苏肩上,凝望着手术灯,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只要妈妈能平安,我……愿意转学。”
她不争了。
她不想了。
她不那么固执任性异想天开了。
在稚嫩弱小的十五岁,她选择向命运妥协。
只要妈妈能没事。
“海州刘子固,十五岁时,至盖省其舅。见杂货肆中一女子,姣丽无双,心爱好之……”
十年后的方若好捧着《聊斋》,坐在病房煦暖的阳光里,念书给罗娟听。
十年了,罗娟一直躺在这里,没有知觉。
就在她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她的平安时,命运却摇晃着戏弄的爪子,对她说——不,我不同意。
罗娟的手术没有成功。一块花盆碎片卡在了她的大脑深处,手术无法顺利取出。
四个小时后,护士们将她推出手术室,换到了加护病房。
医生告诉方若好,未能脱离危险期,能否清醒是未知数,并委婉地提醒她赶紧缴纳相关费用。
颜苏来得匆忙,没带钱。而罗娟的衣物里,没有钱包,想必是抢救途中遗失了。
幸好贺陌北及时出现,但作为一个刚转校的新老师,他也没多少钱,还要养家,因此堪堪刷了五千块押金后信用卡就爆了。
面对老师为难的脸,方若好连忙说:“没关系,老师,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妈妈的存折放在哪儿,我回家取。”
颜苏说:“我陪你去?”
“不用了。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你快回家吧。”方若好看了眼他的黑色手表,五点半,赶得及在天黑前到家。
可当她熬了两小时的车程回到县里,看见的是一片狼藉的家。原来有小流氓知道罗娟今天进城,趁家中没人洗劫了便利店
,并把屋子里值钱的东西一扫而空。警察勘察完后,例行劝慰了几句后便离开了。
天彻底黑了下去,方若好坐在凌乱不堪的地板上,想着这一天先后发生的事情,隐隐感到绝望。
眼泪已在医院等待时流干了。此刻两只眼睛又酸又涩,挤不出任何水分来。
她翻查了一下抽屉,存折果然没了,一起失踪的还有一匣子珠宝首饰。也就是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家里一分钱都找不到,而医院那边,妈妈还等着她拿钱救命。
都是她的错吧?
如果不是她非要去一中学习,妈妈不用进城找她,不会发生争吵,就不会摔下楼梯,更不会离开家,家里就不会失窃……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没有遵守规则,推倒了多米诺骨牌。现在,惩罚来了。
方若好一遍遍地想: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怎么才能弄到钱?怎么才能救妈妈?
对了!
方如优叫的救护车,说是爸爸的资源,那么,妈妈进院的事爸爸会知道吧?
心中突然升起希望,她摇摇晃晃起身,走到壁挂式电话旁,摘下话筒,用手指按下数字键。
1、3、9……
停住。
干涩的眼眶仿佛要裂开,疼得她浑身战栗。
深吸口气,再开始。
1、3、9……
再次停住。
别这样,若好,想一想妈妈,想一想现在的境遇,除了求那个人,你别无他法。他欠你们的,他应该在这种时候出来承担责任,履行应尽的义
务。
方若好用手狠狠揉了把自己的脸,咬牙一口气按下了那串号码。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的嘟嘟声后,终于传来那个人熟悉又疏远的声音:“别再骚扰我了,不是说好了一切都结束了吗?你……”
“爸爸。”方若好轻轻开口。
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沉默了几秒钟后,变得磕磕巴巴:“若、若好?有事?”
爸爸……竟然还不知道妈妈出事,方如优没有告诉他?!
方若好紧紧地握着话筒,鼓足勇气开了口:“您……能借我点钱吗?”
两个小时后,方若好坐着末班车回到市内,坐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大堂里,等着方显成。
来往的客人非富即贵,连服务生都看起来高人一等。偶尔路过时,他们会打量方若好,她朴素廉价的校服和过于稚嫩的年纪,跟这个地方是如此格格不入。
一名服务生礼貌地给她续了杯水。方若好连忙道谢。
服务生说:“你可以提供要等的客人的姓名,我帮你电话联系。”
“不用了,他说他很快到。”她只能这么回答。事实是,方显成说让她到这家酒店等着,根本没约几点。
电话中,他太慌乱,而她太卑微。
方若好又等了足足一个小时。抬头看墙壁上的挂钟,马上就零点了。那个人……又说谎了吧?
在自己还小的时候,他就老说谎。说会回来陪她过生日,结果没回来;说会出席她的家长会,结果没有来;说
要带她去迪士尼,结果拖着拖着也拖没了。他总是那样,一次次地骗她和妈妈。
所以这一次,肯定也是骗人的。
方若好咬着下唇,握杯的手瑟瑟发抖,因为愤怒,更因为憎恨。
午夜的钟声“当当当当”响了起来,她再也等不下去,决定先回医院。她快要出转门时,一人夹着个包匆匆跑进来,看见她,眼睛一亮:“若好!”
方若好停步,眼神里是浓浓的失望。
这个人,当然不是方显成。而是他的秘书小钟。
小钟快步走到她面前,把手里的包递给她:“对不起,来迟了。方总说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为什么不自己来?”璀璨的大堂灯光下,少女的脸看起来很是苍白,眼神飘忽。
小钟皱了皱眉:“那个,方总有事来不了。所以,他说这钱你先拿着,一时间也没太多现金……”
“妈妈、妈妈……生死未卜。他、他不跟我一起去看看吗?”方若好终于明白了为何在她明确告知妈妈在医院后,爸爸仍将她约在这里见面。从一开始,他就不打算去医院看妈妈。
因为害怕转账会被查到,所以给现金吗?
方若好看着近在咫尺的帆布包,突然一把抓过,用力朝墙上掷去。
包撞到墙上,链子崩开了,里面鲜红的钱币呼啦啦飞出来,飘了一地。
场景几乎称得上壮观。
尽管已是午夜,大堂里人不多,但值班的前台和门童,还是震惊地看到了
这一幕。
小钟十分慌张地看着围观的人,瞪着方若好:“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突然不想要了。”方若好轻轻回答,径自从他身旁走过,推开转门走了出去。
“喂,你等等!那个……”小钟着急。
方若好走出转门后回头看了一眼,小钟在手忙脚乱地蹲着捡钱。
从某方面来说,那些钱比她重要。所以,对方不急着出来拖住她,而是先把地上的钱捡起来。
是啊,钱明明那么重要。
可以让她舒舒服服地完成学业,可以救妈妈的命,还能让一个女人心甘情愿成为别人的情妇,生下没名没分的孩子。
钱那么那么重要。
可是——
十五岁的方若好咬紧牙关,双目赤红地抬头看向外面街道上的灯。
有多重要,就有多屈辱。
太屈辱了。
根本无法承受。
十年后的方若好,坐在病床前,想起当年的一幕,感慨万千。
年轻真好。那么那么骄傲。
又也许,是因为有老师和颜苏的存在,所以她无所畏惧。
她不是孤身一人。她有师长,有朋友,还有少年倔强的傲骨和勇气。
于是她朝命运发起冲击,想力挽狂澜,想做个英雄,顶天立地。
可是……后来呢?
方若好深吸口气,按下心头万千思绪,然后将书翻过去,继续念《阿绣》。所有的聊斋故事里,罗娟最喜欢的就是《阿绣》。故事讲的是一只狐女爱慕书生,假扮书生的意中人阿绣与之欢好
,书生后来知道了真相,吓得够呛,狐女便悄然离去,施展神力把真正的阿绣从困境中救出,送回到书生身旁,笑着祝福了他们,并一直暗中庇护着书生和阿绣。
方若好觉得这真是无比讽刺。不过,也许人类喜欢的往往是自己缺失和做不到的。罗娟身为第三者,无法成全方显成和沈如嫣,所以只能在虚幻的故事中寻找慰藉。
“我感汝两人诚,故时复一至,今去矣……三年后,绝不复来。”方若好合上书,望着病床上神态安详得仿佛只是睡着了的罗娟,眼瞳深深,“狐女最终走了,离开了书生和阿绣,所以,你也离开了,是吗?”
病房内安安静静,悄寂无声。
方若好自嘲地笑笑,起身收拾背包准备走人。
有些事情无论多么悲痛,一旦习惯,就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现在的她,已不再是软弱无力的十五岁少女。
就在这时,房门开了,主治医生李鸣东走进来对她说:“方小姐,你来得正好,关于罗女士的病情,有新进展,请跟我到办公室详谈。”
一语如钟,敲得她心扉一阵震荡。
很难描述这一瞬,是欢喜多一些,还是忐忑多一些。
方若好连忙跟着李医生去办公室。李鸣东大致介绍了一下,说国外有一种新型脑部微创技术,可以取出罗娟脑部的碎片,并通过正电子发射断层成像技术帮助大脑恢复意识。但因为是新进技
术,所以风险很高,如果失败,会造成病人提前死亡。
“成功率有多少?”方若好问。
李鸣东迟疑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百分之十。”
果然,她的人生中就没有过真正的好消息,伴随着好运来的,总是巨大的风险。
“我需要考虑一下。”
“当然。考虑好了给我打电话。”李鸣东起身送客。
方若好有些僵硬地起身,双脚犹如走在棉花上,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不太真实。手刚触及门把,有人正好由外往内进来,视线相对,不真实的世界立刻又虚幻了几分。
站在门外的,竟是一身白大褂的颜苏!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方若好木然地想着。
虽然她知道颜苏后来在国外学的医科成了医生,也知道他回来了,但会在这所郊区的私立医院撞见,还是让她非常意外。
她看一眼对方胸口的吊牌,证实无误,确实隶属于这家医院。
如果是回国就业的话,以他家的背景,不是应该去公立三级甲等医院吗?
李鸣东看到颜苏,立刻出来迎接:“颜医生,你来了。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从国外聘请回来的神经外科专家,就是他来为罗女士进行那个复创手术。”
视线中,颜苏的目光既熟悉又陌生,望着她,望定她,最后,伸出手来:“虽然概率很低,但我觉得值得一试。”停一停,又补充,“如果你信任我的话。”
信任他吗?
方若好于此刻想起十年前他
陪自己在校门外坐了一夜,演讲前夕借给她的那台笔记本电脑,送罗娟进手术室后长椅上的牛奶和肩膀,还有后来那块碎裂的红水鬼手表……
那是她在青春期收到的来自他人最温暖的赐予。
这份温暖在她骨子里扎了根,以至虽然过去了这么久,都不曾忘记。
而此刻,这个人又站在了她面前,再次朝她伸出了援助之手……沧海桑田,水去云回,时光仿佛回溯到她的十五岁——
她站在一无所知的世界里,遇见穿红衣的他。


第五章
“我把房子交给中介挂牌出售了。”两天后,方若好一大早来到学校,告诉贺陌北自己的决定。
贺陌北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这确实是个办法。但是……来得及吗?”
“中介会先给我一部分钱,然后他们找买家,这样除了中介费,他们还能赚到所有的差价。不用担心,三天内就放款。现在就看医院能不能再拖三天了。”
贺陌北有些惊讶地看着方若好。即使遭遇了那样的剧变,她也没有被击垮,精神反而更加亢奋,逻辑清晰,行为明确,完全不像同龄的孩子。
他忍不住更想帮助这样的孩子:“老师这儿还有点钱……”
“不用。医院肯定会通融的。”方若好嘲讽地笑了——是方如优打的救护电话,能第一时间送入手术室,安排上最好的主刀医生,以如此人脉塞进去的病人,她不信会被轻易地赶出来。
“那么,还有什么需要老师帮忙的吗?”
方若好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了。我去考试了。”
今天,是期中考的第一天。
方若好特地赶在第一门考试前,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完,然后强迫自己睡了一觉,精神饱满地赶过来考试。这份毅力,令大人都为之肃然起敬。
因此,她离开后,办公室里其他的任课老师都震惊地围了过来:“她就是那个妈妈在学校出事的学生啊?这样了还来考试?”
“她家没别的大人了吗?爷爷奶奶
外公外婆都没有?怎么让个小孩自己忙活?”
“真可怜啊,这么小要承受这么多……”
纷杂的议论声中,贺陌北低头看着自己的任课笔记,看着封面上名字里的“贺”字,百感交集。
有时候,人类需要承担更多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无法选择出身。
他拿起一旁未拆封的试卷袋走出去。
铃声响了起来,考试开始了。
颜苏在考场中看见方若好,松了口气,眨眨眼睛说:“你可算来了。好担心呀。”
“担心没人可抄吗?”
“是呀,说好了考试罩着我的。靠你了,同桌。”
两人相视一笑,都心知肚明对方说的担心不是指考试,又因为如此默契而心生愉悦。
在整理文具的间隙里,颜苏忽然说:“你知道吗?学校那个台阶,十年来先后发生了二十六起事故呢,且多集中在这三年。”
方若好怔了怔,什么意思?
“弯道设计不合理,且年久失修,不过因为短,大多受伤不重,因此一直没有得到重视。”颜苏说到这里,双目灿灿地看着她,“山穷水尽时,记得勒索学校。”
这也可以吗……方若好无语。
这时贺陌北拿着试卷进来了。她便没再继续深入这个话题。
两天考试一晃而过。方若好每天学校医院两头跑,第三天,中介还是没有打款,她只好回了趟家。
负责对接的中介小哥一脸愁眉不展:“我们也不想毁约,谁知公司资金流会突然出
现问题?我们也想你的房子早点卖出去,成交了我才能赚到佣金和奖金呀。”
“当初签约时你们信誓旦旦保证可以,我才选择你们家的。”
“事实是,除了我们家,也没有别的小公司能提前支付房款呀。”中介见苦情牌无效,便开始耍赖扯皮。
方若好忽然发现,自己应付不了这样的局面。她握紧了双手,才不至于露出绝望的表情:“那么,你们打算如何办?”
“我们会尽快找卖家,让卖家先支付你一笔钱……”
“多久?”
“这个就不清楚了。你也知道,咱们小县城房屋置换率低,经济也不是很景气……”
“我家带了底商,位处四通八达的闹市。”
“我知道我知道,要不我们当时也不会跟你签。但是小妹妹,买房卖房真讲缘分的,机缘不到,我也很愁啊!”
“那我就不能独家授权给你们了。”
“随便你。”
谈判至此彻底宣告破裂。
方若好走出中介公司时,再次感到身体发冷。人生还能多倒霉呢?又或者说,倒霉是常态,幸运才是罕见物?
晚上再回医院时,她发现妈妈被推出加护病房,扔在了走廊上。
护士为难地对她说:“医院病房紧张,你们又一直拖欠费用,所以就先让更有需要的病人住进去了。你想办法尽快补上钱,否则只能送回家了……”
方若好听了这话,只觉呼吸艰难,不得不抓紧床柱才能保持站立。
护士狠起心
肠扭头离开。
走廊灯光昏黄,还有好几张同样因为没钱而被送到这里的病床。有的有家属陪伴,有的没有,但谁也没有她这般年轻。他们好奇而疲惫地打量着她,却无人过来询问。贫困的土壤里,同情心无法发芽。
方若好注视着戴着呼吸机的罗娟,忍不住想:若是那晚拿了爸爸的钱……
这个想法刚开了个头,就被她生生压住了。
不,不要!我不要为已经发生的事情后悔。那样只是浪费时间。我要想一想,接下去该怎么办。肯定还有解决的办法。肯定有!
脑海里忽又闪过颜苏的那句玩笑话:“山穷水尽时,记得勒索学校。”
真要这么做吗?
可是,如果真要勒索的话,与其勒索无辜的学校,不如勒索……爸爸。
方若好眼睛一亮。
首先,方显成不敢让沈如嫣知道自己还跟罗娟有往来;其次,方显成对她们有亏欠,是最容易也最舍得给钱的人;最后,勒索学校可能会被退学,可勒索爸爸,不用担心他报复。他虽然薄情寡义,但不至于丧心病狂。
方若好越想越觉得应该这么做才对。凭什么让方显成省下那笔钱?既要出轨又生娃,凭什么说断就断?凭什么明明是他的错误,却要她一个未成年人来承担?
方若好想到这里,不再犹豫,抓起书包下楼准备找公用电话催债。结果,刚走到一楼大堂,就看见缴费窗口前有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
刷了卡,拿了收据转身,看到她,嫣然一笑:“晚上好啊。”
方若好下意识警惕起来——方如优,她来干吗?
“医院给我打电话了。我才知道你们的处境这么……唔,艰难。”方如优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收据,“不过,现在已经解决了。不用谢。”
方若好的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眼中依稀有泪,原因莫名。好半天,她才颤声挤出三个字:“为……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了继续炫耀、施压,还是纯粹慷慨到想帮忙?
“因为我喜欢呀。”方如优朝她走近,笑得越发幽深,“我好喜欢现在这样——罗娟变成了植物人,拔掉呼吸机就会死。可不拔掉,就还能活。她这个样子多躺一天,我就快活一天。能花钱买到这么大的快活,我觉得值。”
方若好整个人都在发抖。方如优却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别生气,这个样子多好。我呢,解恨了,你呢,则应该庆幸,庆幸你妈还活着。我们是双赢。”
方若好的眼泪掉了下来。
明明不想哭,不想在这个人面前示弱,可眼泪不受控制,一个劲地往外涌。方如优说的每个字都像刀,凌迟着她的身体。她却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啧啧啧,是不是觉得自己可怜死了?这么小,就要遭遇这么多,被爸爸抛弃,被妈妈拖累,还被姐姐欺负……”方如优抚摸她的脸庞,声音低柔宛如耳语,“但
这是谁的错呢?是谁贪慕虚荣只想不劳而获?是谁寡廉鲜耻介入别人的婚姻?是谁坚持生下不被法律保护的子女?又是谁,愚蠢得没有规划好自己的人生,出了事毫无退路?”
别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是你妈妈啊。一切都是你妈妈的错。谁让你这么倒霉,偏偏投胎到她肚子里呢?”
方若好咬牙,终于发出了声音:“是爸爸的错!”
方如优笑了。
方若好的眼泪流得更急:“为什么你只恨我妈妈,不恨爸爸?就算没有我妈妈,也会有张娟、王娟……”
“你以为没有?”
方若好一僵。
“但那些女人都很聪明,拿了钱就走了。只有罗娟,太贪心,非要给爸爸生个孩子。她坚持认为那是爱的证明……啧啧啧,真、恶、心。”方如优说到这里,笑容消失了。
她从方若好脸上收回手,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给你个警告,别再招惹颜苏。他家家教甚严,绝不会允许他早恋,更别提对象是个私生女。除非——你也像你妈一样,什么都想靠男人。”
方若好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通红。
方如优转身离去。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看不见了,方若好还僵立在原地,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的这句话在她耳边回荡,像诅咒,重复一遍又一遍。
独属于医院的清冷灯光下,
方若好慢慢地抬起手,擦掉脸上的眼泪。
晚上十一点半,方如优蹑手蹑脚地回到家,打开大门,正要摸黑上楼时,沙发旁的台灯突然亮了,照亮了坐在沙发上的女人。
方如优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收回,扭身回望。
坐在沙发上的,正是沈如嫣。
“这么晚去哪儿了?”
“下晚自习后肚子饿了,就跟同学们去吃了点夜宵……”方如优走到对面沙发坐下,若无其事地绾了绾头发。
沈如嫣严肃地盯着她。
方如优便笑了:“怎么了,这么严肃?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如嫣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罗娟出事时,你在场?”
“嗯。我给叫的救护车。”有记录的,瞒不住,索性承认了。
“为什么要掺和此事?”
“巧合?谁让我当时在场。就算我不打,颜苏也会打的。他也在。”
沈如嫣的目光在她脸上搜罗,仿佛想查证些什么:“她的事……妈妈会处理。你不要管。”
“我真没多想。就算不是她,是个路人在我面前晕倒,我也会帮忙叫救护车的,妈妈。”
沈如嫣只好放弃:“好吧。没事了,去睡吧。”
“妈妈你也早点睡呀。”方如优笑嘻嘻地亲了亲她的面颊,然后上楼。
她走到一半时,沈如嫣忽又说道:“如优,不要浪费时间和心力在不必要的事情上,目前阶段,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好好学习。把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未来的路
很长。”
方如优按在楼梯扶手上的手紧了一紧,然后回了一个笑容:“我知道的,妈妈。”
她走上楼,楼梯口,静静地等着一个人。
方如优跟他目光相对,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意点个头就要走。方如优低声叫住他:“爸爸。”
此人正是方显成。他今年四十六岁,非常英俊,保持着良好的健身习惯,还有一头浓密的秀发,经常出现在财经杂志上,被称作“中国当代富豪中的颜值担当”。
方如优不禁想起小时候最喜欢开家长会,因为爸爸实在太帅,所有人都羡慕她。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的某个老师上了爸爸的副驾驶位……
这样一具好皮囊,为什么里面的灵魂却污秽不堪呢?
方如优一边想,一边脸上绽出了甜甜的笑容,朝他比了个手势:“爸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