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受过伤。三年前,为了救贺豫,她将他推开的同时用血肉之躯去挡一辆飞驰而来的摩托车,造成肺部破裂和右手桡骨远端骨折。肺部经过治疗后已经愈合,右手则不得不植入钢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一年后取掉钢板后手腕偶尔会隐隐疼痛,而剧烈运动时也会感觉胸闷气短气息不稳。
方如优曾为此嘲讽过:“将来你终会后悔。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值得牺牲健康去换取。”
这就是方如优跟她的不同。
对方如优来说,所有资源与生俱来,她只要做到自身足够优秀,就能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而对方若好来说,前行路上一片荒漠,草木不生,命运没有给她任何机会,还给了她一个毕生都无法摆脱的尴尬身份。
方若好深呼吸,努力将这些纷杂的思绪甩出脑海。
怨天尤人没有用。这个道理,她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懂得了,不是吗?
当她快走过一半台阶时,身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方若好闻声回头,发现另有两人从山下快步走上来。
走在前面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英俊男子,眉眼深邃,不苟言笑,穿着浅灰色风衣、白衬衫,系深灰色领带,头发剃得极短,腿很长,行动带风。
方若好是认识他的。
谢岚!
睿天传媒的执行总裁!他怎么会来这里
?
如果说昭华是业内的领军者和中流砥柱,那么睿天绝对是后起之秀。一批才华横溢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伙伴一头闯进娱乐圈,以黑马的姿态脱颖而出,先是收购中国香港影视股份借壳上市,抢在昭华之前成为内地第一家上市娱企;又借用英美财团注资睿天的消息令股票暴涨,成为股权转让市盈率最高的公司,创下吸引国际资金之最。其崛起速度简直绝无仅有。
就此现象,贺新醅曾无不担忧地征询过父亲的意见。贺豫当时呵呵笑了几声,说:“你知道华夏五千年的漫长历史中,最坚韧不拔的东西是什么吗?”
骨子里是个文艺青年的贺新醅回答:“艺术?政治、法律、宗教、经济都会随着朝代湮灭,唯艺术永生。”
贺豫看他的目光就像看着捏歪了的瓷器:“是家族。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一样重视家族、血缘和亲情。这种传承方式,经过了五千年的淬炼后,被证实是最适合国人的抱团方式。”
贺新醅明白过来:“您的意思是,睿天不是家族企业,所以不足为患?”
一语成谶。
伴随着巨大利益而来的,是阴暗丑陋的人性。几个创始人开始钩心斗角、争权夺势。随着几位创始人或入狱或病逝,睿天股票一路下滑。谢岚,便是从那时开始崭露头角,受命于临危之时,挺身于动荡之际,励精图治,大刀阔斧,将一个支离破碎的烂摊子
重新规整,再次出发。
如今的睿天,虽不复当年盛景,但也在平稳发展中。贺老爷子评语:“谢家的小子不错,今后十年,就看他和巅峰娱乐的陆阿吾了。”
至于贺小苼,老爷子呵呵呵。
贺小苼对此十分不满,觉得爷爷一直看不起自己,心中越发铆足了劲要做出一番成绩来,好打一打这老家伙的脸。
方若好就是他朝贺豫发起斗争的第一步。
方若好觉得自己真是无辜。不过,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她也觉得贺小苼不足以与谢岚和陆阿吾齐肩。
贺小苼是温室栽种出来的名花,怎敌得过在外界自然风雨中脱颖而出的大树?尤其是,谢岚肯吃苦,陆阿吾没节操。
说到陆阿吾,也是个妙人,人送外号“陆小奸”,自称对电影电视一窍不通。国外什么片红,就照搬过来换个壳抄一遍,号称“影视圈的山寨之王”。虽遭无数人唾弃,但人家大把大把赚钱。而且其人十分紧跟潮流,投拍了一系列“鸿篇巨制”,牢牢把握市场动向。
比如最近杀医案件层出不穷,他就立刻拍了一系列歌颂赞美医生的片子,号召大家要理智对待医生;再比如网络恶搞文化流行,他就立刻拍了一系列微电影,荤段子、敏感话题层出不穷,大大满足了无聊上网族们的看热闹心态。赚没赚钱且不说,总之做的事情那叫一个夺人眼球。他还有微博,喜欢自黑,总跟网
友互动,号称“最平易近人的土豪”。
相比之下,谢岚却是十分低调,鲜少曝光,据说其人性格沉闷不喜说话,唯一的爱好就是工作。
虽同在圈中,但这还是方若好第一次这么近看见他。
黄昏的阳光下,他的皮肤看起来有些苍白,似乎有病在身。
联想到来这里的都是有求于贺豫的说法,方若好不禁在心中想:谢岚来做什么呢?他要求老爷子什么?
谢岚走得很快,没一会儿就赶上了她。方若好朝旁侧了一步,礼貌地让出道路。谢岚这才看了她一眼,目光冷淡,不含丝毫感情,紧跟着越过她,继续上行。
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头发半秃、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朝她笑了笑:“方小姐,好巧。”
这个人,方若好也认得,是谢岚的秘书罗山,算是睿天的老臣子了。在动荡时期他独具慧眼,毅然站在谢岚一派,笑到了最后。
方若好笑着回礼。
罗山的目光落到她手上提着的中药纸包上,开始搭讪:“给贺老爷子的药?老爷子身子还好吧?”
方若好只是“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罗山感慨:“中药效果好不好,一看医生水平,二就要看药煎得好不好。听闻方小姐是国内最年轻的顶级煎药师,什么时候有空还请传授一二啊。年纪一大,就各种不舒服,还是中药好,中药养人。”
走在前面的谢岚突然停步,回头
看了她一眼,眼神微带错愕。而当方若好回视他时,他又很快将头转了回去,冷冷说了一句:“还有三分钟。”
罗山本还想跟方若好聊几句,听到这话连忙加快步伐跟上。
眼见这两人到了主屋门前,被训练有素的管家请进客厅,方若好这才走到台阶的另一边,从侧屋的小门走进去。
里面,是贺家的厨房。
一名中年女佣等待已久,一见她就迎了过来:“方小姐,今天来得晚了。”
“对不起,去取药时堵了好一会儿车。我马上开始煎药。”方若好换上围裙洗完手戴上袖套,在女佣的帮助下,将中药拆包,重新称了一遍。
女佣说:“老爷子最近咳嗽加重了。”
“变天,难免的。再加上大环境的空气越来越差。”
“昨天王女士还来劝老爷子换个住处,去海外住几年呢,被老爷子骂得哭着跑了。”女佣口中的王女士,是贺新醅的妻子、贺小苼的生母王珊。自从贺新醅年前因飞机出事而不幸逝世后,王珊就从宅子里搬走了。
这位阿姨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表面看是来探望贺豫,劝他注意健康,估计是想让他彻底放权,好让她的儿子真正成为贺氏的当家人吧?
方若好笑了笑,没掺和讨论。趁着泡药的闲暇,她走到通往客厅的门前,透过玻璃窗朝厅内看去——
谢岚和罗山果然是贺豫的客人。
谢岚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挺得笔直,像一张紧
绷的弓;罗山则要放松得多,一边喝茶一边笑着,不知在寒暄什么。
贺豫虽然背对着厨房的方向,但方若好看他几乎没碰手边那个最喜欢的茶杯。
唔,看来老爷子也有些紧张。他们在谈什么?昭华和睿天,从某种角度来说是竞争对手,是怎样的大事,会让两家坐到一起如此郑重地商谈呢?
这一谈,就是三个小时。
眼看方若好的药煎好了,谢岚和罗山才起身准备告辞。
方若好端着药站在厨房门边,犹豫着要不要等一等再进去时,就听贺豫叫她:“若好,进来。”
方若好打开门走进去。
谢岚和罗山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投注在她身上。
贺豫说:“若好,替我送送两位客人。”
方若好把药碗放到他手边,摘下袖套,送两人出屋。
一走出屋子,罗山就转身同她握手:“方小姐!合作愉快!”
方若好呆了一下,没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旁的谢岚开口:“再见。”说完他快步走下了台阶。
罗山紧跟着他:“哎呀,别这么着急啊,跟人家多说几句嘛,毕竟以后你们两个要常联系的……”
“十六在家等饭。”
后面的话消失在山风中听不真切。
方若好回身进屋。贺豫微微侧坐着,双手捧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药,目光没有焦距地平视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若好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静静等待。
在贺豫思考问题的时候,打搅者死。
她从来都记得提醒自己不要触犯禁忌。
因此,当贺豫想完,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一旁双手垂立、眉目温顺的方若好,便显得很满意。他把空药碗递过来,并在方若好双手接过的时候,说了一句:“你去睿天吧。”
什么?!
——方若好呆住。
第二天的镕裁会议依旧在十点召开。
方若好坐在偌大的会议室内,抬头看了看玻璃天顶外的天空。真不幸,是个雾霾天呢。
这两年来,这个城市的雾霾以几何速度递增着。记得前年,一年大概三四天雾霾;去年,一季度大概三四天雾霾;到了今年,就变成一个月三四天没有雾霾了。
圆圆的太阳隔着白茫茫的烟雾,看上去像个没有煎好的蛋黄,轮廓模糊,颜色暗淡。
方若好忍不住想,贺豫当年在设计这样的全玻璃会议室时,肯定没想过,若干年后城市的天气会糟糕成这个样子。就像他没想过,当他战胜家族里的所有人,否极泰来地站在权力之巅时,会遇到来自长孙的挑战。
昨天,谢岚带来一个消息:由于贺小苼私下泄底,昭华百分之十三的散股已经由方如优之手转入了沈如嫣名下,除此之外,沈如嫣还拥有巅峰娱乐百分之九的股份和睿天百分之三十一的股份。
原本只专注于房地产开发的沈家,这几年来慢慢把手伸到了娱乐领域,尤其是睿天发生危机时,她一口气吞下了近三分之一的
股份,成了不可忽视的大股东。
虽然沈如嫣暂时还没表现出她的真实意图来,但控股三家,野心昭然若揭。
谢岚想要摆脱她,而贺豫震惊于孙子的吃里爬外,于是两人决定联手反击。
“今天的会议暂时开到这里,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没有的话散会。”方如优合上笔记本,正要离席,坐在角落里的方若好抢她一步起身,把一份文件重重拍在会议桌上。
“我有话说!”会议室里,回荡着方若好敲金戛玉的声音。
方如优有点诧异地扬了扬眉毛:“哦?难得妹妹主动发言,想说什么呀?”
“我要辞职。”
放在会议桌上的文件的第一页,“辞职信”三个字粗黑鲜明。
没错,这是贺豫和谢岚合作计划里的,第一步。
方若好,是第一个被牺牲的棋。
命运从没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沙漠里没有绿洲,有的只是一次次头破血流的置换。
上一次,她用右手,换取了贺豫的信任;这一次,用积累了三年心血的事业,孤注一掷,又会换来什么呢?
雾霾的薄光下,方若好勾起唇角,望着难掩惊愕的方如优,笑了笑。
镕裁是你的了,如优。
就像当年,一中是你的一样。
很快就到了期中考试。
方若好越发勤奋。这次考试对她来说很重要,因为考试结果会被张贴在布告栏内。如果说,以往只是追求第一就好,那么这次,她的目标变成了满分。
她想要满分
,像方如优一样除了语文,八课皆是满分。
仿佛只要那么做了,就能够稍稍得到些许安慰。
她在课间拼命做练习卷时,颜苏在旁玩魔方。
他玩的方式很奇怪,先闭眼随手打乱魔方,然后睁眼看一下,再次闭上眼睛将之复原。然后睁眼确认,再闭眼打乱。如此周而复始,速度快得惊人。
方若好忍不住在心中嘀咕:这么好的记忆里和空间延展力,为什么不好好念点书呢?
颜苏抬眼,目光正好跟她对上,便挑眉笑:“玩吗?”
“不玩。”魔方玩得再溜也不能加分,更何况她还有四十多份卷子没有做完。
就在方若好继续埋头做题的时候,后门外来了个人。那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停在门旁往里张望。
颜苏漫不经心地投去一瞥,然后心中一沉。
坐在门旁的男生已殷勤地问了起来:“姐姐,您找谁呀?”
在外人看来,三十六岁的罗娟是个非常迷人的女性。她有一双妩媚的大眼睛,丰润的红唇,活脱脱从国产挂历中走下来的模特女郎——也许没什么气质,但五官绝对完美。
颜苏若有所思地看向方若好——相比之下,方若好没有继承妈妈的美貌,却延续了她爸爸的一些特质——聪明,沉得住气,极有干劲。
方若好似有察觉地停笔,回头看向罗娟。
罗娟的眼眶一下子红了,扭身就走。
方若好立刻丢下笔追了出去。
“哇!是找方若好的?快
看看!看看!”有好事者赶紧趴到门边探头看,却被颜苏一把拐着脖子揪回椅子上。
该好事者不满地挣扎:“三哥。”
颜苏比了个戳目的动作,对方立刻没声了。
教学楼外,方若好在下坡处追上了罗娟:“妈妈!”
罗娟脚步一僵,停住了。
方若好心中涌起难言的喜悦:“妈妈,您是来看我的吗?”两个月零三天了。她们竟已分别了这么多天。
罗娟目光闪烁,欲言又止。
“我……我过得挺好的。学费、生活费,都有。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如果,我是说,如果还跟以前一样,能考第一的话……”方若好咬着嘴唇,鼓足勇气说,“我们和好吧,妈妈。”
罗娟整个人重重一震,然后伸出双臂将她抱住了。
方若好的心“扑通扑通”跳,仿佛回到小时候,摔倒了,妈妈心疼地过来扶她。那时候她们是那么亲昵。
然而,下一刻,她听见罗娟的哽咽声从头顶上方传来:“为什么……你不是儿子呢?”
哗啦啦一盆水,将人浇了个透心凉。
方若好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罗娟。
“显成没有儿子,你要是儿子就好了,他就不会不要你,也不要我。没了,现在什么都没了……”罗娟哭着哭着,突然又燃起些许希望,“若好,跟妈妈回家好不好?妈妈只有你了!你不要离开妈妈,我们回去吧!我做饭给你吃,我帮你洗衣服,我伺候你……听话,
你一向很乖的不是吗?我只有你了啊……”
被抓住的地方很疼,痛哭中的母亲失了分寸,将她像布偶一样肆意揉搓和摇晃。
痛感却盖过了之前的种种绮思,令理性和冷静重新回到大脑中。
方若好定定地站着,想着自己为什么不哭呢。这种时候,这种对待,应该哭的吧?
“若好,求求你了,跟妈妈安安分分、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不好吗?同样念书,上大学,为什么就非要这里不可呢?不要争,争不过的!”
“为什么?”方若好听见一个平静得几近冷酷的声音发问。慢半拍后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声音。
罗娟愣了愣,一时间接不上话来。
“我啊,是二点五亿个精子里最快、最健康、最幸运的那一个,是作为一个赢家出生的。为什么到了这个世界,反而不让争呢?”
罗娟震惊地瞪着方若好,不过两个月时间,那个她熟悉的温顺乖巧的女儿,怎么、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
“妈妈觉得我是在争什么?名分?出身?爸爸的认可?爱?”她每说一个,罗娟的脸就白一分。
方若好心中有无数愤怒,想要喷发,却又生生压住。她深呼吸,对自己说停,停下来,不要失控,不要将矛盾升级。之前的演讲比赛前,颜苏怎么说的来着?对了——
“当你想要说服别人的时候,语速一定要慢。慢,是力量。”
“如果我表现得比方如优更优秀,就能取
代她成为方显成的继承者——您是这样想的吗?还是,沈女士是这么想的,所以她威胁了您?”
罗娟又是一抖。很好,看来被她猜中了。
方若好将发抖的手藏到身后,像自然界受伤的幼兽,天生懂得隐藏弱点,笑了笑:“可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若好?”
“我只是想好好念书,想在这里念书。”
“为什么非要选这里?!”
“因为这是籍贯所在地内最好的中学。还有陌北老师。”也许……还有颜苏。
“可还有你姐姐!”
方若好的睫毛颤了一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她不是我姐姐。”
“若好!”
“我的名字不在方显成的户口本里!我跟方如优毫无关系!”
罗娟快要崩溃:“你说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不会跟你走,我不会转学。我就在这里,我的对手不是方如优,是所有的同龄人。我没有沾方家的好处和爸爸的资源,我是凭自己的实力考进来的,将来也会一直一直凭自己的实力走下去!如果,沈女士连让我在这里读书都容不下,认为是威胁的话,那么,第一,她太看不起我;第二,她太看不起方如优。”方若好刚说完这番话,眼角余光就看到了方如优。
方如优站在距离她们十米远的灌木丛后,那里有一张长椅,她手中还拿着本书,书页中一枚书签伴随着她的起身而悠然落地。
她们隔着经冬不凋的灌木,就那么
遥遥相望。
方若好还没来得及有何反应,罗娟已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行,我不管,总之今天你一定要跟我走!跟我回家!走!”
“妈妈!”方若好连忙抱住一旁的栏杆,“你讲讲道理!”
“你根本不知道沈如嫣那女人有多阴险可怕,我不能让你留在这里!你要有个三长两短,妈妈怎么办?妈妈只剩下你了啊!跟我走,走啊——”罗娟拼命拉扯。方若好在挣扎中再次看见方如优——
静静地站在长椅旁,优雅美丽宛如画中人的方如优。
为什么偏偏是她?
为什么要被她看见自己和妈妈如此狼狈的时刻?
为什么自己明明是凭借实力考进来的,却像是争抢了不该争的东西一样?
方若好心中酸楚,不由得松开了栏杆。
而拉扯她的罗娟用力过度,就那么重心不稳地朝后面倒去——同时倒下去的还有方若好。
她身后就是台阶。台阶并不长,不过十二级。
母女两个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滚下去。
天地旋转,由白成黑。突然横空蹿来一道熟悉的人影,一把抓住方若好。
“没事?”颜苏问。
方若好下意识点头,颜苏扶她站稳,又“噔噔噔”跑下台阶去捞罗娟,但已来不及。罗娟躺在地上,脑袋旁有个碎裂的花盆——她滚下去时碰到了台阶旁的装饰花盆,花盆砸在脑袋上,四分五裂。殷红的血慢慢从头发里渗出来,刺得方若好两眼生疼。
长椅后
的方如优终于色变,快步跑了过来,看看罗娟,又看看僵立在原地的方若好。
颜苏探了探罗娟的鼻息,抬头朝方如优喊:“快叫救护车!”
方如优的手伸进裤兜,却又停住了,神色复杂。
“快啊!”颜苏急了。
这时候方若好反应过来了,扭头就跑,冲向最近的教师办公室求救。
颜苏让罗娟侧卧,一手抬高她的头保持后仰,一手将衣袖压在出血处止血。做完这一切后,他再次看向方如优。不等他开口,方如优已冷冷地说道:“我恨她。这么多年,我一直希望这个女人死掉。”
“那么你更应该打这个电话。”颜苏的目光里却充满了悲悯,“如果她真的就此死了,你起码问心无愧。”
方如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昏厥流血的罗娟,忽然勾唇笑了:“你说得对。这么早死太便宜她了。”然后她从裤兜里取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因此,当方若好气喘吁吁地带着老师们回来时,看见的就是一辆私立医院的救护车呼啸而来,快速停在了好整以暇的方如优身旁。
救护人员将罗娟移进担架抬上车,方如优朝方若好扬了扬电话:“资源。爸爸的。”
方若好原本苍白的脸,因这一句而几乎崩溃。
你说你从没想过跟我争,也不稀罕爸爸的一切。可是,此刻救你妈妈命的,就是爸爸的资源呢。
方若好,你觉得如何?
罗娟第一时间被送进了手术室内。
方若好等在外面,死死地盯着门上的警示灯,汗水浸透了她的脊背,被空调一吹,森森发冷。
她不得不紧紧地抱住自己,蜷缩在椅子上。
颜苏走过来,将一罐热牛奶塞入她手中:“喝一点。手术不知要多长时间,尽量保持体力。”
“谢……谢……”直到此刻她才有暇感激这个人,感激他让自己幸免于难,感激他第一时间给妈妈做了抢救,更感谢他二话没说一起来了医院,陪在她身旁。
颜苏在她身旁坐下,想了想,问:“想聊聊吗?”
方若好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点完头却又后悔,抬眼看着颜苏,神色复杂。
颜苏笑了,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将她拉近了几分:“明白了。那就不聊,休息一下吧。”
他的手按在她的脑袋上,拍了拍,像主人在安抚小狗。
可不知为什么,从他手上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就这样驱散了体内的森寒。方若好情不自禁地将脑袋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明明不打算聊天,可倾诉的匣子不知不觉打开了。
“我的生日是正月初五,爸爸从来不来,妈妈说因为那天是迎财神日,对经商的爸爸来说很重要。我想,那我就过阳历生日吧。阳历生日是二月十四号,情人节。但每次,爸爸都会提早一天来看我。”
小时候不明白的事情,现在都有了答案。
正月初五,是在过年,要跟正式的家人在一起。
情人节,为了避
嫌,更要跟妻子在一起。
手术中的警示灯映在方若好的眼睛里,在依稀的水光中荡漾。
“妈妈从不要求我好好读书,我也很没心没肺地玩,到了初一后,成绩下降了。可妈妈一点责怪的意思都没有,她说无所谓的,女孩子嘛,随便念念然后嫁人就可以了。反正家里不缺钱,不需要我奋发图强。”
因为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母凭子贵的幻想破灭。又因为婚生的那个女儿美貌过人,成绩卓越,怎么看都比自家这个优秀,所以就死了去争的念头。
县城的缓慢节奏,便利店的懒散氛围,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地消磨着罗娟本就不多的野心和智商,至此她认了命。
“有一天,我在路上看见一个老太太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小男孩哭闹挣扎得很厉害,老太太抱不住他,只好放下来。我觉得眼熟,想起他好像是语文老师的儿子,就冲过去质问老太太。当时路上好些人都围了过来,老太太就逃走了。我救了小男孩,送他回学校。”
那是她跟陌北老师羁绊的开始。因为这份救子之恩,贺陌北开始对她额外关照,发现她懵懂无知,对自己的未来全无规划后,便用师长的身份进行劝导和纠正。
一个人在成长期中,遇到一个成熟的、睿智的、慷慨的长辈,有多重要呢?
贺陌北的出现,填补了父亲一栏的空缺。
颜苏听到这里目光微动,神色变得十
分复杂。然而方若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没有发觉。
“有一天老师给我放了一部电影,叫作《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面有句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