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心想,这就有点麻烦了。
空缺的编制是机会,也会是矛盾的引火索。
转眼,半月过去。
患喘证的李小瓶出院,临别前,她万分感谢:“多亏了程姑姑,小小心意,请你收下。”说着,塞过一个荷包,似乎是一对耳坠子。
但程丹若推了回去,道:“我不缺钱,缺病人。”
李小瓶不解。
她笑笑:“你若有小姐妹生病,尽管来找我,诊金依病情难易给,如何?”
这是李小瓶压箱底的好东西,她不要,也舍不得再退,犹犹豫豫道:“程姑姑医术这般好,若有什么,我自是愿意来求姑姑,只怕烦扰了姑姑。”
程丹若:“收钱的。”
李小瓶反而安心。
又过两日,新病人送来了。
上午来的是腹泻,其他人怕是痢疾,早早告发,立马被主位的丽嫔打发了。
程丹若也慎重,单独给她一间房,戴好口罩和自制的布手套,这才坐下诊脉。但问清大便的情况后,发现并没有赤白脓血,只是普通腹泻。
但病人说自己久泻不止,整个人恶心且呕吐,心跳特别快,今天下午眼前还黑了好长时间,意识全无。
程丹若拧眉,仔细把脉,脉细弱,又见舌淡苔白,就是典型的脾胃虚弱。
拉肚子拉到心跳加速,甚至短暂昏迷?
“你是不是胃腹胀闷难受,略有油腥就想吐?”
病人忙不迭点头。
“那这几天有吃过东西吗?”
病人摇头,赌咒发誓:“我什么都不敢吃,只喝了几口水。姑姑,我是不是要死了?”
“别瞎想。”程丹若口气温和,态度却略显冷漠,“翠儿,取一碗盐糖水来给她喝。”
又道,“喝了热水会好些,给你开参苓白术散,晚上再看看。”
病人刚想应下,却突然捂住肚子:“我、我又想拉了。”
程丹若无奈:“去吧,好了我给你扎两针,不能再泄了。”
已经电解质紊乱,再流失□□就麻烦了。
“多谢姑姑。”宫婢大喜,赶紧去蹲马桶。
啥也没吃,当然拉不出来,很快出来,被乖乖扎针。
程丹若取出毫针,刺脾俞、天枢、足三里、三阴交,留针三十分钟。
下午送来的小宫女就比较棘手了。
畏光、狂躁、恐水。
扭送她来的两个嬷嬷用尽力气,才勉强按住她,赔笑:“这人归你们管了。”
程丹若合上书,道:“送她进单独的房间。”
说来也怪,这小宫女被绳子捆着还不断挣扎,一进屋子立马安静,躲在帐子里不出声。
程丹若问嬷嬷:“她是哪里的?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
嬷嬷说:“她叫柳儿,是御花园里洒扫的。几日前,她感上了风寒,咱们好心劝她买些药吃,她却不理人,差事也不做,整日窝在房里,今儿我实在忍不住,将她拖出来,她却又打又骂的,可不是得了失心疯么!”
另一个嬷嬷说:“就是,她这样疯疯癫癫的,咱们可不能留,冲撞娘娘陛下可怎生是好?”
话里话外,是坚决不会带人走的意思。
程丹若也不会让她们带走:“罢了,留下吧。这并不好治,你们将她的行李一并送来。慧芳,你跟她们走一趟。”
两个嬷嬷不甚情愿,人进了安乐堂就等死,东西自然归她们。
可如今,慧芳等人的外快就源于于病人的私财,断不肯让:“好叫你们知道,咱们这屋子本不够住,铺盖已经没了,若没有自备的,不如过些日子再送来。”
和一个疯子同住廊下家,谁肯?
两个嬷嬷闭嘴了。
打发走她们,程丹若才独自走进病房。
狂犬病的潜伏期差不多3个月,算算时间,她发病与王家的意外相距4月,二者会有联系吗?
*
程丹若考女官的同时,谢玄英也在筹备会试。
往年惯例,春闱第一场考试在二月初九,但今年二月冷得厉害,贡院的号房全都结冰,甚至初七还下了小雪,有几间都塌了。
王尚书上奏恳求改期,皇帝同意了。
然则延期一月,于许多贫寒士子而言未必是好消息。
每逢春闱,京城的房租总是特别的贵。不过,作为全国数得着的潜力股,有的是人愿意提供方便。
比如名气极大的湖广会馆,就是由湖广之地的商人出资建立,免费给湖广来的考生居住,有极强的地域联系。
如果家乡有人在京城做官,亦可借住。晏鸿之祖籍海宁,海宁来的举子全都住在他的别产里,晏二时常过去与他们交流,透露本次主考官的爱好倾向。
会试有两个主考官,十八个同考官。
两个主考官均出自翰林院,一个写过《理学谈》,另一个的座师(即中进士时,取中此人的主考官)是王尚书。
消息一出,举子们都松了口气。
此时,心理学派各有各的支持者,总得来说,理学占据正统,根基深厚,心学后起之秀,热度不断攀升。
有识之士早已敏锐地意识到,天无二日,百家争鸣是短暂的,再这么下去,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抑或是……两败俱伤。
只不过,意识到又如何呢?
利益决定立场,立场决定站队。
晏鸿之告诉谢玄英:“趁火还没有完全烧起来,今年必须中。谁也不知道三年之后会如何。”
谢玄英应下。
三月初九,第一场考试开始了。
第76章 考春闱
三月的天气终于暖和下来, 于所有考生而言,都是莫大的好消息。
考试不能穿夹衣, 怕里层夹带小抄。富贵人家不必担忧, 带上皮袍即可,穷人家没有棉衣,哪里吃得消。
因此, 无人不感激皇帝推迟考试的决策。
天还没亮, 考生们就提着考篮进贡院,每场考试长达三天两夜, 吃住都在一个小小的号房里——号房高六尺(2米), 深四尺(1.3米), 宽三尺(1米), 比鸽子笼的办公室还小。
最惨的是, 有的号房靠近公共厕所。
古代的……公共厕所……
咳,幸好,谢玄英是不可能那么倒霉的。他一进贡院, 搜身的差役都不敢真的上手检查, 意思意思看看美人,就殷勤地帮他提篮子:“谢郎随我来。”
其他考生毫无反应, 呆呆看着,直到人消失不见还有些晃神。
谢玄英分到的号房是二月遭灾后紧急修补的,瓦簇新油亮, 保证下雨也不漏,墙重新粉刷过,还撒了石灰驱虫。
但他坐进去后, 看看伸手就能碰到的天花板,还是长叹口气。
来都来了, 随便考考吧。
第一场考试:经义。
题目有点难度,谢玄英一面思索,一面摩挲着香牌。
赵清献公香。
原是老师桌案上的,他假装没看出来这香的粗劣,拿手里把玩,走的时候非常自然地塞进怀里。反正只要老师不说穿,就当是老师的。
学生拿老师的东西,天经地义。
微苦的香气蔓延在小小的号房,令人愉悦。
谢玄英勾起唇角。
春华灿烂。
他对面一排号房的考生们:“……”
默默抬起袖子,胡乱抹把脸。
作孽啊,寒窗苦读十年,立志金榜题名,奈何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偏偏要在对面放一个大美人,考验自己的定力。
难,太难了。
比臭号更难的号房有了——美人号!
玩了会儿香牌,谢玄英才开始磨墨答卷。中午,打开食盒,用茶炉热了吃食,攒盒为黄铜制,直接放在炉子上即可。
三菜一汤,两样点心,都是提前备好的蒸菜、蒸点。
味道十分一般。
隔壁的考生啃着馒头,咽唾沫。
下午继续答卷。
中途上了一趟厕所,被差役带去主考官们用的地方,干净无臭,还有人捧热水给他洗手。
不知不觉,天已擦黑,差役过来分发蜡烛。
谢玄英誊抄完答案就睡了。
他带着裘衣,铺在木板上充当褥子,斗篷当被子盖。因为睡得早,倒是扎扎实实睡了一个多时辰,后来就不行了。
上千人的贡院,全不隔音,简直灾难。
谢玄英从不知道,原来这么多人会打鼾,还有人说梦话。
第二日,继续答题。
没有心理负担,自小又读书多,文章写得很顺利。
三篇四书,四篇五经,已经写完大半。
然后,一夜没睡。
他面朝里面,将香牌贴在额角,顺便把最后一篇关于《诗经》的题构思完了。
天一亮,立马起来写卷子。
誊抄,交卷。
第一场考完了,虽然不能离开贡院,但能稍作休息。
差役将他带到僻静的房间,让他睡了一下午,甚至非常体贴地打热水让他洗脸刷牙,吃饭漱口。
三月十二,考第二场,与第一场的流程相同。
考试的内容为诏、诰、表等公文,等于应用文写作。
谢玄英自小跟在皇帝身边,对此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都能写。
三月十五,第三场,策问。
这道题每年不同,有时是时政,比如某政策好不好,有时是时局,比如对北方的瓦剌怎么看。
今年的题目是卫所制的优劣。
某一瞬间,谢玄英怀疑皇帝好像透题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出题人是主考官,他们提前几天被锁进了考院,考前一天才出卷,并直到春闱结束才能离开。且皇帝提问卫所是在去年十月,今年二月底才点的主考官。
只能说,卫所改制一事,要么有朝臣的推动,要么就是风向被考官嗅到了。
所以,该怎么答,还是怎么答。
他挥笔疾书,恨不得马上考完,九天了!
对面的考生频频看来:唉,美人是不是答题不顺啊?这场都不笑了呢。
十六日,考完回家。
沐浴睡觉。
而京城的举子间,开始流传一个小道消息:有美人兮,女扮男装,替兄考试,所以从前不曾听过有此人,考完后,这人亦不见踪迹,不知是哪家的才女,实在叫人心驰神往。
十七日,谢玄英的考卷就被递到了主考官手上。
虽然所有的考卷都是糊名的,且考官拿到的都是抄过的副本,但他的考卷从一开始就放在最上面。
同考官心里有数,看完又觉得实在不差,马上落笔,吹了一波好评。
卷子交给主考官。
看经义,基础扎实,言之有物,条理分明,且明显是纯真派的,再看公文,完美范文,策问呢,好了,头头是道,鞭辟入里。
即便是理学派的翰林,也不得不说:“哪怕非谢郎所做,亦榜上有名。”
简而言之,让他过问心无愧,不算作弊。
之后的阅卷平淡无奇,重点看经义,后面两门差不多就行了。
唯一的争议在于五经魁的人选。
所谓五经魁,就是五经每一科的第一名,不恰当比喻,四书是语数外的主课,五经是政史地生化物,每门课一个头名。
谢玄英学的《诗经》,同考官希望将《诗》的魁首给他。
主考官有点犹豫,因为谢玄英的题答得很心学,他驳斥《关雎》是后妃之德,引用孔子“思无邪”的说法,认为男女之情发自肺腑,吻合人伦,已经是“无邪”了,非说贤德,其实不真诚,不纯正。
这是非常典型的纯真派的理论,是李悟的标志性观点,在心学中也属于激进。
理学派的考官必定不赞同,认为“少年意气”,还是要取更稳重的。
其他同考官也同意,毕竟取了可能被说,不取肯定没错。
而另一位主考官——不争。
争个屁啊,当不当五经魁有什么影响吗?只要谢郎中贡士,殿试后,不是状元就是探花。
三月二十八,放榜。
差役敲锣打鼓去谢家通报消息,然而,谢玄英不在家。
他进宫了。
此时,离程丹若进宫,已经一月有余。
换言之,他已经很久没见到她了,积极上班,自然是想找机会见见她。
*
走马上任半月,程丹若成绩斐然。
首先,内安乐堂的六个病人,一个当天惨死,一个年老不能走,一个呕血的摸不准病因,还在吃药,其他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好转,两个痊愈,一个好转。
没几日,拉肚子的确认只是肠胃炎,也好了。
死亡率下降得十分明显,加上宫女们总有熟识之人,一来二去的,不少宫婢都知道,新来的女史真的会看病。
偌大的皇宫,数万的宫婢,谁没有点小病小痛?
慢慢的,安乐堂不再门可罗雀,总有三三两两的宫女结伴而来,请求诊治。
有人伤风感冒,有人拉肚子,有人扭伤,有人月经不调。
程丹若来者不拒。
挂号费一钱。
老实说,比起现代而言算是很贵了,底层宫女的月银差不多三钱左右,稍微好一点的大概有五钱到一两。然而,宫女吃住皆由内库开支,多少都能攒下一些,还能掏得起。
至于药钱,她分文不收,让她们自己找人买。
因为不入安乐堂,账目无法走,钱直接落进了司药部的口袋。掌药还挺上路,但凡是程丹若开的药方,都会给她一成半的回扣。
这笔钱,和前面的“福利”一样,都被程丹若收下。她记下每一笔账目,将这部分银钱存为补贴,有人囊中羞涩便垫付,还不还都无所谓。
因为她懂事,又真的会医术,还有靠山,事业一日日有起色。
宫婢们虽然不肯留在安乐堂养病,但她们各有差事,有的和旁人同住,有的需要伺候主子,煎药麻烦,便请求借用安乐堂的灶火。
程丹若同意了,让两个太监负责熬药,赚点外快。
这来来去去,免不了寒暄闲聊。
程丹若有意维持医生的威严,故不与她们谈笑,却允许吉秋攀谈。
她在一边旁听,掌握了许多零散的消息。
比如今日,尚仪局的宫女痛经,等熬药的功夫,就和吉秋说:“王掌籍被调任到撷芳宫,如今已是公主面前的红人了。”
程丹若微微挑眉。
吉秋问:“怎么回事?”
宫廷生活无聊,八卦是最大的乐趣。
宫女说:“昨日还是前日,公主正在读书,有疑惑不解,正好王掌籍来为公主送书,对答如流。公主爱其才,特意求了陛下,令掌籍陪同读书。”
“陛下答应了?”
“自然。”宫女的口吻止不住羡慕,“怪不得都说王掌籍是才女呢。”
吉秋说:“你在尚仪局,想读书也非难事。”
宫女道:“我们这样的人,去典藏阁却是不便。”
程丹若插言:“那是什么地方?”
“典藏阁是宫中的藏书楼。”吉秋察言观色,道,“我们这些宫人不便过去,姑姑若想去倒是不难。”
程丹若:“噢?”
吉秋仔细解说。原来,宫人理论上不能出内廷,但女官有差事却不难。因为按照最早的制度,六局一司的很多工作都需要和宦官接洽。
以尚功局的司珍部门为例,这是掌管金银宝贝的地方,后宫需要金银玉器,便从司珍走,然而,司珍不负责金银器的锻造。
负责制作的部门是太监管的银作局。
因此,假设贵妃需要某物,告知司珍,司珍再与银作局对接。当然了,银作局在宫门外,一般是让太监进宫,女官如要出宫门,手续十分繁琐。
后来宦官势大,逐渐代替了女官的一些职务,直接与后妃接洽,出现妃嫔与宦官勾连的现象。
今上继位之后,恢复女官制度,选用女官管理后宫,女官与各部门有正常的工作往来,活动范围自然扩张。
在此,不得不提一提洪尚宫。
理论上说,尚宫作为女官的天花板,也只能困于宫廷。但她出身洪氏,父亲就是钦天监的灵台郎,自幼学习天文和数学,嫁的老公又是大族,夫妻俩合画星象图进献给先帝。
守寡后,她仍有才名,征召入宫,初为司宫——这不属于六局一司中的任何一个部门,原是由阉人担任的官职——就职于灵台。
灵台是太监的地方,专门负责观星。
因为成绩斐然,才学出众,被升为尚宫,如今也偶尔与钦天监合作(虽然是通过宦官),深受皇帝的信赖。
近几年,六局的工作范围已经悄然扩张。
比如饮食,宫廷的饮食由尚膳监和光禄寺负责,尚食局本来只有进膳的工作,也就是负责呈膳食给皇帝后妃,并尝膳,其下的司膳只是小厨房,偶尔做一些小点心。
但如今,司膳负责太后的日常饮食,由她赐给后妃的菜品,算是一种荣耀。
显而易见,皇帝打算提拔女官以制衡宦官,而洪尚宫抓住了这个机会。
第77章 典藏阁
女官复起, 对程丹若而言无疑是有利的。
她可以短暂地离开后宫,到皇宫的前半部分晃一晃, 尤其御药房也在那边, 更是合情合理。
御药房是什么地方?
“职掌上用药饵,与太医院相表里”,也就是说, 是专门管皇帝用药的地方, 药房是宫闱禁地,闲人不能擅入。
司药的所有药材出入, 都要通过御药房。程丹若想去典藏阁借书, 顺便认一认去御药房的路。
安乐堂的工作本就不需要每天准点打卡, 程丹若去找司药说一声, 道是要借几本医书看, 便算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后宫。
但路怎么走,也有讲究。
绝不能像参观故宫,大大咧咧走在皇极殿的中线上, 得绕远路, 从后头走,直接走到东边的夹道, 走东华门里头的路。
宫内行走,一定注意避让。
小宫人看见她身着青素圆领袍,虽无补子, 却也非宫人的袄裙,就知道是个低品阶的女官,都会远远避开。
而若是遇见有品级的大太监, 就该轮到程丹若回避了。
运气不错,一路有惊无险, 只碰到一个大太监,对方也没有为难的意思,步履匆匆。程丹若松口气,打量着眼前的青色楼阁。
典藏阁在文华殿后,在明清历史上,叫做文渊阁,都是宫内的藏书地。
看守书阁的是一个宦官,文质彬彬,穿着与她同色的青圆领袍。
“姑姑安好。”他很客气。
程丹若也一样:“公公好,我想借几本医书。”
“女史自便。”宦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顾自坐回椅中,继续读书。
程丹若不免留意两眼,这才进去找书。
宫廷藏书非同一般,许多市面上绝版的孤本,都能在这里找到。但说实话,医书和一般的书不同,比起早期像修仙功法的医书,她更需要当代的作品,以了解目前的医学水平。
挑来选去,看中了《普济方》。
总共三十五卷,超级大部头。
幸好专业书没必要抄,选取有用的内容抄录,做出自己在研读的样子就行。程丹若只借一卷,又额外挑了本《大夏律》。
正犹豫要不要再借一本,门口却传来熟的声音。
“书楼里有无《增定华夷译语》?”
是谢玄英。
“谢郎,有的。”看门的小宦官起身,“我去为你寻来。”
程丹若便对吉秋道:“我们避一避。”
遂让到里面。
此时,谢玄英的话也传来:“不必了,我自己找。”又放缓语气,“你继续看书吧。”
“书楼有女史借书一观。”宦官却这般道,“还是由奴婢去吧。”
谢玄英登时改口:“也好。”
宦官进来找书,程丹若想想,和吉秋说:“你有没有什么想读的,我帮你借。”
吉秋感激地看着她,在她催促的动作中,磨磨蹭蹭地跑去翻看先前瞧中的书。
程丹若支开她,这才往门口觑了眼。
谢玄英也瞧见了她。
四目交汇。
程丹若朝他笑笑,点头示意。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
今日来典藏阁,当然不是碰巧,而是有意为之。
前些日子,他考试完毕,入宫上值,恰巧遇见那日负责女官招考的小太监。对方乐颠颠地跑过来替他牵马,殷勤地告知:“好叫谢郎知道,您关照过的那位姑娘被分到了内安乐堂。”
谢玄英当然知道他在说谁,但做出一副记不得的样子,皱眉问:“姑娘?”
小太监连忙道:“是您的亲眷。”
“胡说八道,谢家哪有亲眷……噢,”他佯装恍然,“是世兄家的。”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道:“我知道了,多谢你。”随手掏了银钱赏他,“亏你费心打听,我领你的情。”
小太监本来还懊悔拍错了马屁,见他赏银,复又欢喜:“不敢当谢郎的赏。”
谢玄英怕多说多错,朝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他知道,有了这次的赏,小太监一定会再帮忙打听,且不会叫人知道。
但零星的消息,无法抚慰他的思念。
分别一月余,他想再见见她,哪怕不能说话,亲眼看到她好好的,也够了。只是前朝与内廷近在咫尺,规矩却森严苛刻,哪怕是他,亦不能往后宫去。
思来想去,猜想她或许会来典藏阁,便试着碰了碰运气。
今天是第二回 。
终于见到了。
内心如逢甘霖,登时舒畅。
“谢郎。”宦官交给他一卷《增定华夷译语》,“这是第一卷 。”
谢玄英只是想找一本外头没有,而宫里有的书,随手翻翻便颔首:“多谢,我看完即还。”略思忖,道,“你再替我留意,有无《今古舆地图》,若有,替我留着,我下次来借。”
宦官施礼:“奴婢记下了。”
“劳驾。”谢玄英颔首,若无其事地离去。
吉秋小声问程丹若:“那两本是什么书?”
她:“……我也没听过。”
那宦官笑道:“谢郎爱读杂书,《华夷译语》是蒙古语译,《今古》乃山川图,外头固然有的,也印刻不全,不若宫里齐备。”
“原来如此,劳公公解惑。”程丹若十分佩服他,不由问,“敢问公公姓名。”
宦官道:“奴婢梁寄书。”
“梁公公。”程丹若见他谈吐不凡,愈发礼节周到,“我要借这两本。”又看向吉秋,她两手空空,微微摆手,便不强求,“不知如何登记。”
梁寄书取出簿子,将书目与日期写上,问:“不知姑姑姓名,在何处上差?”
“程丹若,尚食局。”
他如实登记,并关照:“虽说姑姑借的并非珍本,也切莫污了书页。”
“我一定小心。”
借完书出来,迎面又碰到王咏絮。
两人都穿着常服,头戴乌纱帽,但程丹若的帽子上只有固定用的一支金簪,王咏絮却是插戴乌金纸剪出来的草虫蝴蝶,风吹过,翅膀颤动,栩栩如生,还有几簇小茉莉花,清雅而芬芳。
身后又有两个随侍的宫婢,派头大一倍。
程丹若不动声色,避开让路。
王咏絮却好像忘了之前的尴尬,大大方方道:“咱们一起进宫的,姐姐却和我生分起来。”
“礼不可废。”程丹若笑笑,语气温和,好像是出于礼节而客气,非是龃龉,“你也来借书?”
王咏絮道:“可不是,虽说库里也有书,哪里比得上典藏阁多。前两日借了《二家宫词》,今天换新的瞧瞧。”又笑,“你借了什么?”
程丹若给她看医书和律书。
王咏絮便是一笑:“不同你说了,借了书,我还要回撷芳宫,改日来寻我,咱们一道说说话。”
程丹若口中自然答应:“只要你不嫌我叨扰。”
“那就说好了。”
友好的寒暄后,各自分开。
*
今年的会试推迟了一月,故殿试的时间亦有改动,为四月初一。
考取贡士的考生们,进宫考试了。
承天门外集合的时候,众人终于见到了传闻中害得个别举子发挥失常,饮恨落榜的美人。
四月份,春风舒展,万里无云。
谢玄英骑马而来,袍袖舞动,面如冠玉,风姿逼人,确实有一点谪仙乘云,笑看红尘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