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简单。多么安稳!
十年的古代生活,足以让她明白,安定在古代是十分奢侈的东西。
战争、天灾、疾病、政局变动……每一样都有可能让一个家庭崩溃,古人宗族抱团,为的就是抵抗一次又一次风险。
王家是一艘大船,不会因为长辈生病买药,就不得不卖田卖地,也不会因为今年干旱或洪涝,就卖儿鬻女。
这个终身岗位难度不高,福利尚可,最重要的是来得及时。
她不能一直留在晏家,洪夫人的病已有好转,一年的衣食住行,多少银钱,凭什么再吃用人家?而陈家若上门,晏家固然能不放人,却要平白担责任。
嫁到尚书家就不一样了。
陈家不会阻挠,她也能报答晏鸿之对她的知遇之恩。除了永远不会幸福之外,这门婚事着实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然而……她的视线落到案上《四书集注》,久久无法移开。
屋外,喜鹊和紫苏也在说话。
紫苏问:“好姐姐,王家如何?”
喜鹊忖度道:“家风不错,王老太太爱礼佛,四太太倒是不清楚。不过,以姑娘的出身,是门相当好的亲事了。”
紫苏吁气,欢喜之余,眉宇间又有隐忧。
喜鹊早已摸清她的心事,推心置腹:“姑娘身边统共就你一个熟悉的,只消亲事能成,问陈家要来你的身契,轻而易举。那可是尚书家,你家太太老爷有什么理由不松手?”
紫苏不好意思地笑了,说道:“那姐姐可也一道?”
喜鹊镇定道:“这要看夫人安排,我们做奴婢的,听主子吩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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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院书房。
老仆轻手轻脚地进屋。
晏鸿之躺在醉翁椅中看书,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如何?”
老仆说:“谢郎在书房不见人,三姑娘那里静悄悄的。”
“都没动静?”晏鸿之微阖眼睑,自言自语似的,“倒是挺沉得住气。”
老仆微笑。
“也罢,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他又继续拿起书本,笑道,“我静观其变就是了。”
第69章 定良缘
这天, 晏鸿之不在家,外出赴宴去了, 上课改为自习。程丹若抄完一卷《李太白文集》, 去书库找下一卷。
书库在书房后面的后罩房,整整三间大屋,不放别的, 就放书。这就算在印刷发达的此时, 也算是十分奢侈的事。
很多贫寒学子读书少,除了四书五经一窍不通。但这不是他们不想读, 是买书太贵了, 凑齐科举用的书籍已大为不易, 别说其他文集。
故此, 程丹若和王家人比, 好似输很惨,然换做当年相亲的陆子介,谁背的名家名篇多还不一定。
晏鸿之的父亲花费毕生精力, 建成江南第一藏书楼, 藏书万卷,京城的家中固然没那么多, 却也有数百部藏书。
比钱都值钱!
而晏家借书的规矩是,书库的书一次仅借一本,读完才能借下一本。
“三姑娘来借书?”掌控书库钥匙的, 就是晏鸿之的贴身老仆,他推开门,“天冷, 姑娘请进。”
程丹若朝他点点头,先归还原本的一卷, 再去借下一卷。
老仆说:“老奴的眼镜碎了,劳烦姑娘亲取。”又道,“我去烧壶热茶。”
书库都是纸张,不点炭盆,冷得很。程丹若怜悯他人老眼花:“您慢慢来,我自己找就是了。”
老仆笑笑,带上门出去。
程丹若开始找书。
书库里的书籍真不少,她检索着书名,大开眼界,不知不觉就看住了,忍不住取下翻阅。
屋里只有沙沙声。
“咳。”背后冷不丁有人开口。
程丹若吓一跳,扭头看去,却是谢玄英立在她背后:“找什么书,我帮你寻。”
她道:“《李太白文集》。”
他走到里面的那排:“应该在这里。”
程丹若跟过去,他已经自架子上取下第三卷,却不给她:“世妹。”
她疑惑:“谢公子有事?”
他心底涩然更甚:“你是不是讨厌我?”
程丹若愕然:“何出此言?”
“谢、公、子。”他慢慢道,“你每次当着老师的面,才会叫我‘世兄’,私底下却始终生疏。”
程丹若顿住。
谢玄英道:“你怕人觉得你有攀附之意,是么?”
她道:“是。”
他面无表情:“所以,你不在乎我是否会寒心,是么?”
“谢公子,我是怕你觉得我攀附。”她说,“其实,我一直很感激你,若非有你帮我,此刻我还在陈家。”
谢玄英怔住。
她笑:“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吗?那可是顾太太出的面。”
他扭过脸,不说话。
“我想,你是感谢我当初为你守口如瓶,又在天心寺救了老先生。但你既然不愿道明,我便当做不知道,但这份恩情,我一直记着,只可惜没有机会还你。”
“不用你……”回报,他咽回了后面的两个字,改而道,“你想还我,今后便不要那样叫我。”
程丹若无所谓一个称谓:“你想我叫你什么呢?”
心尖微微颤了颤,爬上酥麻的痒意。他尽量装得平常:“你说呢?”
程丹若:“谢郎?”
他板起脸。
程丹若回忆古代常识,迟疑:“总不能叫你名字?”
不能同她生气,我不是来和她置气的。谢玄英反复默念,生硬道:“我家中排行第三。”
她恍然,入乡随俗:“三郎。”
谢玄英:“……”算了。
算了。
他把书籍递过去。程丹若又道了声谢,伸手想接过,一拽,没拽动。
她想想,单刀直入:“你有事吗?”
谢玄英问:“你……不问我王五的事吗?”
程丹若霎时失笑,敢情是帮她打听过了,又不好意思与她直接提起外男,才这般绕弯子,便道:“多谢你,王五郎怎么样呢?”
谢玄英:“不怎么样。”
她“噢”了声,又是一笑。
奇怪的静谧回荡,冬日的暖阳照进书房,灰尘起伏,恍若翩翩书灵。
“你,”谢玄英艰难道,“若想知道什么,我去替你打听。”
话才出口,就觉窝囊,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但能怎么办呢,良人的品性关乎终身,她有介意的,不趁早知道,定亲就太迟了。
涩意涌上喉头,他松开手,绕到书架后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神色。
“说罢,什么都行。”
他闭上眼睛。
然而,程丹若说:“其实,我没什么想知道的,他有没有通房?有没有庶子?嫖不嫖妓?还是鞋子几寸,爱好为何,口味是酸甜苦辣?我一点都不在乎,就好像他也不在乎我。”
谢玄英毕竟是君子,不情不愿道:“他——向我打听过。”
“是么。”她平淡道,“想知道我什么呢?有多少嫁妆,漂不漂亮,贤惠孝顺与否,能不能容下漂亮丫头?”
谢玄英忍不住瞧去,怎么老提通房,她最在意这个吗?
程丹若说:“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家想和晏家联姻。”
“不是这样的,丹、世妹,”他反驳她,“婚姻当以情为系,两个相爱之人成为夫妻,方能长久,若彼此无有真情,又有什么意思?你莫要误己。”
程丹若诧异地抬头,没想到从他口中听见这么进步的论调,不由稀奇。
“你不想嫁给……”他轻轻道,“爱慕你的人吗?”
“谢郎,我对自己的行情很清楚。”她回避了这个问题,“我出身平民,没有出众的样貌,没有过人的才学,我六亲死绝,没有娘家,也没有嫁妆,普通的士绅之家都不会要我,更不要说高门大户。”
谢玄英明白了。
就和他想的一样,王家这门婚事太过难得,已是她最好的归宿。
但——你就因为这样,便想嫁给他吗?他很想问这个问题,却问不出口。
忽然心灰意冷。
“原来是这样。”他说,“我明白了。”
又是静默。
谢玄英深吸口气,咽回喉间涩意:“你想知道他有没有通房是么,我会替你打听清楚的——你、放心。”
程丹若奇怪地看着他,摇摇头:“不用了,我已经决定回绝这门亲事。”
谢玄英一怔,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回绝?”
“是有点不知好歹吧。”她自嘲,“我也觉得。”
方才熄灭的火星,瞬息间迎风大涨,几乎烧光他的理智。谢玄英转过来,不可思议地问:“为什么?是因为我、我刚才的话?”
程丹若忙道:“并非因你之故,你无须愧疚。”
她笑了笑,平静道,“我不是说了么,根本没有人会看上我,王家看上的是晏家的女儿。可我是么?”
谢玄英下意识道:“当然是。”
“我现在是,以后也一直会是吗?”程丹若微笑,“谢郎,和你讲个故事吧。”
他情不自禁:“嗯?”
“五年前,一女童跟随堂兄弟们逃命,仆人不多,骡马也不多,提心吊胆赶了一天的路,终于到了城里,想进城,城门紧闭,只能冒险去更远的地方。谁知道走夜路,撞见了歹人。
“女子与男子,谁更重要?当然是男人啊。所以,她的堂兄弟们丢掉车厢,骑上驴子跑了。但他们运气很不好,歹人是溃败之兵,每人都带着金银财物,比起劫掠妇孺,更需要骡马逃跑。
“她的堂兄弟死了,她和被留下的仆人活了下来。”
这就是程丹若投奔陈家的真相。
陈家的老姑奶奶,不是将她视若珍宝,才令仆人远远送走,是她两个堂兄弟全都横死,才有了她的活路。
程丹若说:“谢郎,我很感激你救我,谢谢你在盐城救我,我会报答你的。”
谢玄英心如刀割,已说不出话来。
“告辞了。”她拿上文集,离开了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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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晏鸿之醺然归来。
老仆递上热帕子,低声将上午书库的事说了。别看他年纪一把,记性却奇佳,几乎一字不漏复述了二人的对话。
开始,晏鸿之还看笑话:“三郎竟这么说?委屈这孩子了。”
到后面,逐渐严肃,叹息不止,“丹娘看事太过透彻,反伤自身啊。”
待叙述完旧事,已默然无声。
老仆道:“被兄弟抛弃,被亲戚送走,也难怪……”他摇摇头,不知该如何评价才好。
静默间,外头传来脚步声:“老师可回来了?”
“三郎进来吧。”晏鸿之扯掉帕子,饮一口浓茶,“有事吗?”
谢玄英合上门扉,走到他跟前,撩袍跪了下去。
“老师。”他无比确定地说,“我要娶丹娘。”
晏鸿之道:“我以为你不会开这个口。”
“我没有把握,怕说出来,反倒叫人看轻她。”谢玄英道,“老师果然知道了。”
晏鸿之呵呵:“起来说话。”
谢玄英起身,坐到旁边的杌子上。
“三郎,我虽老矣,还没糊涂。”他道,“这两月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你今日向我开口,也不叫人意外。”
老仆轻手轻脚地退下,到门口看着。
谢玄英道:“不是有意欺瞒老师,只是……”
“只是不说,还能看两眼,说了,我免不了要隔开你二人,是吧?”晏鸿之戏谑道,“平生不会相思,学会相思,便害相思。”
谢玄英抿抿唇,耳朵微微发烫。
“先不提这些,你要娶丹娘,不是张嘴就行的。”晏鸿之清醒至极,“纵然是我的亲女儿,你父母也未必首肯。”
他霎时默然。
晏鸿之说:“你真的想好了吗?”
谢玄英点头。
自知晓心意已有些时日,他却一直迷茫踟蹰,不知是否该吐露,不知今后是否能得偿所愿,甚至……他其实并不确定,自己的决心有多大。
困难如山高,他能为她做到什么地步呢。
直到今日,她决意回绝这门千载难逢的亲事,才让他忽然坚定了信心。
她一无所有,尚且有勇气拒绝,难道,他就没有魄力,去博取一个如愿以偿的未来吗?
别人想娶的是程家女儿、陈家亲眷、晏家义女。
只有他,想娶程丹若。
这是注定属于他的良缘。
晏鸿之拈须一笑,忽然问:“三郎,你可知道为师如何作想?”
谢玄英摇头。
晏鸿之意味深长道:“在我心里,丹娘配得上你,也只有你,配得上她。”
第70章 明前路
又过一日, 程丹若才向晏鸿之道明心意。
“我不愿意嫁到王家。”她开门见山,“请义父想个合适的借口, 回绝了吧。”
晏鸿之已经知道她的抉择, 面上却佯装错愕:“这么好的亲事,错过可就再也寻不着了。”
程丹若:“我知道。”
“你不后悔?”他问。
“后悔也是以后的事了。”程丹若叹气,“谁能保证自己永远正确呢。”
晏鸿之说:“但你这个决定, 怎么看都不够明智。丹娘, 你已及笄,哪怕我多留你几年, 错过王家, 今后能嫁到什么人家去?”
他问:“还是说, 你有别的盘算?”
程丹若沉默。
晏鸿之:“有话不妨直说。”
“义父。”她开口了, “我并未想过长留晏家。”
做家庭医生, 吃用在主家说得过去。但盆腔炎不是大病,开给洪夫人的方子,似乎有些疗效, 加上时常针灸, 似乎已大为缓和,她在晏家的花销却与日俱增。
新年要裁新衣裳, 打新首饰,过完年,开春新一季衣裳又要预备起来了, 等到天气暖和,出门踏青游玩,丫头婆子马车, 哪样不要钱,好意思吗?
多养一个孩子, 可不是多双筷子就行的。
晏鸿之不置可否:“你想外出谋生?”
程丹若:“请义父为我指条明路。”
“明路?嫁人不就是明路吗?”他好奇,“你以为,我能给你什么样明路?”
程丹若抬首正视他,慢慢道:“兴许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义父有这样一条路给我。”
晏鸿之愕然。
半晌,大笑不止:“哎哟!”他一拍大腿,“你这孩子,直觉倒是不差。”
悬起的心骤然落回胸膛。程丹若恳切道:“请义父指点迷津。”
晏鸿之端起茶盏,喝口热茶暖暖肺,这才道:“先说好,这条路并不容易,至少比你嫁到王家难走。如果没有十二万分的决心,宁可不去。”
程丹若道:“我已经想好了,不去王家。”
“唉。”晏鸿之叹口气,却也不再卖关子,“明年开春,不独有春闱,六局一司也将重新招募女官。”
程丹若知道女官制度,却不大了解夏朝的情况:“女官和宫女有不同吗?”
“宫女要求良家子,身家清白即可,女官却要知书达理,她们不止要负责六局一司的工作,更要引导中宫,清肃内帏。立国初,后宫清平,女官功不可没。然则,女官为女子,毕竟不如宦官与圣人亲近,渐渐式微。”
晏鸿之简单说了女官的历史,又告诉她:“先帝时,太监祸乱朝政,今上引以为戒,不敢重用司礼监,可后宫无子,妃嫔不安,便有启用女官的意思。洪尚宫上奏请择女官入宫,已被准了,明年开春便在京畿之地择选。”
程丹若忖度道:“做多少年?俸禄几何?”
“看人。若是无夫无子之妇,可终老宫中,若是未嫁之女,任职数年后可归家婚配。俸禄么,与官吏等同,六尚的年俸是一百八十石。”
她马上算账:一斗米一钱的话,一百八十石,就是一百八十两。
不少了,宫里包吃住,能攒下不少钱,最重要的是,女官既然有品阶,就有被社会认可的身份。
还可以老死宫中,光明正大不用婚嫁。
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事?
程丹若立时决意:“我去。”
“你要想好,宫里可不是平常人家,是天底下最复杂最难测之地。”晏鸿之却语重心长道,“进宫博前途,成才荣华富贵,败则草席裹身,谁也护不得你,你真的想好了吗?”
程丹若静默一瞬,点头:“我知道。”
谁不知道给皇家做事风险最高,有时候稀里糊涂就丢了命。
然而,外头又好得到哪里去?
世道无处不吃人,她走到外面,地痞流氓都能生吞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赌一把最大的。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她道,“我没什么可输的。”
晏鸿之终于点了点头:“你既有这志气,我自不拦你。不过,女官要熟读的书目可不少,二月前,你至少要熟读《孝经》《女孝经》《女戒》和四书,《诗》也不能不看。”
程丹若毫不迟疑地点头:“好。”
读书有什么难的,就怕没有机会读书。
“明日,你不必再做女红,白日就来前面读书。”晏鸿之愉快道,“正好,你同三郎两个一道备考,谁不用功,谁就没饭吃。”
程丹若:“……”
高三,开始了。
可冬天读书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晏家富贵,不缺火炭,却没法改变自然环境。
京城的天亮得晚,暗得早,遇上雨雪天气,室内尤其昏暗,这时有玻璃,却没有玻璃窗,屋里看书极其费眼睛。
只能开窗,忍冻在窗边读书。
好在炭盆烧得足,盖个熏笼搁在书桌下,脚暖呼呼的,上身穿得薄也不太冷。让人烦恼的是砚台的墨容易结冰,写着写着就冻了,得重新加水化开。
晏鸿之不许丫头小厮陪读,所有工作都要自己来。
程丹若从没那么想念现代的钢笔。
之前做的冻疮药水,现在她自己也用上了,略微红肿就涂,这才没溃烂。
此番场景,均落入他人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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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来,洪夫人虽然同程丹若不亲近,可既然磕头认过亲,的确将她当做半个女儿看,不由道:“虽说霞妹的主意,咱们自家人必是要支持的,但一入宫门深似海,不如嫁到王家,我们总能看护十年。十年后,她也该立住了。”
晏鸿之拍着妻子的手背:“阿菁,人各有志,我说过,丹娘心气高着呢。”
洪夫人叹气:“有志气固然好,可宫里……当年抬出多少尸体,你岂能不知?”
“今非昔比,圣人不是滥杀残暴之辈,再请姨妹看顾,总不至于如此。”晏鸿之心里明镜似的,“她不是没有退路,真有万一,让她回家婚配就是。”
洪夫人翻白眼:“那都几岁了?只能给人做续弦。”
“凡事别说那么绝。”晏鸿之笑笑,转移话题,“对了,老二写信回来,说过几天就到家了……”
提起不在身边的二儿子,洪夫人马上忘记别的,咬牙切齿道:“这王八羔子,等他回来,我非打死他不可!”
“阿菁,那是亲儿子,你怀胎十月生下来的。”晏鸿之赶紧安抚老妻,“其他不说,再不娶妻,你我不知何年才能抱孙子。”
洪夫人沉默。
晏鸿之搂住她的肩头,低声道:“孩子大了,由他吧。”
“哼。”洪夫人轻哼两声,却没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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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大爷和大奶奶也在喁喁私语。
大奶奶颇为遗憾:“王家这样好的亲事!可惜了。”
晏大爷却赞赏:“齐大非偶,丹娘不慕王家富贵,确有几分骨气。”
“傻了些。”大奶奶看法不同,“妻凭夫贵,一旦成婚,她就是尚书孙媳,过往不究,如此拘泥出身,反倒小气。”
晏大爷又点头:“你所想亦有道理,只不过男婚女嫁,总要两厢情愿。丹娘既然不肯,便也罢了——你可不要去娘那里抱怨,一个姑娘家,用不了几分钱财。”
大奶奶道:“你放心,三妹只日常用度是公中的钱,其余皆是爹自己的私房。老人家乐意养她,我自无二话,不过可惜罢了。”
“哦?”
“那日王家宴会,人人草木皆兵,独她镇定。”疯狗吓人,大奶奶犹且记得当日情状,“老实同你说,我见了,既佩服,又觉得害怕。”
晏大爷不解:“为甚害怕?”
大奶奶摇摇头,难以道明其微妙:“说不好,反正如果是我,少不了回来魇上几日,她却连药都没熬一碗。”
“她出身边境,想来自幼胆大。”晏大爷随口安慰句,又转移话题,“岳母的身体可好些了?明日我陪你一道回去看看。”
大奶奶便抛下这茬,甜蜜道:“你当差呢,我自己去就好。”
“带些红参去。”
“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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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谢玄英坐在交椅中,借昏黄的灯光看《西厢记》。虽然这不是正经书,但只要不在老师面前看,躲房里瞅瞅也没什么,他还有一套名家绘制的《春闺幽梦》……咳!
他漫不经心地翻着,看到长亭一折,老夫人说“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没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不由轻笑。
多简单的法子啊,他居然一直没想到。
还是丹娘聪慧,直指核心。
要玉成好事,苦求无用,不如挣一个金榜题名。
当然,女官考取不难,这只是开始。
“少爷。”松木轻手轻脚过来,剪亮烛心,“东西都收拾好了,明日就能回府。”
谢玄英点点头。临近年关,在老师家住上七、八日已是难得,不能再耽搁了。好在不虚此行,不仅丹娘的亲事峰回路转,他更是坚定心意,不复迷茫。
回家,也好。
总得把亲事给搅黄了。
“没你的事了。”他说,“去歇吧。”
“是。”松木退下,却在关门时忍不住抬头觑眼。
做长随的,对主人的敏感度高过所有。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自江南而返,少爷愈发器重柏木。
到底是为什么呢?松木开动脑筋,琢磨了起来。
屋里,谢玄英打算再看两页,谁想随手一翻却是“绣鞋儿刚半拆,柳腰儿够一搦,羞答答不肯把头抬,只将鸳枕捱”,不敢再看,赶紧合拢,上床睡觉。
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崔莺莺……丹娘……丹娘……
*
回到靖海侯府,谢玄英一下忙碌了起来。
过年事多,宴会、祭祀、朝贺……样样件件都能忙得人倒头就睡。皇帝的事情也不少,祭祖庆典都爱把他带在身边。
谢玄英忙得瘦了一圈。
柳氏亦然。作为侯府主母,天没亮就睁眼,天黑了还没结束,实在撑不住,干脆交出家务给大儿媳和二儿媳,叫她们俩互相制衡。
结果,莫大奶奶变成一尊菩萨,凡事都是“我听弟妹的”,荣二奶奶孝顺,事事都跑去询问柳氏,不敢自作主张。
气得柳氏咬牙切齿,和心腹妈妈倒苦水。
“一个庶长子,一个嫡长子,当年斗得乌鸡眼似的,现在好了,拿我当敌人。”
心腹妈妈说:“太太,大奶奶和二奶奶都不是个简单的。”
“当然不简单。”柳氏冷笑,“一个是老太太定的,一个是前头那个临死前选好的,都怕我这后来的在婚事上磋磨呢!”
心腹妈妈也觉棘手,思量半晌,才道:“太太,你原想着等三奶奶进门,把家事交给她,可三少爷的亲事一时半会儿没个准,不如先退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