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人可能感觉不到,但对于古人而言,防治黄河是重中之重,每年秋汛,万一降水过多,就有可能突破河防,引发洪水。所以,地方官在冬季要勘察河道,春季主持疏通河道,修缮堤坝等工作。
伏秋大汛之时,更是关键时刻,必要主持河防。
今岁雨水多,济宁地势复杂,一边是黄河,一边是运河,知府大感头痛,提前征兆民夫,预备加筑堤坝,以防洪水。
至于为什么不是春季修,是有事耽搁,还是没修好,就不好说了。
反正村庄接到消息,要征调民夫。这属于徭役,不仅没有工钱,百姓还要自带干粮,除了苦,还是苦。
且秋季本就是农忙时节,走了一部分劳动力,剩下的人肯定要忙农活,即便有心挣外快,晏鸿之也不可能耽误农事与防汛。
既无人手,也怕耽搁,只能返程。
“待明年开春,再派人来也不迟。”谢玄英宽慰老师。
晏鸿之叹气:“也罢,给村民些银钱,叫闲了修个棚子遮风挡雨,免得风吹日晒久了,漫漶过甚,平添遗憾。”
谢玄英立时应下。
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唯恐耽搁日程,就此上路。
当夜,众人返回济宁,再一日,出发返京。
因雨水不停,接下来的路程颇为匆忙,不过半月,已至通州。
京城已经近在眼前了。


第51章 后人说
《程丹若传》
溯史出版社 (2022年修订版)
(节选)
在上一章节中, 我们考证了程丹若的幼年时代,她出身普通, 家族并未留下足够多的史料, 只知道她是山西大同人,因避战乱到了陈家。
然后就是泰平十七年,她忽然跟随名儒晏鸿之上京, 期间发生了什么, 确实值得好生探究,但必须强调, 做妾一说毫无根据, 也不符合现实。
陈家不可能把亲戚的女儿送给谢玄英, 以良为贱触犯律法, 且以谢玄英留下的文集看, 双方绝非是在不对等的情况下萌生的爱情。
至于女扮男装一说,最早出自戏剧《思美人》,乃是杜撰的情节, 出处可能是谢玄英的《四一集》——“三月裁新衣, 丹娘却着浅红袍,是吾旧衣……夫妇如此, 平生无憾”。
但原文只说是着男士道袍,而非扮男装,想来与“谢郎青衣”一样, 属于夫妻间的情趣,而非有女扮男装之事。
……
总之,无论前情如何, 可以确定的是,泰平十七年的秋天, 程丹若第一次踏足京城。
此时的她,身份已经有所变化,“义女”虽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她的地位,但却为她提供了一个留在京城的可能。
当时,京城是什么境况?
这一年,世宗皇帝三十七岁,膝下无子,看似平静的朝堂暗流汹涌。著名的夏史研究者吕教授有一说法,非常有趣——“每个人的生活都与政治密切相关,谢玄英的婚事尤其如此”。
确实,根据《至情论》,我们可以确定,他曾经定过一门亲事,为什么婚事没有成功,后来为什么会娶程丹若,明明双方的出身差别巨大,其中的政治意味十分值得考量。
……
但有一点,或许很多研究者都忽视了。
泰平十七年,程丹若只是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试想想,一个十五岁的孤女,生活与政治毫无关系,难道她在这个岁数,就已经有了后面的雄心壮志?这未免也太离奇。
可如果说,是爱情促使她这么做,又全无史料支持。
和谢玄英不一样,他在这年写下了《秋思》,中有一句“瑶池何日结灵果,分来天浆冬夜尝”,被认为是相思之作。
天浆即是石榴之意,丹若又是石榴的别称,冬夜无疑代指他自己,否则秋日的石榴想到冬天晚上,实在有些不通。
所以,此时的谢玄英,极有可能心存爱慕之意,但程丹若呢?
她爱慕这个史书留名的美人吗?情理上似乎理所应当,可编者考据后,认为或许还存在另一种可能。
只有梳理通这一点,才能理解程丹若今后的选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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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四一集》,谢玄英的文集之一,主要记述了他与程丹若的夫妇生活,总结为四个“一”——“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因此得名。
2、《至情论》,谢玄英的散文,论述了他对爱情的看法,提出“婚姻无情不始,情非婚姻不至”的主张。
3、谢郎青衣:成语,出自《思美人》标目,原句为“情之至如明月兮,思美人而常青衣”,后特指男子思慕。


第52章 侯府事
京城, 靖海侯府。
辰时整,莫大奶奶和荣二奶奶准时到安平堂请安。此时, 靖海侯夫人柳氏已经起身了。她十六岁嫁入谢家, 两年后生下长子谢玄英,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
因不必出门,未曾盛装, 不过一身蜜合色织金缎子对襟袄, 紫色妆花羊皮金边宽襕裙。
听闻她们妯娌二人前来,略略点头:“让她们进来吧。”
巧手的丫头替她戴上赤金灯笼耳坠, 甜笑逢迎:“大奶奶和二奶奶真是孝顺, 无论寒暑从未迟过。”
柳氏唇边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可不是, 我的两个儿媳, 一向孝顺。”
最后两个字重重咬下, 颇有些嘲意。
她是继室,自古继室难做,生了儿子的继室更是难上加难。偏生这个靖海侯府花团锦簇, 却是各自为营, 热闹得紧。
但柳氏已经习惯了。
她端详片刻,见镜中人妆容得当, 方才开始每日的晨昏定省。
“给母亲请安。”两位儿媳款款起身,福身问安,姿态恭敬端庄, 挑不出任何错来。
柳氏淡淡道:“坐。”
妯娌二人落座,却是由荣二奶奶率先开口:“三弟的屋子已经洒扫过了,一应陈设皆已换下, 秋衣昨儿也送去了,母亲可还有什么吩咐?”
柳氏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二儿媳。
谢家共有四子三女, 人丁兴旺,皆从草字头取名。老大名为谢维莫,庶出,老二谢承荣,却是前头元配留下的嫡子。
荣二奶奶进门后,靖海侯发话,叫二儿媳帮着柳氏管家。
一家之主发话,柳氏自然不好对着干,也叫她管些零散的家事,美其名曰熟悉家务。荣二奶奶也无不满,无论多小的差事,都勤勤恳恳办完,恭恭敬敬回禀,赢得谢府上下一致好评。
众人都认为,虽然二爷没有封世子,但也是早晚的事。
前些日子,谢玄英来信,道是不日即将返京。柳氏便将此事交给荣二奶奶,她果然办得漂亮。
柳氏挑不出错,也没想挑错,喝口茶,含笑夸赞:“你办事,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荣二奶奶欠欠身,谦虚又不失矜持道:“分内之事,母亲谬赞。”
莫大奶奶作壁上观,一语不发。
柳氏无意同她们多说话,闲聊两句,便让她们退下了。
大丫鬟换茶上来,回禀道:“太太,院子都安排妥了,里外洒扫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不见,帐子用的新纱,透亮细密,我瞧了,糊得一丝缝没有,寝帐皆换成惯用的,灶上也关照过,今日做三少爷爱的几道菜,热水晨起就备着。”
毕竟是亲儿子,柳氏哪里会当甩手掌柜,早早安排大丫鬟盯住。饶是如此,犹且要再关照:“秋日天气燥,再送几瓶花露去。”
“是。”
“可命人去城门外候了?”
“早些便打发人去了。”
细细问过,均准备妥当,柳氏才舒口气:“不知走到哪里了,眼见一阵秋雨一阵凉,冻着可不好。”
丫鬟们只是笑:“太太莫急,三少爷身边不差人,哪能冻着主子。”
柳氏这才略微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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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头,荣二奶奶回到东跨院,与丈夫一道用早膳。
“三弟快回来了。”谢二说,唇角挑起冷笑,“家里又有热闹看了。”
荣二奶奶替丈夫布菜,闻言笑道:“耽搁半年,母亲心里必是急得很。”
“她一心想为三弟寻门好亲事,可错过了许家女,再想找个四角俱全的,哪有那么容易。”谢二慢悠悠道,“家世低些的,她瞧不上,家世高的,娶不了。”
荣二奶奶忍俊不禁,显然也在看笑话。
谢二吃两口菜,又问:“今儿没为难你吧?”
“母亲素来慈和。”荣二奶奶道,“何曾为难过我?”
“哼。”谢二轻嗤,“是不为难,就想着拿鸡毛蒜皮的小事打发你,好压到三郎媳妇进门管家呢。”
荣二奶奶道:“我也乐得清闲。”
“放心。”谢二看了眼妻子。这是他母亲离世前,费尽心机为他安排的妻子,不仅出自名门,教养甚好,心性脾气都没得挑,他着实满意,握住她的手:“你月事迟了?”
荣二奶奶微微点头,与他交换眼色。
夫妻默契地笑了起来。
管家权早晚会落到他们手上,待生下第三代,世子一事就更有把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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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过午,柳氏便心焦起来,连连催问:“说好今日到的,怎的还不到?”
见状,大丫鬟赶紧派人去前头打听。一刻钟后,话传了回来,道是:“三少爷已经进城了,说先送子真先生返家,再去宫里,叫太太不必等他。”
得知人已到京城,柳氏才安心,谢玄英年纪渐大,早已不能在宫里留宿,今天必能到家。
思忖片刻,对大丫鬟道:“把丹桂叫来。”
“欸。”
很快,大丫鬟便带着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进来。她身量窈窕,面容娇美,白银条纹衫,海棠红挑线裙,白皙的脖颈仿若天鹅的颈,纤细又脆弱。
柳氏瞧见她,不由轻轻叹口气。
说真的,家风严谨的人家,不兴通房丫鬟那套。都是十五、六岁成亲,早早备下丫头做什么?假如亏了身体,或是弄出庶子,就是一堆麻烦。
靖海侯有庶长子,也是迫不得已。当初随老侯爷出征,老太太怕有个万一,才专门留个后。
柳氏有心为谢玄英说门一等一的好亲事,自有她的盘算——儿子样样都好,若是原配嫡子,什么烦恼都没了,如今却差个世子爵位,眼光奇高的人家,怕是要迟疑。
但她有自信,只要儿子身边不放人,又是这样的品貌,打着灯笼也难找。真心疼爱女儿的人家,必定愿意把掌上明珠嫁过来。
然而……婚事吹了。
虽然陛下已经派人为荣安公主物色驸马,但公主出降,岂是数月能成的?再赶也要明年,若再留一留,怕要后年。
后年,谢玄英十九了。
十九岁未成亲,哪怕在京城也算晚的,总不能一直没有房里人。家中备着,好过孩子在外头被人带坏,留恋不三不四的地方,那才要糟。
可无论道理多么明白,亲手破坏自己的计划,柳氏仍然一阵气闷。
她不说话,丹桂也不该抬头,战战兢兢跪在堂下。
柳氏思绪百转,又落到这丫头身上。
这是她身边的二等丫鬟,平日只做些针线,样貌不差,性情温和,不爱争抢,既不妖妖调调,也不千伶百俐,不大容易勾坏爷们。
她留意半年,且叫得力的妈妈调教过,勉强能放心。
唉——也是没办法。
柳氏揉揉眉心,淡淡道:“今儿你就去霜露院伺候吧。”
“是。”丹桂面颊绯红,却不敢抬头,规规矩矩地磕头应下。
柳氏敲打她:“好生伺候。”
丹桂打了个哆嗦:“奴婢一定尽心竭力。”
“去吧。”柳氏端茶,眼不见为净。 直到华灯初上,谢玄英才进侯府的门。
“给母亲请安。”远行归来,他风尘仆仆,直接跪下行大礼,“叫母亲惦记,是孩儿的过错。”
“快起来。”柳氏赶忙扶起儿子,上下打量,怎么看都觉得憔悴了,瘦了,累着了,“路上赶得急不急,可吃过晚膳了?”
谢玄英道:“陛下留了饭,已经吃过了。”
“在宫里……”哪里吃得好。柳氏咽回后半句话,改而道:“再用些,灶上热着鸡汤,早晨就熬上了。”
谢玄英应下。
柳氏这才满意,还想说什么,前头却有人来叫:“侯爷叫三少爷去书房。”
“都这么晚了……”柳氏蹙眉,语气不悦。
但谢玄英道:“父亲必是要问宫里的事。”
“快去吧。”柳氏松开儿子,“一会儿不必来了,早些歇下。”
“是。”
谢玄英又返回前院,在书房与靖海侯说话。
靖海侯问:“去过宫里了?”
“是。”
“可曾向陛下请罪?”靖海侯肃然问。
谢玄英道:“是,我自陈僭越,求陛下责罚。陛下宽厚,不曾责备。”
他今日送晏鸿之回家,家都没回便立即进宫,为的正是盐城借用兵马一事。虽说问题不大,也情有可原,但兵权是最敏感的话题,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事实证明他做得对。
进了光明殿,他即刻跪下请罪。
皇帝笑话他小题大做,却道:“此事朕早已知晓,事出突然,你若不去卫所搬救兵,还能怎么办?”
短短数语,足以证明事情的前因后果,尽在掌握。
他正色道:“即便事出有因,臣逾越在先,自该领罚。”
“多大点事。”皇帝要的不过是态度,谁在乎这点公器私用了。君不见太监利用贡船谋私,他也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何真会计较,用力摆手,道:“跪也跪了,了了,起吧。”
谢玄英叩谢君恩,方才起身。
“是过当罚,有功也该赏。”皇帝笑道,“论首功,朕也该给你升一升了。”
他道:“臣微末之功,多亏卫所上下奋力作战……”
“朕听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皇帝嘴角含笑,“不过三十余人,竟能破数百人的贼寇,你更是手刃七八人——这让朕想起了谢侯啊。”
皇帝口中的谢侯,自然不是谢玄英的父亲,而是他的祖父谢云。
“数百人中,近二百为临海渔民,被迫从贼,事后迷途知返,未曾交手。”谢玄英不敢居功,如实汇报。
“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都是你的本事,不必过谦。”皇帝勉励,又关切道,“可曾受伤?”
他摇头。
皇帝眼中更添一层讶意,且多了更浓的思量。但他什么也没说,道:“今日时辰不早,回家去吧,歇两日,朕再找你说话。”
谢玄英简单说明经过,靖海侯的脸色才微微缓和。
他瞧着这个儿子,和皇帝一样,眼中藏了似有若无的心思,却也不说,只问:“已经和你母亲问过安了?”
“是。”
“那便早些歇息吧。”靖海侯忽而记起一事,笑着宽慰,“你的婚事,我自有主张,不必担心。”
谢玄英一怔,陡然沉默。


第53章 第一夜
回到霜露院, 灯已经完全点了起来。
前头引路的小厮提着羊角宫灯,正屋的檐下挂着福建的珠灯, 细细密密的珠子串出岁寒三友的花纹, 散发朦胧浅淡的晕光,迎接着主人的归来。
屋里正厅的长几上,摆着一盏四角玻璃灯。玻璃的颜色微微泛蓝, 但被暖光一照便中和了, 亮堂堂的照亮西间。
两个穿红比甲的丫头上前,替他解开外衫的扣子, 换下沾满灰尘的披风, 再脱下靴子, 换上家常的云履。
又一丫头上前, 捧着兑好的热水。其中一个高挑些的丫鬟要拧帕子, 被他挥手打发开,自己拧干净面。
“三少爷,太太那边叫送夜宵来。”另一个贴身长随, 名为松木的小厮进来, 提着一个食盒,麻利地摆开。
一碗馄饨鸡, 一份银丝面,几样小菜。
谢玄英其实吃不下,但不忍辜负母亲的好意, 在榻上坐了,随意吃了几口。
这时,他才发现替他布菜的丫鬟有些脸生, 挑起眉梢。
“三少爷,这是太太送来的。”高挑的丫鬟忙道, “说是以后伺候少爷。”
丹桂赶忙上前见过:“奴婢丹桂,见过三少爷。”
谢玄英随口问:“谁走了?”
别看他去江南,身边只带一小厮一管事,那是出门在外没法子,带的人多就走不快,别说还有八个护卫。
事实上,在侯府中,他身边伺候的人有十来个。两个贴身伺候的长随,四个出门跟班,两个捧坐褥和衣裳,一个上门递拜帖,剩下的一个牵马跑腿。
内宅亦有人伺候,做洒扫的小丫头,洗衣妇,这些人等闲不到跟前,瞧不见,最熟悉的还是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
两个一等丫鬟就是穿红比甲的,叫梅韵和梅蕊,伺候他已五六年。二等丫鬟管衣裳和茶水,叫竹枝和竹香,已经尽够使了。
平白多出一个人,他以为是顶替谁的缺,故有此问。
丹桂涨红脸,呐呐不语。
梅韵道:“没人走,这是太太打发来专门伺候您的。”
谢玄英登时拧眉。
像他这样的人,对通房丫鬟并不陌生,家里总是有那么几个,不是兄弟的,就是父亲的,也没什么身份地位,统称为房里人。
她们通常没什么存在感,只是打扮得比一般丫头俏丽些,长辈们也通融。
他打量着面前的人,头低得很,瞧不见样貌,却能看到乌油油的发间,插着一支桂花赤金簪。
扎眼。
“你刚说,叫什么?”他问。
“奴婢丹桂。”少女的身体伏得更低,背脊隆出,愈发显得可怜,“是太太改的名字。”
谢玄英不想为难一个丫头,说:“以后就叫竹……竹篱,给她个差事,别来我眼前晃悠。”
丹桂愣住,失措地抬起头,惊恐地看着他,美目充盈泪珠。
谢玄英却毫无动容。
即便是家中司空见惯的人,即便是母亲允许的侍奉,那又如何?他期待已久的故事里,从来不曾有她们的位置。
梅韵和梅蕊对视一眼,均不敢劝。说到底,进了霜露院,就是三少爷的人,是死是活,由不得自己。
能被太太送过来,是运,没被少爷看上,也是命。
“是。”梅蕊扶走丹桂,怕她闹起来,出门便低声劝,“今日少爷累了,改明儿想起你来,自有你的造化。”
有了这句话,丹桂——哦,是竹篱了,方才定定神,勉强道:“多谢姐姐。”
梅蕊见她听话,亦松口气,这是太太送来的人,又被少爷打发,若处置不当,两头吃挂落。
屋里,人走了,谢玄英却也胃口全无,丢下勺子:“收了,备水。”
外头,竹枝和竹香赶忙提了两桶热水进来,倒入浴桶。梅韵替他解开发巾,拿象牙梳通头发。
谢玄英支着头,神思却飘到别处。
程姑娘在老师那里,不知怎么样了……她孤身上京,从此又要寄人篱下……虽说老师宽和,师母贤良,可毕竟……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怕是只有嫁人,才能有真正的归宿。
是啊,她已经及笄。
想来不久,老师便会与她说门亲事。
那,我呢?
*
比起谢玄英一回京,马上要面临无数问题,程丹若倒是一派安然。
晏家先前便已收到晏鸿之的信,知道他收了个干女儿,待她十分周到。才下车进门,大奶奶便拉住她的手:“这就是妹妹吧,我是你大嫂。”
程丹若顿了顿,才福身见礼。
大奶奶笑着还礼,同时分寸得宜地打量她。这个新冒出来的小姑子打扮素淡,蓝色对襟长袄,白罗裙子,只戴一支银镶玉的簪子,手腕无镯,颈间无璎珞,腰间系一个半新不旧的莲花荷包。
说实话,这打扮着实寒酸了些,好在她皮肤白皙,站姿挺拔,与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截然不同,看得出是个小姐。
她笑容更亲切,携着程丹若的手进屋。
晏鸿之的妻子洪氏正等着她。
洪夫人面如满月,略微有些年纪,鬓发藏不住银丝,但笑起来时,颊边两个深深的梨涡,甜美如少女。
“丹娘来了。”她笑道,“惦记好些时日,总算给我盼到了。”
说话间,就有丫鬟铺好蒲团,预备见礼。
这是跑不掉的人伦大礼。程丹若默叹口气,跪下磕头:“见过义母。”
“快起来。”洪夫人受了她的礼,算是再度承认这个“义女”的身份,笑盈盈地招手,“好孩子,过来我看看。”
大奶奶赶紧扶起程丹若,送她到洪夫人身边。
洪夫人揽住她的肩,笑道:“这么多年,可算有女儿了。”她细细打量程丹若片时,关切道:“一路舟车劳顿,累不累?”
程丹若谨慎地回答:“托您的福,都还好。”
“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以后就当自己家,安心住下。”初次见面,洪夫人给予了最大的善意。
程丹若温顺地应下,却不敢当真。
义女也好,侄女也罢,名头再好听,活儿一样干。
这是她的骄傲,能不白吃饭,绝不吃白饭。
洪夫人又问了两句旅途的情况,见天色不早,不多留,叫大奶奶带她去安置。
晏家人口简单,除却晏鸿之和洪夫人,只有老大夫妻在家,地方不大。大奶奶将她安排在后罩房僻出来的一处隔院,正房一间半,东厢一间,却胜在清净。
程丹若行李不多,很快便收拾妥当。
她将正房的明间当卧室,暗间当卫生间,东厢作为书房和客厅,正好够了。至于紫苏,还有一间耳房,住个丫头不成问题。
安置毕,几近入夜。
大奶奶又带来一个丫头,道是洪夫人指的,今后就伺候她。
程丹若道:“劳义母费心了。”
“这是应该的。”大奶奶叫丫头过来磕头。
那丫头容貌清秀,手脚麻利,脆生生道:“奴婢喜鹊,见过三姑娘。”
程丹若点点头,不曾多话。
紫苏却笑容满面地上前,塞过一个荷包:“今后多仰仗姐姐。”
喜鹊坦然收下,同样和气地说:“还要请妹妹多指点。”
主人客气,客人识趣,自然事事顺利。
傍晚,程丹若被告知洪夫人免了她的请安,便由喜鹊提来晚膳,在新的住处吃了第一顿饭。
待点上灯,喜鹊又指挥两个粗使婆子提热水来,让她好好沐浴洗尘。
程丹若终于能好好洗澡了。
下船后,她坐了一段路程不短的马车,哪怕有帘子,土路飞溅的灰尘也足以把人弄得脏兮兮的。
洗头、洗澡、烘头发。
慢慢做完,夜已深浓,没有多余的精力思考,程丹若躺在陌生的床上,平静地睡着了。
*
霜露院。
谢玄英已经沐浴完毕,独自靠在炕桌上,盯着面前的匣子。暗格被打开,里面是他一直想还,但“忘记”还的算术演算纸。
他从没想过把这个留到今天,但此时此刻,亦不觉意外。
也许,很早的时候……这就是“情不知所起”吗?直到此时,他都不曾想明白是何时开始,又是从何而起。
是嘉祥病中的照料吗?不,他每次生病,丫鬟比她照料得更为精心,整夜不合眼乃常事。
是盐城马上的共骑吗?不,那时兵荒马乱,纵有亲近也一闪而逝,且他心神俱在别处,毫无绮思。
那么,是渔村外的御敌,还是天心寺的相见,抑或是更早的上巳节?
好像都不是。
好像都是。
现在回想起来,他居然清楚地记得,上巳节她从山下爬上来,握住了他的手,也记得天心寺的禅房,她说会法术,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个“缘”字。
至于海上的下棋,盐城庭院的月下对话,更是清清楚楚,恍如昨日。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又一次想到这句话,心悦诚服。
可不是如此么,若问他心慕程姑娘什么,怎么答得上来?她容貌不出挑,家世不傲人,才学教养不如名门贵女多矣。
但此时,夜深人静,身体虽然疲累,心头惦念的却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