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丹若笑道:“不管你叫停时,我翻到的是哪一页,我都说是三十六页。”
“当真?”谢玄英不由问,“可当时你明明给我看了……”
程丹若问他:“你看清了吗?”
他顿住。
“人的眼睛要看清这么小的东西,需要一点时间。”她解释,“只要速度快,理直气壮,谁会不信我的话?”
“原来如此。”晏鸿之恍然大悟,又笑,“姑娘的胆子可够大的。”
程丹若却道:“非也,戏法的关键在于声东击西,看客以为是在读眼的时候做了手段,实则相反,一切安排都在不经意间做下。”
众人皆点头道是,不免又夸了她几句巧思。
见时候还早,尚未到晚饭时间,程丹若也不急着走。
按照明朝的时间线,利玛窦要16世纪末才能来,离徐光启翻译《几何原本》还要一段时间。
她时间不多,也许过两天就要回陈家,假如错过了这次机会,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找到识货的人,把数学传播开去。
故而佯装未察觉到不妥,重新拿起笔算题。
计算物料并不难,只是繁琐,比较麻烦的是需要修补的堤面的面积计算。
就是立体几何。
程丹若习惯性地画出图形,添加辅助线。
老实说,她算的速度比谢玄英慢一点。因为《河防通议》中对于常见的计算已有定理,套上去即可。
程丹若不太懂那个,照自己的方法算,还得想一想。
但两人一对答案,结果是相同的。
她心中快慰,暗想,虽然穿越这么多年,数学居然还没丢,可见当年读书的时候没偷过懒,知识不负人。
但一转念,想及自身的处境,又觉悲哀。
对面,谢玄英瞥过眼光,心起余波。
当下的读书人,自然以四书五经为要,但晏鸿之除了继承李悟的纯真说,自身亦有主张,反对空谈,提倡经世致用,认为学问是立身之本,实物是治国之用,两者互为表里,相辅相成。
谢玄英随他读书,不忌杂学。
而以他的身份地位,所受的教育就是夏朝最顶尖的一拨,即便只会“一点”,也远胜旁人。
可现在,一个幼失怙恃的孤女,居然也通算学,且非方田(平面几何)、粟米(比例换算)、盈不足(盈亏问题)这些常见的管家经商之法,而是商功(工程类和体积换算)。
这让他想起了另一位半师,师母的堂妹,尚宫洪月霞。
她精通星象历法,少有学名,丧夫后入宫为女官,颇受赞誉。前几年,她受命入钦天监,编纂每年的历书,还画过星象图。
谢玄英随她学过历法星象,知道那是门艰深的学科,故颇为敬佩。
不过,无论心里怎么想,他脸上不会表露分毫,仍然一看也不看程丹若,低头翻书。
气氛有点微妙。
程丹若回过神,意识到今天已经太晚,便主动告辞。
回到厢房,白芷已经提回了晚餐。四菜一汤,东坡素肉、梅干菜茄子、木耳豆腐皮、面筋炒时蔬,还有芦笋百合汤。
程丹若惊讶:“怎么这么多?”
白芷回答:“是老先生那边吩咐的,说姑娘这边的饭食与他们一样。”
原来又是病人家属的谢礼。
她略一思忖,未曾推拒。
想来那样的人家,平白欠了自己人情,反倒在意,不如让他们偿还一二,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于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好好饱餐一顿。
*
程丹若离开后,谢玄英的视线一直没离开她演算的纸。
他很想拿过来看一下,然则私看女子的笔墨不是君子所为,只好扫一眼,再扫一眼。
屋里没有人注意他。
梦觉大师方才已经离去,晏鸿之服了药正在安睡。禅房里只有小厮拿着拂尘,有一下没一下驱赶着恼人的飞虫。
他慢慢伸出手,拿过了桌上的纸。
平心而论,程丹若的字迹并不出众,主人似乎尽力想把字写得端正整齐,但也仅此而已,筋骨全无。
所谓字如其人,若在此前看到这样的字,他一定会认为那是个平庸的女子。
可见识了程丹若的医术和算学,这个印象自是不可能再有。谢玄英想了想,猜测她许是没有时间,抑或是没有足够的纸笔练习。
她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还要照顾重病的舅祖母,生活想必十分艰难。
记得那日上巳,众女子穿金戴银,满身绫罗,唯有她一身布裙,素淡贫寒。
谢玄英倏然不忍。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态。
他出生侯府,世家公子,早已习惯自身的富贵与他人的贫贱。他从未感到有任何的不妥,就好像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世间的规则本是如此。
但他确实对程丹若产生了一星半点的不忍心,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瞬间。
不过,少年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
东西到手,他的注意力便落到了纸上的图画中。
程丹若在纸上画出了堤面图,并标注了一些奇怪的符号,还添加了线。
将图案分割后再计算?
谢玄英读不懂字符,然则数据是相同的,他自己的计算与她对照,很快翻译出10个字符的意思。
然后重新以汉字书写,复盘她的计算方式。
这是崭新的计算方法,他推算入神,一时未曾发现晏鸿之醒了。
直到老师开口:“三郎,你还在算?”
谢玄英一惊,本能地藏起了纸。
第18章 佛前愿
天色渐暗,光线昏昏。
晏鸿之为病痛所扰,未曾发现异常,随口道:“天色不早,你回去吧。”
“老师感觉如何?可有不适?”谢玄英面无异色。
“倒也没那么疼了。”晏鸿之换个姿势,摆摆手,“赶紧回去歇息,莫要熬坏了身子。”
“是。”
谢玄英关照小厮几句,这才掩门离去。
回到自己的房间,柏木点上灯,替他宽衣洗漱。解开外面的道袍时,折起来的纸团掉落在了床铺上。
谢玄英又是一惊。方才骤然遭到惊吓,他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地塞入袖中,竟忘记取出了。
私藏女子的手稿,大大不妥。
眼见柏木叠好道袍,转头就要发现,仓皇间,他只好直接将被子一扯,盖住了掉落的纸团。
柏木没有发现,端水服侍他洗漱。
好半天,谢玄英才打发走他,躺入帐中。
照理说,他最该做的就是烧掉它,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对谁都好。但纸上的内容还未研究透彻,着实舍不得就此毁去。
可这要是被人发现……谢玄英可没忘记自己缘何来的江南。
还是烧了的好。
他捏住纸团,却迟迟没有办法下定决心。
又不是什么□□艳词,他不说,谁知道这是什么,怕是许多人根本看不懂,还以为鬼画符呢。
他翻过身,伸手将纸团塞回枕下。
既然不能留在身边,明天还给程姑娘就是。
他心中微定,本以为自此安眠,谁料一念才平,一念又起。
梦觉大师说,程姑娘的父亲不过是惠民药局的大夫,观其字迹,也不似有大儒教导过,她自何处学来的西洋算学?
莫非是自学成才?
若如此,定十分不易。
他暗暗感叹着,忽而惊醒。
怎得无缘无故,思量起闺阁女子来?实在太轻薄了些。
谢玄英按下心间异样,竭力摒弃杂念,平缓呼吸。可有的事,越想不去想,大脑却偏偏就要想。
无数画面纷至沓来。
他想起另一件印象特别深刻的事:顾兰娘摔跤,被着急的仆佣急忙抬走,没人注意到她还在下面,正艰难地往上爬。
那一刻,谢玄英莫名不舒服。
再怎么说,程丹若都算救了顾兰娘,即便留个丫头扶一把,也算是尽了心意。
但偏偏留她一人。
所以,他留下了,伸手拉了她一把。
在此之前,他以为女子的柔荑该如书中所说,柔若无骨,仿佛一捧豆腐,用力了就会碎。
谁想握住他的那只手,固然纤细白皙,却十分有力。
隔着布料,他都能感觉到她的坚韧与力量。
谢玄英善射御,因而十分肯定,这只手绝不是刺绣执棋的手,她肯定要做一些力气活,手指方有这般力气。
真可惜,练字最需要这样的手,程姑娘却写不好字……停!
太冒昧了,今天是怎么了?为何屡屡犯错?
谢玄英翻过身,不能不在意。
按照心学的理念,有些不好的念头,不是不做就行了,而是要在心里就根除不好的念头,以此指导正确的行动,此所谓“知行合一”“致良知”。
他自省,我为何会有此轻薄的念头呢?
我想亵渎程姑娘吗?不,几次承她情,他心中颇为感念。那么,是因为少年精血足,思慕少艾吗?这……也未见对其他女子如此。
思来想去,还是归根于偷藏之举。
此非君子所为,他心有愧疚,方才多思多想。
明日须将算纸归还才好,再向她致歉,阐明自己绝无他意。
默默下定决心后,他终于得到安稳,片刻便沉沉睡去。
*
次日清晨,雨停了,太阳早早地冒出了头。
程丹若昨夜默写初中数学的知识点,起晚了。
白芷已经将早餐提了过来,并同她道:“姑娘,郝妈妈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再耽搁下去不像话。”
“她是粗茶淡饭,待得无聊了。”程丹若不动声色,“你和她说,这事我已有主张,欲请人带信回陈家,劳烦夫人派人来接我,她身体不适,最好不要挪动,再多住几日为好。”
白芷点点头,却也劝诫她:“姑娘,咱们出来五日了,时间久了,老太太那边怕也交代不过去。”
“五日怎么够,至少七日方能显我诚心。”
搁在过去,程丹若已经早早归去,不让陈老太太心里疙瘩。可她既然有了要陈知孝兼祧的想法,刷好感度就不再是第一位的。
白芷仍想再劝,可程丹若已经不想听了。
她收拾药箱,如常下山义诊。
今天来求诊的人比往常多了一些,许多人是听说了她的事,专门从较远的地方赶来,路上就走了一天。
程丹若不得不再次感慨,古代穷人看病何其难也。
这次的病人却是比较棘手,腹部积攒了大量内液,五十多岁的老人,肚子高高涨起,四肢却枯瘦无比,十分可怕。
程丹若见他脉细、舌红、苔少,且伴随高热和腹泻,便问他家住哪里。
他的儿子说家住河边,全家人都以捕鱼为生。
“是血吸虫。”她已经猜到了原因,这是古代社会的一大疾病,因为常年在河边生活,或是饮用了不干净的水,就有可能被钉螺感染。
一直到解放后,血吸虫病才逐渐被治好,退出日常生活的舞台。
“虫?”一家人面面相觑,紧张地问,“大夫,能治吗?”
“能。”程丹若一边写药方,一边解释,“半边莲四两,煎服,可利尿,减少腹水。具体如何服用,我都写清楚了,到药铺给他们看这张纸就行。”
他们听不懂,但千恩万谢,全家跪下来给她磕头。
程丹若叫僧人扶他们起来,关照:“以后不要随意下水,水中有虫,会钻进你的皮肤,知道吗?”
“哎哎。”他们连连应下。
可程丹若知道,答应归答应,全家都靠水生活,怎么可能离水远一点?不过白说两句,求个心安罢了。
晚些,又来病人。
一个女人流产多次,问该怎么怀上孩子。
程丹若对这着实无能为力,只能建议她怀孕后,尽量躺在床上不要轻动,好好养胎。
可她说,丈夫游手好闲,从来不下地种田,全家就靠她做活。她休息了,没有人洗衣、做饭、插秧、收割,丈夫要打她。
话说到这份上,大夫又能做什么呢?
古代虐妻的丈夫太多了,打死了,没有娘家人,死了也白死。就算有,且娘家争气告官,最后结果也难料。
根据律法,丈夫杀死有罪的妻妾,如辱骂长辈、通奸,只需杖一百。而妻妾因为丈夫殴打谩骂而自杀,丈夫不受惩处。
病人遗憾离去。
程丹若物伤其类,情绪一落千丈。
勉强熬到日落,打发白芷回去休息,想找个地方清净会儿,消化一下吸收到的负能量。
大雄宝殿门口,小和尚在扫地,见到她笑:“程施主,你来得正巧,里头没人,快进去拜拜菩萨,求个好签。”
这话戳中了她的内心,程丹若想,我就算不信神佛,求一求也是好的。
她进殿,诚心叩首。
希望佛祖保佑,放她一马,不要叫她沦落到以色侍人,或是生孩子生到子宫掉出来,抑或是摊上中山狼,被活活打死。
不求姻缘,不求富贵,不求做人上人。
我只想做个人。
小和尚昨儿得了她一个鸡子,投桃报李,主动递过签筒,老气横秋地说:“程施主求个签吧,求佛祖给你一个如意郎君,今后儿孙满堂。”
程丹若失笑:“我不求婚姻。”
小和尚讶然:“为何?”他困惑,“这里的签文最是灵验,去年有位施主求得上上签,今年便嫁了如意郎君,特来此地还愿呢。”
“灵不灵验,都与我无关。”程丹若仰头,望向佛祖,“我对婚姻没有期待。”
小和尚更茫然了,呐呐问:“施主……不嫁人了吗?”
程丹若当然不想嫁人,可即便对着小孩,也不能这么说。
她换成一个容易被接受的说法,道:“如我这般的家世,恐难有好归宿。我只希望自己的运气不会太糟糕,不用做妾,不受□□,不被殴骂。”
小和尚惊呆了。
他见过很多来求姻缘的女子,有富贵的,也有贫困的,可每个年轻女子都渴望能嫁一个如意郎君,有幸福美满的婚事。
只有程丹若,说出了这么令人绝望的话。
“施主……”
“不是很贪心的愿望吧。”程丹若闭上眼,道,“希望能够灵验。”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长。
窗外,谢玄英握紧手上的纸,于廊柱后久久伫立。
他本想半路拦住程姑娘,将昨日的笔墨归还,却未料到听见了这样一番话。
比起懵懂的小和尚,他受到的冲击更大。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他所看所见,但凡是未婚的男子女子,谁人不渴望与心爱之人结为鸳盟?
程姑娘……纵然没有心上人,也该盼望着嫁于良人吧。
怎会一丝期冀也无。
即便是他,也怀有不可明说的向往,渴盼今后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第19章 前路难
程丹若拜完佛祖,回屋吃晚饭。
饭毕,白芷向她回事,道:“奴婢已经同郝妈妈说过了,她说一来一去甚是不便,自己再吃两剂药便好,问姑娘可否后日启程?”
后天就是第八天了,于情于理也该回去。程丹若没什么意见:“就这样吧。”
白芷松了口气。
程丹若假装没有看到。
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今晚是个机会,希望能打探些消息,否则回到陈家,又是四四方方的鸟笼子,再难脱身。
“时候还早,我去趟老先生那儿,你留下,稳住郝妈妈,莫叫她起疑心。”程丹若吩咐。
白芷赶紧看天:“快入夜了……”
“我会尽快回来。”她不容置喙。
白芷只好噤声,眼睁睁地看着她独自往别处的禅房去了。
晚风悠悠,夕阳满山。
程丹若扶正银簪,踏进了禅房,里头已经点起灯来,美如画的年轻公子,正服侍用完饭的晏鸿之服药。
“程大夫来了,可是怕老朽不按时用药?”晏鸿之玩笑。
程丹若笑笑,亲切道:“您的身体好些没有?”
“好多了。”
“我再给您把次脉。”
晏鸿之这把年纪,着实不必避讳什么,笑着伸出手腕。
程丹若细心切了脉象,又看了看他的伤口,确实已经愈合,便道:“伤口已经无碍了,只是,今后得千万小心些,夏日多蛇虫,夜间莫要外出。”
又同他说今日看过的病人,“等闲无事,不要靠近水边,水中多虫蛊,容易感染人身。上午来的老人家同您差不多年纪,腹中全是水,鼓如孕妇,不好治呢。”
晏鸿之亦有所耳闻,只是被一个姑娘家如此嘱咐,不免好笑。
“是是,程大夫所言,我都记下了。”
程丹若这才放过他,取出昨夜默写的初中数学知识点:什么叫直角,什么是补角和余角,三角形的内角和外角,多边形的内角和……
林林总总,都是一些基础但必须的内容。
只有学会了这些,后面才能做几何。
当然,她也有私心,一上来就放大招,怎么能显出自己的本事?
晏鸿之接过来,细细看了。西洋算数与国内的算学大有不同,注重理论而非实际运用,表达十分抽象。
好在这些都是浅显的定理,与所学一一对照,便也能理解个七七八八。
“倒也多有助益。”晏鸿之如此评价。
程丹若一听,便知道牌打小了,便取出另一张纸:“这是我出的题,用的便是这西洋的理论。”
《九章算术》里有勾股定理的题,只是非常简单,她在原题的基础上改了改,增加了难度。
这回,晏鸿之的表情便严肃多了。
“程大夫,你袖中还有一张。”谢玄英突然开口,“可否一看。”
程丹若不意他眼尖,瞅见了底牌,顿了顿,才笑:“当然。”
这是二元一次方程。
他看了眼,马上认出来:“天元术。”
目前计算方程,最复杂的莫过于四元数,既是设立天元、地元、人元、物元四个未知数,也就是四元方程。
但这太过艰深,能够习得天元术,已经非常了不得了。
他暗自惊叹,却没想到程丹若比他还要震惊。
她没想到自己小觑了古人,以为能拿方程就能唬住,这下可好了,人家早就见过类似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装X不成反被秀。
尴尬。
良久,晏鸿之看完三张纸,才道:“程姑娘博学,这些算法我未曾见过,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程丹若却当他宽慰,竭力维持平静,道:“您过奖了,我不过是闲暇算着玩,献丑了。”
“不不,姑娘太自谦了。”晏鸿之沉吟少时,道,“我有一好友,醉心于算学天文,若能一窥此法,必有帮助。不知可否抄誊一份,必有重谢。”
“当然可以。”程丹若一口答应,却也诚实道,“只是,这不过是我随意默写之物,并不完整……”
“无妨。”晏鸿之连连摆手。他可不好意思骗人家的家传绝学,抄写已经是占了大便宜了,因而道,“学问无价,姑娘善心,老朽却不可倚老卖老,平白无故骗你的东西。”
他看着程丹若,抚须道:“姑娘若有什么为难之事,不妨说来,老朽虽年迈,倒也有一二得力的学生。”
程丹若顿住。
她明白,晏鸿之应该看穿了她有意无意的示好,不过出于同情,没有拆穿罢了。
在这样的人精面前,装傻反倒落于下成。
她点点头,开门见山:“我想请问老先生,是否知道江南一带,有什么地方能够允许我这样的人出家清修的?”
晏鸿之愣住了。
他以为程丹若所求的,不是打探亲族的消息,便是询问当年造成寒露之变的罪魁祸首,万万没想到,她居然要出家。
“姑娘青春正好,缘何意欲出家?”他惊诧不解。
程丹若自然不会和古代士大夫说,我不要嫁人,我命由我不由丈夫。她巧妙地找了个理由:“不过是恩孝两难全罢了。”
忠孝两难全,为君主效力,就不能侍奉父母。这是古代男子普遍遇到的问题,他们也非常有经验,知道该如何抉择——当然是做官重要啊。
“可否细说?”
程丹若摇头。
可不能细说,子不言父过,同理,也不能言恩人的过失,刚才说一句,已经是极致,再说下去,反倒会叫他们认为她薄情寡义。
果不其然,她闭口不谈,晏鸿之却高看一分,沉吟道:“姑娘许是不知,本朝律令,民家女子年未及四十者,不许为尼姑女冠。”
时下,若庵堂出现青年女子,要么是寺庙收养的弃婴,自小在寺中长大,要么就是淫祠野寺,借修行之名,行苟且之事。寻常人家的女子,除非犯下大错,才会被送去家庙修行。
这就不好和程姑娘明说了。
程丹若亦不曾留意,只顾震惊。
她原考虑效仿妙玉,以出家人的身份行医。既能博取名声,又不必困于后宅,受制于人,却没想到本朝居然不允许年轻女子出家。
红楼误我。
她叹息一声,敛衽福礼:“是我冒昧了,请老先生当做未曾听过。”
“无妨。”晏鸿之亦有歉意。他是真心相助,可恩孝都是家务事,外人怎能轻易置喙?
只好笼统地安慰:“姑娘仁心仁术,必有福报。”
程丹若苦笑。
好心真的有好报么?她辛辛苦苦学医,想救死扶伤,却被丢来古代,战战兢兢照顾陈老太太五年,得来的却是分享丈夫的结果。
然而,这些苦楚不能与外人道,只能全部咽下,面上仍要若无其事地感谢:“那我借您吉言了。”
她看看天色,起身告辞:“时候不早,我就不打扰老先生休息了。您多保重。”
“天色已晚,不留姑娘了。”
“留步。”
灯花爆裂,烛光摇动。
谢玄英拿起她遗落的三张纸,道:“老师,这个……”
“你记住了?”
他点头。
晏鸿之想想,道:“你去还给程姑娘吧,闺阁之物,还是谨慎些好。”
“是。”谢玄英追了上去。
月光淡淡,竹影遍地。他一路追到竹林里,却瞧见她在竹影下踟蹰片刻,忽得坐到了一旁的石头上。
她支着头,手掌捂住面孔,久久不动。
谢玄英为难:她在哭吗?
一时踟蹰徘徊。
然而,程丹若没有哭。
她咬住嘴唇,反复提醒自己:没什么好难过的,失败很正常,你又不是小说女主角,一切都能心想事成。
往好处想,至少今天排除了一个错误的选项。
她深吸口气,屏住,再缓缓吐出,不断重复着深呼吸。
慢慢的,泪意忍住了。
程丹若镇定下来,安慰自己事情未必就这么糟糕。
陈老太太不傻,不会耽搁孙子的前途,至少定亲后才敢提,还有时间。
肯定有别的办法,不慌,不能慌。
“姑娘。”白芷提着灯笼来接,见到她孤身一人,大惊失色,“你没事吧。”
程丹若已恢复如常:“我无事。”
“姑娘的眼睛……”白芷担忧极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没有。”程丹若怕她追问,飞快错开话题,“我明日写一封信,回城的时候,你暂且不必跟我回去,先回家中一趟。”
白芷应下,欲言又止。
程丹若问:“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姑娘,传言……可是真的?”陪她长大的丫鬟或许不够聪明,却足够了解她的主人。
“什么传言?”
“是紫苏同我说的,她娘是夫人屋里的,她们都在说,老太太想让姑娘嫁予二少爷为妾。”
都在说?谁的手笔?黄夫人还是老太太?程丹若才动脑筋,便觉头胀,只好模棱两可:“或许。”
白芷犹豫:“那姑娘的意思是……”
唯有的一个手下,不能含糊过去,令她寒心。程丹若揉揉太阳穴,尽量合理解释:“白芷,人贵自重,就算程家已经没有其他人了,我也不能轻贱自己,令父母蒙羞。”
偷听的谢玄英登时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