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鸿之沉吟片刻,强打起精神:“老朽活了这么多年,还未见识过真的仙法,自不可错过。”
程丹若抿唇一笑,点火轻灼伤口。
晏鸿之疼得直抽气,却发现没想象中那么疼,伤口处仍然以热胀为主。
程丹若只是轻轻燎过,高温分解一下残存的毒素而已。她解开止血的带子,吩咐白芷:“你回去取半边莲三两,煎好拿来,记得把药渣包好。”
白芷担忧地看着她,却不敢违逆:“是。”
程丹若道:“麻烦你们叫位小师傅陪她同去。”
谢玄英看向自家小厮:“柏木。”
“姑娘随我来。”柏木轻步上前引路。门外,小和尚还守在那里:“两位施主可有什么吩咐?”
白芷道:“我去取药,这里可有煎药的地方?”
小和尚马上道:“隔壁的厢房有茶炉。”
“小师傅,劳烦你陪这位姑娘回去取药,我来烧炉。”柏木安排得条理分明,“除此之外,可还需要什么东西?”
白芷道:“烧开热水,一应碗筷须用滚水烫煮一炷香。”
三人匆忙分配了差事,各自忙碌。
屋内,程丹若却腾出空来,一面关注病人的情况,一面履行诺言,给老人家变戏法。
她思忖片刻,拿起茶几上摆的两部经书:“《楞严经》和《无量寿经》,这是寺中的经书吧?”随意翻动几页,笑了,“字迹印刷得很是清晰,就用这个吧。”
晏鸿之有点头晕眼花,但兴致不减:“姑娘要使什么仙法?”
“读眼术。”程丹若道,“你所见之物,即我所见,您想看吗?”
晏鸿之道:“自然,如何使来?”
程丹若道:“太复杂的场景,言辞难及十分之一,就用这两本书,字终归是定型之物。”
她左手拿着《楞严经》,右手举着《无量寿经》,笑问:“这两本书,老先生要用哪一本?”
晏鸿之沉吟少时,随手指向《无量寿经》。
程丹若将《无量寿经》递给他:“那请您收好这个,一会儿要用,现在,我将随意翻动此书,您什么时候说停下,我就停下。”
她开始随意翻动《楞严经》,纸张在素白的指尖来回翻动,仿佛蝴蝶。
谢玄英打心眼里不信什么仙法,认定她装神弄鬼,故虽不言语,眼睛却牢牢定在她的手上,看看她搞什么鬼。
晏鸿之却是另一幅心态,固然不信,却乐得参与,配合得叫停:“停。”
程丹若立即停下,展开书页:“我瞧瞧,是三十六页。”她在书籍中间的位置指了一指,甚至转向谢玄英,给他瞧了一眼,而后放下,对晏鸿之道,“请您把手上的书翻到第三十六页,不要叫我瞧见,我也绝不沾手。”
为表清白,她甚至离座走远了几步,背对两人。
晏鸿之年纪大了,有点老花,烛光昏昏,实在看不清楚,道:“我叫弟子替我瞧一瞧,无碍吧。”
“无碍,我还未开始读呢。”程丹若笑答。
谢玄英便翻到第三十六页。
“然后呢?”晏鸿之问。
“请看向这一页第一行起始的字,至少……”她想想,笑道,“我学艺不精,至少五息的时间吧。”
谢玄英盯住那个字,左看右看,都没发现什么奇特之处。
“好了。”他说。
“把书合上,不要让我看见。”她道。
谢玄英立即合上书,压平页角。
程丹若转过身,重新坐回到床边的圆凳上,慎重道:“我要开始读了,请尽量不要说话,免得我分心。”
谢玄英心道:故弄玄虚。但不吭声,等着她露出破绽。
程丹若果然为难:“请把脸对着我,我看不见眼睛,怎么读的出来?”
谢玄英勉为其难地转过脸,还是不看她,只用余光扫过去。
这是个面容秀气的姑娘,肤色白皙,眸光有神,明明是及笄少女,神态中却不见羞涩与娇憨,反倒有一股浓浓的倦意。
他怔住,倏而记起她是被半夜叫醒,又忙碌了半个时辰,自然是要疲惫的。
还是不要戳穿她了。他想,人家姑娘讨生活不易,耍个戏法也是谋生,记得多给她些诊金才好。
“似乎是个很圆满的字呢。”她开口了,语调轻柔,“没有明显的缺口。”
晏鸿之挑眉看向弟子,正好捕捉到他一闪而逝的走神。他心中诧异,脸上却不动声色:“就这样?”
“我再仔细看看。”程丹若闭了闭眼,复又睁开,细致地观察。
说来,古代能光明正大看美人的机会并不多,上次匆匆一晤,大半心神都在顾兰娘身上,尚未来得及一睹绝世风采。
此番再看,愈发惊叹。他的样貌像是造物主精心雕琢而成,五官无一处敷衍,仿佛憋足了劲头,誓要凡人震撼。
事实也确实如此。
瞧见他,仿佛在看日出云海,月生碧波,为自然的造化而心神摇曳,忘记去思考为什么这么美。
因为,本该就这么美。
霎时间,她心中的怨气都平了几分,唇角泛起浅浅的笑容:“我试着写写看,大概是这样的字形。”
她手指蘸水,潦草地画了一个圆润的方形:“是这样饱满的字形吧?”
谢玄英瞥她一眼,点点头。
程丹若沉吟了会儿,先写下绞丝旁:“我看到有棱角,应该是这个,右边的有许多撇捺,唔——是这个吧。”
她补完右边的部首,赫然是一个“缘”。
缘分的缘。
谢玄英暗暗吃惊,居然真的能猜对,怎么可能?
“我读对了吗?”程丹若笑了。
他抿住唇,点点头,却道:“我不信仙法,必是你做了手段。”
“这是自然。”程丹若忍俊不禁,“哪来的仙法,我骗你们的。”
谢玄英愣住了。
晏鸿之不由大笑:“姑娘是为了哄我疗伤,才有此一计吧?”
“小把戏而已,老先生不要见怪。”她道,“我知道您也是不信的。”
“仙家法术,岂是凡人能见,多是虚张声势罢了。”晏鸿之并非无神论者,只是见得多了,每每瞧见自称能感应神灵的,不是行走江湖的百戏,就是装神弄鬼的骗子。
但他也承认:“我明知姑娘在变戏法,却未看出门道。”
程丹若道:“那您好好治病,好好喝药,待身子痊愈,我就把这个戏法教给你可好?”
晏鸿之一愣,旋即大笑:“姑娘用心良苦。”他吩咐谢玄英,“一会儿药熬好就端来,我当着程姑娘的面喝下去。”
程丹若没想到古代士大夫也能这般促狭,登时失笑。
屋内的气氛顿时松快起来。
白芷很快熬出一碗药。谢玄英本欲服侍老师,谁想晏鸿之劈手夺过,仰头一饮而尽,爽快得很:“程大夫,如何?”
“您好好休息,身边须有人时刻守着,一旦发现高热神魂,或是惊悸抽搐,马上来叫我。”程丹若有条不紊地吩咐。
谢玄英忍不住开口:“很严重吗?”
“不算,严重的话,他的腿已经烂掉了。”程丹若道,“只是蛇毒种类繁杂,有些会损伤神经,这几日必须小心。”
又宽慰老人家:“您也别太害怕,应当无事,好好休息就是。”
晏鸿之上了年纪,折腾一晚早已疲惫,药服下便昏昏欲睡,含糊地应一声,靠着软枕就睡着了。
他的贴身小厮赶忙上前扶他躺下,盖好被子。
程丹若看看没什么问题,提起药箱:“告辞。”
“我送大夫。”谢玄英礼节周到,将她送到门口。
“留步。”程丹若颔首,匆忙离开了院落。
谢玄英注意到,一离开屋子,她脸上的笑容和温柔就开始迅速消退,等到客套完毕,倦怠和漠然瞬间浮上眉间,眉尾落下来,仿佛汉代女子故意画作的愁眉。
她好像……有很多心事,很多不如意的心事。
“公子。”柏木察言观色,道,“您一晚没歇息了。”
谢玄英想想,道:“你留在这里,若有什么事速来报我。”
“是,小的知道。”
他便返回禅房小憩,可不知怎的,翻来覆去睡不好,勉强养了会儿神,不到一个时辰就起来了。
小和尚提了热水,他问:“老师那边可好?”
“老先生还睡着呢。”
谢玄英略微安心,用罢早膳,才去晏鸿之那里守着。
巳时左右,晏鸿之果然发起烧来,头昏无力,他忙叫柏木去寻程丹若。她来得很快,不出一刻钟就匆忙赶来,切脉辨证。
谢玄英忽然注意到,她裙角湿透,沾染不少泥泞,再一看,原来外头已经飘起了小雨。
这个柏木,怎么不知道替大夫打伞?
他瞥去严厉的一眼,眼藏责备。
柏木解释:“程大夫说就几步路,不要耽搁时间,直接就过来了,小人……小人没机会拿伞呐。”


第16章 那一眼
现在不是教训下人的时候,谢玄英抿住唇,问:“程大夫……”
程丹若道:“改一改方子,可有笔墨?”
柏木这下有眼色了,忙呈来纸笔,磨墨递笔。
她沉吟少时,写下药方。
谢玄英凑近去看,只见“蝉衣二钱,白僵蚕三钱、白菊花二钱……”,确实是清热解毒的方子。
就是字写得太差,不过端正可看而已,全无筋骨可言。且多俗体字,虽不妨碍理解,却难免潦草随意了些。
字如其人,这位姑娘究竟是守礼,还是不守礼呢。
“治病救人,贵在神速。”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民间多俗体字,药铺的人都识得。”
谢玄英点点头,略不自在道:“我并无他意。”
程丹若笑笑,吩咐小厮:“先去找寺里的师傅问问有没有,若是有,也省得下山跑一趟,一来一回不少时间。”
小厮:“小人省的。”
药材都是常见的,寺里果然有库存,匆忙取了拿来,在茶炉上煎煮。
程丹若又检查了蛇咬的伤口,红肿未消,但也没有溃烂,便知道不算严重,留下医嘱要他们及时喂药,未再多留。
她已经饿得受不了了,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禅房。
然而,白芷却红着眼眶迎了出来,说:“郝妈妈领了我们的饭食,却只给我们剩了两碗剩饭,姑娘——”
程丹若眼皮子一跳:“剩饭?她吃了我的菜?”
白芷忍着泪,委屈地点了点头。
程丹若沉默了下,道:“饭呢?拿热茶泡一泡,先吃再说。”
“姑娘!”饶是白芷平日里再沉稳,此时也按捺不住了,“咱们就这样算了?”
程丹若忍下低血糖的烦躁,耐心道:“当然不,但当务之急不是找她理论,而是填饱肚子,吃饱以后我们再商量办法。”
穿越以后才知道,紫鹃、袭人、鸳鸯、平儿这样的大丫鬟,真的只存在于高门大户。
普通人家的普通丫鬟,就好像普通公司的普通员工,能够踏踏实实干完自己的活儿就算及格了。
偷懒耍滑如郝妈妈,捧高踩低如雀儿,才随处可见。
像白芷这样既肯干活,又忠心的丫头,已经能打70分,不能指望她什么事都能替主人解决了。
“你看,你也饿了,是不是?”程丹若好言相劝。
白芷这才缓过情绪,准备烧热茶泡饭。
程丹若则在随身携带的药箱中找出盐包,撒了点盐进去。一主一仆吃了两碗热腾腾的茶泡饭,补充了能量,才开始商量办法。
“你下午去趟厨房,花些钱要一碟点心来。”程丹若吩咐她,“不用太多,小份就行。”
白芷气愤未消,激动道:“姑娘是想抓她个正着?”
“抓住了又有什么用?”程丹若叹气,她碰瓷不起赖皮的老仆,“你也别老想着出气,得罪了郝妈妈,她只要找几个无赖,告诉他们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弱女子,半夜三更的出了事,谁会替我们出头?”
白芷被她勾勒的场景吓到,惊惧交加:“不会吧?天心寺他们也敢来。”
“寺里难道没有六根不净的僧人吗?”程丹若反问,“让她消停点,够了。”
白芷心有不甘,可也知道自家姑娘说得有道理,只是心疼钱:“一碟素点心,也要好十来文钱呢。”
程丹若道:“去吧,就这么办。”
白芷这才应下。
午后,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还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这等天气,义诊是别想了。
白芷很快要来点心,进门前还故意说:“姑娘,点心来了。”
天心寺做的素点心是白糕,没有夹心,加了点糖,甜甜的很饱腹。可惜一碟才四块,程丹若和白芷各分了一块,剩下的撒上巴豆粉,翻面放回碟中。
碟子就随手搁在入门的桌子上。
“下午无事,我睡个中觉,你也歇一歇。”程丹若嘱咐白芷。
白芷应了声,替她合上蚊帐,这才回偏房打盹。
程丹若很快有了睡意,朦朦胧胧间,感觉到有人悄悄进了屋子,又快速离开。她在心底笑了笑,顿时入梦。
醒来后,桌上的白糕果然不见踪影,茅房处却传来阵阵恶臭。
白芷蹑手蹑脚进来,小声道:“那老货拉了半个时辰,活该!”
“给她一副药,让她好生养着,这两天不必伺候。”程丹若嘱咐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药材减半,三、五天好不了,也不伤性命。”
白芷舒口气,欣然道:“奴婢这就去。”
程丹若望向窗外,雨帘潺潺。她不想留在这里闻臭气,干脆拿了伞,到外面去散散心。
不需要看诊,不需要伺候老太太,这难得的时光,不要辜负了。
踏出禅房,满目绿翠。
雨滴落在石阶上,滚落出一串串水珠,山间水汽弥漫,好若缥缈仙境,泥土散发着雨季特有的腥气,各色各样的小虫子全都爬出来,台阶上全都是扭动的小家伙们。
程丹若不敢往深山里走,提起裙角,准备去后面的亭子坐一坐。
雨这么大,僧人们不是在念经,就是在做功课,一人也无。她走到亭子里,收拢伞,眺望远处。
灰白的云雾压在天际,晶莹的雨水织成水晶般的帘子,树上停了躲雨的鸟儿,它们啄着羽毛,甩开沾染的雨水。
亭边栽种的木槿被打落,残红遍地,流入沟渠。
天地安静得只闻雨声。
程丹若坐下来,靠在栏杆上,倏而放松。
活在古代,她给自己打造了很多人设:品德出众的孝女、仁慈和善的大夫、宽宏温厚的小姐……对不同的人,扮演不同的角色。
正是依靠这样的营业法则,她才将人设和自我割裂清楚,不至于活着活着,忘记自己的来路。
而现在,是她回归自我的时刻。
这种时候,她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大脑放空,再放空。
隔着木槿花,谢玄英在廊下立住了。
照理说,他见着亭中有人,又是女子,就该避嫌离开。
但出于某种……说不上是好奇,还是只是愣了下,他多看了一眼。
殊不知许多故事的开端,就来源于这一眼。
只是,和传奇话本中不同,谢玄英见到的不是少女惊艳灵动的一面,是一张漠然而疲惫的脸孔。
没有昨夜的镇定,没有巧变戏法的聪慧,所有的灵气都消失了。她支着头,眼睑低垂,容色憔悴,脆弱得像是随时会死掉。
谢玄英微蹙眉梢。
他虽长在富贵锦绣地,却跟着老师走过不少地方,也算是见过民生疾苦。她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些逃难的百姓。
他们的眼睛也是这样黯淡阴沉,光活着就好像耗光了力气,对未来无所指望,过一天是一天。
程姑娘青春正好,又非缺衣少食,怎会如此呢?
她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他思量着,记起柏木之前的话。
这个长随十分机灵,早前就和人家的丫鬟套了话,不仅弄清了她的来历身世,连同陈家的老仆奴大欺主的几桩劣迹,都打探得一清二楚。
今儿中午去提饭,又听见烧火的小沙弥说什么那妈妈提了饭,却自己吃了,叫程大夫饿肚子,丫头这才使钱买点心吃。
可恶的刁奴奸仆。
他正出神,冷不丁瞧见前方来了个人,是个提篮子的小沙弥。
“程大夫。”他气喘吁吁地说,“可算找到你了,这是山下王大娘的儿子送来的鸡子,说感谢程大夫昨儿救了他娘。”
有人来,程丹若便打起精神,恢复成温和可亲的小姐,道:“义诊不受诊金,你退回去吧。”
小沙弥苦着脸:“我说了,可他非给不可,道是不收诊金,没说不收鸡子,左右不值几个钱,乡下人家都有的。”
病人知恩图报,是大夫最大的幸运。
她看篮子里鸡蛋不少,约十来个,只是个头都不大,怕是攒了许久,想想,挑出两个,又拿一个给小沙弥:“同他说,如今天气热,放不住,这些尽够了,剩下的若再送来,我就一个都不要了。”
小沙弥被塞了颗鸡蛋,略有羞涩,却馋,小心收到怀里:“我这就去。”
程丹若看他离开,打伞往灶房去。
谢玄英恐与她撞见,连忙转身返回,差点和赶来的长随撞个正着。
“公子……”柏木后面的话,在自家主子逼人的眼神中,全都咽了回去。
程丹若往这边看了眼,似未察觉异常,绕着鹅卵石的小径走远了。
谢玄英暗松口气,转头问:“老师如何了?”
“已经醒了,服了药。”柏木试探,“不若叫程大夫再去瞧瞧?”
“我先去看看。”他瞥了柏木一眼,冷冷道,“平民之家,尚且知恩图报,何况我等?”
柏木:“呃?公子的意思是……”
“去厨房关照一声。”谢玄英道,“还要我教你吗?”
柏木终于懂了:“是,小人这就去办。”
谢玄英大步离开。
回到禅院,晏鸿之果然已经醒了,正由仆人喂粥喝。
梦觉大师在一旁拨着算筹。
“老师。”谢玄英虽是贵族公子,却在侍奉老师上尽职尽责,上前就想接过仆人手中的粥碗。
晏鸿之抬手阻止了他:“我这里不需要你,去帮子思吧,他文采斐然,算数却是半吊子。”
梦觉大师俗名苏仪,字子思,虽出家多年,老友还是以旧称相呼。
听见朋友戏谑之语,梦觉大师也不以为忤,道:“如今开始,为时未晚。不过三郎,既然你算得比我快,就来替我解一解这难题。”
谢玄英一看,是道修堤的题。
原来,天心寺位于长江附近,他欲由寺庙出面,筹集善款,加固堤坝,正要计算增加的堤台面积和所费的物料。
这确实是个复杂的问题,如今常见的算法是《河防通议》的例题,有现成的方法可用,但实际情况显然更复杂一些。
首先要弄清楚堤面的南北高度,堤长和堤阔多少,又要加宽多少。
然后,倍南高加北高,合并南头上下宽折半,相乘。
接着倍北高加南高,合并北头上下宽折半,相乘。
两个数值合并,乘与堤长,就得到了截面的六倍体积,除以六,不尽余分。
谢玄英拨弄算筹,提笔记录。
“10113.33?”他差一步的时候,旁边有人报出了答案。
他豁然抬头。


第17章 尽心意
程丹若是来查诊的,没想到撞见了古人的几何算数。
刚巧晏鸿之更衣,梦觉大师念经,她就踱步过去瞧了一眼,顿时看住了。
没想到古人算几何题这么好玩,把不规则的几何扩充六倍再计算。但等到她自己心里用方程算了一遍,发现最后得出的公式确实如此。
厉害了。
“程大夫也学过算术?”谢玄英顾不得男女之防,讶然出声。
自心学盛起,女子读书不再是稀罕事,高门大户的人家都会叫女儿习女四书。再开明些的人家,也教两句诗书,以彰才学,今后若能与夫君琴瑟和谐,不失为佳话。
然则,以程丹若的出身,略识些字便是十分难得。即便商户之家,也是学习方田粟米的算法,少有牵扯到水利的。
不独是他,连晏鸿之都不禁露出好奇之色。
程丹若一时踟蹰。
她没在古代学过数学,对于当下的数学水平拿捏不准,不知道他们是因为女人懂数学诧异,还是水平太高而惊讶,谨慎道:“略会一些。”
谢玄英抿唇,别开目光。
“那才好不过。”梦觉大师不动声色,将修堤之事说了,“姑娘可愿助敝寺一臂之力?”
且不说长江水患,遭难的是所有人,她亦在其中。即便远在天边,能为此尽一份心力,也不该推辞。
程丹若点头:“若大师不嫌弃,我愿一试。”
桌上仅有一个算筹,谢玄英迟疑片时,借着整理砚台,假装不经意地推过去。
但程丹若并不会用这个。
她翻阅《河防通议》,发现古人在水利上已经积累了许多经验,修河堤要用什么木头,用几条,扎缝草几束,线道板几片,竹索几条,全都写得明明白白。
古人真了不起。
她惊叹着,原以为遗忘的公式和方程逐渐浮上脑海。
毛笔写数字并不顺手,墨迹团团晕染。
梦觉大师道:“施主用的是身毒的写法。”
程丹若一怔,旋即想起阿拉伯数字源于印度,梦觉大师钻研佛经,认识这个并不稀奇,便笑道:“是,我学的不是常见的算术。”
“似是源自西洋。”晏鸿之道,“近年来,常有西洋之作传于国内,据说颇有可取之处,只是文字不通,读来辛苦。”
程丹若神色微动。
看得出来,这位老先生地位非同一般,既与主持相交,又有顾家表亲做弟子,恐怕颇有来历。这样的人说一句话,抵得过普通人说一百句。
“老先生真厉害。”她克制心绪,尽量自然交谈,“我学的确是西洋算法,若您想知道,等您好了,我可以同您说一说,只要您别嫌我愚笨。”
记得没错的话,宋元是古代数学的巅峰,但到了元代以后,便慢慢落后了。更不要说,这位美人公子看起来像是很懂水利,假如能解决水患,不知道能救下多少人。
机会难得,冒风险也值。
而晏鸿之是随性之人,虽然虚弱得连走路都要人扶,但兴头上来,直接应下:“那再好不过,不知程姑娘能留几日?”
程丹若一顿,倏然心涩。
“我尽力而为。”她避开了这个问题,正色道,“请您放心。”
她这么认真,晏鸿之反而有点惭愧。
他只不过出于好奇,随口一说,人家却这般当回事地应下了,又想她白日要义诊,难免辛苦,有意委婉解释,却不料伤口好一阵刺痛。
怕痛的他顿时把话抛到九霄云外,嘶嘶吸气。
“程大夫,算学且放一放。”晏鸿之靠到榻上,苦笑,“我这伤,什么时候才能好转?”
程丹若的回答也非常有医生风范:“好好吃药,多多休养,便好得快。”
晏鸿之哑口无言。
然而,程丹若说是这么说,还是尽职尽责地检查伤口,给他把脉,末了道:“老先生宽心,伤口恢复得不错,应当不是什么剧毒蛇,再休息两天就好。”
晏鸿之摇摇头,丧气地靠在软枕上。
程丹若心中挂念着算数,但不想表露得太明显,便道:“既然您遵守诺言,每天按时吃药,我现在就把‘读眼术’交给您。”
这下,屋里的其他人也来了兴趣。
“戏法说穿了,其实很简单。”程丹若拿起之前的两本经书,解开奥秘,“我第一次拿到这本书的时候,就翻了一翻,记住了三十六页的第一行第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