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陈家而言,这无疑也是一件大事。
昨日书信才送来,说端阳归家,黄夫人就急切地叫人洒扫院子,晾晒被褥,熏染屋子,样样准备妥当。
待到端午节前两日,门口陆陆续续开始放置菖蒲、艾盆,上方悬挂上泥塑的张天师像,雕刻了各式各样的毒虫点缀一边,做出活灵活现的驱虫场景。
五月初五,端午节当天,全府的人都忙碌起来。
最小的陈五郎,额间要写上“王”字,系上五彩的长命缕。
其他人换上了艾虎纱做的衣衫,轻薄透气。心灵手巧如陈婉娘,早就用纸剪出了艾叶、天师和毒虫的模样,戴在头上栩栩如生,差点吓哭小丫头。
程丹若不比古人讲究,只用艾草编织成手镯戴上,又给每个人准备了调配好的艾草薄荷香包,装着常见的白芷、川芎、芩草、甘松、薄荷、艾叶,气味芬芳又能驱蚊。
午间,陈知孝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他衣裳都没换,就到萱草堂给陈老太太请安。
“给老太太请安。”陈知孝见过祖母,又对在一旁照顾的程丹若行了平礼,“程家表妹安好?”
程丹若还礼:“多谢表哥挂念,老太太和我都好。”
“来。”陈老太太哪有不疼孙子的,一把拉过他坐到身边,“瘦了,黑了。”
陈知孝长得很像陈老爷,不胖不瘦,中等身材,不美不丑,中等模样,只是家中富足,又是官宦子弟,言行举止便比普通人家的学子多了几分从容。
他笑道:“高了些才显得瘦,书院一日三餐,饿了还有点心,老太太放心,并不曾吃苦。”
书院里的伙食一般,量大管饱而已,但黄夫人早就叫他带足了钱财,每日到书院门口买些烧饼、馄饨、馒头,绝不会饿着。
陈老太太含糊地说了什么,陈知孝没有听清。
程丹若翻译:“老太太说,要你知晓分寸,万不可为了读书伤了身子。”
陈知孝立即起身,躬身道:“老太太放心,孙儿明白。”
陈老太太又说了好些话,才放孙子去找母亲。
黄夫人早已等候多时,赶忙叫儿子洗漱:“午时水已备下,快洗一洗,祛病祛灾。”
陈知孝哭笑不得。据说端午午时的水是最好的,能强身健体,但都是小孩子才这么做。
然而母亲一片慈心,他不忍相驳,老实应了。
沐过加入柚子叶和白兰花的香汤,陈知孝又与父母一道,去萱草堂用午饭。
端阳的午饭须是清一色的红。
红烧鳝鱼、胡萝卜烧肉片、鸭血汤、红苋菜、樱桃肉、白灼虾,各类粽子。
不过,程丹若并没有加入其中,这是陈家的团聚时刻,与她毫无干系,甚至连姨娘都是没资格出场。
侍奉婆母,是主母才有的权利。
程丹若一个外人,独自在屋里好好用了顿饭。
她的午饭要简单些,白灼虾、萝卜肉丸汤、红苋菜和咸鸭蛋。
粽子估计是厨房来不及给她做,直接蒸了陈老爷的下属和同僚送来的节礼,多到吃不完,既有甜口的,也有咸口的。
程丹若剥了个小的白糯米粽,沾白糖吃。
以前端午,谁还耐烦吃这种粽子,怕胖还来不及,现在可好,这具身体虽然能吃饱饭,对甜食却还是馋得很。
糯米沾白糖塞进嘴里,又香又甜。
程丹若吃得很认真,每一口都慢慢咀嚼后才吞下。和陈老太太一起吃饭,菜永远是烂烂的、清淡的、低盐的,她还会咳嗽呕吐,每当这时,总要停下来服侍一番,才能继续吃。
若是老太太不舒服狠了,直接放下筷子,那么,她就算只吃了一口,这顿饭也得结束。
一个人好好吃一顿饱饭,竟然也成了奢侈。
程丹若咽下糯米,忍回所有的不平。
日子还要继续过,不是吗?
能在古代吃上白米饭,节日里吃一口白糖粽,生活已经超过大半人。
“白芷。”她叫来外面纳鞋底的丫鬟,说,“剩下的菜你们拿去吃吧。”
她胃口不大,菜里还剩了不少肉腥。丫鬟们的菜肉末少,虽然是剩菜,她们也一点不嫌弃。
“多谢姑娘。”白芷收拾餐桌,端着几道剩菜下去了。
程丹若先漱口,再用棉线充当牙线,清洁齿间,最后才嚼一小块香茶饼——这是用香料、薄荷、茶、甘草都药材制作而成的古代版口香糖,能清新口气。
古代可没有牙医,她清洁牙齿非常小心,生怕蛀了。
做完,立即到旁边的耳房,接手熬药的任务,让丫鬟去吃饭。
丫鬟乐得早些吃饭,欢欢喜喜地走了。
不出一炷香,药便熬得七七八八。
程丹若用抹布包住砂锅,小心翼翼地将药倒出来。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苦得人流泪。
她过滤一遍药汁,倒入药碗。
其实,她说是每天亲自熬药,也就是做这点工作而已,大部分活都是由丫鬟完成的。
往好听里说,这叫合理安排工作,总不能为了好名声把自己累死,说难听点,就是层层压迫。
但过日子,最好忘记这一点,不然一秒钟都待不下去。
程丹若端起托盘,稳稳当当地走进了正堂。
陈家人的家宴已经结束了,饭菜撤下,众人正围着陈老太太,听陈知孝讲书院里的趣事。
“老太太。”她弯下腰,轻柔地说,“该喝药了。”
平时,陈老太太最抗拒苦药汁子,都要她哄半天才好。可今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孙子回来,她心里头高兴,竟不必她说,就着她的手一口气喝了。
程丹若给丫鬟多喜使个眼色。她赶紧端了新切的桃子,喂给陈老太太吃一块,压一压口中的苦味。
“今天不需你。”陈老太太吃完桃子,又漱了口,这才发话,“孝哥儿和柔娘婉娘都回去吧。”
一打发孩子们,黄夫人和陈老爷便知道她有话要说,对视一眼,均自对方眼中瞧见了不解。
明明之前的婚事已经过去,老太太还有什么事?
——当然,还是婚事。
程丹若等人一退下,陈老太太就开门见山:“孝哥儿已经十六了,他的婚事,你们二人可有章程了?”
黄夫人立即道:“回母亲的话,媳妇想着老爷马上要上京了,届时不妨请我娘家出面,打听一下京中可有合适的姑娘,给孝哥儿说一个好的。”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也是家中嫡长,夫妻俩商量过,不着急在松江定亲,左右是男子,二十之前成婚都不算太晚。
陈老太太嘴角动了动,像是面部神经抽搐了一下,怪异得很。
黄夫人心中萌生不祥的预感,但忍住没吭声。
陈老太太也没看她,直接问儿子:“你也是这么想的?”
“孝哥的媳妇要好好说。”陈老爷点头,又问,“母亲可是有了人选?”
陈老太太缓缓道:“之前,你媳妇和我说,丹娘无依无靠,说到外头怕是人家嫌弃程家单薄,我便动了念头,想将她留在身边。”
黄夫人心里咯噔一声,开口就想驳斥。
但陈老爷更狠,直接道:“毕竟是自家亲戚,做妾说出去不好听。”
“正是,我将丹娘当做亲生女儿看待。”陈老爷用“妾”的名头,堵住了老太太的下文,黄夫人自然不能拖后腿,附和道,“她毕竟是好人家的女儿。”
陈老太太不动声色,绝口不提是妻是妾,反而提起旧事。
“我不是偏心丹娘,可早年间淮河水患,若不是丹娘,我现在已经与你父亲作伴去了。”


第11章 暗传信
陈家的老家在湖广一带,位于淮河周边。
四年前,陈老爷在外头做官,陈老太太则随幼子居住在老家。
那时正值春汛,连日暴雨,淮河水位不断上涨,本以为居住在县城定是无忧,却没想到如此厉害,直接淹没了整座县城。
陈老太太的幼子外出,通知乡下的族人避难,却再也没有回来。
洪水席卷而来,水淹没了宅子,仆人们四散逃命,陈老太太滑了一跤,差点淹死在水里。是程丹若跑回来扶起她,让她坐在门板上,两人在水中漂了两天一夜,才被陈家的族人救下。
因此,陈老太太才携了程丹若,随陈老爷来江南居住。
“是儿子不孝。”提及此事,陈老爷心中大恸,连连道,“叫母亲受了大罪。”
“水患乃天灾,与汝何干?”陈老太太吐字浑浊,口气却坚定,“只是,丹娘既救我一场,我总要安排她的终身。”
黄夫人暗暗恼恨,早知道有这一出,就不该这么快松口叫柔娘定亲。
陈老太太盯上了孝哥儿,饶是她也觉棘手。
做正妻,那是万万不行的。程丹若是绝户女,丧父又丧母,不是她说,陆家都不想娶,陈家更看不上了。
妾也不妥,把亲戚家的女儿弄做自家妾室,知道的说他们怜悯孤女,给她个容身之处,不知道的还不定怎么编排呢。
再说,尚未娶妻就纳妾,孝哥儿不可能说上一门好亲。
这些道理,陈老太太不会不懂。
黄夫人一时弄不清路数,不敢贸然开口。
而孝字最大,做母亲的这么说,陈老爷也不能马上驳了,含含糊糊地说:“还是再看看,我总不会亏待了丹娘。”
陈老太太城府极深,见状也不狠逼:“你说过的话,要算数。”
陈老爷大汗:“母亲放心。”
她这才疲倦地闭上眼睛,示意他们回去。
黄夫人和陈老爷心事重重地告退。
两人回到正院,只留心腹陪侍,低声商量。
黄夫人欲言又止:“老爷……”
“唉,母亲也是关心则乱。”陈老爷定下调子,“孝哥是长子,又已有秀才的功名,我定要为他说个得力的岳家才好。”
黄夫人的心落回肚子里,苦笑:“做妾也不成,毕竟是亲戚。”
这一点,陈老爷倒是无所谓,稍加思索就有法子:“这就要看母亲的意思了,倘若真舍不得,留下也无妨。程家说是死绝了,仔细寻一寻,总能找到,不过费些功夫。”
他真情实意地感慨:“母亲先是遭难,又是生病,这点心愿总要为她达成,否则也太过不孝。”
黄夫人不赞同,顾忌道:“如此,怕家宅不宁啊。”
“这有何难?孝哥儿将来有了前程,自可携妻上任。”陈老爷道,“丹娘留下侍奉你我,岂不两全。你也知道,没有娘家的女人,无人撑腰,外聘指不定还吃苦头呢。”
这是正理,程丹若留在陈家,亲戚情分在,不至于磋磨她,外头却是难说。
黄夫人被说服了:“过两年再说吧。”
两人达成一致,各自放下。
而这件事,当事人之一的陈知孝不知道,在家待了三日便回苏州去了。程丹若却是在他离开的次日,便听到了风声。
通风报信的是潘姨娘。
那日,她的丫鬟悄悄来萱草堂,说潘姨娘不舒服,问程丹若能不能去看看。
程丹若答应了。
侍候完陈老太太的午饭,等她入睡,她便绕过后院的小花园,走夹道去往锦霞院的后院。
这里住着的就是潘姨娘。
“表姑娘安。”潘姨娘身边的丫鬟打起帘子,招呼她,“姨娘请您喝碗茶。”
姨娘半仆半主,程丹若却是亲戚,正经的主子。故而看病不能说看病,得找个合适的借口。
程丹若停下脚步,故作迟疑,才道:“姨娘有请,却之不恭了。”
“表姑娘请进。”
程丹若走进房间,一下便闻到浓浓的檀香。果不其然,在右边的耳房里,供奉着一尊观音像。
潘姨娘正坐在窗边纳鞋底。
“圆圆,上茶。”
圆脸的丫鬟应了声,赶忙去烧水泡茶。
“表姑娘坐,很久没见你了。”潘姨娘三十多岁,鬓边白发星星,家常的褐色夹袄,石青裙,头上只戴一支银簪,朴素至极。
看这打扮就能知道,她在陈家等同于隐形人,已经无宠十几年了。
她也是陈芳娘的生母,在黄夫人生下嫡长子前便生下了孩子。
不过,千万不要误会,有人听到她在主母之前生了孩子,便先入为主,以为她是个典型的厉害姨娘,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在入陈家前,潘姨娘就被父亲嫁给了一个木匠,家中穷困,日子十分贫苦。唯一算得上幸运的是,她入门三个月就怀孕,生下一个大胖小子。
原本如此,倒也算得上平淡的人生,可是,人生并没有这么顺利。
当时,陈老爷在当地出任知县,虽是初次为官,却有岳家相助,做得还不错,最烦恼的并非仕途,而是后院。
他和黄夫人成亲三载,膝下犹且空虚。
黄夫人已经给过他两个丫头,皆颗粒无收。
夫妻俩都慌了,妻子不能生育,还能纳妾,妻妾都没怀过,问题就大了。黄夫人十分清醒,知道万一陈家绝户,日子可比养庶子糟百倍。
到任地安顿下来,她第一件事就是找牙婆买人。
但牙婆收来的都是小丫头,最大的也不过十五六岁,收房可以,生养却难。她想做成这一单生意,顺带讨好知县夫人,便说,当地的富家太太遇到这种难题,买人的不多,都是租的肚皮。
专找二十来岁的年轻女性,生养过的,尤其是养过儿子的,借她们的肚皮一用,养个孩子。等租借的时间到了,女人交还给丈夫带走,孩子留下,毫无后患。
此所谓典妻。
黄夫人死马当活马医,同意了。
潘姨娘就是这么被丈夫租给了陈老爷,约定三年,一共八两银子,包食宿。她的丈夫拿走了钱,她被留下来生孩子。
说来也神奇,半年后,潘姨娘就怀上了身孕,就是后来的陈芳娘。
按照契约,孩子满月后,她就结束了任务,她丈夫就能直接把人接走,双方算是两清。
然而,潘姨娘的丈夫在孩子八个多月时,与人斗殴,被打死了。
她婆婆上门,和黄夫人商量,说这个媳妇我们不要了,十五两银子买断。若不成,孩子生下来人就要带走,她要把儿媳嫁给一个地痞,聘礼十二两银。
黄夫人想,潘娘子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于是直接把人买下,留在家里。
许是一时善念,虽然潘姨娘只生了一个女儿,可没多久,黄夫人就怀上了。
陈老爷不喜欢胸无点墨的粗俗女子,见妻子怀孕,有心抹去这茬,但黄夫人以给孩子积福为由,劝他留下潘姨娘,只不给名分。
直到陈芳娘结亲,黄夫人给长女脸面,才将潘姨娘提作姨娘。
丫鬟端上茶,程丹若啜一口,主动问:“姨娘最近膝盖还疼吗?”
潘姨娘道:“我听了姑娘的话,将药材煎煮后熏蒸,最近好多了。”
她生于乡野,这一两句的应酬本事,还是来了陈家学的,马上切入正题:“表姑娘可听说了?”
没头没尾的,能听说什么?程丹若摇摇头。
潘姨娘压低声音,道:“老太太想让你给二少爷做妾。”
程丹若一怔,旋即脸色大变。
真的假的?
做妾?做你姥姥的妾啊!
“夫人和老爷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潘姨娘拨动佛珠,微笑道,“我看这事多半能成。”
程丹若动动嘴角,竭力镇定:“姨娘可莫要拿我玩笑。”
“自然是真的。”潘姨娘笑道,“我提前恭喜姑娘了。”
程丹若的脸彻底僵硬。
潘姨娘不是个聪明的人,聪明人这时不会随便乱说,但她也不蠢,此举是想卖她个人情,将来她“嫁”给陈知孝,指不定能帮上外嫁的陈芳娘。
尤其在她看来,做妾并不是一件坏事。
她做正头娘子时,吃不饱穿不暖,还要被丈夫殴打乃至转卖,受尽苦楚,反倒是做妾衣食无忧,纵然无宠,陈老爷也不会打她。
比起过往,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意识不到妻妾之别,真心实意地恭喜程丹若,认为她今后有了依靠,必是会高兴的。
“姨娘,此事……”程丹若强自镇定,道,“先不要对人提了。”
潘姨娘又精明起来,压低声音:“这是自然,八字还没一撇,等到老爷夫人开了口,我再给姑娘添妆。”
程丹若笑笑,拿出银针:“我再为姨娘扎两针吧。”
潘姨娘高兴极了,当她承了自己人情,只是推却:“我不过说两句话,哪里值当姑娘如此。”
“不要紧。”程丹若确实感谢她,若不是她卖好,她被卖了都不知道,“劳烦您坐榻上,把膝盖露出来。”
潘姨娘这才不好意思地掀起裙子,露出秋香色的膝裤和变形的膝盖。
程丹若拈起金针,为她针灸。
时不时问:“感觉如何?”
“涨涨的,好多了。”潘姨娘面色舒缓,人都没之前看起来老了。
程丹若暗暗点头。
她以前学的不是中医,穿越后,虽然努力看书上课,可接触的病人太少,实践不足,必须抓住每个机会,将理论融会贯通。
片刻后,她拔掉针,向潘姨娘告辞。
出门,眉头骤然紧锁,思量万千。


第12章 天心寺
程丹若首先评判了一下消息的真假。
俗话说得好,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潘姨娘得到消息的渠道不明,但她在陈家十几年,有人脉不稀奇,能把消息传过来,纳妾且不说,必然切实提到婚事,才会传出风声。
那么,陈老太太真的想让她做妾吗?
不一定。
她再穷也是良民,和打发丫头伺候少爷不是一回事,陈知孝和她也无私情,整件事难度大,没必要,何必多此一举?
但做正妻又是不可能的。
程丹若猜不透老太太的用意,然而,不管目的何在,谈婚事却不是当大老婆,肯定不是好事。
既然不是好事,就要做最坏的打算。
万一,老太太真的要她做妾呢?
程丹若清楚,古代社会里,子女都是父母的私产,何况只是一个“亲戚”?一个投靠来的穷亲戚,人家给口饭吃已是情分,难道会处处为你的利益考虑?
她只不过是有亲戚名义的帮工,表小姐的称呼,不过面上好看点。
没有人会真的为她考虑,她不能依靠别人,只能靠自己。
是以,程丹若压根没想过恳求陈老太太,就事论事,分析问题的根本:陈老太太为什么要自己嫁给陈知孝?
怜悯她,舍不得她?或许有,但老太太想留她在身边,不必拖陈知孝下水,这可是长子嫡孙。
那么,是想通过长媳的人选,来扼制后院一家独大的黄夫人?不对,她不足以成为这般重要的筹码。
莫非是……程丹若顿住,想到一个最大的可能。
——兼祧。
陈老太太的幼子无子而亡,这一房绝后了。陈老太太时常后悔,当初不该叫他出去报信,想为幼子留一支血脉,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她不敢贸然提出此事,陈老爷不一定答应,黄夫人绝对不会答应,多半会提出墨姨娘生的恭哥儿。
瘦马之子,老太太看不上,也无法牵制黄夫人。
她就不一样了,尴尬的身份可进可退,刚刚好。若好好筹划,未尝不能逼黄夫人吃个哑巴亏。
程丹若梳理完前因后果,对陈老太太也颇为佩服。
老人家虽然瘫着,算计一点不差。
而最不希望这事能成的,莫过于黄夫人。
一子顶二门,婚恋市场的行情可就差了。
程丹若知道该怎么做了。
回到萱草堂,她已经恢复如常,在屋中练了会儿字,等到日头没这么晒了,才走进小厨房。
老太太吃的甜软,与其他人口味区别甚大,故专门设了一个厨房。
“表姑娘来了,可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掌勺的王妈妈问。
程丹若道:“天气渐热,老太太胃口不佳,我预备做些点心孝敬老人家。”
王妈妈道:“姑娘孝顺,那我叫小芽儿给你打个下手吧。”
小芽儿就是她女儿,这么热的天,她也不耐烦窝在厨房里烧火。
程丹若吩咐:“找点艾草来,挤出汁水,我一会儿要用。”
“哎。”小芽儿跑腿去了。
程丹若则找来橘子和香瓜,准备做一个冰粉版的杨枝甘露——这年头,冰粉还未面世,芒果更是没有传入,估计只在海南的野外生长。
但用来制作冰粉的假酸浆是一味中草药。去年秋季,她去药铺购置药材时发现了种子,专门买下晒干,预备今年做冰粉吃的。
冰粉的做法不难,将冰粉籽装入纱布袋,在水中揉搓,挤出粘液,再用石灰水搅拌静置,等待凝固即可。
透明的冰粉,是杨枝甘露的颜值关键。
没有芒果泥兑汤底,便用艾草汁来染色,清清透透的绿色,比芒果的橙色更有仙气。
橘子剥块,用小勺挖出一粒粒圆的香瓜,一道放入用甘草调味的冰粉中。
一碗既不是冰粉,也不是杨枝甘露的绿色甜品,横空出世。
程丹若端详了会儿,觉得香瓜的色泽更近乎于玉色,遂改动一字,道:“就叫它杨枝玉露吧。小芽儿,折一支柳叶来。”
陈家的后花园里就种了柳树,小芽儿飞快折了一支最好看的来。
程丹若摘下一叶杨柳,斜插在白瓷碗沿上。
“你将这两份送去给夫人和老爷。”她吩咐道,“就说这叫杨枝玉露,可清热去火,我专门孝敬两位长辈的。”
去正院的活儿必能得些好处,小芽儿应得响亮极了:“是。”
她十来岁的人,端起托盘却稳稳当当,碗中的汤汁分毫不洒。
程丹若同样端起黄梨木盘,进正房叫醒午睡起来的老太太。
“给老太太请安。”她屈膝,将白瓷碗放到倦意正浓的陈老太太跟前,“今儿天热,想来您胃口不佳,我做了一道甜品予您解暑。”
碧绿的汤汁,玉色的香瓜粒,鲜艳的橘子,还有透明无暇的冰粉,浑身清爽。
陈老太太瞧见,暑气一消,问:“这是什么,怎的未曾见过?”
“是我做的半道药膳。”程丹若笑盈盈道,“叫杨枝玉露,取观音菩萨羊脂玉净瓶中,甘露一洒,百病全消的兆头。”
但凡老人,没有不爱听这个的。
陈老太太徐徐笑开:“好,好,你有心了。”又关切道,“可给你表叔表婶送去了?”
平日老人家可不会这么问。程丹若不动声色:“送啦,只是两位妹妹并恭哥儿那里,我怕他们岁数小,肠胃弱,还是等天再热些。老太太也是,此物虽能清热去火,还是少用。”
“嗯。”陈老太太拿起调羹,慢慢饮了一口。
坦白说,味道并不惊艳,只是冰粉爽口,甘草微甜,意头也好。她吃着便有七八分的满意。
刚想抬头夸奖两句,却见程丹若望着她的眼中,透出些许怀念与伤感,还有满满的濡慕。
她吃了一惊:“怎了?”
程丹若如梦初醒,赶紧擦擦眼角,笑道:“无事。”
“可是受了委屈?”陈老太太关切地问。
程丹若摇头。
“说实话。”陈老太太故作不悦,“莫非有人觉得我老了,怠慢了你?”
“老太太哪里的话,我只是……”程丹若垂下眼眸,凄然道,“马上就要五月十五,我想祖母了。”
陈老太太一愣。她嫁进来的时候,程丹若的祖母还待字闺中,两人见过几面,依稀记得是个清秀文静的姑娘。
而对一个嫂子来说,不作妖的小姑子都是好的。她不免也叹息两声:“是了,我记得十五是……”
“是祖母冥诞。”程丹若贴心地说出答案。
陈老太太点点头,主动道:“我记得去年,你去了天心寺烧香。”
程丹若轻轻应了声“是”。
她也不傻,全年无休地照顾一个中风病人。这两年,她每年都会找个时机,要么清明,要么佛诞,要么冥寿,去松江府城外的天心寺烧香。
同时住上三、五天,给周边的人义诊,为泉下的父母亲人积善行德,也是放松休假,省得总是闷在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