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她在梦里似是有了自己的意识,所以当父亲将她抱上马车时,她哭得抽噎不止。
一脸风霜的武将用大手抹了把脸,两眼像是吹进了砂石,也是红通通的,他朝着车窗探出来的余清窈道:“姩姩啊,你娘出身名门望族,若不是为了我、不是为了我,就不会吃这么多年的苦,边境寒苦,没有良医也没有名药,风餐露宿……阿耶不想你再吃这样的苦,你到金陵去,嫁个好人家……”
我不去!
若她能选,能在一开始就选,她不会来金陵。
可即便是梦,她还是被义无反顾地押送启程。
负责送她去金陵的是她阿耶的营卫,更是她小时候的玩伴,陶延。
她便求他,“陶延……你帮我劝劝阿耶。”
陶延拧起浓眉,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望向她,涩声道:“不行啊,姑娘,您是一定要去金陵。”
她绝望地喊:“陶延,不要送我走。”
——“陶延是谁?”
余清窈被耳畔一道声音唤醒,悠悠睁开眼,四周昏暗不能辨物,她察觉到自己的脸正贴在圆枕上,布料沾了她的眼泪,湿润发凉。
而李策低润的声音再次正翻过圆枕,传入耳中。
他问陶延是谁。
余清窈双手搂紧圆枕,闷着声,喑哑回道:“……是我阿耶的营卫。”
说完这句话,她混沌一片的脑海忽然清醒了许多,她登时睁大了眼睛。
看不清李策的脸色,只能瞧着一个模糊的轮廓,正朝着她躺着。
“我、我说梦话了?”
李策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但说了梦话,还哭得直抽泣,活像是被遗忘在墙角的小猫,被暴雨浇湿了一身,瑟缩成团,低声呜咽。
是以李策才会开口,将她唤醒。
能哭成这样,想必不是什么好梦。
帐子里隔出一片幽静,只有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余清窈匀了匀自己的气息,小声道:“臣妾梦见和阿耶分别的场景,陶延……陶延是阿耶派来护送我到金陵的人。”
怕李策不信,余清窈急了几分,就半撑起身,解释道:“臣妾自来了金陵,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了!”说到最后,她声音里还带着一些不自知的委屈,勾出一些哭腔的余韵。
李策的目力极好,即便在这昏黑的帐子里,依然能窥见余清窈纤弱的身姿,像是巧匠精心剪出的美人剪影,只见轮廓已能窥见其窈窕的身姿。
他压低了一分声音,“我知。”
仅仅两个字,却极大地安慰了余清窈。
然而她也不知道应当再说什么了,只能轻轻道:“谢谢。”
在自己名义上夫君的身边,睡梦里叫着另一个男人的名字,而李策愿意相信她的话,所以余清窈情不自禁就脱口谢谢两个字。
她这个谢谢其实不合时宜,猛然蹦出来更显得她笨拙。
不过李策并未笑话她,只是轻声问道:“你不喜欢金陵吗?”
余清窈悄悄躺下,拉高被子遮过自己的唇鼻,小声道:“不喜欢。”
“北地的遥城是什么样的?”李策又问。
遥城就是离驻北军驻扎地最近的一座城池,余清窈的阿耶要带兵,很长一段时间都把她安置在那里。
那是余清窈长大的地方,回忆起那座小城,其实并无什么美好。
“遥城……遥城很冷,也很干燥,物资匮乏,土地也贫瘠。”
“听起来并没有金陵好。”
“嗯。”这一点余清窈是认可的,遥城没有金陵万分之一的繁荣,无论是物产还是商贸都远远不如金陵。
“那为什么更喜欢遥城?”
余清窈望着漆黑的帐子顶,“因为遥城有阿耶,有乳媪……有关心我的人。”
“金陵城没有么?”
“从前有。”
许是因为李策的声音太过温和,余清窈在他面前一时都忘记了应当遮掩一二,老老实实就交代了,但是话才脱口,自己就后悔不已,咬着唇,心里忐忑起来。
她与李睿的事情不知道这位废太子知道几层,会不会因此而不高兴?
因为从那场太过真实的‘梦境’里醒来,她才病急乱投医,挟了皇恩硬要嫁给他。
说到底也全是她的不好,倘若李策因此而生气,她也怪不得他什么。
焦急等了片刻,李策迟迟未有反应,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许久才嗓音轻柔地安抚她道:“快睡吧。”
他并没有不高兴。
余清窈不禁为李策的容人之量感动。
他果然如她所料,真真是一位雅正温和的君子。


第8章 想要
余清窈不在,之前在余府的院子按例就该收回,可余府一直没有动静,像是彻底将它遗忘了。
其中也包括余清窈带来的婢女知蓝。
余清窈嫁入閬园三日,知蓝就愁了三日。
她压根没得什么恶疾,思来想去都是大婚前一日傍晚春桃给她端来的那碗酒酿有问题,这才令她隔日腹泻不止,犹得了肠澼。
要知道肠澼可不好治,再说了,余府也不会耗费人力物力在她这样一个毫无根基的下人身上,给她请医治病。
可她没有死,没过多久还康健如初。
虽然脑子不算绝顶聪明,但到这会知蓝也明白过来,这是余府专登设下陷阱,为的就是不让她能跟随余清窈嫁入宫,去照应她。
明白了这些,知蓝的心犹如油煎一样,时时刻刻都在担忧余清窈的处境。
总想寻到机会去余老夫人面前求个情,然而她没有等到面见老夫人的时机却又见到了楚王李睿。
刚扫洗完屋子的知蓝推门出来,就冷不丁撞见楚王一声不响地出现,她当即膝盖一软,跪伏在地,行了个大礼。
李睿的脸色比她这个‘大病初愈’的人还要差。
就像是斑驳的墙面,露出了灰败的痕迹,他死气沉沉地斜倚在阴影里,在这茫茫白昼的光线里却如同蛰伏在阴司的鬼魅一样阴寒。
知蓝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楚王,比那日他挟怒夜访时还要让人心惊彷徨。
“楚、楚王殿下。”
李睿将视线从葱蔚洇润的小院收了回来,眼睫压下,视线从眼角漫不经心地透了出来。
“说。”
他口吻轻却不容置喙地命令:“你家姑娘和秦王什么时候有来往的?”
李睿本是心气极高的主,在余清窈奉天殿背刺后,本已恼羞成怒,那日夜里和她几句话没谈拢,更是甩手而去,本是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不欲再管。
可没过几天,他又后悔了当时的冲动,他应当再好好劝说一下余清窈的,毕竟两人这么久的情分不假。
但是圣旨已下,婚事已经板上钉钉。
他自知难以回头,把知蓝扣下来也是为了不让余清窈痛快。
本以为余清窈会借此事来找他求情,没想到她头也不回就嫁了进去,何其狠心。
知蓝往日见的李睿都是平易近人的模样,哪晓得这天潢贵胄的气势压下来时,让她连脊背都直不起来,瑟瑟发抖地回道:“奴、奴婢也不知……”
话音才落,她又怕李睿会对余清窈不利,连忙解释起来道:“我、我家姑娘和秦王从前并无往来,奴婢是一直跟着姑娘的人,最是清楚不过了!楚、楚王殿下也是知晓……”
李睿自然是知晓,但是他不懂的是为什么就在他出去巡防的这短短几日,就发生了这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满心期待准备迎娶的姑娘转眼就选择了旁人,要说这里头没有什么蹊跷,谁能信?
“楚、楚王殿下,请不要责怪我家姑娘,奴、奴婢想,兴许是姑娘生病了,她病得厉害……”知蓝想到余清窈那段时间的不寻常,不由悲从中来,期期艾艾地说:“兴许就是因为这、这个,所以姑娘才……”
李睿两步朝她靠近,蹲下身,铁铸一样的大手掰住知蓝的肩膀:“病?什么病?”
知蓝痛地被迫扬起了脸,就对上李睿深幽的眸光。
他就像是给暴风雨绞作一团的乌云,危险至极,又复杂难解。
知蓝想,楚王也是真心喜欢小姐的,所以才会这般牵肠挂肚,无法放下吧。
“那日、那日回去,姑娘身上多了一个伤口,就在心口上……甚是奇怪。”知蓝咕咚一下咽了咽唾沫,“她还夜夜做噩梦,梦里说了许多糊涂话……”
“伤?怎么回事?”
知蓝摇头,“奴婢也不知,但是伤看起来像是已经愈合许久的,只是偶尔、偶尔会像是心疾那般绞痛。”
李睿拧着剑眉,余清窈从没有心疾的毛病,沉声问:“她梦里又说什么了?”
知蓝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道:“她说,不要杀她……”

仅仅几场噩梦?
李睿问出这些无用的东西,依然不能解释余清窈的临时变卦。
李睿的贴身护卫见主子悒悒不乐地出来,就知他此行并不顺利,并没有问出想要知道的答案,他几步迎上前宽慰道:“殿下,余清窈是废太子的人了,您再纠结于她也是无用,倒不如早些和余家定下来,以免再生变故。”
“闭嘴。”李睿虽然一向信任自己身边人,但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听不得旁人乱议,尤其在余清窈这件事上,他冷冷道:“收起你的那些心思,本王知道你阿耶因为明威将军之故枉死北地,但你誓言效忠本王时就说过,绝不会因为个人恩怨,坏了本王的大计。”
面覆着半张银色面具的护卫闻言后退半步,屈膝半跪在地,拱手低头惭愧道:“属下不敢,属下只是担心殿下,既然余清窈已是废子,通过她接近虎贲军这一计已行不通,倒不如先与世家联姻,先稳下金陵朝局。”
李睿迎着头顶烈阳的灿光微眯起眼,徐徐说道:“她是不是弃子本王说了才算,轮不到你来置喙。”
“那殿下的意思是……”护卫抬起头,面具上两个镂空的空洞里露出男人浅棕色的眼,此刻他瞳仁不由紧缩了下,就仿佛刚得了一个不太如意的结果,可以他的机敏聪慧还是很快从李睿的神色里看懂了主子的意思,他皱了皱眉,又客观地分析起此事的不易,“閬园大门紧闭,禁军看守,潜入不易。”
“谁说要潜入了。”李睿负手往前,漫不经心地说道:“你派人去告诉华昌,太后最是喜欢閬园里那几棵山茶,她既有孝心,愿为太后奉花,父皇不会不允。”
“是。”
区区閬园……
李睿握紧双拳,抿着唇轻笑。
他想去,就一定能进。

閬园。
余清窈站在回廊上,探出上身朝上眺望。
四面屋檐圈起这一方天地,仿佛置身在一卷画轴里,所有的景致都规规矩矩地收拢在这有限的空间里,里头的人也是规规矩矩地在这个说不上大或者小的閬园里活动。
外面的风吹不进来,唯有高耸的银杏树顶端的叶子被吹得簌簌作响,好像在哼唱着一曲春风小曲,兴致高的时候还有几枚翠绿的扇叶旋着舞曲落下。
落到树下的紫檀木桌案上。
穿着一身春雾拢烟的灰青圆领袍,袖口挽了几叠,李策正坐在桌前持笔书写,落叶轻飘飘地躺在了他展开的宣纸上,也未惊扰他的专注。
福安从外头走来,将刚冲泡的热茶轻轻搁置在桌案的西南角,等到李策提笔悬停,似在打量自己刚刚写完的那行字时,他才适机开口:“殿下,刚刚福吉来说,王妃朝他打听宫外的事。”
李策顿了一下,将紫毫笔搁置在笔枕上,“是吗?”
福安颔首,“福吉谨遵殿下的意思,并没有说太多,王妃看着有些失落。”
李策捻起银杏叶,缓缓道:“她从前并未在宫里待过,更何况閬园封闭,一日两日尚可,时间久了就知余生难熬,后悔了。”
‘后悔了’三个字说的很轻,轻得就像齿间碾着一片花瓣,轻轻含着。
福安听出了他的意思,然而却有不同的看法。
“可殿下不是已经知晓了这位余姑娘并不是谁派来的人,对殿下更无企图,这才纵容她连着几日都清凉殿里。”
卧榻之侧岂容不轨之人,身为皇太子的出身,一直受着帝师悉心教导,最是严谨克制,若说第一日还带着试探,那其余的几日又该当如何解释?
当然,主子没有必要要给他解释,但是福安自己却能品味出一些不寻常。
所以他即便再不愿意开口说话,此时也忍不住劝道:“陛下赐婚,乃是天命,殿下与余家嫡女退了婚,也不该自绝婚事,身边终归还是得有人相伴,将来也好延绵子嗣,开枝散叶。”
旁的皇子哪怕没及冠都有通房侍妾在身边伺候,身为皇太子反而身边干干净净,连只母蚊子都找不到。
还没削发为僧,却其心淡泊,也离入道不远了。
福安还真怕了他会有这样的心思,清秀的眉头又蹙了蹙。
李策笑了,将落在宣纸上的叶片一一扫落,轻声道:“我从不勉强于人。”
福安朝外瞅了瞅,一向能言会道的福吉此刻不在身侧,不若他来,定然会将话说的漂亮,可惜他嘴笨,只能沉默下来。
“去吧,把她叫来,我有话要同她说。”
福安刚抬起眼,李策将袖子放了一半,忽而又改口道:“不必,还是我亲自过去,你且留在这处,看着墨干,不要叫落叶沾了去。”
福安扫了一眼桌子上一篇墨迹未干的《富马治》,垂首敛袖,应了一声,“是。”
“王妃。”
不远处回廊上正要转身回屋的少女恰在此时听见身后李策的声音,便停了下来。
“殿下叫我?”不外乎余清窈会觉得奇怪,因为以往李策这个时候都还一直在树下看书,不曾到处走动,该不会是刚刚她看了几眼,让他发觉了吧?
想到这里,余清窈的手指不由攥住腰间的丝绦,半扭过身,嗓音里都透出几分紧张:“我这就要回屋了,不会打搅殿下。”
李策伸出一臂,衣袖荡起,从她的身侧拂过,力道虽轻,但是也让余清窈知晓了,李策不是让她回去,倒像是有事要交代,她按下想要逃走的心思,乖顺地留下。
“你在閬园已久,可有所思所想之事,我既已答应过你,定会尽力满足。”
“殿下是指?”
从屋檐下漏下斑驳树影落在她身上,风摇枝曳,像是许多黑白的蝴蝶在她银红色裙摆上扑飞,生机勃勃,再往上的是余清窈扬起的脸,嫩白如玉,扁圆的杏眼乌黑剔透,像是上好的黑珍珠,莹光润润。
她没有心机,更不会藏匿心事,就像是一张迎着光的白纸,轻易让人看透。
宫里没有这样的人,他身边也没有这样的人。
若他本性强横霸道,只怕就会顺从自己心意,可他并不是。
抬到一半的手,还没触碰到余清窈的发丝,他又慢慢放了下来。
李策轻声问她:“你想要什么?”


第9章 糕点
想要什么?
余清窈一怔,他的话无端让自己想起清晨看见那飞出院子的一只鸟。
就好似李策想要赶她走。
这句话把余清窈惊醒了,眼眸倏然睁圆了,正想求李策不要赶她走时,忽而想起成婚时,李策对她说过。
——“你有求,我必应。”
她转动眼睛,望向李策。
他年轻俊逸的脸庞逆着光也能显出那优越过人的轮廓,并不锋利也不硬朗,但是每一寸的弧度都是恰到好处的顺着骨骼往下,勾勒出一副温和矜贵的模样。
褫夺身份,幽囚閬园,他也不悲不愤,更无自暴自弃,每日起居规律,读书写字一如平常。
如此沉稳又淡泊的心性,想必对她也能言出必行,更何况她如今又有什么可骗?
当初他即便不允诺什么,也实属正常。
李策被她美眸看着,就好像是无论他说什么都深受信赖。
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小妻子’,虽然只有短短数日的相处,但是他亦是真心想要护她,哪怕他如今已失了大势,可能做的事也远比外人想的多。
把她安置好不成问题。
余清窈不知李策心中所想,但是自己已打定主意要留在閬园里,不过李策开口提了,她不回应也是失礼,是以仰着脸,忐忑地问道:“我、我想吃白玉糕,可以吗?“
“白玉糕?”
这是李策意想之外的回答。
“在金陵城东市有一家点心铺,糕点做的一绝,即便是在死前……”
话音霍然被咬住了,可李策和余清窈同时听清了她刚刚脱口而出的话。
余清窈飞快眨了眨眼,接过话尾:“……就是因为太好吃了,所以到死也会念着这一口。”
李策不由哑然失笑。
余清窈弯起水盈盈的眸子,跟着也莞尔一笑。
她并不常笑,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就像是蒙着雾,当笑起来时就像是温暖的晨曦冲破了晨雾,光辉镀于翠微上,青岚拂过溪水涧。
就如融雪后的春日,美不胜收。
这莫名让人想到了玩物丧志的幽王博美人一笑,落下千金买笑的骂名。
但不能否认世间真会一些美人,令人心荡神摇。
福吉悄悄溜了回来,正好看着福安踮着脚不知在张望什么,他紧跟着探头,正好看见回廊上站着的一对璧人。
男子身如修竹,身量挺拔,少女窈窕婀娜,玲珑可人,两人站在屋檐树影之下,瞧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咱们殿下对王妃可真好,从没见过他对谁家姑娘如此和颜悦色,耐心备至,对了兄长,今日殿下找王妃是在商议何事呀?”福吉捂着嘴,笑得眼前弯成两道月牙勾。
福安:“……”
福吉脑补一番,拍着福安的肩膀激动道:“殿下是不是终于开窍了,要和王妃和和美美过日子了?啊!——咱们这閬园虽小,可也不差,届时殿下与王妃红袖添香、洞房花烛岂不美哉,对了,过几年咱们閬园再添几个皇孙,兄长与我还要给殿下带孩子呢!”
福安重重叹了口气,毫不留情敲碎福吉的妄想,冷邦邦地插嘴道:“殿下想送王妃出去。”
“以殿下和王妃这般出色的长相,生下来的小皇孙定然生得好看,说不定陛下看了心肠也软了,就解了殿下的幽禁……”福吉自顾自的说了一通,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福安在说什么,顿时大惊,拔高嗓音:“什么?出——唔!”
福安也被他吓了一个激灵,好在他早已身经百战,练得就是一个手快,当机立断抬手死死捂住了福吉的嘴,把他的惊诧堵了回去。
兄弟俩正互相瞪着眼。
那头秦王已经从回廊上走下来,福安和福吉连忙各自站好,静候吩咐。
可是等了许久,两人都没有等来只言片语,只好悄悄抬起头。
只见秦王竟站在两人跟前,目光却不知遗落在了何处,久久没有回神。
福吉用胳膊肘捅旁边的兄长,小声道:“咱们殿下这是咋了,莫不是日头太大,受暑了?”
福安用手肘挡了几下,将他的身子往后抵,忍气吞声道:“快闭嘴吧你!”
福吉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脚后跟一提,就听话地退到后头去了。
明明他只是正常的关心,怎么还不受人待见了?
“殿下,可要奴婢着手去准备了?”福安上前拱手。
“嗯。”李策回过神,目光落在福安的身上,定了瞬,才吩咐道:“你与出宫采办的内官胡良相熟,明日正好他当值,你想法子让他捎上一盒东市的白玉糕送进来。”
“白玉糕?”饶是如福安一般镇定的人此刻也有些不平静,内心和面皮都狠狠抽了一抽。
可是他不是福吉那个笨蛋,思绪飞转几乎即刻之间就想明白过来,“殿下还未对王妃说明,出宫安置一事?”
李策谁也没看,越过两人上前,拾起桌上已经干透墨迹的纸端详,像是不在意般朝他们挥了下手,”忘了,你们退下吧。”
忘了?
福安察觉怪异,可是殿下发话,他们也不能不从,就拉着福吉拱手告退。
“兄长,咱们殿下行事向来严谨,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滴水不漏的本事,什么时候忘记过事啦?这不寻常!”
“蠢货,既知道不寻常,你还敢说!”
“既然不寻常为什么不能说?难道这里头有什么不能告人的秘密?!”
“……”
“咱们殿下刚刚那发呆的样子也很奇怪啊,我们要不要请御医来瞧瞧?”
“……”
“要不然就是有了心事,我听说心病很难医的……兄长!兄长!你为何越走越快啊!”
“……”
李策靠在圈椅上,手指揉了揉眉心,耳边聒噪的声音终于远去,得亏福安走得快,而福吉又追得紧,可算消停了。
他一睁眼,就看见银杏葱郁的树冠遮蔽在头顶上,星星点点的光从叶缝里透了出来,像是一片星空,眩晕了视线。
他是真的忘了。
那个刹那,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只有那双盈盈水亮的笑眸,填满了所有的空白。
无法再思考得失利弊,没有再想自私与否。
所有理智与克制都化作最放肆的一个字:
“好。”
一字定音,就像是开闸的洪水,势必要他节节败退。
令人既怕又……期待的感觉慢慢滋生。


第10章 好吃
福吉捧着装着白玉糕的食盒百思不得其解。
他本想趁着还有余热送到余清窈面前去,既然是王妃心心念念想着要吃的东西,定然是越快越好,可偏偏他兄长福安叮嘱他,要交给殿下。
福吉脑瓜子没有福安能转,但是胜在听话,所以就提着实打实沉甸甸的漆描金团花提盒,用力闭紧嘴巴,老老实实等着李策练箭。
直到一筒箭放完,福吉才抓紧时机,又急又快地开口道:“殿下白玉糕送来了!”
李策活动了几下手腕,将弓转身搁在架子上,又摘下护臂,“那就送去给王妃。”
“王妃在书房帮殿下晒古籍呢,忙活了一个早上,可辛苦呢!”福吉脚纹丝不动,话语里暗示的痕迹很重,很难让人忽略去。
王妃都这么辛苦帮忙了,殿下您都没有点表现,实在说不过去啊!
李策回头看了眼福吉抓在手里的食盒。
他对白玉糕没什么兴趣,不过想到余清窈什么也没求,只要了这碟白玉糕,便想着应当去看看这白玉糕究竟有多好。
他抬手扯紧头上的发带,略整理了一下弄皱的袖子,缓声道:“那就一道去吧。”
福吉‘欸’了一声,响亮地回应。
这件差事他兄长办不了也办不好,得亏他能说会道,才能办的如此漂亮。

以清凉殿为主院的东西两侧各有厢房,东面的厢房设为书房,里面数以千计的古籍都是从东宫运进来的,这个数量对于余清窈而言已经是叹为观止,可听福吉说东宫里头有满满一个宫殿的藏书,数都数不过来,那才叫惊人。
不过眼下余清窈是见识不到那书海的壮阔,但也庆幸这儿没有那么多的书,不然光他们几人,晾晒这些书都要累断腰了。
春日潮湿,如若不趁着天气回暖的时候及时将书晾晒,是很容易滋生潮虫或者霉味。
余清窈没有旁的事,如今能有一份像样的事做着,心里也十分高兴。
她跪坐在木回廊上,将福安、福吉搬出来的书整理好,再一本本摊开,受潮严重的放在光线强的地方,半潮的放在次强的地方。
为防止日温攀升,纸上的潮气极速蒸发引起的褶皱,她还细心架上了一条自己的薄纱披帛,柔和烈阳光线。
两道身影拾阶而上,脚步声引起余清窈的注意,她才转过脸来,福吉欣喜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王妃,咱们殿下特意叫人在宫外买了白玉糕送来!”
余清窈下意识抬高了视线,愣愣地仰视着站在福吉身前的年轻男子,苍青色圆领窄袖袍,窄瘦的腰上带着金革蹀躞带,显得整个人英姿勃发,俊秀如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