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轻飘飘的一话,令余清窈脑海霎时空了,人也犹如泥塑木雕僵住了。
虽然自己此前也早有过自知之明,也想过李策可能并不会愿意,但是皇帝这‘赤裸裸’地把李策的心思搬到明面上还是让她猝不及防。
余清窈觉得自己耳尖忽然热得灼人,身子却像是浸入了古潭,寒得彻骨。
他原是不愿意娶她的。
这不是她早就料想过的事情,可是经过这一个月的时间,她理所应当地将它们忘掉,就好像自己曾经那卑劣的想法不存在。
说起来,李策何其无辜。
皇帝要嘉奖功臣、她又走投无路,可这些又与他何干。
余清窈羞愧交加,不由挣脱了李策的手。
李策手心一空,不禁朝余清窈看了一眼。
但是余清窈此刻已经低下了脑袋,只能从侧面看见她覆下的眼睫,和略微局促抿着的唇。
皇帝走后,几人回到清凉殿,孙嬷嬷给两人端来了早膳。
余清窈和李策面对面坐在方桌两遍,安安静静地用膳。
福吉捅了一下隔壁福安,压下声音道:“陛下走后,为什么殿下与王妃之间的气氛变得这样沉闷?”
福安蹙了蹙眉,“不知道。”
另一边春桃和知蓝也发觉了不对劲,连连瞟向福吉、福安,企图从他们那里得出一些线索。
可是四脸懵逼,谁也不知道突然之间怎么变成了这样。
余清窈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在想着刚刚的事,食不知味。
她低下脑袋,胡乱搅着已经没有热气的淮山百合粥,就没有吃几口。
“今日吃的这样少,是不舒服吗?”李策忽然出声。
余清窈手里的瓷勺‘啪嗒‘一下掉进碗里,她猝然抬起头,看了眼对面的李策,眼睛像是飞进了沙子,连连眨了几下,不等泪雾弥漫上来她又匆匆垂下视线,盯着桌子周围溅出来的粥,“对不起,臣妾……刚刚在想事情,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答非所问,显得有些奇怪。
李策眉心微颦,目光落在她身上。
春桃拿着干布走上前,及时把桌面擦干净,一边解围道:“王妃想必还是在担心殿下的病情,这才走了神。”
李策松了口气,对余清窈温声道:“我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余清窈也想要控制自己不要再想那件事了,勉强扯了扯唇,却还是很勉强。
“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吗?”李策一时也想不到余清窈此刻异常的解释,唯有昨夜余清窈照顾生病的他到半夜,甚至还唱着曲帮他入睡。
……也不知道唱了多久。
余清窈愣愣看着李策柔目温笑的脸。
为什么还要这样温柔地对她说话,为什么还要关心她。
若只是将她当做陌生人,若是对她冷淡一些,她就不会生出那些虚妄而愚蠢的想法。
更不会连愧疚都抛之脑后,忘了自己是怎样将自己强塞到他的身边。
他本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即便不是高门显贵的小姐,也该是世家大族的千金。
她趁月亮落到了水里,用水瓢勺起了月亮,就误以为自己得到了月亮。
可抬起头,月亮明明还在天上挂着,不曾落在她身边。
春桃说的对。
光好是不够的,对她好,对她温柔,那是他的教养。
可是若她将礼貌与教养错误解读,那只会徒增两人的烦恼。
“臣妾昨夜确实没有睡好。”余清窈再次低着头,不敢去看李策的双眼。
就像久处黑暗里的眼睛不能直视皎洁月光。
“既然殿下身子已经大好,今夜臣妾可以搬去西厢房睡吗?”
“你要去西厢房睡?”李策嗓音低沉,似是不解。
“其实臣妾还是习惯一个人睡,殿下之前不是也说臣妾每夜都睡不好,臣妾惶恐扰了殿下的安睡。”余清窈手指捏着勺柄,拇指无意识地顺着勺柄上的刻纹滑动。
李策一时没有回应。
清凉殿里也是寂静一片,只有窗外的风吹动了珠帘,凌乱而破碎的声音就像是一盏琉璃灯摔碎在了地上,碎片四溅。
余清窈不得不抬起头。
逆光而坐的李策眸光沉沉,难以分辨出情绪,她心里一紧,但随后还是坚持追问道:“可以吗?殿下?”
话音才落,余清窈便惶窘地抿住了唇,手指没有规律地抠着勺柄上的花纹。
她还记着李策说过的话。
只要他能做到的,都会满足于她,所以她相信李策是不会回绝她这个要求。
果不其然,李策在她如此坚持之下,静静凝视着她手指的动作,唇瓣轻掀,轻声道:“好。”


第41章 找她
用完早膳, 余清窈带着知蓝春桃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李策吩咐福吉留下帮忙,自己带着福安去了书房。
福吉一个头两个大,拉着春桃知蓝到边上, 想问个清楚。
可她俩哪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余清窈先前一声招呼也没打,她们也是措手不及。
“难道是昨夜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福吉刚问起, 知蓝就反驳道:“那也不对啊,早上起来我见王妃与殿下之间分明没有异常,还很关心殿下的病。”
春桃也点头附和。
“那就是刚刚,见过陛下之后?”福吉苦恼起来。
见明淳帝的时候, 他与福安都只能在门外候着,门口还有禁军把守着, 谁敢偷听。
里头发生了什么, 他们是一概不知。
“哎, 怎么偏偏在今天闹成这样,那殿下先前准备的……”福吉话没说完, 忽然打了下自己嘴巴, 贼眉鼠眼地四处瞅瞅, 压低了声音:“……咱们王妃不在?”
知蓝摇头。
福吉这才安心, 没有说漏嘴。
“你想说什么呢,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殿下怎么了?”春桃的圆房计划遭到前所未有的挫折, 心情十分不好,嘴上更是不留情。
“哎,你是不知道, 但是知蓝总知道吧。”福吉故意不告诉春桃, 反而和知蓝打起了哑谜。
知蓝想了想, 道:“难道是先前殿下问奴婢的那事?”
福吉还没回答,春桃就好奇了。
“殿下问了你什么事?”
都知道秦王殿下博通经籍、学富五车,哪还有什么事需要问知蓝。
知蓝老老实实道:“是关于遥城一些习俗的问题,殿下在书中看到后就来找奴婢印证的。”
“既然是遥城的事,殿下直接问王妃不就好了,为什么要问你呢?”春桃一下抓住了关键,思忖片刻,忽而又笑了起来。
“我懂了!”她朝福吉哼了哼,表示自己不用他说也猜到了。
“殿下是不是准备了什么给王妃?”
余清窈的东西不算多,春桃和知蓝再加上福吉,来来回回三趟就搬得差不多了。
好在东西大多都是收在箱子里,搬动并不费事。
西厢房与秦王殿下的书房隔着正院相对,之前一直空置,但是里面并不脏乱,正好还有一张挂有帐子的罗汉床,稍微擦拭铺垫一下就能睡了。
除此之外,西厢房里还备着一张书案,余清窈妆台上的东西尽数都挪到了这上面。
“还是不如清凉殿里的妆台方便。”知蓝摆弄了许久,都觉得不满意,“桌面太高了,周围又没有挡条。”
春桃正在整理箱笼里的衣裳,闻言对她嗤了一声,“你傻呀,还真当以后就让王妃睡西厢房了?咱们得想办法才是。”
春桃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知蓝不懂就虚心请教:“这还能想办法?”
“什么办法也不会好使。”余清窈进来正好听见她们的谈话,慢慢从屏风后面绕了过来,面上虽然挂着笑,可是脸色一看就不是太好。
知蓝立刻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前,要让她坐下歇息:“王妃你别忙了,我和春桃姐收就行了,快歇歇吧,刚刚常嬷嬷也说太医院熬的药送来了,待会就会端过来。”
余清窈虽然没有被诊出心疾,但是她气血两虚也是真的。
于是就没有推辞,依言坐在一旁的玫瑰椅上歇息。
春桃趁机问道:“王妃为何突然就要搬出清凉殿,先前不是和殿下还好好的吗?”
知蓝也目不转睛望着余清窈,忧心忡忡。
余清窈看着面前两张担忧的脸,她们的关心不假,可是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才好。
看起来她今天好像情绪来得很突然,其实从始至终她都是惶恐不安,只是今日被明淳帝一下点破,就像是重石落了地,顺理成章。
手指缠着腰间的丝绦绕着圈,余清窈垂下眼睫,低声道:“今日陛下说,秦王起初并不想接受和我的婚事,我觉得对不起殿下。”
春桃和知蓝默默对看了一眼。
谁能想到明淳帝会提这样的事,这不是给新婚夫妇添堵吗?
“可是那也是婚前的事,在我朝盲婚哑嫁的人多了去,谁又对不起谁了?”春桃一向说话直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更何况就为了这句话,她多日里的‘谋划’就要付诸东流,焉能不急。
“谢谢你春桃,不过我的情况实际上也和那些不一样。”余清窈掰着自己手指道:“就是请媒人上门议亲,也是要讲究精挑细选,多方比较,家世要选的门当户对,还需细究品性才学。”
“可我,只是仗着阿耶有几分军功,又趁殿下落魄受难,再借陛下金口玉言不能悔改,才侥幸嫁了进来。”
但凡李策有一点点不好,她也不会有这么强的负罪感。
正是因为他太好了,才让余清窈觉得自己太过卑劣,她当不起他的好。
今日听见明淳帝说,他曾是拒绝这桩婚事,她就犹如被人用棒槌敲了后脑勺,脑子一阵嗡嗡响。
若李策对自己的婚事无所谓也就罢了,她尚能欺瞒一下自己。
可事实并不是这样,他是有过反抗的。
“我不能把他的包容和教养当做理所应当的事。”余清窈怅然若失地道,将丝绦缠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一圈又一圈,就像是在作茧自缚。
话是说给知蓝和春桃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知蓝最是了解余清窈。
虽然是家中独女,明威将军唯一的掌上明珠,可余清窈从不娇蛮任性,小小年纪已经能领会将军为家国大义而不能陪伴她长大的苦心,她善解人意,也内心敏感,有时候正是因为太能体谅别人的难处,反而会选择委屈自己。
“姑娘,其实殿下应当没有这样想,是不是您多虑了。”知蓝有心想要劝慰,也是心疼余清窈再一次选择委屈自己。
在她看来自己姑娘那么好,合该是有人疼有人爱,偏偏亲缘淡薄,如今又是嫁得仓促,让这桩婚事都成了她的心结。
到閬园的时间虽然不长,知蓝也是留了很多心仔细观察。
秦王殿下对余清窈温柔迁就的样子,怎么看也看不出他是被勉强的。
换一步说,即便是被勉强接受了赐婚,以他的身份地位,实没有必要还在他们面前伪装和善。
如果不是伪装,那也就可以说明对于余清窈,他是没有责怪过。
春桃没有知蓝那么含蓄,抱着几件还没叠好的衣裳就杵在余清窈的面前,振振有词说道:“那又如何,王妃既然已经嫁给秦王殿下,就是名正言顺的秦王妃,秦王殿下待王妃难道不好吗?”
余清窈被春桃的理直气壮给镇住,小嘴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答道:“自然是很好……“
春桃或没有用那么高的道德规束自己,可她懂的道理也十分直白浅显。
“既然如此,王妃若还觉得亏欠了殿下,那就加倍弥补,对殿下再好一些,这日子总要过下去,您躲着有什么用呢?”
她一针见血,指出余清窈搬出清凉殿分明只是在逃避,根本解决不了问题。
知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春桃说的对,可是姑娘的考虑也有理,一下纠结起来,干脆两不相帮。
余清窈等不到知蓝帮她说话,把手指上的丝绦一层层解开,又一层层绕上去,低下脑袋,垂头丧气地道:“我也没有想着要躲,只是……”
因为他们始终算不上真正的夫妻,就好比水中月,镜中花,这段关系十分脆弱。
上一世,无论李睿说对她感情有多深,可是他们最后也没有做成真的夫妻,甚至她连‘妻’都算不上,因为一位名节有损的姑娘怎么能当上亲王正妃。
也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考量,既然没有放下她,却又不敢亲近她,仿佛她已经成了一个让他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
可那时候的她并不懂,还任劳任怨地帮楚王,谁知道没过多久余家就把余薇白送到了楚王身边,让她的付出与辛劳也变得何其可笑。
是以,她的匮乏的经验和愚笨的经历让她也不懂得到底如何做一个好妻子,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是对他好。
“奴婢倒是觉得,有些事就是去争取一下也不会什么坏处。”春桃苦口婆心劝道:“就像是大小姐,她想要什么都会给自己争取。”
春桃举的这个例子其实并不合适。
余清窈不免苦笑。
余薇白能争取,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争取有用。家族视她为宝,双亲爱她如命,她有那样的底气。
可她又有什么底气?
她寄人篱下,在金陵也毫无根基。
虽然这段谈话最后还是没有劝动余清窈,但是多少也影响了知蓝。
她默默想,姑娘不可能一直躲在西厢房,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与殿下和好了,是要搬回去。
是以两人怀着一样的心思,就这么慢吞吞地收拾,拖到傍晚也没有收拾完。
余清窈婉拒了知蓝要留下守夜,让她们一起下去休息,自己更是早早歇下。
她现在最多的就是时间,也不急这一天就要收拾好。
独自躺在罗汉床上,余清窈在床上翻来覆去,她本就是很认床的人,才刚刚适应了一些,如今又换了一张。
西厢房的罗汉床短,远比不上清凉殿里的床长。
余清窈躺得稍下,伸脚都能碰到床尾的拦板,木板有些老朽,被她蹬得嘎吱作响。
两盏灯搁在屏风后面,是知蓝专门留下,让西厢房里不至于陷入一片黑暗。
屋子里没有那么黑,余清窈也就不会感到太过害怕。
蜡烛烧得噼啪响,外面不知名的虫子一直在窗下叫着,好像不知疲倦。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余清窈越躺越清醒。
白日里不愿意再想的事情现在一股脑塞进她的脑海当中,就仿佛天边劈亮暮色的闪电,不容她拒绝。
繁杂的思绪凌乱地塞满脑海,她终于忍受不住睁开眼睛,抱着被衾坐了起来。
也不知道殿下的病好全了没。
“……去争取一下也没有什么坏处……”
春桃激昂的嗓音再次浮现,慢慢在动摇余清窈。
她慢腾腾转过头,隔着墙‘望’向清凉殿的方向,好想目光能穿透墙壁,看见她想见的人。
她今日装作不舒服,午膳、晚膳都没有跟殿下一起吃,所以已经有好几个时辰没有见到他了。
是啊,争取不见得有用,但逃避只会让她变得越来越怯懦,若是连这件事都没有勇气说开,往后她还怎么有脸面跟着秦王离开金陵城。
无论是好是坏,她也应该知道答案。
思及此,余清窈飞快起了身,披上一件琵琶袖的外罩衫,就着铜盆里冰凉的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变得精神一些。
她又端起桌几上烧了一半的烛台,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一把拉开房门。
半扇雕花门扇张开,光线犹如流水奔涌,顷刻间就涌了出去。
驱散了门前的黑暗。
连带着屋外刚举抬起手的男人,包括他那双幽幽黑眸也猝不及防被照亮了。
余清窈一手扶着门扇,一手端着烛台,琵琶袖口下滑了一截,兜着晚风轻轻飘荡,而她往前倾的身子像是准备跨出门槛,却在这瞬间,牢牢定在了原地。
如何也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她吃惊地仰起的头,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欲落不落地点缀着,粉腮雪肤就像是沾了露珠的芙蕖。
一点不落地映入来人的视线里。
“殿下怎么会在这?”
“这么晚你要去哪?
两人的声音不约而同地撞在了一块,又不约而同地明白过来。
他是来找自己的。
她是去找自己的。


第42章 亲吻
夜风从两人中间的缝隙偷偷穿过, 烛火被吹折了腰。
火苗依附着灯心草,并不甘就此熄灭。
李策并起手指,挡在旁边。
让风吹不灭的两人之间唯一的光。
他为什么会忽然出现在自己房门外?
余清窈心底仿佛有一场朝生的浪潮, 无声无息地漫了上来。
“你也睡不着?”李策并没有谈及早上两人之间莫名的疏远,而是用一个‘也’字告诉她,自己确实是专门来寻她的。
世上若有什么事, 真正会令人欣喜。
那就是你所在意之事,恰好被另一个人想到。
余清窈轻轻点了一下头,“……殿下来找我,是什么事?”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日?
余清窈蹙眉沉思, 李策趁机托起她手的烛台,黄铜做的一叶莲烛台, 入手极沉, 余清窈力气小, 仅端着片刻已经手腕颤颤。
没有沉重的黄铜烛台,余清窈就轻松答道:“是立夏。”
下午春桃恰好提过提了一嘴, 再过些时日气温就会逐渐热起来, 就能换薄衫了。
“对。”李策微微一笑, 让开半个身, 将浓沉的夜色呈现在她眼前:“跟我来,有样东西想给你看。”
一天都未曾说过几句话,可两人之前凝重的氛围却被他的一笑轻易带了过去。
余清窈嘴巴张了张, 可旁的什么话都好像不合适在这个时候说。
她只能轻轻应了声:“好。”
乖乖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入庭院,微弱跳跃的烛火在皎洁明亮的月色衬托下,都变得暗淡许多。
月亮越过了树梢, 朝着东边而去。
余清窈看着自己脚边, 两道影子拖在身后, 被拉得细长。
仔细看那影子,两人的手臂仿佛离得很近,近的似乎她只要再靠过去一点点,就能握住……
鬼使神差中,她的手指悄悄朝着李策的那道影子挨了过去,纤细的手指被拉得更长了,像是什么妖魔鬼怪,余清窈看了不由暗暗想笑,沉闷一天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
她只顾着扭头看身后的影子,冷不防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她吓了一跳,仓促转过脸,就看见李策也侧过脸,同她一般看向身后两个长长的影子。
此刻两人影子是握着。
而两人的手也是握着。
余清窈脸上忽得一热,觉得手心都冒出了汗。
他刚刚一定是看见了自己幼稚的举动,才会突然牵住她的手。
不过李策并没有以这样尴尬的话题开口,而是转头示意她看向前方,“快到了。”
两人站的地方正好是回廊通往前院的入口,而月亮照不到的甬道此时竟也亮着光,就好像里头搁满了蜡烛。
余清窈不知道李策今夜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神秘兮兮的,但是脚步还是不由一步步跟着他往前。
毕竟此刻她手还给李策拉着。
穿过甬道,余清窈才发现那些光并不是来自普通蜡烛,而是海棠花树上挂的灯。
两颗花树都挂上数以百盏仅有巴掌大的花型灯,烛光倒映着如霞似海的花冠,绚烂无比。
前院几乎都被这两棵花树上的灯照亮,月光都被染得泛红。
余清窈站着没动,惊叹眼前美景。
李策就在她怔愣的时候,忽然开口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与我分开了吗?”
余清窈今夜起来,本来就打着想和李策谈这个问题的,只是前后被他打岔过后,脑海里早没有打好的腹稿,又变得空白一片,只能随着本能开口道:
“殿下……不愿意接受陛下的赐婚,因为是臣妾自己擅作主张强求来的,我、我……”
她结结巴巴吐不出下文,又因为急于想要在他面前解释,焦急万分,一小会功夫就憋红了自己的眼睛,泪眼涟涟,羞愧万分,“……对不起殿下。”
对不起三个字并不难出口,可难在于她说出口后,就没有勇气再抬起头。
因为知道是自己的错,愧疚不已。
李策唇线微弯,“其实我都知道。”
“殿下知道?”余清窈惊愕抬头,都忘记自己还在因为愧疚而回避李策的眼睛,她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一惊一乍,心情更是随着李策的一言一语而跌宕起伏。
好像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很在意李策的反应。
“不过我今日也是想了许久才想明白,你突然会与我划开界线,会是因为父皇最后那句话。”李策没有扯些虚言,诚实道:“确实,就如父皇所言,我并不愿意。”
余清窈又情不自禁垂下了脑袋。
就跟受训的学生一样,在夫子面前怯懦惶恐,老老实实听李策说道。
手指别别扭扭地揪住自己身侧的丝绦,缓解自己的紧张。
还没有等她一颗心完完全全沉下去,李策的声音再次响起,并且抬手在她鬓角拂开被风吹乱的碎发,缓缓道:“不过并非是你想的原因,而是我曾四面树敌,而閬园又是禁苑,我并不想你进来跟着我吃苦。”
这个理由令余清窈有些意外,她猛然抬起头,可嘴还没张开,就被李策的目光擒住,仿佛身落蛛网,动弹不得了。
他的温柔眼是火海星河,是深渊古潭,是逃也逃不出的天罗地网。
“不过……我后来想了想,你若不是走投无路,又怎会选择随我一起幽禁这条路?”李策是落一子而先思十步的人,又怎会看不懂想不通,正是因为他明白,所以才有了如今的局面。
他眉眼如墨浸的山水画,是雄俊秀美的山,是溅玉飞珠的水,能藏百川之流,能纳万壑之峰,让人心生折服。
“你若视我为归宿,我愿为你遮风雨。”如同誓言一样,他慎重而认真地道。
余清窈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就好像要撞破那层鼓面,跳了出来。
李策什么都没有问,却又什么都懂。
余清窈抽了抽鼻子,眼眶忍不住酸涩。
李策揽住她的肩膀,将她的身子转向两棵明晃晃的海棠花树,“我在书上看过,北地有一习俗,会在每一年立夏的当天找到当地最大的一棵树,挂满花瓣型的小灯,披上彩条,给所有待嫁的姑娘祈福。”
余清窈这才恍恍惚惚地道:“……殿下是专门为我准备的?”
李策随手将烛台放在一旁,又拉住她的手,把她牵到树下。
灯火之盛,连树下的温度都好像升高了许多,余清窈感觉自己被热浪扑了满怀。
“自然,不过花灯都是宫外买的,这样小而精致的东西我一时也学不会。”李策笑着解释。
余清窈连忙摇头,不知道是受宠若惊还是惊喜过望,声音微微发颤:“殿下何须要自己动手,这样、这样已经很好了。”
即便是买来的,可是所有北地的姑娘都不会想到自己会独享一颗祈愿树。
她的婚事如此仓促,前后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就定了下来。
余清窈曾经也小小遗憾过,但是又想到既然已经离开了遥城,那就入乡随俗吧,或许在金陵城的姑娘是不需要提前一年去祈愿树下为自己的婚姻祈福。
金陵余家的人,李睿的人,他们都告诉她,既来到了金陵城,就不要总想着遥城。
可是李策却没有想过要她忘记,忘记自己来自哪里。
贫瘠荒凉的遥城从来不是她耻辱的出身,而是她曾经那短暂一生里最美好的记忆。
有阿耶、有乳媪、有知蓝、还有很多看着粗犷却十分亲切的叔伯和当地善良淳朴的百姓。
她从前十七年的时光,有十四年都是在那儿生活的。
她仰起头,望着满树绚烂的花灯,看着如云如霞的花海。
明明晃晃的光刺得她眼睛发酸,控制不住的眼泪就顺着脸颊落了下来。
越是想哭,她越是拼命仰起头,想要把眼泪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