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蓝?”余清窈在里面压着嗓子唤,这个音量莫说外头的人能不能听见,就是听见了也只怕和虫鸣差不了多少,她在里面只怕要等着两个婢女收拾完那几绳衣物才会被想起。
李策转身拿起托盘,敲了一下门就推开了净室。
“水冷了——”里面的人迫不及待从桶里站起来,哗啦啦的水从她腻滑白皙的肩头滑落,像是一个小小的瀑布。
余清窈扭过头,小嘴惊讶地逗没来得及收住第一个音,“我……”
“……是我。”
两人的声音随着对上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在了一块,仿佛在这烟雾缭绕的净室内凝结在一块,迟迟没有回响。
原本浴桶前竖着一张矮屏风,可是不知怎的,它现在倒在了地上。
所以他在外面听见的声响压根不是什么水瓢,而是这架屏风。
余清窈终于回过神,轻呼一声,扭回头就抱住双肩,一下又沉回了水里,她颤着牙关,惊慌失措道:“殿下见谅!”
李策亦收回视线,长睫慢悠悠覆下。
可为时已晚,刚刚映入眼帘的画面已经牢牢记了下来。
那雪白的背脊沾满了滚动的水珠,一缕洇湿的乌发自脊骨往下蔓延,像是谁人洒脱挥笔,在雪宣上留下的一道墨迹,随着那收紧的纤腰,笔尖微提,墨迹渐淡,往下则是引人无限遐想的留白。
风从他身后门缝处涌了进来,吹开薄纱一般的热雾。
李策瞥见她靠在桶边还在瑟瑟发抖的雪肩,意识到是夜风寒冷,下意识道:“抱歉。”
而后用脚跟勾住门,慢慢合上。


第31章 浆果
随着门搭上, 轻轻‘咔‘的一声。
余清窈抱着肩又往水下沉了沉,虽然没有回头,却也知道李策还在。
因为就没有听见他离开净室的脚步声。
“殿下?”
她不明白叫的是知蓝、春桃, 为什么会是李策进来,更不懂他为什么进来了不出去。
反而——把门关上了。
静室逼仄,加上萦绕一室的热气更显得窒闷。
若不是没有衣物更换, 余清窈早就出去了。
这些天她身边的物品一样接一样都变得不归自己管了。
春桃理由很充分,说閬园里闲置的人会被秦王赶出去,她和知蓝若是不做事,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为了让两人能心安理得地‘留下’, 余清窈不得不接受这些改变。
这也导致她今日泡了这许久却迟迟等不来更换的衣物。
“抱歉,我以为……”关上门后李策才垂下的眸子又扫了一眼地上无辜遭难了的屏风, 想要辩解, 又仿佛没有那个必要, 贸然闯进来了确实是他失礼,于是他转开了话题, 回归正题:“你的换洗衣物, 放哪里合适?”
他不是来趁人之危, 而是雪中送炭的。
余清窈抱住肩膀, 慢慢扭过头,李策的手上果然端着她的衣服,最上面的那件还是——
她原本都泡得有些发冷的身子, 因为这件小衣又热了起来。
她心慌意乱地随手指了一个地方,轻声细语道:“就、就放那可以了,谢谢殿下。”
李策估量那个距离余清窈伸手根本够不着, 还要出来走个三四步才行, 所以他看向浴桶边上的架子。
余清窈一直在留意他的动静, 听见脚步声居然还在靠近而不是远离,受到的惊吓不小,在浴桶里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
绵潮的热气里也充斥着李策身上的松竹香气,好像织成了一张大网,把她牢牢网在里面。
就连那轻柔的呼吸仿佛已经吹到了她的后颈,酥酥麻麻。
“衣物,我帮你放在这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在封闭净室的缘故,李策的嗓音也听起来有些奇怪,语调又慢又沉,好像拖着泥泞,又湿又重,让每个字仿佛都在往下坠,往下钻。
要坠到何处,钻到何处,余清窈一概不知,只是下意识把自己往水里又沉下去了几分。
好像那层透明的、发凉的水能抵挡的了什么,保护的了什么。
明明李策站的位置十分妥当,那个角度、距离他绝不可能看见水面下的光景,可余清窈还是觉得好像什么都给看光了,两颊浮起的红晕就像是扫重了胭脂,分外艳丽。
“谢殿下。”她咬着唇,低声道谢。
“那……我走了?”李策分外守礼,此刻还要问上一句。
余清窈人都有些怔愣。
这个时候他还不走,难道……是想留下?
她慢慢扭过脸,沾着水珠的的眼睫费劲抬起,疑惑地瞟了过去,只见李策竟然也在看她。
逆着光,他眸底的神色难以分辨,所以也不知道他究竟把目光落在了哪里。
余清窈感觉自己心口扑通扑通狂跳了起来,只怕李策再不出去,她即便不羞死,也要被这剧烈的心跳吓死。
她垂下视线,轻轻‘嗯’了一声,有点急迫道:“……殿下慢走。”
“好。”李策没有让她继续为难,很快就答应了,“水既然凉了,快些出来,别着凉了。”
余清窈松了口气,“好。”
合上门李策并未马上离去,直到听见里面有出水的动静,他才抬步走开,到里屋重新换上一件宽敞的大袖衣,也未系腰带,就这么松着,手里拿起那本《杂案集》,推门而出。
福吉看看游廊上秦王的身影,忍不住惊叹:“这么……”快!
好在福安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才没让他说出什么虎狼之词。
李策没有理会他俩人,只对出现在不远处的知蓝和春桃道:“以后王妃沐浴时,至少留一个人看着。”
知蓝诚惶诚恐,险些就要给他跪下,春桃把她扯了起来,忙不迭答应,而后又满脸狐疑地目送他离去。
“殿下是不是不高兴了?”知蓝咬着手指,“糟了糟了,一定是发现我们的计划了!”
“慌什么!这件事我们安排的天衣无缝,你的关注点应当在为什么我们还是失败了?”春桃开始踱步,怀疑道:“难道王妃还不够美吗?”
知蓝说:“那怎么可能?”
“看来此事非同小可,颇有挑战。”春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走吧,我们进去服侍王妃。”
净室只是短暂的插曲,并没有耽搁李策多长时间。
可等到重回书房,将手里两本书并排放在一边,他的心思已然不在上头。
李策想起刚刚到事,眉心微蹙。
也许他就不应当进去,即便知道里面还有一架屏风,可怎么能料的准那屏风的位置又或者余清窈的状态。
约莫是鬼迷心窍了——
他一手撑着额,一手持着笔,半刻钟过去了,纸上也没落下一笔,他又转过目光,望向窗外墨染一样的庭院。
昏暗的夜幕下,万物都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和深浅不一的黑,树干、灌木、花骨朵,就这样一一分辨着,忽然脑海里出现了一根蜿蜒的黑线。
从凝脂一样洁白的雪地自上往下流淌。
那是余清窈从颈端垂下的一缕湿润的黑发,顺着线条柔和、肌肤细腻的脊沟一路向下,就仿佛有人操控着笔,在那雪笺肆意勾画。
回过神,他发现自己铺开的宣纸上落下了一条曲折的墨迹,和他所见几乎一般无二。
李策放下笔,看着自己的‘杰作’轻叹了一声。
看来不是鬼迷心窍,而是心迷鬼窍。
他端起冷茶,饮了一口,心底里冒起的热潮便纾解不少。
“今年的春季好似比往年更长了。”
春天潮冷的天气已经持续了很久,始终没有真正暖起来。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气候总是搅得人心神不宁,所以会平白无故地想起一些平时并不会想的事情。
福安、福吉两人坐在廊下还在和秋千的几块木头较劲,若不打磨光滑一些,万一刮着王妃了,那就大事不好了。
福安听出主子不过是随口感叹,沉默不语,继续手里的活。
而福吉却脑瓜子一转,联想到刚刚那几声的猫叫,点头附和:“可不是嘛!一到这春天,有些畜生就想着交配——哎呦!”
福安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没注意手里拿的是什么,‘砰’得一声砸在他兄弟脑袋上,也亏得福吉脑袋硬、心也大,从来不与他兄长置气,只会委屈地压低声音:“……我又说错什么了?”
福安没管他,起身擦了擦手,对着一个方向道:“是王妃来了。”
余清窈身后跟着知蓝和春桃,两人簇拥着她一起走过来,这会儿余清窈的架势才有些像个王妃样。
“我来给殿下送些糕点,晚上殿下胃口不佳,正好孙嬷嬷做了一些茯苓芡实糕,对健脾利湿,促进消化有裨益,我就拿了一些过来给殿下尝尝。”
李策本来不习惯晚上用膳,最近才开始用一些。
所以这一句不过是托词,谁都听的出来。
李策正在窗口瞧着,收回身子留下一句话,“进来吧,外面风大。”
知蓝把提盒交给余清窈,春桃以目光鼓动她快些进去。
余清窈觉得她们最近莫名的殷切,尤其在让她去见李策这方面,心下奇怪,但也想不出个原因,只好提了食盒进去。
“臣妾没有打搅殿下看书吧?”余清窈莲步轻移,步伐轻得像只猫,若非眼睁睁看着,都不知道她走了过来。
李策手里正团起一张揉皱的宣纸,好像是写了什么不如意的东西,迫不及待销毁。
“没有。”李策微笑着,看不出异样,又柔声问她:“你吃了没?
余清窈点点头,把食盒打开,取出里面的茯苓芡实糕,另加一盅黑豆排骨汤。
李策伸手想拿出来,余清窈带上了隔热的手套,连忙叫住他,“还是臣妾来拿。”
“这汤还是刚煮好,紫砂盅又保温,所以现在还很烫。”余清窈用隔热的手套裹着,绕过了书案,将那一盅汤端至李策面前,俯身之际,背后半干半湿的发像是推倒的沙丘,簌簌往两侧滑落,发丝一缕缕垂了下来。
李策虽坐着没动,冷不防就被那尾尖还带着水的发扫到了手背,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什么味道?”
这么近的距离,比起手背上的酥麻凉意,从余清窈带过来的香味更让他留意上了。
那味道虽然淡,可却仿佛是馥郁甜美的浆果成熟之际散发的香气。
李策虽然不喜欢浓郁的香气,但是对于果实的香味还是抱有一定的容忍。
听他发问,余清窈不禁抬手捂住自己的左耳,在李策半眯起眼寻味道出处的时候,她的耳朵已经红透了。
在屋里春桃和知蓝就往她耳后、颈部甚至身上一些的地方擦了香膏,本来春天已经不算干燥了,用不上到处擦抹些,但是给春桃一通歪理说昏了她,她还是没挡住她们。
不过容易干燥的四肢也就罢了,往她耳后、颈部乃至胸前都抹是个什么道理?
所以现在李策的寻找让她慌了起来,忙不迭想要避开。
心急之下,她的手肘不小心就撞到了厚实的木桌边,‘咚’得一声巨响。
李策也给她吓了一跳,手臂横过她的腰肢,将她带着转了一个方向,生怕她撞翻汤盅被烫着了。
“没事吧?”
余清窈捂着半边耳朵,可另一边还是红得彻底,藏也藏不住,就连脖颈处都染上了一层绯红。
那果香味越发地浓,就好像源源不断从她交掩的衣襟下传了出来。
眼见她的脸也红了起来,越发像一枚红透的果子。
“殿下……手……”余清窈被大手掐着腰,三根手指的指腹死死压着她的腹前,拇指则抵住她的后腰,仅一手就把她握得牢固。
李策听她提醒,这才后知后觉。
先前在净室就见过她腰肢又白又细,握到手里才能真切感受到果然不如他一掌。
余清窈受到了惊吓,后背都绷得发僵,李策松开了些钳制,仅用掌腹托着她后腰,低声问:“能站稳了吗?”
余清窈用力点头,他便彻底松开手。
“谢谢殿下。”余清窈忙不迭后退了几步,退出了书桌的范围,摘掉手里的手套放入提盒里,心里已经敲起了退堂鼓,“殿下您先用,臣妾……就先回去安歇了。”
好在李策每夜都有在书房看书的习惯,余清窈暗暗松了口气。
李策用瓷勺搅动了一下冒着热气的汤,虽然没有抬眼看她的方向,却冲着她轻轻‘嗯’了一声,缓缓道:“我用完就回屋。”
余清窈彻底傻了眼。
这么快?


第32章 送礼
余清窈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
李策刚刚那句话给她带来的暗示是显而易见的。
汤再烫也不过一小盅, 李策用完它根本不需要半刻钟,余清窈这是赶着回去睡觉,只想早点睡着, 好躲过一劫。
春桃和知蓝看见她这么快就跑了出来,活像后面有狗在追。
一个脸露害怕,一个心情不错。
“我就说肯定有效果。”
“春桃姐, 这样看,分明是把我们王妃吓着了,怎么能说有效果?”知蓝不敢苟同,同时还很心疼余清窈。
余清窈提着裙, 小步窜回清凉殿,顾不得和两人分享自己的遭遇, 挥着袖子指挥起来, “快快, 熄灯,我要睡觉了。”
“这就睡了?”两人同时一惊。
余清窈想着再不快, 李策就回来了, 到时候万一两人都清醒地躺在床上, 万一他又过来摸她的腰怎么办?
一想到腰, 她感觉身上就像被蚂蚁爬过,酥酥麻麻。
刚刚在净室里头,他肯定是看见了什么, 所以在书房离开同她说话的声音都不对了,还握住她的腰不放……
余清窈不敢再想象那个画面,捂着脸往屋里冲。
知蓝一向听余清窈的话, 低声对春桃道:“我就说不行, 王妃肯定是吓着了。”
“这个状态可不好。”春桃皱起眉, 知蓝没有一点危机意识,说道:“别看现在王妃和殿下一个屋,那是因为閬园就这么点地,若是等到秦王外放出去后,秦州城有多大你知道吗?”
两人一边用铜制的盖斗熄灭清凉殿里的烛火,春桃一边给知蓝灌输自己的想法,她压低了声音对知蓝道:“秦州城足有大半个金陵城那么大,也是一个繁荣兴盛、美人如云的地方,倘若王妃在这閬园里都拢不住秦王的心,到了外面只怕连挨着殿下的机会都没有了,要是再碰上一两个有样貌又有手段的妾,那鸠占鹊巢,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正妻活得还不如宠妾,那般滋味谁知,心里的苦谁知?”
知蓝拖着长长的惊叹,用气声回:“啊——这……这么惨……”
“所以啊——”春桃趁热打铁,反问知蓝:“我们是不是应该趁早让王妃把秦王拿下,好好拿捏在手里?”
知蓝想点头,可是她又太了解自家姑娘的脾性,这事春桃说的轻松,可真的要余清窈去拿捏秦王,这无疑是天方夜谭。
“是、是应该,但是……”
两人正在嘀嘀咕咕,忽然一高大人影走入已经漆黑一团的清凉殿。
“王妃睡了?”
这声音落下,二婢手中都烛台同时晃了晃。
秦王居然这个时候就回了清凉殿,春桃眼珠子转了转,脆声回道:“刚躺下,想必还没睡着。”
李策点了下头,“你们手里烛台留下一盏,就出去吧。”
春桃放下手里的烛台,扯着知蓝就出去,顺便还把房门贴心关上。
余清窈这么短的时间是培养不出睡意,再加上刚刚知蓝和春桃两个人在殿内嘀嘀咕咕小声议论,虽然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可那语气抑扬顿挫,像是颇为精彩的故事。
这一耽搁,就耽搁到李策回了殿。
春桃还直接挑明她没睡着,这要她装都不太好装。
觉察李策端着烛台在殿内走动,又听见用了水洗漱的声音,最后他走了回来,把烛台放在了床边上,光线一下照亮余清窈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与李策试探性望过来的目光遥遥对上。
余清窈将被衾严严实实拉到脖子以上,只有一张小脸还露在外面,就像是还没来得及藏进洞窟的兔子,只能用眼睛和人对峙。
李策脱去外袍,随意将衣裳搭在回字纹的铜衣杆上,像是没有看见她的戒备,“我在书房里收拾出来一件东西,想拿给你。”
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今夜回来的这么早。
其实在书房那会他就可以拿出来,但是由于先前那个氛围,再加上余清窈一脸‘此地不宜久留‘的样子,他便没有开口。
余清窈瞌睡彻底没有了,好奇起来,“是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一件小玩意罢了。”李策坐在床边,把手里的东西向余清窈一递,“是一个黄金鸟哨,我想你在遥城肯定见过,它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能吹出几种不同的鸟叫。”
鸟哨原本就是遥城守军用来训鸟的东西。
遥城外草原辽阔,前来进犯的蛮夷最擅长就是速掠,北地的战马多以强健快速移动闻名,那些前来抢掠的蛮夷便是骑着这样的快马蜂拥而至,抢走了商队、百姓的物资而后又立刻退回了他们的草原,常常还不等大旻的守军开出去,他们早就逃之夭夭了。
所以北地的守军学会了驯养鹰隼当作哨兵,随时监控来自北边的蛮夷骑兵。
鸟哨便是从军中流传出来,后来城里手艺人将其改良,鸟哨声婉转清脆,有如黄雀、百灵鸟那般,遥城的孩子每人都有好几个,换着吹。
余清窈虽然许久没有玩过,可还是高兴道:“臣妾儿时有四、五个不一样音调的鸟哨,不过还未见过一个就能吹出几种不同鸟叫的鸟哨。”
她拥着被衾跽坐在床上,两手伸出接过李策递给她的黄金鸟哨。
原本以为会是一个金灿灿的鸟哨,其实不然,这个鸟哨颜色感觉更古朴,硬度也比一般的金要硬。
因为光线太暗,余清窈只能用手摸出一个大概,好似是一只收着翅膀的鸟,翅膀上的羽毛被雕刻得十分清晰,可见这个鸟哨一定很精致。
“这是我六岁那年随父皇去猎场,第一次射到了天上飞的鸟,父皇将自己一直带的鸟哨摘下来赏了我。”
余清窈细细听完李策的话,捧着黄金鸟哨顿时就有些不敢收下,柔声问道:“殿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真要给臣妾吗?”
“贵重?”李策笑音传了过来,好像胸腔里闷转了一圈,不以为然地说:“这不过是个鸟哨罢了。”
余清窈用手指摩挲着鸟翅膀,低下嗓音道:“可是……这是殿下第一次射到飞鸟的奖励,当然是很珍贵的东西。”压下去语调在尾音的时候不由自主扬了起来,透出一股不属于她却也自豪的劲。
六岁耶,六岁就能射到飞鸟了,六岁的她连弓都拉不开!
李策微侧过头,虽然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也从她自阴影里挺出来的玲珑鼻尖看出她颇有些骄傲。
为他而骄傲。
六岁的时候他也许也曾把这件事当作一个骄傲了吧,所以才会中途溜回去,想把这个黄金鸟哨送给母后。
那时候弟弟李祥才两岁,又水土不服生着病,母后一天都在帐子里陪着他。
不过,他不但没有把黄金鸟哨送出去,反而看见母后对弟弟关怀备至的一面。
曾以为天底下所有母子,就应当是他与陈皇后那样。
子孝母严,礼而不亲。
但是从那天起他才知道并不是的。
他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被母后抱起来过,有没有被她一块一块糕点哄着吃过,有没有被她摸着额头轻唱歌谣哄着入睡过。
他六岁了,却好像已经是一个不需要任何人照顾、怜悯与呵护的大人了。
“策儿!你这个时候溜出来可想过你父皇会生气?”
“你可是太子!这不过是一个孩子玩意,也兴拿出来炫耀?”
“你走吧,别吵着你弟弟睡觉,他病才刚好,你身上带着外边的寒气,会凉着他……”
在以往那一句句严厉声中,他早已不会向别人寻求依靠。
他该是最坚不可摧的存在。
“你真的觉得这件东西很贵重吗?”李策嗓音沉闷,又问了一遍。
“那当然贵重。”余清窈声音温柔,却也是斩钉截铁的肯定,“这件黄金鸟哨对殿下的寓意非同一般吧!”
“或许吧。”李策声音淡了下去,人也靠在了床头上,两条长腿交叠着,仿佛一下子就变得慵懒起来,“不过现在也不算什么了,你若是喜欢就留下来玩,若是不喜欢随便放起来就是。”
余清窈听出李策是真的要送给自己,也不再拒绝,而是合在掌心里,十分郑重道:“那臣妾一定会妥善保管,好好珍惜它。”
李策随着她慢慢合掌的动作,仿佛不知到在哪里飘荡的心也慢慢被她收在了掌心。
儿时那无人顾及的地方仿佛是浮萍生了根,终于抓住了依靠。
又好像,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谁给放了一盏灯。
灯火摇曳,光线所至,那阴冷的角落都泛起了一丝暖意。
李策终于轻轻地扬起了唇角,朝着余清窈的方向倾了身,温声道:“那就好好收着吧。”
郑重送出去的被当作玩意,随意送出去的却被当作宝贝。
好像很荒诞,可偏偏世界就是这样。
总在人满怀期望的时候给予残酷一击,却在人失望透顶的时候又送来一道光……
他静静望向余清窈。
她生得美,却毫无攻击性,就好像是月下的昙花,是风中的竹林,是水里的涟漪,她的美并不是遗世独立、凌驾在外,而是温和谦卑地融入其中,与之共鸣。
所以她敏感而多情,活得小心翼翼。
“可惜我好多东西都留在了遥城没有带过来,不然也可以送给殿下。”余清窈尚在惋惜之中,为不能回应李策的这份厚礼而叹气。
李策抬起手指,勾住她垂下的一缕发,轻轻绕在指间。
“你要真想送我什么,我倒是有个很想要的。”
一直以来好像都是李策在满足她的要求,还不曾听过李策对她有什么要求,这让余清窈都忘记了同处一室、同处一床的尴尬,把手撑在床上,凑近了一些,全无防备地问他:“是什么?”
馥郁的香气从余清窈身上散发而出,就好像那令人心动神驰的昙花沐月华而绽放。
李策忽然回过神,松开绕在指尖上沁凉的发丝,立刻改了口,甚至有丝说不出来的狼狈,避着她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着急事。”
难得见李策也会吞吞吐吐,余清窈更加好奇,不过她追着问了几遍,李策始终不肯吐露半分。
余清窈实在乏了,打着哈欠慢慢软倒了身子,重新躺了下去,迷迷糊糊中还在说:“那殿下想好了,一定要告诉……我……”
“好。”听着余清窈的动静越来越轻,李策松了口气,隔着圆枕去望那已经闭上双眼的少女。
她伏在软枕上,呼吸已经逐渐平缓均匀,看起来十分乖巧安静。
李策慢慢把圆枕从中间取了出来,绕过余清窈扔到了最里面。
做完这些他才闭眼躺下。
还没过两刻钟,余清窈窸窸窣窣开始换动作,这一次没有圆枕拦着,她越了过来,直接把手脚搭在他的身上。
就如他所料想的那般。


第33章 老实
李策呼吸几乎在这瞬间停滞, 可随后他又轻轻呼出一口气。
——我睡觉绝不会越界。
昔日之言尚没有忘记,却与眼下这个状态却大相径庭。
只是,这算不上他的越界。
李策转过脸, 凝望着将他当作圆枕抱住的少女,她面容恬静,只有鸦羽一般的睫毛随着匀称的呼吸微微起伏, 像是美人斜倚暖风里,素手轻摇流羽扇。
小巧的琼鼻下唇瓣似桃花含露,有时候会低低呓语几句听不真切的梦话。
她睡着了,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春夏交接的时分, 虫鸣渐燥。
从窗牖的缝隙里间断地传来,像是唱奏着一首不知名的歌谣, 哄着天地万灵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