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沿着衣襟往下淌, 划过束缚着她的黑色幽影,直接滴落在了池谶的手上。
在鬼域待了太长时间,池谶的肤色雪白, 赤色的血滴在他手背,血红与苍白的对比,直刺人眼。
滋啦一声, 任平生的血液中像是带着某种特殊的力量, 竟然将池谶的手烫出一小块焦黑。
池谶条件反射地松开手。
就在此刻, 空气中仿佛凝聚着某种无形的力量,强硬地将池谶逼退。
疏风骤起, 刮得任平生的衣衫簌簌作响。
池谶一愣,没想到在实力相差如此之大的情况下,对方竟还有余力反击。
哪怕是搏命一击。
漆黑的镰刀出现在他手中,这把让群鬼闻风丧胆见之变色的镰刀就连鬼门开启之时也极少在人间出现。
池谶显然是不耐烦了。
又或是察觉到了危险的苗头, 却按捺在心里并不打算理会。
池谶控制着幽影再度席卷而来,但那幽影却仿佛怕了任平生的血, 不敢上前, 而是围绕在任平生身边试探。
任平生没有在意, 她也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在意了。
重伤和剧痛每时每刻都在侵吞她的生命力,她只能抓牢最后的时间,争分夺秒地画出这张符。
这仍旧是一张无纸之符,非墨的笔尖落在虚空之中,以她的心头血为引,在空中画出数道血色纹路。
世人皆知符之一道,所绘之符越高阶,所纳灵力节点就越多,符文便越繁复。
事实也确实如此。
这原本是她所有的自创符箓中最复杂的一种,可现在没有更多的时间留给任平生了。
电光火石之间,她脑中已经浮现了数百种改换符文的方式,最后选择了时间最短却最艰难的那种。
对于厉害的符师而言,最难的不是画出最繁复的符文,而是在最简单的符文中蕴藏最多的灵力检点和灵纹回路。
剧痛让她全身都在生理性地轻颤,唯独握笔的手极稳,像是根本没有收到重创的影响。
被她心头血逼退的池谶再度上前而来,黑色镰刀无情地斩下,其势之险,竟隐约将空间都划破。
周遭的空间被撕裂,显露出和梦微山天空穹顶遍布的天裂相似的裂纹,裂纹那一头,是无穷无尽的虚空风暴。
任平生仍然感觉到心口的创伤在往外涌着血,在这种时候,她心里竟生出一个荒唐的念头。
人的身体里竟然是有这么多血可以流的。
世事无常,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折在这里,却也在赴死前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
这张符,她在一千年前也只画出过一次,那次其实也算不得完全的成功,只是误打误撞有了相同的效果。
虽然仅仅误打误撞,效果也足够惊人,让她的一众好友都为此惊叹不已,素光尘还特地给命了名,正是她前一夜在神树镜尘中画出的那道“照夜白”。
但只有任平生自己知道。
她是不满意的。
这还不是她的极限,也不是她真正想要画出的那道符的样子。
这张符极难,要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里画出世间至难之符,于寻常符师而言根本无法想象。
可任平生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头,心中竟荒唐地涌现出一种久违的兴奋感来。
赴死前,若说还有她能补全的最后一个遗憾,就是将这张符完整的画出来。
她太过专注,甚至称得上虔诚。
根本没有意识到,在她的心头血血落入梦微山的土地之后,这山、这树、这天、这地,无不是在发生着变化。
这些变化全都在瞬息之间。
池谶认真起来之后,站在世界之巅的道成归的一击,直接将那护佑在任平生身边的无形壁障撕碎,再一镰刀,径直向着任平生的头颅斩去。
也就在此刻,任平生笔下之符落成。
比之“照夜白”,这张符的符面要简洁得多,也要生动得多。
与其说这是符,倒不如说这是一张画。
一幅画,寥寥几笔,将天地山川尽收笔下。
西起云州岐岭无望的雪,东至沧州滔滔不绝的浪,南抵昇州的长风与皓月,北达曲州无垠的旷野。
她画得简单,却没有落下任何一个地方,就好像大荒这幅绵延广阔的山河万物早已被她铭刻在心中,落笔即成。
身体被抽干的钝痛在提醒她,这根弦绷到了极限,即将断裂。
血色的山河之景仿佛和天地融为一体,最终,这血色的笔迹由晦暗转为明亮炽烈,仿佛熊熊燃烧的无尽野火,瞬息间将整个天地都点燃。
这次的符,不需要任平生再点燃符火了。
她也再无余力引火。
她的心头血是最明亮的焰色,终于将这方沉浸在无尽黑夜中的天地,带来一丝光亮。
她最后的心力也即将耗尽。
无数双眼睛都注视着这里,看着这道火光不算大,却足够炽烈。
却终究是一闪而逝,天地再度回归成暗色。
人们无不失落。
……
定州皇城的最高处,人皇拿着那把巨大的枪眺目北望。
他是这个皇朝的第一任帝王,自他登基之后,已经许久没有人让他等待这么久了。
哪怕天地皆暗,禁宫中的滴漏依旧兢兢业业。
最后一滴也落下后,人皇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十二个时辰已过。
他提起银枪,枪的尖锋在地面划出令人齿冷的声音。
身旁的内侍凄声恳求:“陛下!”
这内侍跟了他多年,人皇倒也仁慈,声音透露着一些不明意味的喟叹,缓缓道:“朕,已经等了十二个时辰。”
“这些年,还从未有人让我等到过十二个时辰。”
片刻,人皇声音轻而徐,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是时候了。”
银枪的尖锋似有雪芒熠过,人皇举起这把十个成年男子合力都难搬动的银枪,轻巧地挽了个枪花。
这动作他也有多年未曾做过,当了皇帝之后若还这样,总显得不太稳重。
内侍还欲再劝,人皇却虚虚抬手,手指在空中划过一个圆弧,将整个定州都囊括了进去。
他说:“长吉啊,这些地方都是皇朝所属,以前到了现在这个时间,各城的坊市、农田都热闹非凡,有些地方甚至能一夜灯火如昼,可他们现在都被黑暗止住了脚步。”
他一边说着,手腕翻转,银枪的尖锋在烽火台冷硬的铁壁上狠狠划过,激起一道刺目的火星,许是因极暗之日暗合天地之力,这本该蔓延开的火星闪烁片刻,又暗了下去。
人皇早有预计,并不失望,将枪尖抬高了些,逆着铁壁的星罗纹路斜锋向上。
滋啦两声,又冒出些火星。
长吉惶恐地想着,陛下早几年就让太子开始亲政,自己退居后方镇守皇朝,是不是为了这一日。
“早些年,有人跟我说,这天要是塌了,有更高个的顶着,如今也不过一转眼,我就已经成了定州最高的那个。”
人皇浑不在意,继续道:“那就该由我来顶着。”
内侍知道,此时再说什么咱们定州还有广息先生都是空话。
人皇决定的事情,谁也阻止不了他。
就在此刻,如同人皇枪尖激起的火星一样,天边也有一个地方亮起一道火星,格外耀眼,仿佛天际悬挂着一颗孤星。
内侍激动无比:“陛下,您快看!”
人皇愣了一下,回首看去,正巧捕捉到那颗孤星只亮了一瞬,而后倏然坠落。
人皇有些失落,但也只一瞬,又复打起了精神,枪尖极大铁壁的力度愈发大了起来,激起的火光一道比一道更加明亮,持续的时间也更长。
人皇也不着急,在极暗之日想要燃灯引火极难,他早有心理准备。
更远些的地方,天衍全宗上下已经严阵以待。
弟子们看着平时鲜少出现的云微,心中既是欣喜,又是紧张。
云微声音平静,只有极其熟识之人才能听出她声音中隐藏的一丝担忧。
“检查护山大阵。”
云微冷静地下达指令,门下弟子郑重道:“禀真人,护山大阵完好。”
云微沉沉呼出一口浊气,正色道:“天衍弟子听令,即刻撤出天衍,退离护山大阵百里之外。”
弟子们齐齐色变,有胆大者问道原因,云微却不答了。
她速来没有和人解释的习惯。
她只是一步一步走上了天衍的最高峰,还是平日里那副慵懒提不起精神的模样,随意走到了天衍护山大阵的阵眼处,相当没形象地席地而坐,单膝曲起,手搭在上面。
她也在等。
修为越高,天罚越重。
云微掐指一算,以她如今的修为,跟玲珑相比,还指不定谁的天罚更重些。
明明她要比凌珑早了近百年晋升道成归。
天衍地处云州灵源汇聚之地,她必须要在这个阵眼上,既如此,就只能让那些弟子们先离开了。
云微眼眸半阖,似乎预料到了有些人的想法,轻启唇,声音传遍整个天衍。
“别打着偷摸留下来的主意,藏在食堂地下室那几个,还有霜溪里面那几个,别给自己淹死了。”
云微顿了下,轻声道:“退出去,这是命令。”
同样的事,北尘和归元也在发生。
哪怕没有相约,但这号称天下三宗的三个领袖,此刻都不约而同地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让门下弟子离开,自己只身守阵。
用三宗的护山大阵,点亮一隅、一州、乃至整个天地的光亮。
他们不知不知道紫微垣的预言,不是不知道那句“孤星耀世”。
但他们都不是将希望寄托于这缥缈的预言上的人。
若无孤星耀世,他们却也不能放任极暗之日继续下去。
北帝就没有云微这么好脾气,直接袖子一挥,招呼都没招呼一声,把所有北尘弟子赶到了北尘护山大阵之外。
今夜的定州,试图亮起的不只有皇城烽火台上的火星,还有一座寻常的书院。
明心书院有三千学子,被书院里的教习们劝着,走了一批,还有一批无论如何都不愿走的,留在书院做了几千个灯笼。
定州只有在年节之时才会挂这种火红的灯笼,今日学子们挂了这种灯,却只是乐呵呵地说:“逆天而行这种事,一辈子也遇不到机会,咱们是得庆祝庆祝,就当提前过年了。”
广息拿他们没办法。
想到现在还固执地留在梦微山的那个不听话的学生,广息也苦笑了下。
谁让他是个先生,先生总是拿自己的学生没有办法的。
他摆摆手,让书院里的教习们不再劝,而是吩咐道:“院里所有拜星月以上的人,都去守阵吧。”
“若此劫过去了,明年院里的基础阵法课我来上。”
他扫了眼院中所有灯笼摆放地位置,头疼地按了按眉心,低声道:“布了些什么东西,若旁人看见,我是真没脸做人了。”
他如此说着,属于道成归的灵压铺展开,无声改换了书院中阵法的阵眼,让一切因果汇聚到自己一人身上。
广息笑了下:“书院里倒是难得这么闹哄哄的。”
书院热闹,天衍此刻却难得这么安静。
云微在阵眼处,突然有点想念楚青鱼做的饭菜,奈何身边无人,她只能拿起酒壶灌了一口。
仰头的瞬间,她眼眸尽头一点光芒亮起。
云微心跳滞了下,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身。
但这点火光瞬息而逝,同时也带走了很多人目光中期待的光亮。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云微心头闪过了很多心虚,最后却是一言不发,她在护山大阵的阵眼处,用了一记最简单的明火诀。
道成归大能,一定程度上已经可以用自己的运势改换天地。
这记明火诀的火光并没有因为黑夜的侵蚀而熄灭。
它在风中颤了颤,支撑了下来。
云微的灵压骤然覆盖了整个天衍,她掌中的明火诀愈盛,眼见就要随着天衍的护山大阵而点亮整个天衍。
就在这瞬间,刚才天边一闪而逝的火光过后,又有一道近乎发白的光芒出现。
这次,这道光芒没有再消散。
相反,它愈发明亮炽烈。
池谶没想到,这等可怕的招式,竟不是冲着他的。
他的镰刀横斩直下,在明光即将覆盖在两人身上之前,和飞劈而来的神树根系撞上,爆开冲天的气浪,将方才他斩开的天裂又撕扯得更大了。
任平生的意识已经开始迷蒙,在黑夜中行走许久,她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光线。
这次,成功了吗?
应该是成功了吧?
她感受到了光亮,却没有感受到照山河应有的力量,这让任平生心中生出一些绝境之中的不甘。
难道这次还是个半成品?
她极力保持着清醒,心中生出一个疑惑。
为什么。
以她如今的修为,池谶本该轻而易举地杀了她,为何他没有?
实际上,池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周遭天裂在不断扩大,隐约和穹顶的天裂互相映衬。
天裂带来了狂暴的风浪,池谶每一步都在虚空风暴之中行走。
池谶发现,这些虚空风暴隐隐在护住任平生,不让他靠近。
他察觉到,虚空风暴中,似乎有什么很危险的东西即将苏醒。
就在此刻,梦微山域所有的天裂口,无论是任平生身边,还是穹顶的天裂,原先不是风暴口的天裂,此刻也成为了风暴口。
虚空之中,有几乎能够开天辟地的力量汹涌而来,从每一个风暴口涌出,悉数汇聚到任平生尚未彻底完成的那道符中,疯狂地补足着她所需要的全部力量。
这些力量瞬间让池谶几欲窒息,胸腔被骤然挤压,池谶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被这一阵力量狂潮折断了几根肋骨,肋骨斜插而上,几乎要戳破他体内重要的脏器。
霎时,无数碎石拼接成数十道锋锐无比的尖刺,从四方同时刺出,将池谶捅成了个筛子。
疼痛不是最重的,最让池谶不解的是这突然而至的力量究竟是谁?
他想不出,这方天地,究竟还有谁能让他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清楚,被他阻拦在壁障之外的霜天晓却感受到了。
这力量她再熟悉不过。
霜天晓满目不敢相信,但却又怀抱着期待循光望去。
微弱光亮迅速蔓延,如同野火燎原,沿着任平生绘出的山河图的轨迹瞬息升腾。
光芒顷刻盛放,不知何时引动了天地为之惊变,天空炸响的惊雷仿佛某种预告,继而是炽烈到近乎发白的光亮终于照彻天地。
照山河。
任平生符道功法的名字,亦是一千年前她试图绘制却并没有彻底成功的一道符。
如果说照夜白是转瞬即逝的流星,那照山河就是长燃不灭的明灯。
此刻,此方天地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一点星火光亮从梦微山升起。
最终,一点点地壮大,变亮,将天地万物都照亮。
孤星耀世,遥照山河。
无数人跪伏叩首,感激上天垂怜,放他们一条生路。
云微目光不断闪烁,最后两指并拢,引燃一簇火焰,狠狠一挥,火光沿着护山大阵瞬息燎原。
北尘和归元的火光也同时亮起,仿佛在为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惊叹。
明心书院亮起了千盏火红的灯笼,千盏灯构成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阵法,让这座城看上去格外喜庆,也格外明亮。
人皇的枪尖随着内侍的惊呼愤而斩下,激起了最后一道火星,终于点燃了皇城中最高的烽火台。
紧接着,定州各处数百个烽火台次第亮起。
这是第一次,烽火台上出现的不是战火狼烟,而是长夜明灯。
从云州到沧州,无数道隐约的亮光终于汇聚在一起,和天边的孤星遥相呼应。
全天下的信仰之力都汇聚而来,让任平生的意识回炉,填补了她不断流逝的生命力。
目光重归清醒的瞬间,任平生看清了被碎石尖刺捅成筛子,困在她面前不得动弹的池谶,当即用非墨也捅了一记,正巧也在池谶心口破开一个大洞。
补完刀后,任平生抬眸,霎时间目光中闪过了无数复杂的情绪。
最终,她只是抬手,隔着虚空风暴和虚空那头突然爆发的强大力量轻轻一碰。
再熟悉不过的力量传抵至灵魂深处,但也只是轻触一瞬,很快就被抽离开。
天裂顿时闭合。
任平生死死盯着面前闭合的天裂,手中试图攥住虚空风暴中的力量,却终是从她手中流逝。
但她绝不会感觉错。
那是她的力量。
是她自己的力量。
是一千年前,属于天下第一人的力量。


第68章 只是病人
周遭还浮动着那惊鸿一现的可怕力量未曾消退。
任平生深深看了眼已经闭合的风暴口, 提步走到池谶身前。
嶙峋乱石从各个方向捅进池谶的身体,锋锐的乱石尖上残留的血迹将地面都浸得深红。
任平生脸上已经不见刚才生死决战时的紧迫,甚至平静得有些让人意外。
她走过地上濡湿泥泞的血迹, 心里陡然生出一个奇异的想法。
原来鬼修也是会留这么多血的。
她在鬼域很少见人流血。
但修为已臻至道成归的鬼修的生命力之顽强,让人惊异不已。
哪怕被数十道粗粝的石柱洞穿身体,他也还是活着。
池谶感受到眼前先是明亮,紧接着又被人挡去了光亮。
趁着现在那股力量未散,任平生指尖捻着一枚符纸, 飞快地画了一张符。
眼下她手头已无符墨, 便用非墨随手沾了点池谶流出来的血画了这张符。
非墨在她掌心扭了扭,相当不情愿沾别人的血。
任平生淡声安慰道:“以前紧急的时候,就连金蟾蜍的黏液你也不是没沾过。”
非墨迅速变烫以表达自己的怒火。
任平生感觉, 如果非墨是个人,现在一定扑上来咬她。
趁着先前的力量未消,任平生眼底流光溢过, 画了一张以她现在的修为几乎无法掌控的符。
符笔一收, 血迹在黄色的符纸上留下鲜红的一笔, 横贯整张符纸。
也就在此时,任平生听见了一阵急奔而来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仓促又凌乱, 听得出来者有多着急。
前方尚未见人影,离他们还有段距离,但任平生认出了霜天晓的气息。
池谶被重创后,起初还不想撤开阻拦霜天晓的壁障, 最后彻底脱离,便也控制不住, 只能感受着霜天晓向着他们的方向奔来。
他胸腹被横贯, 钉在石柱上动弹不得, 在任平生以为要杀了他时,他都没有动弹,像是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但却在听到霜天晓的脚步声后一下慌乱了起来。
任平生垂眸,看见池谶眼中一闪而逝的惊慌。
但他眼底却又深藏着一点希冀,如同不敢熄灭的余烬,总想着在最后期待着些什么。
任平生躬身在他面前,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低声道:“这些日子,其实我没有问过她和你之间的事,但想来,也和曾经发生的事情并无区别。”
“我猜猜,你是不是在生死绝境之时被她救过?”
池谶瞳孔猛地一缩,任平生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继而道:“甚至因为救你,她也陷入危险之中,或许还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对吧?”
池谶黯淡的眼眸终于转过来,沉默地看着任平生。
“哦,看来我又猜对了。”
任平生漫不经心道:“在很多年之前,她也遇到过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因为一次救命之恩就死心塌地,恨不得赖在她身边,觉得她为救自己耗了那么大的心力,愈发觉得在她心中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
任平生的每一个字都扎在池谶的心口,他眼中的赤红色未退,包裹着的血丝瞧着并不真切,这样的反应告诉她,她猜的一点也没错。
任平生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可后来,那个人发现,他并不是霜天晓眼中的唯一,恰恰相反,他在霜天晓眼中,和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区别。”
任平生话音刚落,看见池谶身体猛地震颤了下,赤红的双瞳溢出一丝微光。
那情绪,又欣喜,又不甘,还有一点不愿承认的悲哀,复杂到任平生都形容不出来。
她沉默了下:“你该不会是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吧?”
池谶沉默地点头,血从脖颈一路往下淌。
这下,就连任平生看着他的眼神都有些同情了。
“你知道她大医师的这个称号怎么来的吗?”
任平生轻声笑着说:“这个大字,形容得不是她的医术高超,而是她的医治对象之广,从仙途修者,到市井凡人,从妖魔精怪到鬼域鬼修,在她眼中都没什么不同。”
“她以前说过一句话,她是医者,所以治病救人,全力以赴,无论对方是谁,都是她的病人。”
任平生低笑道:“你猜猜,这么多年,她遇到过的像你这样麻烦又没有自知之明的病人又有多少?”
任平生说着,语调却冷了下来,因着霜天晓这么多年在鬼域的身不由己。
霜天晓是他们五个之中身手最差的一个,但若论上惹麻烦的本事,她敢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那些麻烦有大有小,但大部分都是她治病救人的时候遇到的麻烦。
像池谶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过,有些甚至还给他们造成过一些麻烦,好在后来都被解决。
那时还有旁人问过他们,既然如此,为何不阻止霜天晓的这种行为?
但当时霜天晓自己不觉得这是困扰,他们四人也不觉得。
就连跟霜天晓表面上看上去最不对付的素光尘也说:“她行医道,这就是她要做的事情,我们为何要阻止。”
砚青当时在院中练剑,闻言想了想,接话道:“人要修行,总得付出些什么。我所行之剑道杀气重,同样也惹过不少仇家上门,平生的就更不用说,惯爱招猫逗狗给自己找麻烦,若这些是天晓修行必须要付出的代价,那我们受着便是,总归也不是解决不了。”
那时他们刚解决掉因霜天晓的一个病人惹上的麻烦,霜天晓自觉对不住他们,平日里都避着不敢见人。
砚青说完这番话后又道:“我们是朋友,这么多年下来,也早就成了家人,家人的事,算不上麻烦。”
那天任平生把她按着躲在屋内,听到他们这么说,霜天晓没出息地掉了几颗金豆子,自那之后不再打着停止救人的主意。
所以砚青用以保命的乾坤道印给了霜天晓,任平生耗了大半身家做出来可抵一命的替身傀儡给了霜天晓。
知道她不善战斗,就多给她塞些保命的东西,而不是剪掉她的羽翼,把她以保护之名拘在身边。
任平生这番话,池谶究竟听进去了多少,她并不清楚。
但也不需要清楚了。
霜天晓的脚步声渐近,任平生捻起刚才画好的符箓就要贴上池谶的眉心。
她做这一切并没有避讳赶赴而来的霜天晓。
符箓距离池谶的眉心只差一线之距时,霜天晓终于来了。
她一路狂奔,发冠都跑歪了,一身灰黑的素服颇为凌乱,就连跑动的姿态都有些僵硬,或许是还没有完全适应这具新的身躯。
池谶垂头,任由血淌下,听着霜天晓靠近的声音,突然想起了他初见霜天晓之时的模样。
那时他刚经历了数月的追逃,又遭逢七天无休止的车轮战,身心早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那些时日,他不断地自我怀疑,他这么做究竟值不值得。
后来,就连自我怀疑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能支撑着疲惫的身体一路奔逃,最终在同门亲友的合围之下,一把火烧干净了一切,连带着他自己。
他本该死在那场火里的。
灵魂即将消亡时,池谶听到了一个声音。
其实对方语气平淡,甚至隐约还带着些嫌弃和不耐烦,但在当时的池谶心里,那是世间独一份的特别。
她说:“你想活吗?”
那时他被困在火里,已经说不出话,隔着滔天烈焰,很像伸手触摸一下她的袍脚,却动弹不得。
池谶茫然想着,那时他没出声,但对方仿佛听到了他心中所想,继而道:“想活就听我的。”
他听了,所以自那之后,世上少了一个池谶,多了一个鬼王。
池谶回想起,他问过她名字的。
但那时,她眉眼掠过晦暗之色,淡声说:“大医师,叫我大医师。”
而今日,他同样被困在这里,生命垂危,动弹不得,像极了初见那日。
池谶手指动了动,从乱石阵中伸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