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后室烧着两个碳盆,裴如棠躺在摇椅上,腿上盖一条羊毛褥,怀中抱着手炉,还觉得春寒侵骨。
见孙子来了,对他微微颔首。
裴观刚要躬给祖父行礼,裴如棠沉声道:“你过来。”
裴如棠缠绵病榻多时,早已身似朽木,面如枯叶。
低头闷咳几声,喉中痰意难尽。
裴观赶紧奉上清茶,又捧起水盂送到祖父口边接痰。
裴如棠摇头不用,伸手拉开枕边格扇,取出一张纸笺。
嗡声道:“你与宁家的亲事不成了,这些是我替你选中的,你自己择一个。”
一张雪浪笺上,三五个名字。
裴观还记得祖孙俩的这场谈话,也记得最后祖父为他选定了林家女。但他当时并不能全然明白祖父的苦心。
等到明白过来,也已经走了许多弯路。
裴如棠见孙子默然,喉间一响,吐出口浊气:“咱们家眼下有两条路可走,你可知是哪两条?”
裴观抬眉:“第一条是辞官还乡。”退居田园,或可保得几日太平。
“第二条是忍辱蛰伏。”伺机而动。
裴如棠阖上眼:“你选一个罢。”
这是祖父临终之前给他的试炼,但他当年没能通过,祖父必是心灰丧气,很快就撒手离世。
裴观伸手接过,捏着那张纸笺,粗扫一遍,林氏的名字藏在其中。
其实他不必非选林氏,祖父将差不多的人选都算在内了,这些人后来是升是贬,官居几品,他自有本帐。
但再看一次,林氏也依旧是最佳选择。
“我选林家。”
但见裴如棠精神一振,他睁开眼,看着孙子缓缓颔首:“你明白了。”
他这个孙子,自来极看重读书人身份,先头的宁氏又是打小看好的人选,门第品貌才情,样样都是天作之合。
而这张纸上的人,旁的暂且不论,只论门第,没一个堪与裴家相配。可如今孙辈中最拔尖的人材,也只能在这里头挑。
原还怕他书生意气,压着他娶,不如让他心甘情愿的娶。
“孙儿明白了。”
裴观口中的明白,不是一时的明白,而是到他中年,才明白祖父临终之前,在棋盘上留了个活子。
但他当年心高气傲,处处被人耻笑探花郎娶了马夫的女儿,与林氏并不相偕,白费祖父一番苦心。
裴如棠握住孙子的手:“我去之后,族中这些人该打发回老家的就回老家,该容让的容让。” 握着他的手使一使劲:“不要手软,不要拘泥。”
裴观微诧,这一句,上辈子祖父并不曾对他说过。
也确如祖父所言,他虽留下遗命,但依旧生出许多祸端。
“早知今日,便不该让你应试。”
旧皇帝跟前的探花郎有什么用?连主考官都下狱了,座师无人,同窗四散,独木难支。
“要是你爹还活着……”裴如棠徒然一叹。
裴观反握住祖父的手。
裴观大病一场,重回年少,一睁眼就回到裴家风雨飘摇的时候,他正有太多的遗憾要弥补。
“祖父有什么事都交待给我来办,且安心养病罢。”
亲手喂完药,扶祖父睡下,他才从书房中出来。
外面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又打得玉兰枝颤花摇,僮儿打起伞:“公子,您就拿着手炉子罢,身子要紧。”
裴观接过手炉,他掌心烫得很,不止掌心烫,浑身上下一股热劲难散。
方才来时,疾步而行,回去的路却走得极慢。
雨丝扑面,他并不伸手拭去,一任急雨顺着眉梢往下。
年十六点探花,二十六才谋职外放,三十六岁死在任上。
他从没有心绞症,怎么那夜一杯茶后,心如刀剜,倒下时,四周竟无一人。
裴观沉眉敛目,转过月洞门去。
三十六岁死,他的悼词中该用“宝剑光沉”“风催椿萎”。
再睁开眼,回到未出仕时。
雨越下越大,书僮不敢催促,他打小就侍候公子,平日也敢玩笑两句。可这回公子病好之后,脾气都变了,眉目冷冽,不苟言笑。
老夫人和夫人都说公子这是经过事,更有大家风范了。
只有贴身侍候的人最能知道其中变化,喝的茶,吃的菜,素日里穿的衣裳,就连熏的香都不同了。
简直就像,就像换了一个人。
裴三夫人正在房中等儿子,裴观一进门,她站起来:“怎么还淋了雨?”赶紧让小丫鬟送上巾帕,“快,快喝盏姜茶,祛祛寒气。”
裴观只觉得心头有火在烧,他压根不觉得冷。
是谁下手?太子的人?
他接过碗去一饮而尽,裴三夫人还怕儿子辣了嗓子,把蜜饯果子推过去:“外头,是不是已经安定了?”
该削的削了,该退的也退了。
老爷子眼看穆王壮大,上表辞官,闭门谢客,又替两个儿子谋外任当闲差,大撒银钱,这才勉强保全家族。
比起别家,裴家已是大幸。
“娘不必担心,外头差不多安定了。”余波难平,新帝在未来十数年都还在算旧党的帐,安定?哪有这么容易安定。
但裴观不想吓到亲娘,何况前头的事,自有男人顶着。
妇人本就该在后宅安享太平。
“那你祖父叫你去是说什么?他身子如何?好些了么?”家中人人噤若寒蝉,大爷二爷被贬官外任,老四原就领着闲差,五爷没出仕。
一家子人都怕裴老爷此时撒手。
“祖父叫我去,是论婚事的。”
裴三夫人神色一黯,她极喜欢宁氏,可宁父获罪下狱,也不知是要杀头还是要流放。
建安坊这一路过去,隔几家便能见到贴着抄家的白条。
裴家堪堪自保,再无余力救人。
“说哪一家?”若有了人选,还得她来操办。
“太仆寺少卿林家。”还未任命,但他这位岳父确实是官任太仆寺少卿,后来又被调去行太仆寺,专管军马。
“林家?”短短半年,裴三夫人鬓边已添银丝,她想了许久也没起这家人来,“哪个林家?”
“是此番新进京来的,林家。”
裴三夫人明白了,是新贵。
如今清贵不贵,新贵才贵。
太仆寺少卿,四品官。自己的儿子少年探花,前途无量,前头的宁家是什么底蕴,这个林家……原先怕是根本无官无职。
裴三夫人为儿子抱屈,但怕触动儿子的伤心事,硬生生忍住,咬牙道:“进了咱家的门,娘自会好好教导她,让她能担得起裴家妇。”
裴观一点也没犹豫,点头应是:“那是自然,交给母亲,我很放心。”
他已然记不得林氏的相貌了,只记得林氏不擅文墨,但她治家有方,母亲就曾夸过她好几回。
可惜早早病故,也没能留下一儿半女。
林氏病故的时候,母亲很是伤心。
裴三夫人见儿子神色如常,还当他为了让她安心,在极力抑制。
“子慕,忧伤肺,思伤脾,你身子才刚好,万不可再过于忧心了。”裴三夫人口中虽劝,自己心中也不好受。
真是太可惜了。
裴观点点头:“儿子明白。”他根本不知母亲在说宁氏,只一心回想这几年发生的事。
迎娶林氏之后,他就出仕了。可因为裴家在先帝时就拥嫡皇子上位,一直不受新帝信任,得不到重用,在冷衙门里苦耗光阴。
好不容易投效齐王,才某职外放。
太子和齐王争了十数年,十二皇子异军突起。
裴观心中掐指,十二皇子这会儿应当开始学说话了。
正想得出神,胸中一阵滞闷,垂头咳嗽两声。
“子慕,万般都是命,你若实在放不下,咱们使人疏通疏通……”裴三夫人急起来。
“母亲在说什么?”裴观不解。
“当然是在说尔清了。”说到宁尔清的名字时,裴三夫人放缓了声调,唯恐触及儿子心事。
裴观恍然,他已经很久没想到过这个名字。
娶了林氏之后,许多年中他都时不时会想起宁尔清,但林氏病故之后,他就再没想起过了。
“你?你方才没想尔清吗?”
“是该疏通,我来想法子,母亲不必担心。”
裴三夫人一时无言,儿子应当是极喜欢宁氏的呀?
两家虽未定亲,但也只差走个行式了。要不是因为守父孝,宁氏已经进门,可若宁氏真进了门,裴家有这门姻亲,只怕又要再脱一层皮。
裴三夫人心中,虽则叹息宁家的命运,但也还暗自庆幸。
幸好,幸好没定亲,要不然裴家又要背负个背信弃义的恶名。
“陈妈妈,夜深了,扶母亲回去歇息。”裴观起身躬送,“明日我再给祖母母亲请安。”
宅中人惶惶多日,慢慢又都按着原来的轨迹过日子。
裴三夫人走在廊下,陈妈妈扶着她胳膊,她走几步又回头望一眼儿子,就见儿子还立在门边,低头不知思索什么。
“他,他原先并不喜欢宁氏么?”她还以为给儿子挑了个称心合意的妻子呢。
陈妈妈是裴三夫人的陪嫁丫鬟,打小看着裴观长大的,一样心头纳罕:“观哥儿定是怕你伤心,明日把松烟叫来问问。”
裴观见母亲转过廊角,这才回房:“松烟,磨墨。”
松烟也不敢问怎么这么晚还要读书作文章,铺好纸磨好墨,立在一边侍候。
“出去,把门关上。”
“是。”松烟头都不敢抬,退出去紧紧掩上门。
裴观抽出一支狼豪细笔,将他能想起来的,都细细写在纸上。
灯罩中蜡烛换了又换,到天色既白方才停笔,拿起来粗扫一遍,又提起笔来,在林氏的姓名旁边,写下一行小字。
“年二十三,北堂春去。”


第4章 论婚
明日要起大早去佛寺给娘点灯,阿宝却还不睏。
库房的东西还没点完,她屋子里已经多了许多漂亮玩意儿,忍不住东摸摸西看看。
红姨还说大姑娘该打扮了,让燕草给她收拾出许多首饰穿戴,阿宝打小就穿了耳朵眼的,也只有一对儿金丁香两只小银簪。
这会儿手里拎着个金葫芦吐舌头:“这么重的东西,吊在耳朵上?”
那还不疼死啦!
燕草笑了:“这是节里才戴的,平日用不上。”
阿宝把金葫芦摆回去,又抓一只草虫儿簪子玩。
用金子打的螳螂捕蝉,眼睛翅膀还嵌着宝石,在灯下摆弄,活灵活现,真有意思。
爹还许她明日点完灯到城中逛逛,不过得让阿兄跟着。
“外头时不时就要过兵,你哥跟着方便些。”
阿宝才不怕呢,过兵有什么好怕,崇州人哪有见了兵还怕的。
因明日要出门,夜里燕草下了大功夫,先用蔷薇油把阿宝的头发搓软,再用花露浸泡,最后一面在熏笼上晾头发,一面用篦子把头发梳直。
戥子哪做过这么细致的活计,她梳了没几下就由燕草接手。
燕草也看明白了,戥子说是姑娘的丫头,不如说是打小的玩伴,侍候人的活计,她好些都不会。
燕草手眼不停,屋里一共四个丫环,她提醒阿宝:“该姑娘给咱们赐名。”
“你们原来叫什么,就还叫什么呗。”阿宝握着草虫簪子昏昏欲睡,熏笼里点的香真好闻,帐子也换成白底儿绣蝴蝶的,连灯罩上都有蝴蝶。
全是红姨挑出来专给她用的。
屋里暖烘烘,阿宝光着两只脚丫子晃荡。
她这般自在的模样,让三个新来的丫头也跟着松快起来。
阿宝不计较这些,戥子的名字就没改过。戥子是梁州人,家中开香药铺,所以才给她起这么个名字,戥秤就是用来秤香药金银的。
梁州大旱,她爹娘带着她逃荒出来,半路走散了,被拐子拐到崇州卖了当丫头。她从进林家起,就想好以后定要回梁州,要找爹娘,名字不改就是个记认。
“那就各人自报姓名,若有冲撞的再改。”
那个白天自掌嘴巴,对自己下手特别狠的丫头,叫宝螺。
拉她出去的那个叫结香,三人都不是一个府里出来的,只是在人牙子那儿一同呆了几天,处出了几分情宜。
私下商量好了,把宝字去掉,改叫螺儿。
阿宝翻个身,半趴在床上,燕草换个姿势给她梳头,发尾处抹上点香露,熏得整个人都香喷喷的。
“你胆儿怎么这么小啊,扯一下头发就要打自己?”阿宝问螺儿。
螺儿怯生生不敢答话,结香看姑娘没一点怪罪责罚的意思,这才说:“她原来侍候的姑娘,规矩重。”
螺儿刚到人牙子那儿时,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小腿上还有旧伤痕呢。
燕草一听就明白了,原来主家苛刻,掌嘴只怕是家常便饭。
“那你原来的主家姓什么?”
螺儿摇头不说,散都散了,何苦还说人坏话。
只是那一日,她正给姑娘串鞋上的珠子,一面串一面哭,若串得有一点不合心意,又要罚她不许吃饭。
正哭呢,冲进来许多兵,把她们这些丫环拢起来交给官牙。
阿宝看她不嚼旧主的舌头,反而喜欢她些,打开点心匣子:“吃吧。”
一只攒盒里放满了点心,甜松糕糖薄脆,好几样阿宝也是今天才吃着的。
她对京城里什么都很好奇,有什么好吃,有什么好玩,她都想知道。
几个丫环就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她,可她们原来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见识还没阿宝多,没什么好多告诉她的。
阿宝看她们不敢动点心,伸手一推:“干嘛不吃?放久了不新鲜。”
燕草是其中年纪最大的,提心吊胆许多天,到此时终于松开眉头:“姑娘少用些,明儿一早厨房要做太平燕呢。”
就是薄皮儿裹上肉馅的小馄饨,只是形状像燕子,取这个吉利名字,一是祝东家乔迁之喜,二是大家都想城中赶紧太平。
阿宝听见有新吃食,手里的糖薄脆掰成两半,一半塞到戥子嘴里。
到要睡下,阿宝赶这几人走:“不必你们,有戥子在就行了。”她根本不用人守夜侍候。
等人都走了,阿宝拍拍床,戥子一骨碌蹿上来,四仰八叉躺倒:“这床可真大呀!”她们俩原来在崇州睡竹床,翻起身来总是咯吱咯吱响。
还是大床舒坦。
“你以后是不是就当千金小姐了?”戥子问,“是不是就跟王府里那样儿。”
她们住在王府后巷,戥子还曾远远见过一次五郡主打马出游呢,如今五郡主该是五公主了。
阿宝屈起手指头,弹了戥子脑门心:“傻呀你,那怎么能比。”
“那咱们原来说的,还作数吗?”戥子也有月钱,刚进林家的时候,红姨偶尔会赏几个大钱,到她大些,一个月领二三十个钱。
后来好不容易涨到五十个钱,可一打仗家计紧,月钱时有时无。
就算时有时无,也比阿宝有钱。
戥子领的是工钱,阿宝领的是零花钱,更没准数,阿宝还要攒着买根好鞭子,她想要一根紫金葫芦鞭。
戥子也攒钱,她要攒钱回梁州。
两个抠门鬼,基本是没散钱去吃喝玩乐的,偶尔两人凑一凑挤出几个钱来,买些小糖豆小零嘴儿分着吃。
那时阿宝便夸下海口,等日后发达了,要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的,开很多很多月钱。
“当然作数了!”阿宝压低了声儿,“红姨说了,这些年都没给我零花钱,一次补上,以后每个月我还有一两银子的脂粉钱呢。”
戥子十分惊诧,什么脂粉能擦得了一两银子。
“那我呢我呢?”
“你是我房里的大丫鬟,跟燕草一样,都拿五百钱。”阿宝偷眼看戥子,见她先笑又不笑,知道她不高兴。
燕草才来的,怎么也拿五百钱。
“我私下里再补给你一百钱,你拿六百钱,高兴了吧?”
戥子乐了,赶紧把床让出一大半,让阿宝睡中间。燕草用软绸子把阿宝的头发包起来,戥子怕她睡散了,替她把枕头摆正。
跟着就凑到阿宝耳边,神神秘秘说:“我方才给老爷添酒的时候,听见他跟姨夫人说话了。”
“说什么了?”阿宝一扭头,软绸散开,戥子赶紧坐起来,替她重新包头发。
“老爷说……”戥子拖着长音,“有好几家想跟你说亲呢。”
阿宝眨巴眨巴眼儿,这事儿她打小就听红姨念叨,今天不还跟娘的牌位念叨呢嘛。
住在王府后巷时,也常见婚丧嫁娶,阿宝半点也没觉得羞,反而打听起来:“你听见是谁了吗?”
“老爷刚要说,姨夫人就瞪我了,我没听着。”
戥子比阿宝还小半岁,可她开窍早,在王府后巷时,戥子就想嫁给隔壁的卫二哥。
卫二哥定了亲事,戥子还悄摸哭过一场呢。
以阿宝看,戥子就是瞎想,卫二哥都十八了,戥子才十三,怎么可能呢。
没了卫二哥,立即又有前街的宋三哥,戥子的心上人,那就跟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换。
“要不,我明儿替你打听打听?”
阿宝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脸:“不用。”
明儿她自己问。
陶英红在灯下给儿子量脚寸,要给他做新鞋,手上动着针线,抬眼儿看看儿子,试探道:“你姨夫,在给阿宝相看了。”
韩征手里握着卷兵书,边看边挠头:“相看什么?要给她相小女婿啊?”
说完嘿嘿笑了,小不点点的姑娘,就要相女婿了。
“姑娘家大了,当然得相看起来,以前那是在外头打仗耽误了,要是一直在崇州,这会儿早该定了。”
“那可得找个皮实点的,不能是个读书人,读书人可经不起她一鞭子。”阿宝那鞭子刁钻的很,韩征从小到大,不知吃过她多少亏。
“姨夫心里有人选没有,我当斥候,先替她探一探。”
“你……阿宝都要说亲事了,那你呢?想要个什么样的?”陶英红方才意动,听儿子这么说又搁下心思。
阿宝她最知道,压根没开窍。
儿子也是块木头疙瘩,那就是两个孩子没缘分。
“要长得好的。”韩征说了谎话,他见着几个宫人宫妃,还给她们送了点食水,一个个灰头土脸,可也掩不住好看。
讨老婆,就得要这样的老婆。
刚说完就挨了他娘一鞋底,软布打在脑门上。
“好看顶什么用啊?啊?那过日子要紧的不是好看!”陶英红急了,“再说了,我们阿宝哪儿不好看?”
敢说她打小养大的心肝肉不好看,死小子欠揍!
“我没说她不好看,不光要好看嘛。”韩征咧嘴,“得是那种温柔的,贤惠的。”
“跟王府前街秀才娘子似的?”陶英红明白了,儿子竟喜欢那样的,那跟阿宝确实没缘分,做不成亲上亲。
心里又叹,死小子,没福气。
第二天阿宝醒过来,就见戥子抱着枕头滚到床里。
她用软绸包着的头发早散开了,一脚踢戥子屁股,刚要下床,燕草打开门,备水捧到她面前来。
分明瞧见戥子睡在里面,只当没看见。
几个丫鬟眼底都有红丝,阿宝问她们:“你们夜里干什么了?”
“给姑娘改衣裳呢。”外头买的成衣,有些不合尺寸。
“那也不急着夜里改,坏眼睛。”
燕草结香对视一眼,都笑着应她:“是。”
三人昨夜聚在一个屋里,结香抱着新分到的铺盖铺床,都是新棉花,比人牙子那儿睡的烂铺盖要暖和得多。
螺儿坐在床上默默流泪,燕草拿着几身要改的衣裳过来,进门就见螺儿在哭。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嫌月钱少?
三人原来的侍候的人家都比林家富贵,月钱自然也更多。
像燕草,原来就领着二两银子的例钱,是极体面的大丫鬟,可体面有什么用?钱多又有什么用?
攒下来的月钱料子珠花,不知被哪个兵搜刮去了。
结香替螺儿说:“她是在想她亲妹妹呢。”
林家姑娘这样和善,要是她们姐妹能在一块就好了。
燕草触及身世,三人各自哭了一场,哭完才把衣裳拿出来:“打点起精神,把姑娘的衣裳改了,咱们在哪儿,都好好过日子罢。”
这会儿把连夜改好的衣裳抖开给阿宝看。
“这就要换新的呀?”昨日才上身的,袖子上那点羊肉油渍,燕草已经弄干净了。
“要换的,姑娘得闲再挑几块喜欢的料子,按尺寸给你裁新衣,咱们做的,比外头强。”
陶英红也吩咐了要给她做,至多把裙子衣裳都放宽些,攒起来以后当嫁妆。
正换衣裳呢,阿宝看见陶英红来了,张嘴便问:“红姨,是不是有人来给我说亲了?”
燕草一怔,结香螺儿俱都抬头,再没听过哪个大家姑娘,说这么惊世骇俗的话。
“狗肚子里装不了二两香油。”陶英红瞪她一眼,问都问了,她也爽快点头,“嗯,是在给你相看呢。”
林大有想给女儿寻摸一门好亲事。
陶英红把昨天夜里问儿子的话,又问阿宝一遍。
“原先也没想过,那我想想罢。”阿宝站直身子,燕草替她系上丝带,又在裙上配一根同色更深的络子。
分明谈婚事,打阿宝嘴里说出来,就跟选绣花样子似的。
燕草手上理着丝穗儿,心里想,姑娘可真是了不得的人物。
阿宝换完新衣,总算说出一条来:“要好看的。”
陶英红差点翻白眼,不是亲兄妹,胜似亲兄妹,都要好看的。
她告诫外甥女:“好看的男人不顶用!”
“那,丑男人就顶用啦?”阿宝反问。
陶英红被她噎住,又气又恨,一巴掌拍在她脑袋瓜上。


第5章 初见
阿宝坐进车里还揉脑门呢,等车一驶出巷子,人声车声隔着帘子传进来,她便按捺不住,掀开车帘一角偷看。
崇州也极繁华,但与京城相比,风貌又不相同。
阿宝坐在车中但见杨柳烟色,粉墙朱户。
左边一条街上满是银楼绸铺胭脂店,满街花粉香。过了仙洞桥,又都是食铺饭馆,花粉味变成烧肉炸货味。
阿宝看了一会儿说:“怎么好些店铺都不开门啊?”
韩征挎着刀,骑马跟在车边:“咱们刚来的时候,没一家开门的,已经陆续开了许多,再有个几日罢,就都开门了。”
大典就要办了,新皇还要出城祭天,赶在那之前,都得开门摆出太平盛世的景象来。
他看见有卖糖豆的,两文买了一大包,扔进车里。
阿宝立时就要跟戥子分。
戥子摇头,她今儿起迟了,自觉在燕草几个面前很没脸,她可是跟着姑娘最久的,怎么能丢脸。
阿宝抓几个塞到她手里,又塞给燕草,燕草用手帕托住,慢慢往嘴里送。
戥子看燕草吃,这才吃了。
换作平日她早就叽叽喳喳扒在车窗上看稀奇,可看燕草坐在车里不动,她也忍住不动,多拿一百钱得有多拿一百钱的样子!
韩征还拿阿宝当小孩子看,见着街边卖小玩意儿的,就摸几个钱买下,扔进车里。
不一会儿阿宝膝上就有两只风轮,一只波浪鼓,一个泥捏的娃娃,还有一包包炒货蜜饯,她嫌弃表兄买的不如意,让戥子跟着车走。
戥子买的,就合心意得多。
“那个油煎肉三角也……”
“要去礼佛,不许吃荤腥!”今天早上的太平燕,就是素的。
燕草并无意与戥子相争,她才来的,岂能比得上戥子跟姑娘一同长大的情分,可她能做戥子做不了的事儿。
把吃的用小碟子盛起来,花生果子的皮剥了,又用水沾湿帕子,还告诉阿宝:“过了莲花桥,有家阿胶蜜枣子好吃,不知开门没有。”
阿宝也好几年没这么吃用过了,陶英红看她馋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她尝鲜。
阿宝还说:“都留一半给我娘。”
供到灯前,让娘也尝尝。
林大有也念着死去的妻子,这才三月,就让林伯找京城最好的纸扎店定货,要做个大宅子,再扎几个纸人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