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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嘉宁说完,就被殿外的高声禀报打断:“陛下驾到——”
殿内几人皆面露诧色,而后纷纷起身,朝着来人行礼。
皇帝高大的身形还裹挟着外头风雪的寒意,大步进到殿内,先与上座的许太后行了礼,才拂袖直身,温煦看向端王妃母女:“叔母与二位妹妹不必多礼,坐下罢。”
“多谢陛下。”母女三人应道。
待皇帝入了座,端王妃才带着两位郡主坐下,殿内一时静悄悄,再不似方才那般轻松自在,无端添了些压抑。
皇帝也察觉出这份不同,端着白玉茶盏与许太后道:“朕在门口就听到一片笑语,不知叔母和两位妹妹与母后聊什么聊得如此开怀?”
许太后轻笑:“正说起嘉宁和李二郎、还有阿妩俩口子约着去上元灯节玩呢。”
皇帝端着茶盏的手稍顿,垂下眼眸:“原是这事。”
浅啜一口茶水,他缓缓抬眼,看向下首坐着的嘉宁:“她病好了?”
被皇帝这么一问,嘉宁莫名有几分紧张,明明从前这位大堂兄最是温和可亲,可自打他当了皇帝后,无形就生出些不可接近的距离似的,叫人看着都有几分惧。
稍定心神,她嗓子发紧地答道:“是,前两日刚好随李家嫂嫂去看了她,虽然面上还有些憔悴,但精神还不错。”
皇帝默了两息,而后转脸看向许太后,微微轻笑:“看来母后派去的御医挺管用,前阵子还病得下不来床,现在都能与人约着去玩了。”
许太后说了声是,刚想带过这个话题,又听皇帝似笑非笑道:“长安灯节的确热闹,朕在北庭那几年,也常想起灯会盛况,心向往之。”
嘉宁一向嘴巴比脑子快,闻言便道:“陛下现在回来了,若想看灯会,尽管出宫看好了。”
话音未落,就见端王妃瞪了她一眼:“陛下面前别乱说话。”
嘉宁被瞪得莫名其妙,小声咕哝:“我哪乱说话了。”
“陛下千金之躯,哪能随意出宫。”端王妃板着脸看着女儿,又侧过身,对上首之人道:“陛下勿怪,嘉宁这丫头说话不过脑,都是我与你叔父太娇惯她了。”
皇帝笑笑,云淡风轻抬手:“自家人闲聊罢了,叔母不必如此紧张。”
许太后也适时开口缓和了几句,不再提上元灯会,只将话茬抛到庆宁身上,聊起她家的小儿子来。
又闲坐一会儿,端王妃就以时辰不早为由头,带着两个女儿先行告退。
天色灰淡,寒风萧瑟,翠盖珠缨的马车在平整的宫道上辚辚向前。
轻晃的马车内,端王妃沉着脸看向嘉宁:“你猪脑袋啊你。”
嘉宁委屈扁嘴:“我又怎么了嘛?”
端王妃目光炯炯地瞪她:“见着陛下来了,你还在他面前提什么李妩,提什么上元灯会,你不是猪脑袋是什么?”
嘉宁愣了愣,旋即也缓过神来,不服气地反驳:“这有什么嘛?李妩和陛下那点事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我看陛下都不在乎了,倒是您一惊一乍的?”
端王妃被她这理直气壮的反驳给呛住,再看她那副丝毫不以为意的蠢样子,只觉一口气堵在胸间不上不下。
庆宁连忙上前帮她顺气:“母亲莫气,妹妹也就随意提了一嘴,陛下宽宏,不会与她计较的。”
端王妃抿唇不语,边缓着气,边将皇帝的举止神态在脑中过了一遍。
很平静很淡然,但未免太过平静淡然……
总之,以她处世多年的经验来看,不对劲。
思及此处,她抬手揪起嘉宁的耳朵,同时一本正经看向庆宁,肃声告诫:“你们俩给我听好,如今你们这位堂兄已是皇帝了,日后再与他说话,须得时刻谨记,先君臣,再亲戚。尤其是你,嘉宁,说话之前在脑子里过三遍再出口,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嘉宁被揪得嗷嗷直叫,哪敢再嘴硬:“知道了知道了!诶诶诶,阿娘快松手,好疼——”
沉沉暮色里,端王府的马车驶离巍峨寂静的宫城。
而这场风雪连绵下了五日,直到上元节这日,似是不忍惊扰人间这场繁华盛事,总算停歇放晴。
第9章
长安城里的规矩,为庆上元佳节,罢宵禁三日。
白日的长安城被灰白寡淡的天色映得萧瑟,待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这座城便换做另一幅璀璨绚烂的面貌。一百零八坊处处张灯结彩,还有高达二十丈的巨型灯轮和灯楼,以五彩斑斓的丝绸锦缎为主体,饰以黄金白银制成的长穗、铃铛、如意结,冬风一吹,金石玉块碰撞出悦耳脆响。诗云: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说的便是此情此景。
灯市之外,长长的马车队伍排了足有二里地,喧阗难行,李妩等人只得下车步行入坊。
“阿妩,慢点。”一袭竹青色长袍的楚明诚先下了车,转身就去搀扶李妩。
李妩今日穿着一袭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外罩着件与楚明诚同色系的莲青披织锦镶毛斗篷,斗篷外还围着一圈软绒绒的白毛,衬得她本就白皙的肌肤愈发剔透。此刻她扶着白纱帷帽,将手搭在楚明诚掌心,缓缓下了车。
待到双脚站定,楚明诚也没松开她的手,只牢牢握着,一本正经嘱咐着:“灯市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拐子也多,阿妩可得跟紧我。”
李妩嗯了声,反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眼见着妹妹和妹夫这般,李家二郎李成远也有样学样,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朝嘉宁郡主伸出手:“郡主,我……”
就见一抹绚烂红色“咻”一下晃过眼前。
嘉宁身手矫健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边理着银红色狐狸斗篷,边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打量周围:“嗬,好多人啊!”
扭头再看李成远那伸在半空中的手,她疑惑道:“你举着手作甚?”
李成远讪讪收回手:“没…没什么。”
嘉宁哦了声,也没细想,扭头与李妩笑道:“阿妩,我们快进去吧,我站在这都听到里头的乐声了。”
“好。”李妩应着,再看自家局促不安的二哥,不由好笑,于是提点一句:“二哥,你可跟紧郡主,莫叫她走散了。”
李成远闻言,好似也有了理由跟着嘉宁,红着脸凑上前道:“郡主,你别走太快,我…我怕寻不见你。”
见他这副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呆模样,嘉宁嘴角微翘,神态傲娇:“那你跟牢我呗。”
说话间,四人带着奴仆一道往灯市里去。
萧瑟寒冬里,皎洁明月高悬天际,灯市里人潮涌动,穿着锦绣罗衣的儿郎们,满头珠翠的姑娘们,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汉人胡姬,摩肩接踵,欢声笑语,共赴这场难得盛宴。
看着周遭宛若缤纷彩云数以万计的花灯海洋,李妩感叹:“今年的灯市较之去年,似乎热闹不少。”
楚明诚道:“今年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元宵,各司衙门自是往隆重气派里操办,也好彰显新帝治下,百姓安乐,天下富足。”
李妩想想是这么个理,也不再多说,免得提及那人徒增不快,只拉着楚明诚和嘉宁等人,一边赏琳琅满目的花灯,一边逛着卖各式玩意的小铺子。
嘉宁是个贪玩好买的性子,见着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要上去看一看,而后掏钱买买买。
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她左手一串糖葫芦右手一盏兔子花灯,腰间别着新买的红鲤鱼绣花香包,手腕上还戴着彩色水晶珠子串成的链子。而她身后的李成远更是提了满满当当两手,俨然成了嘉宁的苦力跟班。
就连李妩和楚明诚的手里都被嘉宁塞了一盏花灯和一串龙凤呈祥的糖画。
“阿妩,你别跟我客气,看到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与我说!”嘉宁笑着拍了拍胸脯:“今晚我请客!”
李妩拎着并蒂莲开的花灯:“那就多谢郡主了。”
“跟我客气什么。”
“她请客,你次兄买单。”见嘉宁郡主又跑向一旁的胭脂摊子,楚明诚朝那负责拎包掏钱的小舅子投去一个同情眼神,边与李妩低声调侃:“看来小舅子得勤勉上进,努力升官了,不然就他现下那点俸禄,哪够这小郡主花。”
李妩掀眸轻笑:“郎君赚钱,可不就是给娘子花的么?我家两位兄长都疼媳妇,给嫂子花钱向来大方。”
“阿妩这话说的,难道我不疼你,对你不大方么?”楚明诚垂着眼,一副急着表明心意的委屈模样:“每月俸禄一到手,我都第一时间交到你手上,从不乱花。我那些同僚会藏私房钱,还教我藏,我才不学他们那些坏毛病,从来都是有多少钱,尽数都交予你的。”
看他这示忠讨好的样子,李妩失笑,抬手将他肩头的褶皱理平,软了嗓音道:“我知道。李家儿郎疼媳妇,你这李家的女婿自也不差的。”
得了夸奖,楚明诚美得都想摇尾巴,接过李妩手中的莲花灯,又将手中糖画递给她:“你吃吧,花灯我拎着。”
李妩接过糖画咬了口,又递到楚明诚嘴边:“挺甜的,你也尝尝。”
妻子亲手喂食,楚明诚哪会拒绝,低头咬了糖画另一边的凤羽:“是很甜,尤其阿妩喂得特别甜。”
“贫嘴。”李妩嗔他一眼,又牵着他往前走:“那边有傀儡戏,咱们去瞧瞧罢。”
“好,不过阿妩可牵紧我。”
繁华灯市里,年轻夫妇十指相扣,言笑晏晏,恩爱情浓,羡煞旁人。
殊不知沿街阁楼之上,一支冷光寒厉的箭矢已如捕捉猎物的鹰眼,牢牢对准了那拎着莲花灯的青袍郎君。
挽箭的手只需稍微一松,箭矢就能精准无误地射穿那颗令人厌恶的脑袋。
博山炉里龙涎香还在袅袅燃烧,一旁的刘进忠看着窗边拉弓挽箭的帝王,心肝儿发颤,上元佳节,人来人往的,这要是真当街射杀朝廷命官,那可不得了!
刘进忠有一肚子话想劝,然而看着皇帝清冷如玉的侧颜,嘴巴塞进一团浆糊般。万一他多一句嘴,陛下手中那支利箭就瞄准自己的脑袋呢?
就在雅间内氛围如那拉满的弓弦般紧张压抑时,窗边那道修长的月白色身影陡然回身。
长指一松,只听“咻”得破风声响起,而后“叮”得一声,那枚羽箭径直飞过刘进忠的头顶,牢牢钉死在紧闭的门扉之上。
刘进忠背后吓出了一层冷汗,忙不迭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劝道:“主子爷,今日上元佳节,您可别为着些不相干的人动怒,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啊。”
话音落下,屋内陷入一片阒静。
半扇雕花木窗敞开着,有料峭寒风自外间吹来,将馥郁的龙涎香也吹淡了些,愈显清冷的雅间与街边的繁华胜景宛若两个世界。
良久,裴青玄乜了刘进忠一眼:“谁是不相干的人?”
刘进忠心下一颤,既觉着没说错,又觉得自己许是说错了,脑中糟乱一片,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磕着头求饶:“奴才愚笨,主子恕罪。”
他砰砰磕头不止,桌边的帝王并未叫停,只拿着块干净帕子慢条斯理擦着弓箭。
冷白月光从窗外照拂在他俊朗的眉眼,皇帝神色平淡,如寻常攀谈般:“你说,如何报复一个人,才能叫她痛入骨髓,生不如死?”
刘进忠磕头的动作猛然一顿,恍惚以为皇帝问这话,是在想法子整治自己,霎时面色煞白,两股战战,磕头的速度也更快也更用力:“奴才不知,奴才愚笨,还请主子恕罪。”
砰砰砰几声,额上很快就见了血,他痛得龇牙咧嘴,桌边之人却还是先前的温和口吻,自语喃喃道:“毁掉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够么?”
刘进忠怔了下,而后意识到这话应该不是对自己说的,那方才陛下说的要报复,也不是冲自己来的?
原本高高悬起的心松了下来,刘进忠大喜大悲,再次抬眼,脸上血和泪混乱流成一团:“陛下乃天下之主,万民臣服,谁敢叫您不顺意?若真有那不长眼的,只要您一句吩咐,奴才愿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尾音才息,上首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你倒是条忠心的好狗。”
刘进忠听着这笑,骨头发寒,面上愈发殷勤,弓身匍匐在地:“谢主子爷夸奖。”
片刻静默后,“说起来,现下的确有个差事要你去办。”
“主子爷您吩咐?”刘进忠忐忑抬脸。
只见那清朗月华般的男人停下擦拭弓箭的动作,那带着凉薄笑意的黑眸朝他面上投来一眼:“将李妩带来。”
刘进忠倏地睁大了眼,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楚、楚世子妃?”
皇帝温煦轻笑:“耳朵不中用了?”
刘进忠猛地一个激灵,想到方才透过窗户看到的那对眷侣,忙从地上爬起:“奴才这就去,这就去请世子妃上来。”
刚背过身,身后又飘来皇帝磁沉的嗓音:“朕只见她一人。”
刘进忠身子一僵,刚想说“这怕是难办”,才扭过脸,就见皇帝漫不经心举起手中弓箭,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得,伴君如伴虎,难办也得办。
咬了咬牙,刘进忠转身离开雅间。
“好!再翻个跟头!”
一场突如其来的舞龙舞狮表演叫灯市中的氛围愈发热烈,围观路人叫好声不断。
街边阁楼,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阖上雕花格窗,一时间,外界的热闹与屋内的静谧温暖彻底隔绝开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内暖香愈浓。
那馥郁华贵的龙涎香气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李妩牢牢笼罩,纤长的眼睫轻颤了颤,她辨着传入耳朵的隐约嘈杂,缓缓睁开了眼。
这是哪?陌生的环境叫她清亮的乌眸泛起迷茫。
她不是与楚明诚看舞狮表演么,为何躺在这……茶楼?
晕厥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她记起她与楚明诚正猜着灯谜,忽的一群舞龙舞狮的队伍朝他们这边跑来。
一开始她也颇有兴致地看了会儿,直到那戴着福娃面具的艺人向她和楚明诚走来,又是作揖又是翻跟头。
李妩还当这杂耍艺人见着她和楚明诚穿着富贵,特来讨赏钱的,便让楚明诚给些碎银子。
哪知才掏了钱,又有一头舞狮踩着锣鼓声跳腾过来,耳边是锣鼓声震得耳朵嗡嗡作响,眼前又被蹦来跳去的舞狮弄得眼花缭乱,待李妩捂着耳朵回过神,她与楚明诚已被拥挤的人群分开。
不等她去寻楚明诚,后颈忽的一阵刺痛,再然后就眼前发黑,失了意识。
思绪回笼,李妩心下沉沉,难道是遇到拐子了?
她忙从榻上起身,待抬眸看到眼前的场景,她呼吸一滞,手脚顿时发凉。
只见距她约莫三尺距离的榆木方桌上摆着酒菜,而桌边端坐的锦袍男人,肩背挺拔,手执酒壶,自顾自倒了两杯酒。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缓缓偏过脸,暖色烛光打在他白皙如玉的面上,无端给那双漆黑的眸色添了几分柔色。
裴青玄看着她,昳丽的眉眼温情含笑:“阿妩可算是醒了。”
第10章
暖香浓郁的茶楼雅间内,门窗紧闭,光线幽暗。
李妩怔坐在榻边大脑有短暂的空白,待回过神,她忙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衫。
外面披着的那件莲青色披织锦镶毛斗篷已被脱下,随意放在榻尾,身上的绣翠蓝竹叶暗花小袄倒还系扣完整,并无不妥之处。
心下微松,待她再次抬眼,就对上男人带着三分嘲弄的清冷目光。
他什么都没说,可那眼神又说了许多。
李妩脸上有些心虚的发烫,就如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被抓了个正着,然转念一想,就算她小人之心了,但上回宫宴他对她的冒犯,足见他也不是什么君子。
那点子心虚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掐着掌心保持镇定,迎上他的目光:“我为何在这?”
像是没料到她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裴青玄眉梢微挑,而后淡声道:“朕想见你。”
他想见她,她就出现在他面前。
就好像她是他豢养的宠物般,任凭他的心意招之则来挥之则去。这轻飘飘的口吻叫李妩眉心蹙起,再看他气定神闲坐在桌边,她又想起宫宴那日的窘境,一时也不想多费口舌,只伸手抓过榻尾的斗篷,起身就往门外走。
“朕许你走了?”
不带丝毫情绪的嗓音在静谧的屋内响起,李妩脚步一顿。
身后又传来男人温润的声音:“你再多踏一步,朕不介意今夜叫你当寡妇。”
李妩身子晃了晃,脸上血色也褪了几分。
少倾,她捏紧手指,僵直着脖颈转身,沉眸看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一袭月白锦袍的帝王只屈着长指,轻敲了两下榆木桌面:“过来。”
李妩还怔怔着不肯动,直到男人嘴角的弧度又深了几分:“看来阿妩也厌烦了那个楚明诚。”
他明明是笑着,可话里杀意凛冽,叫李妩骨缝都嘶嘶冒着寒意,她不敢挑战他话语的真假,只得迈着沉重双腿走到桌边,又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入座。
裴青玄见她白着小脸顺从的模样,心下却并不痛快,反多有种难以言喻的窒闷,好似一团烈火在膛间烈烈灼烧着。
长指握着青瓷酒杯,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冷冽的酒水入喉,短暂缓解那灼烧感,然而视线再次触及那张清冷绷着的白皙脸庞,才缓的火气又“腾”地烧了起来。
他搁下酒杯,沉声道:“倒酒。”
李妩微怔,对上男人阴寒不善的目光,抿了抿唇,端起酒壶倒了杯酒。
才将倒满,他便端了喝,而后继续盯着她,示意她再倒。
如此倒了三回,裴青玄四杯酒水已入了腹。
倒第五杯时,李妩执着酒壶有些踟蹰,一会儿想着他最好醉死过去,一会儿又担心万一他喝醉酒发疯,自己的境况岂不是更糟?
犹疑间,酒水不觉已溢出酒杯,洒到桌面。
待她回过神,眼底划过一抹惊慌,再看对座之人,只无比平静地望着她:“上回朕还夸阿妩稳重了,现下看来,还如从前一样心浮气躁,倒杯酒都能倒洒。”
李妩嘴角微抿,盯着桌面那层透亮的酒水,低声道:“臣妇愚笨,陛下还是让旁人伺候您用膳吧,免得臣妇笨手笨脚饶了您的雅兴。”
裴青玄道:“既知愚笨,就该吃些教训。”
李妩柳眉轻拧,疑惑看他。
裴青玄下颌微抬:“这杯,你喝了。”
李妩心下一紧,搭在桌边的手不禁攥紧:“还请陛下恕罪,臣妇不胜酒力……”
“阿妩何必在朕面前来这一套。”
一声嗤笑打断她的话,裴青玄抬手,自顾自端起他面前的浮元子,眉宇间又恢复素日的温和:“从前你偷吃酒被发现,还大言不惭说千杯不倒,这才过去几年,就不胜酒力了?”
提到过往,李妩就有些恍惚,思绪仿佛也飘到青葱少年时。
那回她在皇后宫里偷喝桂花酿,恰巧被裴青玄撞见,她喝得晕晕乎乎,最后是他背着她上马车,将她送回了府。
那时的她,曾是那般依赖他……
如今再想,心间不免怅惘酸楚。
长睫垂了垂,李妩抬手将那杯酒端起,仰脸饮尽。
冰凉酒水在喉间滑过,如饮碎冰,割喉又火辣,她不禁拧起眉,心道他要喝酒为何不叫人温一温?转念一想,或许酒水送上来时是温热的,只是等她醒来的过程又凉了。
也不知距她被俘至此过了多久,楚明诚寻不到她定要急疯了。
思及此处,李妩放下青瓷酒杯:“酒已喝过,我可以走了么?”
裴青玄没答,不紧不慢将嘴里那枚浮元子吃完,才重新看向她:“急什么。”
“今日上元佳节,阿妩陪朕吃一碗浮元子罢。”
见李妩拧眉,他道:“昔年是你说的,上元要吃浮元子,这一年才能美满团圆,难道你忘了?”
忘了么。
自是没忘的。
非但没忘,往事如昨,她清楚记得那是永丰十九年的上元节,她亲自包了碗浮元子。
馅料塞得太满,煮的时候又太过,捞出来时芝麻馅都流了出来。她有些沮丧,他却将一碗吃的干净,还夸她手艺好。
做浮元子要什么手艺,馅料都是厨娘调制好的,她滚一滚皮就好了,于是她不服输地与他保证:“明年上元节,我包一碗更好的给你。”
他笑着说好。
然而没等到永丰二十年,他们就山高水远,天各一方。
回忆戛然而止,李妩也不再多辩,只照着他的吩咐,端起面前那碗微凉的浮元子,一枚又一枚地送入嘴里。
芝麻馅很甜,甜到发腻,她麻木地吃着,一颗心也被那冰冷甜腻的滋味包围着。
她实在不愿与裴青玄再碰面,除了觉得没甚必要,更多是因着每每与他相见,那些试图藏在深处的记忆便克制不住地涌上心头。
回忆越美好,现实越无力,徒增悲伤与遗憾罢了。
待最后一枚浮元子艰难咽下,她的态度不再像开始那般慌乱戒备,而是带着些许哀伤的平和,静静看他:“陛下,酒喝了,浮元子也吃了。你若还有什么想叫臣妇吃的,一并说了。吃罢臣妇也好早些回去,省得叫家里人着急。”
裴青玄窥见她眼底脆弱的泪意,有那么一瞬心底生出一丝恻隐,不若就这样放过她罢。
不过也就短短一刹,浓烈的不甘再度席卷,凭什么。
凭什么就这般放过她?这三年来他辗转难眠,心若火煎,她却与他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明明是她违誓在先,他没亲手宰了她和楚明诚已是仁慈。
两人都没说话,暖香馥郁的屋内静可闻针。
最后还是李妩熬不住,多耽误一刻,楚明诚便多急一刻,万一报官了或是回府派人来寻,又要多添事端,于是她权当裴青玄的不语是默认,拂袖起身:“陛下慢用,臣妇先行告退。”
面前之人未置一词,直到她走到门边,细白手指搭上门闩,身后陡然响起一阵响动。
李妩眼皮一跳,急急忙忙去抽门闩,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一团浓重的暗影从后侵袭而来,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地按在她的手背,掌心灼烫的温度仿佛要将她融化。
李妩大骇,急急忙忙要抽回手,挣扎间纤薄的后背撞进男人热意融融的坚实胸膛,掺杂着酒意的龙涎香气充斥在鼻间。
她肩背一僵,前面是门,后面是帝王高大的身子,她夹在其中,进退维艰,更不敢回过头。
男人从后拥着她,骨节分明的长指将她紧攥着门闩的手一点点掰下,而后包裹于他的掌心:“朕许你走了?”
低头说话间那轻拂过颈侧肌肤的热意叫李妩不住地轻颤,她只得往前紧贴着门板,愤然咬牙道:“陛下此举,实在失礼!”
“失礼?”男人低沉的笑意在耳畔响起:“这就叫失礼了?那……这样呢。”
压着尾音,他另一只手贴上李妩的后颈,粗粝的掌心来回摩挲着她白腻的颈后肌肤,感受到她的颤抖,他轻笑提醒:“阿妩可别叫,外面都是人。”
这话叫李妩的面色更白了几分,今日佳节,茶楼生意火爆,此刻雅间外人来人往,隔着薄薄一扇木门,她能清晰听到外头堂倌迎来送往的动静以及宾客谈话的笑语。
外头热闹喧闹,而一门之隔,自己却被男人压着不得动弹。
强烈的羞耻感叫李妩脑子发白,她只得用力咬唇,强压下喉间险些溢出的尖叫,另一只手挣扎着,试图去拦那只由颈后往前游移的大掌。
却是螳臂当车,他反手掐住她的脖子,薄唇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耳垂,嗓音喑哑:“别逼朕用蛮力,回头扯烂了衣裳,麻烦的是你。”
李妩的心霎时凉了一截,眸中也逼出几分泪来,低声哽噎:“你怎能…怎能如此待我。”
那解着襟口如意攒珠子母扣的长指微顿,而后是男人鄙薄的轻笑:“为何不能?难道夫人还当自己是什么冰清玉洁的黄花闺女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