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洵这才满意,收回了威压。
濮阳烈站起身,今日吃了这样大的哑巴亏,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偏偏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憋着一股气离开殿内。
季长老和濮阳文英对视一眼,向容洵一礼,也退了出去。
到了日月殿前的容玦看着两人的背影,自言自语道:“看来事情已经解决了。”
殿内,心情一派轻松的容洵看向太上葳蕤:“少虞,看来你此番历练颇有所获,实力大有长进啊。”
若非有留影珠为证,容洵绝不敢相信太上葳蕤能轻松吊打筑基后期的濮阳鸾。
淡淡觑了他一眼,太上葳蕤没有说话。
他们之间门早没有什么可说了。
她这般反应,空气中不由弥漫起一股淡淡的尴尬,容洵心中暗暗犯起了嘀咕,难道过了这么久,她还没有消气……
泠竹不曾察觉到有些微妙的气氛,兴奋地对太上葳蕤道:“大师姐,你好厉害啊!”
濮阳烈可是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了,竟然全然不是大师姐的对手。
她并不知道,因她入云湖禁地之事,太上葳蕤不仅被容洵训斥,还在雨中跪了几个时辰请罪。
镜明宗的小师妹,从来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考虑其他,自然会有人为她妥当善后。
“什么好厉害?”
容玦含笑走入殿内,见了他,泠竹双眼一亮:“容师兄!”
她欢喜道:“是大师姐啊,她今日好好教训了濮阳烈一番,看他以后还敢在镜明宗耍威风!”
容玦便也看向太上葳蕤,面上笑意始终如初,就像当日辟萝榭中的交锋不曾存在。
他温声道:“是啊,少虞可真厉害。”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有些轻,话里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意味深长。
太上葳蕤没有看他一眼,站起身,径自向殿外走去。
这殿中,实在没有几人是她想看见的。
“站住!”容玦身后的老仆深深皱起了眉头,神情严肃。
他教训道:“少主在此,你怎敢如此态度!”
当日太上葳蕤尚在容氏族中时,管教她和一众剑侍的,便是容玦身边这位老仆。
因为此事,从前太上葳蕤每次往容氏去时,见了他,都很是尊敬。
如今见她这般态度,老仆忍不住开口教训。
就算太上葳蕤如今已经是容洵门下弟子,但在老仆心中,她仍然是容氏的奴婢,该对容玦俯首帖耳。
其实不止老仆,还有很多人都是这么认为的。甚至,在前世,连太上葳蕤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真是可笑啊。
容玦以她为容器引渡容瑾体内寒毒,寒毒侵袭之下,她注定沦为一个废物。而他助她拜入容洵门下,寒毒发作之时,便有容洵以灵力化解她的痛苦。
那时的容少虞,竟然对他满心感激。
于是她做了容氏一世的奴婢,直到死——
“容少主连自己的奴仆,都管教不好了吗?”太上葳蕤没有理会老仆,抬眸看向容玦。
“我上次说过,别再让你的人总摆出一副容氏于我有大恩的表情。”她偏了偏头,唇边勾起一抹讽笑,“实在令人作呕。”
这句话落下,日月殿中忽地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容玦和太上葳蕤身上,不明白她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从前不会这样说话,更不会对容玦这样说话。
容洵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股浓烈的不安,他站起身:“少虞,你到底在说什么!”
太上葳蕤转过身,面上不见任何情绪:“容掌门以为,我身上寒毒,是从何而来?”
她体内寒毒,不是生来便有吗?!容洵不明白。
“十年前,玄阴截杀,原本身中寒毒的不是我。”太上葳蕤盯着他,一字一句道,“该是容掌门另一位至亲之人。”
在场众人中,唯有濮阳鸾听得一头雾水,什么玄阴截杀,什么寒毒?
太上葳蕤缓缓勾起一抹笑:“不知容掌门可知,在你容氏数万典籍之中,有一引渡之法。”
“只需以人为容器,便可将寒毒转移,令你至亲之人无虞。”
话音落下,容洵的身体像是受到重击一般,踉跄着后退一步,脑中一片空白。
而在他身旁的泠竹,脸色也忽而变得惨白。
“如今,你可觉得,我还欠容氏什么。”太上葳蕤平静道。


第26章
日月殿只剩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静得能听清彼此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开口打破僵局。
太上葳蕤抬头看着容洵, 唇角微微挑起。
所谓的师徒, 同门, 真像一场笑话。
这里有容少虞曾经真心相待的师尊,师妹, 还有恩人。那时她不知, 自己其实不过是一枚随时可以被放弃的棋子,注定逃不开为人摆布的命运。
‘如今叔父晋升洞虚, 天水阁长老名义上收阿瑾为徒, 实则是以此来试探我容氏。’
‘少虞,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可愿, 代阿瑾前往天水阁为质……’
苍栖州第一大宗门天水阁, 彼时尚且是容氏根本无法抗衡的存在。
容洵晋升洞虚时不过百余岁,这在整个东域也属少见, 天水阁不得不加以重视。
令容瑾为天水阁弟子, 既是示好,更是警告。
苍栖州第一宗门,只能是天水阁。倘若容洵有不驯之意, 那么他能不能继续做镜明宗掌教, 便是个未知数了。
倘若容氏真心对天水阁顺服,那入阁中为弟子, 对容瑾而言, 本该是件大好事。
只是容玦早已从蛛丝马迹中寻得当年旧事的一点阴影,十年前,令玄阴刺客截杀容玦父母的, 正是天水阁中人。
那么要容瑾入天水阁背后,是否又有仇人的手笔?
有这样的疑虑,容玦又怎么可能同意妹妹远赴天水阁。
他终有一日要上天水阁为父母报仇,到时身在天水阁中的容瑾,必定会成为威胁他和容洵的筹码。
但若是拒绝了天水阁的示好,大约不出几日,天水阁便会在暗中对容洵动手。
到了这时,容玦当年无意中布下的一子闲棋,竟然成了破局的关键。
当年身中幽冥寒毒的,本该是他的妹妹容瑾,而如今,身中幽冥寒毒的,为何又不是他妹妹?
在父母身亡后,为了保护容瑾,容玦早已安排她换了身份,换了名字。就算在容氏侍奉多年的老仆,也并不知道她身在何处,又长得如何模样。
李代桃僵,容玦要舍出去的,不过是一枚棋子罢了。
于是欠了容氏大恩的容少虞,不必容玦多说,便答应代容瑾前去天水阁。
那一日,镜明宗众弟子才知,天资平庸的大师姐原是容家少主的妹妹,怪不得以她的资质,也可以拜入掌教门下。
如今大师姐要前去天水阁,成为苍栖州第一宗门的弟子,实在令人艳羡。
没有人知道,容少虞只是容瑾的替身。
她离开的时候,作为师尊的容洵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阻止。容少虞欠了容氏大恩,她理应要还。
无论在容玦还是容洵心中,容瑾才是更重要的一方。
在需要抉择的时候,不重要的一方,便是可以舍弃的存在。
而今重活一世,太上葳蕤实在没有心情与他们虚与委蛇。
那简直是在浪费她的时间。
不曾知晓其中内情的濮阳鸾,自然不可能明白太上葳蕤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她看着容洵难看的脸色,转头又见太上葳蕤面上意味不明的笑意,一颗心忽然惶惶地沉了下去。
见容洵久久说不出话来,太上葳蕤也无意再多说什么。
她转身离开,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将她拦下。
只是错身而过之时,容玦低声道:“你当真是少虞?”
“否则呢?”太上葳蕤没有回头,“你不是已经试探过我的神魂与身体是否契合么。”
是啊,容玦眼神微暗,既然她的神魂与身体契合,便不可能是被旁人夺舍了。
短短时间内性情大改,修为也飞快进益,实在叫他好奇,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直到太上葳蕤走出日月殿,容洵终于冷声开口:“玦儿,随我来。”
容玦很少见他脸色这般难看,心中倒也不奇怪,叔父本就是如此性情。
他抬步,随容洵一道进入内殿,泠竹不由担心地瞧着他,容玦却向她安抚一笑。
内殿之中,容洵反身看向长身玉立的青年,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怒意:“少虞所言可是当真,幽冥寒毒当真是由阿瑾引渡到她身上的?!”
容玦面色不改,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否认的必要,淡然地点了点头。
“你怎么能这么做?!”容洵一掌重重地拍在桌上,高声质问道。
太上葳蕤寒毒发作之时,都需容洵出手,以灵力助她缓解,容洵自然知道寒毒发作之时是怎样的痛苦。
容洵一直以为,容玦将太上葳蕤带回容家,是一恩;自己收她为徒,为她缓解寒毒,也是一恩。
她受容氏如此大恩,那代理门中俗务,照顾泠竹,本都是她该做的事。
可直到今日,他才知道,事实根本不是如此!
“我为什么不能?”容玦抬头看着他,脸上褪去笑意,显出几分凉薄。“若她不受此苦,难道要阿瑾来受吗?”
“阿瑾是我唯一的妹妹,父母不在,自该由我这个兄长照顾。我当然不会看着她受寒毒所扰,沦为废人。而少虞天生无垢之体,是引渡寒毒最好的容器,她和阿瑾之间,我自然只能选择阿瑾。”
“叔父觉得,我可是该让阿瑾受这般苦楚?”
容洵呼吸一窒,一时竟无言以对。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艰涩:“若寒毒是为了阿瑾,那你为何要骗少虞,寒毒是她生来所带?”
“若是她知,心中难免生出怨恨,那不如不知。”容玦回道,全然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
“何况——”容玦轻轻笑了笑,“如今她不是知道了么。”
这一刻,容洵在他眼中看到了令人心惊的冷漠。
容玦往日总是一副温和神情,在容洵眼中,他处事周全,待人至诚,实在找不出什么不足之处。
而如今,容洵终于看到了他甚少展露在外的一面。
“她替阿瑾引渡寒毒,叔父收她为徒,让她做了镜明宗弟子,把这当做一场交易也未尝不可。”容玦见他神情,又道。
“容玦!”容洵厉声道,“事到如今,你还在诡辩!”
“你分明知道,若少虞是无垢之体,就算她想拜入天水阁,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而如今她……”
容洵想起之前日日勤修不缀,还是无法突破炼气七重的太上葳蕤,几乎有些说不下去。
“你这样做,分明是断送了她的道途,于我辈修士而言,与死又有何异!”
若是他早知此事,绝不会……
他又有什么资格怪少虞没有照顾好泠竹?思及前日之事,容洵心中愧疚更甚。
容玦抬起头:“可她还活着。”
“如今她还活着,更做了镜明宗的大师姐!”
“倘若我没有将她带回容氏,她或许早就死在了那个雪天。这是她欠我的,也是她欠容氏的。”
容洵震怒道:“你救过她,难道从此她的生死便都由你决定?这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道理!”
容玦不闪不避地对上他的目光:“这就是我的道理。”
她为容氏奴仆,生杀予夺,自然都该由他说了算。
目光相接,容洵终于知道,容玦如今所言皆出自本心,这正是他心中真正所想。
他立在原地,看着容玦,哑声道:“兄长温和仁厚,你为何与他半分不肖?”
容玦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他就是太过温和仁厚,才会死在别人手中!”
听到这句话时,容洵如梦初醒。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一直错看了容玦。
或许早在父母横死那一日,容玦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容洵口中如父亲一般温和仁厚的人。
容洵有些无力地转过身:“少虞如今十六岁,十六年相处,你对她竟无丝毫歉疚么?”
他利用了少虞,却还让世人都以为,是少虞欠了容氏大恩。
即便是一株草木,相处十六年,也不该全无感情。
“叔父当知,为大事者,不可妇人之仁。”容玦回道。
容洵再无话可说,见他如此,容玦俯身一礼:“叔父若是无事,玦便先告退了。”
——
微风习习,一张竹筏推开水面,缓缓向镜明宗行来,湖边杨花被吹落枝头,浮在水面,随水而去。
远远便能看到岛上楼阁相连,水天一色,宛如世外桃源。
少年站在竹筏上,身姿挺拔,那双桃花眼生在他脸上,便是含笑看人,也丝毫不显轻佻。
竹筏很快靠了岸,燕愁余走上镜花岛,寻了看守在此处执法弟子说明来意,不多时,便被带到了容洵面前。
方才和容玦一番对峙的容洵脸色并不好看,他接过燕愁余手中的信笺,展开阅毕,面上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当年容洵尚且不是镜明宗掌门,行走天下,结识无数至交好友,松溪剑派的守书人余老便是其一。
“原来小燕你是老余的后辈。既然来了,不如在我镜明宗多留几日,恰好再过几日,宗内云湖禁地再开,小燕也可往其中一探。”容洵笑道。
燕愁余从善如流地答应下来,他来镜明宗,本就想见识一下传说中的云湖禁地,看一看镜花岛日月同升的异象。
镜明宗待客之处原本不在镜花岛,但余老与容洵关系极好,他便也将燕愁余当小辈看,特地嘱咐执法弟子,在镜花岛中寻一暂居之处。
但一路看过去,燕愁余却只道再看一看。
执法弟子不由道:“道友难道对方才几处弟子居都不满意?”
燕愁余笑了笑:“我想寻一僻静之处,以免搅扰了门中弟子。”
有人天生喜静,执法弟子表示理解。
说话间,不远处一片烂漫的紫色映入眼中。


第27章
“那是何处?”燕愁余望着那片开得正盛的紫藤萝, 开口问道。
执法弟子有些抱歉地看向他:“道友见谅,辟萝榭乃是我宗大师姐所居之处,还请你另择一处。”
燕愁余看向辟萝榭旁被竹林掩映的红瓦小院:“那处又如何?”
“那间小院却不曾有人住下, 道友若想暂住此处,自然可以。”执法弟子点了点头, 心中实在不明白掌门这位故交晚辈,为何要选这样偏僻的地方住下。
镜花岛中心的灵气从来都是最浓郁的, 如今掌门有命, 岛上各处弟子居任这位道友挑选,他偏偏要挑最差的地方住下,真是个怪人。
不过执法弟子与燕愁余也并不熟识, 便也不曾出口相劝。
树上鸟雀啁鸣两声, 振翅掠过碧蓝的天际, 山花烂漫,容玦独自拾级而上,眸中是化不开的墨色。
花田之中, 赵月见他回来, 连忙躬身行礼:“少主。”
在看到她的一瞬, 容玦脸上便又挂上了平日惯有的笑意, 像一张揭不下的面具。
他温声令赵月起身:“我尚且还要在镜明宗待上数日, 不过阿鸾既然将你交给我,我便不会让你再落入濮阳烈手中,你且安心便是。”
赵月再次屈身, 面上露出感激的神色:“少主大恩, 奴婢感激不尽。”
容玦含笑向花田旁的小楼走去,在他身后,赵月努努嘴, 天下男人果然都一个样儿,只要露出一副柔软模样,就能让他们失了防备。
而容玦在迈入门的那一刻,看似无意地扫过门侧,眼中笑意继而更深。
看来这位赵月姑娘,果然不是什么全无修为的凡人女子。
只是不知,她苦心谋划着到自己身边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夜风拂过,月光下的湖水泛起粼粼波光。
‘身中幽冥寒毒而不死,倒是有些意思。’须发皆白的枯瘦老人笑了一声,他穿了一身黑袍,声音嘶哑古怪,听得人不寒而栗。
老人端详着殿中少女,像是打量着一件合了心意的摆设,良久,回头对坐在上首的天水阁之主道:‘便请阁主让这容氏女,入我门下吧。’
‘以你的体质,做个药人正是合适。’
昏暗无光的密室中,少女强行被灌下一碗深褐色的药汁。老者带着几名身着天水阁弟子服的男女站在她身旁,静等着毒性发作。
太上葳蕤将身体蜷缩成一团,五脏六腑传来一阵又一阵剧烈刺痛,她恨不得自己能昏过去,但意识却始终无比清醒。
指尖深深陷入掌心,自始至终,她都不曾呼一声痛。
太上葳蕤清楚,若是她痛哭哀嚎,正看着自己的这些人不会生出同情之意,反而会因她的痛苦生出快意。
天水阁药修,和他门下弟子,都是一群连人性都失了的疯子。
既是如此,太上葳蕤便不会让自己的痛苦,成了他们取乐的笑话。
……
‘容玦,你妹妹在我手中,如今她的性命,就在你一念之间!’昔日高高在上的天水阁长老如今形容狼狈,手中挟持着太上葳蕤,气急败坏道。
‘若是你现在离开,我还能留她一命!’
以容玦为首,苍栖州众多修士将天水阁围得密不透风,为的便是覆灭天水阁中做下无数恶事的长老门人。
而太上葳蕤,成了他们唯一能逃脱的筹码。
天下都知,容玦最重视这个妹妹,在她入天水阁后,常常送去丹药灵物。只是多次向天水阁主请见,都不曾再见到容瑾。
世人自然不知,身处天水阁中的,根本不是容瑾。
时隔数年,天水阁上,太上葳蕤与容洵四目相对,她的要害落在别人手中,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
容玦远远望着这一幕,双目幽深。
当着东域一众修士的面,他挽起长弓,以灵力化箭。
赤金色的箭支破空,带起一阵凛冽劲风,那支箭不偏不倚,直直落在太上葳蕤心口上。
容洵的手实在很稳,只需一箭,便断了她的心脉。
天水阁长老惊怒地松开手,天色如洗,太上葳蕤的身体便在无数目光中,缓缓倒了下去。
在这一刻,她的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眼前景象开始变得模糊,太上葳蕤忍不住想,她这一生,原来会这样短。
辟萝榭中,太上葳蕤睁开眼,嘴角流下一丝血线。
她漠然地将嘴角血迹拭去,修行进境过快,不免会生了心魔。
抬头望向虚空,太上葳蕤眸中如古井一般,深不见底。
后来呢?
后来她转生为妖,于七百年后,再临镜明宗。
‘……便请容家主自废修为,镣铐加身,跪行出城请罪——’
‘如此,本尊或可饶她二人性命。’
那日妖尊高坐于车辇中,目光与城楼上的容玦遥遥相对,神情似笑非笑。
太上葳蕤实在很好奇,容玦会怎么选。
城楼上一片嘈杂,不知过了多久,容玦抬手握住了一把长弓,几息之后,灵力形成的长箭便破空而出。
就如当年一般。
那支箭落在赵月心口,她神情凄婉,远远望着容玦,眼中落下两行泪来。
太上葳蕤丝毫不觉意外,她太清楚容玦是怎样的人。
就算所谓的挚爱,到了必要之时,于他而言,也并非不可牺牲的。
太上葳蕤抬手,一缕灵力落在赵月身上,护住了她的心脉。
若是她轻易就死了,一切岂不是太无趣了,太上葳蕤勾起唇角。真是让人遗憾,今日之后,生死相许的挚爱便注定要陌路了。
镜明宗外无数的禁制破开,妖族大军浩浩荡荡向前,太上葳蕤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幕,眼底只是一片漠然。
从这一刻起,东域各大势力便要尽数匍匐在妖尊脚下了。
夜色中忽然传来幽幽箫声,太上葳蕤从回忆中惊醒,辟萝榭偏僻,向来少人来往。
她起身,循声而去,只见少年盘腿坐在墙头,手中执箫。月光落在他身上,姿容出尘,几如谪仙降世。
燕愁余似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垂眸看来,眼中现出几分讶色。
“葳蕤姑娘?”他停住动作,显然很是意外会在这里再次与太上葳蕤相遇。
算来,这已是他们见的第三面了。
太上葳蕤一向不喜欢被人俯视,足尖轻点,素白的裙袂翻飞,她落在了辟萝榭的院墙上,低头审视着燕愁余:“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镜明宗为一位长辈送信,听说云湖禁地将开,便在此暂留几日,想去其中一探。”燕愁余寥寥几句话便解释清楚原委,他看着太上葳蕤,又道,“葳蕤姑娘原是镜明宗弟子?”
按白日那位镜明宗弟子所言,这开了一墙紫藤萝的水榭,分明是镜明宗大师姐所居。
夤夜在此,葳蕤姑娘便是镜明宗大师姐?那她又为何会出现在松溪剑派?
闻言,太上葳蕤只冷淡道:“如今还是。”
言下之意,以后还会不会是,便不一定了。
太上葳蕤并不知道前世这时候,燕愁余是否也来过镜明宗。
那时她因泠竹私闯云湖禁地受伤一事,在日月殿外跪了一夜,只为请罪。大雨滂沱,在雨中跪上一夜,正好诱发了她体内寒毒。
容洵将她抱回辟萝榭时,她浑身已经发起高热,寒毒反复,最后缠绵病榻三月之久才得以好转。
便恰好错过了几日之后,每半年才会开启的云湖禁地之事。
夜色浓稠,两人相对,太上葳蕤看着燕愁余,却没有说话。
燕愁余从来没有被人这般打量过,莫名生出了一种自己好像没穿衣服的错觉,他尴尬地摸了摸鼻梁。
好在太上葳蕤终于收回了目光,她坐下身,淡淡对少年道:“再吹一曲吧。”
或许是月色太美,星夜之下,燕愁余竟从她冷淡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温柔。
“葳蕤姑娘想听什么曲子?”他不曾拒绝,看着她含笑问道。
“随你。”太上葳蕤没有看他,抬眸望着夜空中高悬的孤月,脸色在月光下苍白得有些透明。
燕愁余将长萧放在唇边,夜色寂静,他的神情平和又温柔。
辟萝榭处于镜花岛最北,一侧临水,远处映出山峦黛影。萧声随着湖水飞远,这一刻,太上葳蕤心下忽然感到一阵久违的平静。
燕愁余对她来说,是不同的。
容少虞曾经被欺骗,利用,甚至舍弃,唯有燕愁余,是她那段为人的岁月中难得的一点光亮。
但太上葳蕤并不打算同他做朋友,她注定要行走在黑夜中,而他会是天下人人称颂的飞霜君。


第28章
两日后, 终于鼓起勇气前来的泠竹好不容易走到辟萝榭外,又停住了脚步。
她着一身素白的镜明宗弟子服, 发间门一只莹润的白玉簪光华流转, 却是一件价值不菲的灵器。
泠竹大约是五年前被容洵带回镜明宗的。
容洵说她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可若真的是无人庇护,又怎么会生得一派天真无忧的性情。
站在院门外,泠竹踌躇了许久, 还是没想好见了太上葳蕤该说些什么。
在她犹豫之时, 脚步声响起, 泠竹抬头, 只见太上葳蕤抬步走来。她心中一惊,险些跳起来。
“大师姐!”泠竹回过神后,连忙抬手行礼。
“你来干什么。”太上葳蕤却并无与她寒暄的意思,语气极为冷淡。
泠竹心底不由浮起一点委屈, 从没有人这样对她说话。
身为镜明宗小师妹, 泠竹是掌教容洵最宠爱的弟子,加之她天赋上佳,年纪又小, 于是门中上下都很是喜欢这个小师姐,她还未曾遭过这般冷眼。
抬头望着太上葳蕤, 泠竹深吸了一口气:“师姐,我是代……代容师兄来向你道歉的!”
“对不起……”
她说着,向太上葳蕤躬身深揖。
垂眸看着她这般动作,太上葳蕤挑起唇角:“你是以什么身份来道歉?”
“是镜明宗掌教的弟子, 还是——”
“容玦的妹妹?”
听到她这句话,泠竹愣在了原地,怔然地抬头, 对上太上葳蕤满是讽意的目光,脑中一片空白。
大师姐怎么会知道?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上一世的容少虞,自然是不知此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