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冷笑:“财路不正,便只能咎由自取。”
安乐大长公主:“我居然刚看出来,你还是个嫉恶如仇的,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用过午饭,安乐大长公主告辞了。
华阳被姑母的话勾起思绪,傍晚陈敬宗回来,她闲聊道:“大哥三哥离京三个月了,可有写信给你?”
陈敬宗:“不曾,怎么突然提到他们?”
华阳防着他吃飞醋,提起自己与姑母的谈话。
陈敬宗:“大长公主还真是消息灵通,京城什么事都瞒不过她。”
华阳:“你就不担心他们吗?大哥在广东,就算他是首辅家的大公子,到了那边也难以靠身份服众。还有三哥,别说他当年只中了探花,就是中了状元,对上徐阁老也无济于事。”
陈敬宗:“难才要派他们出去,不然哪显得出他们的本事。”
华阳:“……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月底休沐,我要回去探望母亲。”
陈敬宗:“探望母亲,还是打听大哥三哥有没有给家里写信?”
华阳:“怎样都与你无关。”
陈敬宗将人拉到怀里硬找关系,一直到丫鬟们要端晚饭进来,他才松开了气喘微微的长公主。
待到休沐日,夫妻俩一起坐车前往陈府。
刚下车,就见里面管事送了一位媒婆出来。
媒婆激动万分地给长公主、驸马行礼。
陈敬宗脸色发沉,自家三兄弟都成亲了,媒婆为谁而来?最大的侄女婉宜也才十四岁!
在陈敬宗眼中,十四岁的侄女依然是个孩子,谁敢早早盯上侄女,那就是不安好心!
华阳虽然吃惊,倒也没有他这么抗拒这回事,十四五岁的大家闺秀,本来就是谈婚论嫁的年纪。
两人直接来了春和堂。
首辅陈廷鉴早就没了休沐日,今日又在宫里,春和堂这边,因为来了媒婆,俞秀、罗玉燕都陪着婆母。
华阳坐到了孙氏旁边的主位,陈敬宗坐在两位嫂子对面。
他先开口:“有人看上婉宜了?”
俞秀觉得小叔此时的眼神带着几分凶狠,她不敢直视,看向婆母。
孙氏淡笑道:“是啊,吏部侍郎马大人家的长孙今年十八,饱读诗书,与婉宜年龄倒是相配。不过老头子说了,等你大哥回来再考虑婉宜的婚事,反正那时候婉宜也才十七,不算晚。”
今年的新政比前面考成法、清丈土地都难,官场人心浮动,有人不确定老头子能坚持多久,不敢与陈家结姻亲,有的人看好老头子,愿意用结亲的方式向老头子投诚,总之各有心思,惦记的都是官场那一套,没几个是真正喜欢婉宜这孩子的。
丈夫不想拿孙女去拉拢党羽,孙氏比他更舍不得,她一直想要个女儿,生不出来没办法,婉宜是她的第一个孙辈,从小聪慧伶俐温婉明媚,孙氏当成心肝肉一样疼,不千挑万选,绝不会草草率率地定下亲事。
陈敬宗听了母亲的话,脸色好转:“理该如此,多留几年吧。”
华阳手里端着茶碗,茶水是清绿的颜色。
婉宜是陈家众人的掌上明珠,亦是她最喜欢的晚辈。
上辈子陈家众人被发配边关,她最担心的也是婉宜,所以,那日大雪她回到长公主府,便让周吉准备两辆马车与御寒衣物,再带上一队侍卫,去护送陈家众人出行。她不要曾经玉树临风的探花郎手戴镣铐被人围观,不要大郎几个少年承受千里跋涉吃苦,更不可能让两位嫂子与侄女们遭遇任何女子都避之不及的灾祸!
公然照拂被朝廷发配的罪臣家眷,她这个长公主大概也是头一份了。
当时的华阳,没心情去想别人会怎么看,她也不在乎。
她甚至盼着哪个言官去弟弟面前参她一本,然后她好看看,弟弟是不是连她这个姐姐都不认了。
可一直到她病倒,京城里都没什么动静,那些言官像不曾听说此事一样,在朝堂上闭口不提。
母后不会干涉,弟弟,他怕是没脸管。
华阳端起茶碗,浅浅地饮了一口。
自打她回京,做了那么多事,也一直在明着暗着将弟弟往明君的路上带。
用不了多久便是端午,她倒要看看,她的好弟弟究竟有没有正回来。


第175章
自打何清贤进京, 宫里各种用度都节俭了不少,只是逢年过节的,宫里也该热闹一下, 愉悦太后、皇上的身心。
四月中旬,宫里给在京的皇亲国戚们传了口谕, 端午会有宫宴,为推行新政忙了半年的大臣们也可参加。
端午前一日,华阳、陈敬宗来陈府过节。
华阳终于又看到了公爹,短短半年,公爹头上的白发又多了一些, 那都是忙的、累的。
三月下旬朝廷发布新政令, 到如今全国各地方州县都已经接到了消息, 离京城近的一些官员更是三天两头的往宫里递折子, 汇报的无非是哪哪家士族联名上书反对了,亦或是哪几家书院的学子们又在闹事。
单独拎一件出来, 无足轻重, 可这样的折子多了, 便成了舆论压力,仿佛全天下都反对新政, 都在怨恨皇帝与内阁。
不在其位, 华阳无法对公爹、弟弟的压力感同身受,但肯定不会好受就是了。
这次来陈府,华阳就准备了满满两箱子药材补品, 叮嘱婆母为公爹调理身体。
婆媳俩说话时, 陈廷鉴就在旁边坐着, 面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然后对华阳道:“长公主不必为臣忧虑, 当初推行考成法时,天下官员有半数都上书责备臣,臣全部置之不理,今年推行新政,同样的情形无非再来一遍,臣早习惯了,绝不会将那些诟病之词放在心上。”
他看的是天下全局,军务、经济、官场、边国、天灾等等,手上下着一步棋,心里已经在盘算几步之外,皇帝年少才会因为那些琐事牵动肝火,他,只要没出大乱子,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五十六岁的首辅大人慢悠悠地摸着长髯,胸有成竹、仙风道骨。
其实是有些自负与轻狂的,只是老头一辈子都卓尔不群,他自己早已无法察觉。
孙氏颇为嫌弃地瞪了丈夫几眼,瞪完之后却无法掩饰眼底的笑意。
华阳看得明白,午宴结束与陈敬宗回了四宜堂,她才有机会跟陈敬宗分享她的洞察:“母亲一定很喜欢父亲。”
陈敬宗站在洗漱架前正在洗脸,闻言,他也没看坐在床上的长公主,只闲聊似的应道:“那当然,连你这个长公主都对老头子青睐有加,母亲一个地方出身的小小民女,早就被老头子的风采迷得神魂颠倒了。”
华阳:……
她捡起刚刚脱掉的软底睡鞋,轻轻一丢,正好砸在陈敬宗的后腰。
砸完了,睡鞋跌落在地,发出一声轻响。
陈敬宗低头看看长公主的睡鞋,再看看床边怒目瞪他的长公主,忽地道:“你也一定很喜欢我。”
华阳不懂他怎么得到的这种结论:“我怎么喜欢你了?”
陈敬宗:“母亲也经常嫌弃父亲,偶尔也会动手打两下,这不跟你对我一模一样?如果你觉得母亲很喜欢老头子,那也就证明你也同样喜欢我。”
华阳反驳:“母亲对父亲的嫌弃是假的,我对你的嫌弃却是真的。”
说完,她背对他躺下了。
陈敬宗笑了笑,默默地擦干手脸,一边往拔步床走一边解开外袍,最后只穿一条中裤来到床上,按平侧躺的长公主,一手扣住她一条腕子,撑在她身上道:“来吧,让我瞧瞧,长公主是怎么真嫌弃我的。”
华阳动弹不了,只能拿眼睛瞪他。
陈敬宗什么都不说,也不做,就那么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
没过多久,华阳先偏了头,睫毛半垂,红唇轻抿,好像有点愠怒,那牡丹花似的脸颊却越来越红,越来越艳。
陈敬宗亲她袒露的耳垂:“就这么嫌弃人?那我宁可天天都被你嫌弃。”
莲花碗才刚刚预备上,那东西怎么也要等到傍晚才能用,陈敬宗亲得长公主软了身子,也就放开了她,躺到一旁。
到底是夏天,他也不想白白弄出一身汗来。
华阳侧躺着,看了他一会儿,道:“明日进宫赴宴,我顺便在宫里住一段时日。”
陈敬宗眉头一皱:“住多久?”
华阳避开他幽怨的眼,垂着眼帘道:“到月底吧,弟弟最近挺烦躁的,我多陪陪他。”
陈敬宗想到了昨日朝会上,少年皇帝的嘴角好像长了一颗火泡。
皇帝这身份是尊贵,可身上的担子也重,遇到那种没出息的,政务全部推给内阁,自己纵情享乐,那基本不会上火,而元祐帝正是干劲儿十足的年纪,有志向,便也会在遇到麻烦时承受相应的压力。
也许等元祐帝三四十岁了,也会像老头子一般沉得住气,但现在,元祐帝还很嫩。
“亲姐弟也隔了一层,他该娶个皇后了。”
陈敬宗将长公主抱到怀里,捏了捏她的手:“娘娘性子严厉,大事上或许能帮皇上排忧解难,小烦恼讲道理也没有用,有个知冷知热的枕边人,有时候不用说话,抱一抱心情都会好。”
华阳:“快了,明年八月礼部便会在全国采选秀女,秀女进京教养一段时间,次年春天弟弟十八,正好大婚亲政。”
老祖宗早把本朝皇帝选妃的制度定了下来,内阁、礼部按部就班就是,母后能做的,就是在最终入选的五十位秀女中选出端庄贤淑的三个,再由弟弟自己从中选一人为后,其余的便是妃嫔了。
可惜上辈子华阳在元祐三年的腊月重生了,没能看到弟弟选秀。
不过按照她当时的心情与脾气,她大概也不会太关心,一个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的臭弟弟,她管他娶什么样的媳妇!
“等他成婚,你可还会去宫里久住?”陈敬宗问。
华阳瞪他。
明知故问,民间百姓家,有几个媳妇喜欢大姑子小姑子经常回家指指点点的?
皇家规矩本来就多,华阳虽然不怕未来的皇后弟妹,但也不想无故生事端。
.
次日端午宫宴,华阳与陈敬宗早早进了宫。
这下子,华阳也看到弟弟嘴角那个还没有来得及消掉的火泡。
元祐帝注意到姐姐的视线,神色微微有些尴尬,怕姐姐笑他。
华阳没笑,她有点心疼。
上辈子她大多数时间都无忧无虑的,重生后才装了一肚子的心事,既要帮公爹除掉七大罪的祸根,也要想办法破解父皇、陈敬宗甚至公爹的死劫。
可她有几年的时间慢慢计划准备,弟弟却是每日都要面对一堆大大小小的朝事。
父母对子女的爱护不会因为子女长大成人便淡了,华阳对弟弟的情分也是一样,哪怕弟弟早比她高了,弟弟始终都是弟弟,是那个她曾经抱在怀里逗弄过的奶娃娃,是那个会在她装哭时跟着掉眼泪的三岁孩童,也是那个会在她出嫁时,一本正经要求陈敬宗对她好的小太子。
元祐帝从小就懂得察言观色,察父皇母后的言,观众大臣、宫人的色,因为他的一举一动,也都在这些人的监督之下。
所以,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姐姐眼中的疼惜。
元祐帝:……
不就是一个小小的火泡吗,姐姐也不至于那么心疼吧,仿佛他得了什么大病似的。
少年皇帝既觉得姐姐大惊小怪,心里又莫名暖呼呼的。
见面没多久,华阳就与戚太后、安乐大长公主、南康长公主等女眷说话去了。
元祐帝带着陈敬宗往外走,出门时,陈敬宗没留意门槛,差点绊了一跤。
元祐帝奇怪地看过来:“驸马有心事?”
宫里处处规矩森严,这种被门槛绊到的错误,就算刚进宫的小太监宫女都不会犯。
陈敬宗看看元祐帝,低声道:“臣在想方才长公主看皇上的眼神。”
元祐帝微微脸热。
陈敬宗忽然叹口气,幽幽道:“倘若长公主肯那么看臣一次,臣就是哪日倒在战场上,这辈子也值了。”
元祐帝先是了然,跟着不悦道:“好好的端午佳节,你说什么丧气话。”
陈敬宗连忙告罪。
元祐帝再鼓励他道:“你不用气馁,只要你真心对姐姐好,迟早姐姐也会把你放在心上。”
陈敬宗一副受教的表情。
等所有人都到齐后,宫宴开始了。
华阳与陈敬宗同席,席位离戚太后、元祐帝很近,他们对面,便是陈廷鉴这个首辅大人。
陈敬宗靠近华阳:“看,老头子辛苦几十年才坐到这个位子,我才二十七就坐到了。”
华阳:……
陈廷鉴无意间看过来,恰好看到老四不知乱说什么,挨了长公主的眼刀。
陈廷鉴收回视线,眼不见心不烦。
元祐帝也注意到了,突然有点同情驸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被姐姐那般疼惜吧。
宴席开始不久,教坊司那边的歌姬伶人陆续上台献艺,有一群壮士模拟龙舟塞挥汗如雨的阳刚鼓舞,亦有歌姬彩裙飘飘仿佛仙女下凡的曼妙舞姿。
壮士们献舞时,陈敬宗偷偷捏华阳的手腕,不许她盯着那些露着肩膀手臂的男人看。
华阳用指甲掐了他一下。
轮到歌姬们献舞,华阳瞥向一旁的陈敬宗,就见他眼观鼻鼻观心,亦或是打量对面与吕阁老低声交谈的公爹。
华阳:……
她再看向坐在主位的弟弟。
说起来,母后对教坊司的歌舞规定很严,不许出现那种容易蛊惑弟弟的靡靡之音,献舞的歌姬也都衣裙整齐,若弟弟是个好色的,对眼前的这些歌姬怕是生不出多少兴致。
元祐帝本来在欣赏歌姬们的舞姿,发现陈廷鉴、吕阁老歪着身子在谈论什么,元祐帝忍不住就猜疑,地方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乱子。
吕阁老忽然面露笑容,陈廷鉴也摸着胡子笑了笑。
元祐帝:……
什么事那么好笑,也说给他听听啊!


第176章
元祐帝接连喝了三日清热去火的汤水, 终于让嘴角的火泡消掉了。
可各地抱怨新政的折子依然不断。
上午元祐帝有三刻钟的休息时间,心情烦躁时,元祐帝就带着几个小太监, 去御花园打麻雀。
这习惯还是前年秋天跟陈敬宗玩了一次射麻雀之后养成的,戚太后担心他的箭不小心伤到宫人, 叫改成了弹弓。
跑上跑下的活动一番筋骨,心情也好多了,元祐帝再回去上课。
转眼华阳已经在宫里住了十日,天气也越来越热了。
这日晌午,元祐帝再次丢下母后, 跑去栖凤殿陪姐姐一起用饭。
华阳:“这么远, 你也不嫌折腾。”
从乾清宫到栖凤殿, 要走一刻多钟, 更不消说现在的晌午日光有多晒。
元祐帝接过朝云递来的巾子擦了手脸,坐到姐姐对面, 端起碗连喝几口酸酸甜甜的酸梅汤, 只觉得全身爽快。
“你不懂, 我宁可挨晒,也不想陪母后用膳。”元祐帝扫眼朝云、朝月, 略微压低声音对姐姐道。
两个丫鬟一听, 识趣地退了出去。
华阳瞪弟弟:“母后若听见你这话,该伤心了。”
元祐帝:“你太小瞧母后了,父皇去世都没见她多伤心。”
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怨气。
华阳也不可能事事都顺着弟弟:“母后对你的关心肯定甚过我, 你敢这么嫌弃我, 我都要哭一场, 更何况母后。你也不用拿父皇类比, 对一个女子而言, 子女肯定要重于丈夫,好比你跟父皇如果一起掉进河里,母后肯定会先救你。”
元祐帝被姐姐的比方逗笑了,顿了顿,叹口气:“道理我都懂,可我一看到母后就没有胃口,不信你去问问驸马,让他天天陪陈阁老吃饭,他高兴不。”
华阳笑道:“不用问,他大概宁可绝食。”
元祐帝直接笑出了声。
饭菜摆上来,姐弟俩边吃边聊。
华阳:“快了,明年礼部就要为你选秀,母后也会搬去慈宁宫,等你的后宫充盈了,身边都是美人,你胃口自然好了。”
未出阁的女孩子被人调侃婚事,多半要脸红,男孩子又是另一番态度。
元祐帝便不以为意:“从小看着你跟母后长大,哪个女子敢在我面前自称美人,她们进宫,也都是占我的便宜。”
华阳险些笑岔气。
元祐帝十分自信:“姐姐笑什么,你敢说你见过比我更俊美的男子?”
华阳认真端详弟弟,点点头道:“比你高大健硕的有,论俊美,我的弟弟确实当属第一。”
元祐帝老气横秋:“我只希望她们都安分点,不要给我添乱。”
华阳:“那就得看你的皇后管理后宫的本事了,这方面姐姐是一点也帮不上忙,也不想掺和。这次我为何进宫长住,就是想着趁你还没大婚再任性一段时间,等你大婚了,既要操心国事又要平衡后宫,哪里还有时间招待我这个泼出去的姐姐。”
元祐帝:“那不能,在我心里,全部后妃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姐姐。”
明明是甜言蜜语,华阳只觉得牙酸,睨着弟弟道:“留着这话哄你的妃嫔吧,我可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轻易上你的当。”
元祐帝正色道:“怎么就是哄了?妃嫔都是外人,你可是我唯一的亲姐姐。”
华阳:“行吧,我记住你这话了,将来你若是偏心哪个欺负我的妃嫔,我就去父皇的皇陵大哭一场。”
元祐帝想,姐姐不会有这样的机会的。
华阳并没有将弟弟的话放在心上,对于弟弟的婚事,她唯一的指望就是弟弟不要学父皇那般纵欲伤身。
元祐帝在姐姐这边用了午饭,休息两刻钟,便坐着步辇回去了。
华阳去内室歇晌。
后半晌天气凉快些,华阳陪母后去御花园里散心。
母女俩走在前面,宫人们远远地跟着。
“你们姐弟俩经常凑在一块儿,都聊些什么?”戚太后看看女儿,问。
华阳笑道:“母后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戚太后也笑:“随你。”
华阳不语。
戚太后也不催。
经过一处凉亭,华阳扶着母后走过去,让宫人们远远地候在外面。
亭内有石桌石凳,华阳却拉着母后在东侧的美人靠上坐下,然后凑在母后耳边道:“平时就是闲聊,今天晌午,我问弟弟为何非要绕远去我那边吃,他说,他见了您就没有胃口。”
戚太后想要保持微笑,可心里就像被儿子的话扎了一刀,扎得她毫无准备。
她看向女儿。
华阳也在看着母后,她不知道母后在想什么,却在母后眼里看到一丝难过。
华阳也很难过,母后明明对弟弟掏心掏肺的,只是因为爱子的方式出了问题,才致使弟弟积攒了那么多的怨气。
华阳抱住母后的胳膊,靠着她的肩膀,轻声道:“娘,我知道您一直把我当小孩子,觉得我什么都不懂。政事我确实不懂,可家事我有自己的体会。为什么我跟弟弟都更亲近父皇,不是因为父皇做的比您好,而是他肯纵容我们,小孩子最好哄了,当然都喜欢父皇那样的慈爱家长。”
戚太后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亭子对面。
女儿的声音继续传入她耳中:“可能我是女儿,您对我没有太高的期许,管我没那么严,我自然也没有那么抗拒您。弟弟呢,他就像小时候的驸马,我每次看驸马对陈阁老冷言冷语,对婆母有说有笑的,还曾一路将婆母背回院子,我就想到咱们一家四口。”
“娘,女儿大了,能理解您的含辛茹苦,能理解您是希望弟弟长成一代明君。以前弟弟小,性子未定,您确实该严格,您的心血也没有白费,看看弟弟现在做得多好,自己早起晚睡地用功,也主动跟着阁老们学习处理朝务,他有勇气推行新政,召见那些藩王们时也毫不怯弱,沉稳有度。”
“娘,这些都是您的功劳,您是聪明人,可有些事旁观者清,女儿真心觉得,弟弟越来越大了,您也该慢慢地放手了,您再那么严厉地插手弟弟的一举一动,他会累,会烦躁,会越来越抗拒您。娘,难道您真想你们母子之间越来越难以交心,最后只剩下表面上的孝道吗?”
都是她的家人,华阳不希望看到母后与弟弟变成上辈子那样。
华阳记得,她去找弟弟替陈家求情时,弟弟不肯见她,华阳无奈,只好去求母后,可那时的母后,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充满了对此事的无奈。母后没有多说,母后身边的宫人流着泪告诉她,说母后早就去见过弟弟了,被弟弟语气冰冷地告诫后宫不得干政。
语气冰冷,该有多冰冷?
那时候华阳想不出来,也没有心思想为何母后与弟弟变成了这样,可随着这辈子的时间越来越接近她重生的那个时候,华阳曾经的所有不解,也都得到了答案。
公爹的第七罪,是欺君犯上。
但这条罪名其实不能完全算在公爹的头上。
起因便在上辈子的这个五月,端午过后不久,有一天弟弟在西园设宴,并不是什么正经宴席,就是他心血来潮叫宫人将他的午宴摆在了那边,一顿饭罢了,母后也没有管他。
就在那顿宴席上,弟弟贪杯喝醉了,他叫来两个教坊司的歌姬,要她们唱民间乐坊时兴的新曲给他听。可是母后早给教坊司定了规矩,不许她们用靡靡之音诱导弟弟,偏偏民间的新曲都偏媚俗,两个歌姬都不敢唱,弟弟便生气了,取剑要杀了两人,被曹礼等人拦下才作罢,然死罪可免,弟弟仍然削了两个歌姬的头发。
其实这样的事,民间纨绔可能都做过,甚至更恶劣的行迹都有。
但一心要弟弟成为明君、自幼对弟弟严加管教的母后,绝对不能容忍。
消息传到母后耳中,母后勃然大怒,叫来弟弟罚跪,且要公爹为弟弟拟写罪己诏,命令弟弟在朝会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自己的过错,还要通晓天下官员。
盛夏时节,当时的华阳在长公主府悠哉避暑,等她得到消息时,弟弟早在朝会上当众认错了。
华阳急急地进宫。
以前弟弟有什么烦心事,都会跟她抱怨两句,那一次,弟弟闭口不提,她想问,弟弟拂袖而去。
母后则认为弟弟咎由自取,必须用这种方式让他知晓利害,以后弟弟才不会再做那等昏君之举。
母后一直都擅长讲大道理,华阳无法反驳,而且没过多久弟弟又恢复了从前的开朗,华阳便没有多想。
现在华阳才明白,弟弟当时就恨上母后与公爹了。
他是儿子,他永远都不可能责罚母后,他只能将所有怨气都发泄在一直都配合母后严厉待他的公爹头上。
欺君犯上,欺是指欺骗蒙蔽,犯上是指严重冒犯了皇上。
首辅张磐等人没有提到罪己诏事件,他们罗列了公爹对弟弟瞒下的很多地方官的折子,他们诟病公爹教导弟弟读书时经常为一些没必要的小事高声呵斥弟弟。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条罪真正的罪因,便是那道公爹亲手拟写并监督弟弟在朝会上宣布的罪己诏。
这次华阳进宫,就是想看看弟弟还会不会喝酒,会不会逼着教坊司的歌姬唱曲,万一再度发生,她会拦住母后。
可早过了上辈子此事发生的时间,弟弟也没有想听曲的意思,他最喜欢的消遣方式竟成了打麻雀。
华阳相信弟弟已经变了,不会再犯那样的过错。
但人总有烦闷烦躁的时候,总有会冲动犯错的时候,华阳希望母后能变一变,明明有更好的劝说方式,不要再那么严厉了,不要再伤弟弟的心,也不要让弟弟彻底将母后视为太后,一个他必须孝顺却不想孝顺的摆设。
华阳抬起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母后。
随着她的动作,戚太后也低下头来,看见女儿眼角滚下一行清泪。
戚太后笑了笑,拿帕子帮女儿擦掉:“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华阳心酸:“因为我心疼您啊,您是我娘,您难受了,我也难受。”
戚太后悠悠地叹了口气。
华阳开始担心:“您不会生气吧,不会去找弟弟对峙吧?”
戚太后冷笑一声:“现在才担心这个,是不是晚了?我若去找他对峙,他第一个恨的就是你。”
华阳有点怕,又不是很怕,抱住母后撒娇:“我早担心了,可为了您跟弟弟能够母慈子孝,我愿意冒这个险。再说了,您真去找弟弟,弟弟恨上我,那我也会恨您,我就不信您舍得与女儿一辈子都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