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帝:“那就暂借先生一用,明早进宫后还朕。”
陈廷鉴还要再说,元祐帝挥挥手,转身朝宫里跑去。
寒风从北方呼啸而来,在长长的宫道中穿梭,少年皇帝逆风而行,跑得却十分畅快。


第147章
自古以来, 一旦有什么君臣佳话,一定会广为人知并流传青史,如介子推割肉奉君, 如唐太宗视魏徵为镜。
元祐帝冒着严寒亲自送陈廷鉴出宫并赐下大氅这件事,第二天京城里的官员们就都知道了, 有人感慨羡慕,憧憬着自己何时也能被皇上青睐,有人得知皇上如此厚待陈廷鉴,对首辅大人的畏惧越深。
陈敬宗是绝不肯把自家老头的风光事告诉华阳的,华阳最近又一直没有出门, 直到南康长公主带着女儿来这边做客。
华阳上次见南康, 还是五月底去皇陵祭奠父皇一年的时候, 那时的南康除了哭还是哭, 两人都没说上话。
后来便是姑母常常带来南康的消息,无非是南康幽居不出日渐憔悴。
摊上一个造反的哥哥, 华阳理解南康的难处, 但南康从未待她好过, 华阳也不可能如姑母那般上赶着去嘘寒问暖。
可华阳亦非心胸狭隘之人,今日南康破天荒地登门, 华阳也客客气气地招待起来。
西暖阁中, 阳光穿过琉璃窗照亮大半间屋子,各种盆栽的名品花草安安静静地绽放,争奇斗艳仿佛春日。
这样的时节, 也只有华阳这样尊贵的身份, 才能养得起这些比人还娇气的花。
南康好歹也是先帝仅有的两个女儿之一, 从前的日子同样花团锦簇, 只是从去年起才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
南康羡慕华阳这边的富丽堂皇, 却不会有开了眼界的吃惊。
她五岁的女儿和静郡主就不一样了,出生在靖安侯府,打小的待遇就不如母亲,去年整个侯府都被乌云笼罩,人人都缩着脑袋过日,恨不得把一颗赤胆忠心挖出来献给宫里的太后娘娘与少年皇帝,哪敢在吃穿上铺张浪费,什么花啊草啊更是不会精心去侍弄。
此时跨进姨母家的暖阁,对比外面的萧瑟寒冬,和静仿佛跨入了人间仙境。
她无法掩饰自己的喜欢。
华阳:……
她觉得小女孩的神情有些可怜。
和静是父皇的第一个孙辈啊,刚满周岁就被父皇亲自赐了“和静郡主”的封号,和静和静,父皇一定是盼着这孩子长大后会出落成一个温婉娴静的姑娘,不要学了南康的刁难任性与攀比嫉妒。
惊艳过暖阁里面的景色,和静站在母亲身边,有些怯怯地望向那位尊贵又美丽无双的姨母。
孩童的眼睛大多清澈单纯,和静长得漂亮,这般拘束地望着她,华阳很难不心软。
她朝小姑娘笑了笑,伸出手:“有阵子没瞧见和静了,快来榻上坐吧。”
和静看向母亲。
南康别开脸,一手推着女儿,一手偷偷地擦眼泪。
华阳只当没瞧见,等南康带来的嬷嬷帮和静脱了鞋子,华阳摸摸小女孩的脸,再摸摸那软软的小手,都是暖暖和和的,便放了心,柔声哄和静吃糕点。
南康收拾好情绪,坐到了她对面。
华阳问:“怎么没带敦哥儿过来?”
南康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垂着眼道:“染了风寒,快好了,就是还有点咳嗽,就没带出来。”
华阳点点头,目光在南康身上扫了一遍:“瘦了这么多,还因为父皇去世,茶饭不思呢?”
南康尴尬地攥帕子。
华阳:“还是说,你怕皇上会因为豫王的事迁怒你?”
南康的下巴都快碰到胸口了。
华阳:“放一百个心吧,只要你本本分分地做你的长公主,别惦记什么不该惦记的,皇上还不至于容不下你。”
南康又想哭了。
嬷嬷知道主子是来倾诉心事的,笑着抱小郡主去南边窗下赏花。
华阳看着和静走远,再继续看南康。
南康低低地哭着:“我知道皇上宽仁,不会迁怒我,可外面的人都欺负我啊,她们对我冷嘲热讽也就罢了,那些五六岁的小孩子们竟然也学了大人的见风使舵,都敢奚落和静了。我自己可以忍,就是受不了孩子们受委屈,这才厚着脸皮来找妹妹,希望妹妹宽恕我以前的不是,赏我们娘仨一些脸面,别叫外面把我们踩得太狠了。”
华阳:“我是长公主,你也是长公主,我能有的威风你也能有,谁敢对你不敬,把你以前的飞扬跋扈拿出来。”
南康委委屈屈的:“我哪还有那个底气,以前有父皇替我撑腰……”
华阳:“我的母后也是你的母后,我的弟弟也是你的弟弟,你真被人欺负了,她们也不会袖手旁观,别是你自己惹是生非就成。”
南康的眼泪停了,不敢相信地看着华阳。
华阳:“你就是傻,以前还不肯承认。我与你一样都是长公主,遇到事都得进宫求母后弟弟撑腰,你来找我,还不如经常去宫里孝敬母后讨好弟弟。”
南康讪讪:“皇上一直不喜欢我,母后,我怕她。”
连华阳在戚太后面前都会从骄傲的小凤凰变成乖巧的小兔子,南康一个庶出的公主,不怕戚太后才怪。
华阳:“我已经为你指了路,听不听在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是最讨厌麻烦的人了,你可别指望将来遇到什么事来我这边哭一哭,我就会进宫替你说情。”
南康又是泄气,又是无奈。
不过华阳肯见她,肯跟她说这些话,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冷嘲热讽的,南康也十分知足了。
她很清楚,如果她与华阳的身份互换,她肯定会是另一副面孔。
所以南康终于服气了,服气父皇为何宠爱华阳更多。
以前她无忧无虑无所忌惮,如今父皇没了,那样的南康公主也没了,从今以后她只是南康长公主,是两个孩子的母亲。
过来做客,光求人办事也不行,长期处好关系才是最重要的。
南康开始讲一些闲话,包括靖安侯府里的事,譬如老侯爷待她依然客客气气,孟延庆几次想偷人,都被老侯爷给骂了打了,譬如她的大嫂是真贤惠,二嫂却明着暗着嘲讽她,包括和静在堂哥堂姐那里受了什么气,敦哥儿才两岁,什么都不懂,暂且还没事。
华阳还挺喜欢听这些家长里短的,牵扯不到她的情绪,又新鲜有趣。
而且她相信,等南康转过弯了恢复精神,什么孟延庆、二嫂的,都斗不过南康去。
说完自家的糟心事,南康再拍华阳的马屁,羡慕华阳嫡亲长公主的尊贵,羡慕华阳嫁的好。
南康总算聪明了点,没敢夸陈敬宗,怕华阳翻旧账,一门心思地夸华阳的公爹陈廷鉴。
于是,华阳就知道弟弟送公爹出宫的事了。
南康以前总跟华阳对着干,现在讨好起华阳来竟然也很是能说会道,时不时就逗得华阳笑一笑。
华阳心情好,晌午留了南康母女在府里用饭。
她还送了和静一支玉镯。
娘俩走后,华阳收拾收拾,躺到床上歇晌。
暂且没有睡意,华阳想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南康没有来找过她,大概是从元祐二年的正月开始,南康突然活跃起来,经常进宫侍奉母后。华阳才纳闷南康怎么转了性子,姑母就来替她解了惑,原来是姑母看不得南康那憋屈样,为她指点了一条明路。
华阳纯粹是好奇:“她都知道讨好母后,怎么不来讨好我?”
哪怕是人情过场,南康也不该忽略她这头。
姑母乐不可支:“她傻啊,我也提醒她讨好你来着,你猜她说什么?她说你一个孤零零的寡妇,看到她儿女成双心里不是嫉妒就是难过,她过来反而会给你添堵,一添堵你便会更加看她不顺眼!”
想到这里,华阳又被南康的自作聪明逗笑了。
上辈子怕她嫉妒,这辈子陈敬宗还好好的,南康就不怕她会眼红。
傍晚,陈敬宗回来了。
因为现在他能提前两刻钟回府,华阳也愿意等着他一起吃饭。
“今天南康来看我了。”吃了一会儿,华阳漫不经心地提起道。
陈敬宗抬头看她,面带困惑:“南康是谁?”
华阳挑眉:“装什么傻,父皇一共两个女儿,你能不认识?”
陈敬宗:“她啊,我身边又没有谁念叨她,我哪能一直记得她的封号。”
华阳:“现在该能对上她的脸了吧?”
陈敬宗:“对不上,早忘了长什么样了。”
华阳:“挺白的。”
陈敬宗:……
他目光下移,狠狠地盯着她的衣襟:“我只稀罕你的白,别人再白我也懒得看。”
华阳瞪他。
陈敬宗夹块儿肉,一边嚼一边继续盯着她。
华阳板起脸:“你再这样,以后我自己先吃,再也不等你。”
陈敬宗这才收回视线。
华阳:“她跟我聊了很多,还提到皇上送父亲大氅的事,这种君臣美谈,你怎么不告诉我?”
陈敬宗:“别人说正常,我跟你说,岂不成了厚脸皮,夸自家人?”
华阳:“你我夫妻,你的父亲也是我的父亲,分什么自家外家。”
陈敬宗:“那你弟弟也是我弟弟,自家人送自家人出门,也值得一提?”
华阳:“你就是羞愧了。”
陈敬宗瞪眼睛:“我为何要羞愧?”
华阳:“弟弟都知道心疼父亲下值太晚误了晚饭不利于养身,你从来都没劝过。”
陈敬宗:“我天天回来这么晚,没比他早多少,怎么没见谁心疼我?”
华阳:“你什么年纪,父亲什么年纪?”
陈敬宗:“行,你等着,我也给你弄桩父子美谈来。”
.
十月二十三这日早朝,天色仍然漆黑,文武百官却都在皇极殿殿前站着了。
气氛端肃,直到驸马爷披着一条黑皮大氅大步而来,威风凛凛地从文武官员中间穿过,一直走到最前,再当着众人的面解开大氅,迎着老头子无法理解的目光,颇为粗鲁地将那条大氅披在老头子身上。
陈廷鉴一边躲避一边斥骂,头上的官帽都歪了:“胡闹!退下!”
陈敬宗追着老头系带子:“您年纪大了,禁不住冷,赶紧披上。”
陈廷鉴只想狠狠踹儿子一脚,他披着大氅来的,包括其他几位阁老大臣,因为马上就要进殿,这才提前解开大氅交给旁边的太监们,现在儿子非要给他披上,不是胡闹是什么?
陈伯宗、陈孝宗终于赶了过来,一人拽一条胳膊把弟弟拉走懿驊了。
没过多久,皇极殿殿门打开,有太监走过来,宣百官进殿。
百官进殿站好后,元祐帝从前面侧门入殿,坐到龙椅上,元祐帝往下一瞧,发现陈阁老面带怒气,还在悄悄整理衣冠,一些官员则在笑,压抑不住的那种。
元祐帝问:“方才朕听到殿外有喧哗之声,出了何事?”
众人都看向陈廷鉴、陈敬宗父子。
陈廷鉴抿唇,刚要开口解释,陈敬宗先出列,抱怨道:“禀皇上,昨日长公主听闻您送首辅出宫的君臣佳话,在饭桌上嫌弃了臣一番,说臣枉为人子,还不如皇上能体谅首辅的辛苦,方才臣便效仿皇上,将自己的大氅借给首辅,可他却毫不领情,反而训斥了臣一顿。”
陈廷鉴躬身对着龙椅,道:“臣都要进殿了,要他的大氅做何?竖子顽劣,皇上不必理会,议事吧。”
元祐帝:……
陈廷鉴与陈敬宗父子俩势同水火,京官人人皆知,元祐帝更是亲耳听过陈敬宗对老头子的种种埋怨与数落。
姐姐私下责怪陈敬宗不孝,陈敬宗能服气?强借老头大氅更像要故意再气老头一顿。
姐姐也真是的,一会儿待驸马好,又是送马又是庆生,一会儿又挑驸马的毛病……
嗯,一定是最近驸马又惹姐姐生气了,姐姐才这么对他!


第148章
陈敬宗说他要弄什么父子美谈, 华阳根本没放在心上。
她不信陈敬宗会去正经八百地孝顺公爹,但不正经的路数,他也不会去招惹老头子, 白白挨骂。
没想到姑母突然就上门了,闹了她一个大红脸。
“你们家陈四郎怎么这么逗呢, 听说那天陈阁老的胡子都被他气歪了,可惜我没机会亲眼瞧见。”
安乐大长公主穿着一件梅青底的缎面织金夹袄坐在华阳对面,一边剥着小小的蜜橘,一边瞅着红脸的侄女乐:“归根结底啊,还是怪你埋怨陈四郎了, 你若不说他, 他也不至于去皇极殿前闹这么一出。”
华阳暗暗咬牙。
她与陈敬宗成亲五年, 鲜少有正正经经说话的时候, 都是彼此刺来刺去的,陈敬宗喜欢看她瞪眼睛, 华阳也喜欢看他被她噎得哑口无言。光是因为公爹, 两人就互相奚落过不知多少回, 她哪里能料到陈敬宗这回竟然动了真格的,还跑去文武百官面前胡来!
华阳只庆幸她不在场, 不用跟着公爹、两位夫兄一起生气。
安乐大长公主把刚刚剥好的蜜橘分成两半, 一半自己吃,一半递给侄女。
华阳接了,嗔怪道:“您倒是消息灵通, 比我还先知情。”
安乐大长公主笑出几分神秘来:“你可别小瞧姑母, 姑母在朝里也有人呢。”
华阳错愕:“您的意思是……”
安乐大长公主却不想提自家的事, 继续聊侄女婿:“要我说啊, 陈四郎挺好的, 陈家聪明人太多了,就该出个他这样的直肠子,若他也如上面两个哥哥那般公狐狸成精似的,只会揭别人短自己一点错都难挑出来,谁还敢放心与他交好。”
她别有深意地朝华阳眨眨眼睛。
华阳只当听不懂。
但她比谁都清楚,陈敬宗才不是直肠子,他那都是花花肠子,连探花郎陈孝宗想小小地算计他一下,都被陈敬宗反算计了。还有上次弟弟召他进宫,陈敬宗也能看出弟弟嫉妒他们夫妻能够自由出城,故意在弟弟面前卖了一次惨,最后还讨了一双白玉莲给她。
所以,陈敬宗在皇极殿外胡闹,也是故意的,借着夫妻俩的“口角”,再展现一次他的“直肠子”、“真性情”。
大臣们不值得他如此费心,他是演给弟弟看。
伴君如伴虎,陈敬宗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并不会因为弟弟年少就不把弟弟当回事。
华阳又回忆了一下,早在弟弟还是太子的时候,陈敬宗在弟弟面前就非常老实了,连弟弟问话陈敬宗都要假装先看她的脸色再开口。
也就是说,陈家三兄弟其实都是公狐狸成精,陈敬宗这个最年轻的公狐狸,道行反而是最深的。
“哎,下雪了!”
院子里传来小丫鬟惊讶的声音。
却也没什么好惊奇的,别看才刚十月底,但这已经是今年冬天的第三场雪了,前面两场都不大,不知这次会不会积雪。
安乐大长公主瞅瞅窗外,问:“陈四郎还天天往回跑呢?”
华阳点头。
安乐大长公主羡慕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姻缘上面,你比南康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华阳不以为意:“跟那些都没关系,他是嫌弃卫所的饭菜不香,炕也没有家里的床舒服。”
安乐大长公主视线下移,看着华阳的嘴唇点评道:“你这嘴,长得花瓣样,其实比石头还硬。”
华阳:……
等安乐大长公主用过午饭离开时,地上已经铺了一层雪,鹅毛大的雪花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华阳站在廊檐下,朝城外的方向望去。
大兴左卫,富贵牵来白雪塔,劝说披着大氅走出来的主子:“这次雪大,您就在卫所住两晚吧,长公主又不会怪您。”
自打主子得了千里神驹,倒是不用富贵再起早贪黑地跟着折腾了,可富贵心疼自家主子啊。
陈敬宗:“你懂什么。”
他也没有多解释,绕到白雪塔一侧,翻身而上,径直朝外面跑去,也就是白雪塔身上黑漆漆的,才能看出漫天飞雪里有那么一人一马。
富贵望着主子越来越远的背影,忽地撇撇嘴。
他怎么不懂了,驸马就是喜欢跟长公主睡一个被窝,可富贵觉得,就是真给他一个仙女,也不值得他把自己冻成狗。
大雪天,进出城门的百姓都少了,陈敬宗快马而来,进城时稍微耽搁一会儿,随即又策马朝长公主府跑去。
当院子里传来动静,华阳靠近琉璃窗,看到陈敬宗披着大氅沿着走廊而来的身影,一边走着,一边随手弹落发梢、肩头的雪。
呼出的气息在琉璃窗上化成一团白雾,看不清了。
陈敬宗抬头时,也只看到一张朦朦胧胧的美人面挨着窗。
只这么一眼,陈敬宗便觉得值了。
晚饭摆在次间的榻上,厨房还给陈敬宗温了一壶酒。
这酒壶便是今年华阳送陈敬宗的生辰礼物,金累丝錾牡丹纹的细颈执壶。
陈敬宗还记得华阳送礼那天,她是这么说的:“天冷了,既然你喜欢喝酒,我送你一个酒壶吧,以后冬日都允许你喝满满一壶,全当暖身子了。”
把陈敬宗高兴的,比第一次被她送牡丹手帕时还美。
没看到酒壶前,陈敬宗想象的是寻常酒楼常用的那种大酒壶,装满了至少能倒出来两海碗酒,然而华阳从身后拿出礼物匣子,长长窄窄的,陈敬宗便暗道不妙。
果不其然,她这个看起来就很华贵讲究的执壶,脖子细细长长,底下的壶肚还没有她的拳头大,酒水全部倒出来,也就浅浅半碗!
此时,陈敬宗再次拎起那细细长长的酒壶,直接转个底朝天往碗里倒,直到一滴都再也滴不出来。
但他无法否认,这酒壶确实好看,尤其是壶肚两侧雕刻的牡丹花纹,摆在一旁,仿佛她在朝他笑。
“今天姑母来了,说了你在早朝上做的好事。”华阳慢悠悠开了口。
陈敬宗:“你的耳报神还真多。”
华阳:“你敢做,还怕我知道不成?”
陈敬宗:“我才不怕,我孝敬老头子,谁听说都得夸我。”
华阳看着他浑然天成的厚颜神色,只觉得就算弟弟被他哄住了,也只能说明陈敬宗道行太高,而非弟弟轻信。
饭后,两人去走廊的美人靠上赏雪。
丫鬟们都退下了,整座院子里就他们两个,以及满眼簌簌降落的雪。
陈敬宗怕华阳冷,将她拥在怀里,华阳赏雪,他的目光始终黏在她脸上,看她纤长浓密的睫毛,看她樱桃小巧的唇瓣。
看着看着,陈敬宗别过她的脸。
华阳闭上眼睛,由着他轻轻重重地亲,只是很快就倚到了他怀里,有小小的雪花飞落她的鼻尖,转瞬又在驸马炽热的呼吸中无声消融。
斗篷已经成了累赘,长公主热得身上都出汗了,双颊酡红。
陈敬宗终于抱起她,大步回了内室。
“姑母说,大哥三哥像成了精的公狐狸。”
“那我是什么?”
“没打比方,只说你是直肠子。”
“没谁的肠子是直的,我只这一个地方最直。”
“……”
.
当这场大雪彻底融化时,已经是十一月初十了。
清晨一早,陈廷鉴便带着长子、三子出了门。
陈廷鉴坐在车里,陈伯宗、陈孝宗骑马,曾经的状元郎、探花郎虽然都到了三旬左右的年纪,却依然身形修长、容貌俊秀,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视线。
爷仨出了城门,一直行到十里地外,才在路边一座茶寮停了下来。
陈廷鉴下车,与两个儿子叫了一壶茶,同坐一桌。
爷仨都穿着常袍,只是容貌气度摆在那,茶寮伙计都直接喊官老爷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陈廷鉴面朝官路,偶尔摸摸长髯。
他沉默不语,脑袋里不定筹划着什么大事,陈伯宗、陈孝宗便也不交谈,只默默地陪着父亲。
日上三竿,进京方向的官路上忽然出现一辆马车,车夫赶车,另一侧的车辕上坐着一个双十年纪的随从。
随从一眼就注意到了茶寮里的陈廷鉴三人。
首辅大人的美髯天下闻名,随从连忙朝身后的车厢道:“大人,您看路边的茶寮。”
他话音刚落,车中的主人便道:“看见了,停过去吧。”
很快,这辆马车在茶寮前停下。
当何清贤露出他清瘦的布衣身影,陈廷鉴笑了,带着两个儿子迎了过去。
“二十余年不见,何兄风采依旧啊。”陈廷鉴看着刚刚站到地上的昔日好友道。
何清贤嗤了声,上下打量他一眼:“二十五年了,我已然成了个糟老头,还有什么风采,倒是首辅大人精神矍铄,若非养了这把人人皆知的美髯,我都不敢认。”
说着,他又看了看陈伯宗、陈孝宗兄弟俩。
兄弟俩齐齐行礼,一个端重内敛,一个风度翩翩。
陈廷鉴笑着给何清贤介绍:“这便是我的长子与三子,以后还请何兄费心多指教。”
何清贤:“一个状元一个探花,我可不敢班门弄斧,不是还有一位年纪轻轻便立了军功的驸马吗,怎么没一起带来?”
陈廷鉴笑容微敛。
陈伯宗解释道:“四弟今日有事,改日再叫他来拜见伯父。”
何清贤不置可否。
陈廷鉴指着茶桌道:“坐下来聊?”
何清贤:“天寒地冻的,赶紧进城吧。”
陈廷鉴就与他一起上了马车,何清贤的那辆。
陈伯宗兄弟俩继续骑马。
何清贤挑帘看看,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陈廷鉴:“以前离得远,你不了解他们,现在见到了,他们是有真才实学还是浪得虚名,你一试便知,总不该因为看我不顺眼,便冤枉两个孩子。”
何清贤:“我只知道,若我是内阁阁老,便是亲儿子有状元探花之才,为了避嫌,我也会请皇上只点他们做个普通进士,以免寒了天下学子之心。”
陈廷鉴:“论高风亮节,我不如你,可孩子们自己有出息,我也不屑做那沽名钓誉之事。”
何清贤:“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当年你我还在翰林院当差时,你何时敢出过风头?后来进了内阁,自然要扬眉吐气,恐怕再过几年,你们家老大也可以被人称一声小阁老了。”
陈廷鉴:“我在内阁一日,他便在大理寺一日,何兄大可放心。”
何清贤沉默。
陈廷鉴:“这次我请何兄进京,是希望何兄助我推行改革,还望何兄摒弃前嫌,与我同心同力。”
何清贤:“你那新政根本不行,既然叫我来,就该听我的!”
说完,何清贤打开放在脚边的一个箱子,取出厚厚一封奏折来:“这是我想推行的新政,你先看看,明日面圣我再交给皇上。”
陈廷鉴:……


第149章
陈廷鉴十九岁中状元, 同年榜眼,便是二十二岁的何清贤。
当年两人都算是寒门学子,纵使在春闱中得了风光, 短暂的风光后,却要一起面对与京城这富庶地的格格不入。
因此, 刚结交的那两年,陈廷鉴与何清贤吃在一起住在一起,乃是一对儿形影不离的好友。
直到性情的不同让陈廷鉴结识的新友越来越多,何清贤则是得罪的人越来越多。
当何清贤被排挤到外放地方时,人微言轻的陈廷鉴也爱莫能助。
从那之后, 两人也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为官之路, 陈廷鉴越升越高, 何清贤升升贬贬的, 更因为上书痛骂华阳的皇爷爷而差点被砍头。
可二十出头的年纪,是一个人最单纯最热血的时候, 那时结交下来的情谊, 也最为真挚。
所以, 尽管中间两人隔了二十五年都没有见过面,今日重逢, 只需要对个眼神, 便知道对方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旧友,该有的优点还在,不该有的毛病也一个都没少。
刚上马车时, 陈廷鉴、何清贤心里都是高兴的, 前者希望何清贤能够好好协助自己推行新政, 趁机在京城站稳脚跟, 别再外放了。后者则希望陈廷鉴能够接受他草拟出来的新政, 彻彻底底让这腐朽溃败的天下重新恢复太祖、成祖时的盛世,真正让百姓安定、朝廷清明。
只是,当何清贤拿出他那厚厚的奏折,当陈廷鉴飞快看过一遍,两人都笑不出来了,开始了一场声音越来越高的辩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