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爹遭朝廷清算时,何清贤几乎每日一张奏折送到京城,全都是替公爹说话的。
可惜他身单力薄,不但没能帮助公爹与整个陈家,自己也被贬谪到了偏远之地。
“父亲,您觉得何大人如何?”华阳笑着问。
陈廷鉴连着摸了两把胡子,无奈道:“他是天下第一大清官大好官,这点臣也不能否认,可如果把他调到京城,还举荐入阁,恐怕整个官场的人都要被他弹劾一遍,反倒不利于推行改革。”
改革是要地方官员去落实的,何清贤看谁都不顺眼,只会给他添乱。
华阳:“您是首辅,如何处置底下的官员归根结底还是您与弟弟说了算,对何清贤,您只需要搬出利国利民四个字,他那么爱护百姓,肯定能听进去,总比一个人远离官场只能眼睁睁看着百姓们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的强。这个道理,儿媳不信他会不明白。”
陈廷鉴:“可他并不认可臣的改革。”
华阳:“张磐认可您的改革,吕阁老也认可,但他们都是听从您的安排,父亲一个人要操心改革的方方面面,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儿媳知道,您把皇上与朝廷放在第一位,何清贤则是把百姓放在第一位,那么,如果有何清贤辅佐您,反倒容易帮您查漏补缺。”
“就说考成法,成效当然显著,但父亲为地方官制定了每年必须完成的赋役征收任务,有操守的官员会监督乡绅大户杜绝他们少缴漏缴,贪官们平时收受乡绅的孝敬,所以他们不从乡绅下手,反而去逼迫百姓多交赋税,逼得一些百姓不得不放弃田产流离失所。这样的贪官,正需要何清贤那样的臣子去震慑,有何清贤在朝廷,也能让天下百姓对您的改革更有信心。”
陈廷鉴第一次抿起了唇。
他不是圣人,做不到面面俱到,有时候为了达到一个终极目标,不得不容许一些瑕疵。
他的政令是为民为国,可天底下那么多地方官,不是每个人都严格遵守政令,他们会偷奸耍滑,他们会欺压百姓。
到最后,这些都成了他的错。
老头子不高兴了,华阳放柔声音道:“父亲一心为国为民,儿媳对您的敬重与钦佩甚至要超过先帝,这点驸马可以为我证明,只是天下官员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父亲的大公无私,父亲为了大局,只能选择迁就,可父亲并非孤身一人,还有何清贤可以协助您。您二人齐心协力,或许能让这场改革推行得更加彻底。”
陈廷鉴还是抿着唇,垂着眼,棋也不下了。
老头子不是小孩子,软声哄几句就能好,华阳想了想,将棋盘上的白棋全部捡走,再重新放下一颗,放在所有黑子之外:“如果父亲的黑子是满朝文武,您可知我这颗白棋是谁?”
陈廷鉴抬眸看去。
孤零零的一颗白棋,面对着密密麻麻的黑棋,依然散发出凌人的傲气,一如对面长公主倨傲的眉眼,一如宫里的元祐帝。
华阳低声道:“其实改革能够推行多久,不在您与张磐、何清贤等人,只在这里。”
她轻轻扣了扣那颗白棋。
陈廷鉴所有负面的情绪都消散了,他心悦诚服地点点头,真正臣服于长公主的犀利见解。
华阳道:“您是他的先生,其他大臣也是,他还年少,他会察言观色,会受你们的抱负、政见影响,直到他心智成熟,不会再轻易被任何人左右。”
陈廷鉴神色凝重:“是。”
华阳:“那么,父亲是希望他身边只有您这一个敢说真话的,其他人要么真心支持您只会重复您的意思,要么明着支持您背地里却在他面前灌输他们的治国方略,还是说,父亲更希望他身边不但有您这种顾全大局的首辅,还会有一个时时能将民间疾苦转述给他的爱民之臣?”
陈廷鉴突然离席,撩起衣摆,朝对面的长公主跪了下去:“长公主今日教诲,臣定铭记于心。”
华阳当不起他老人家的跪,她上前虚扶,泪盈于睫道:“是儿媳该谢您,您为朝廷为百姓为皇上日夜操劳,没有您,儿媳这番话都不知该对谁说。儿媳举荐何清贤,也是希望有个人愿意真心帮您分忧,哪怕只是多个人陪您一起承担那些人的诽谤与仇恨,也比您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前面强。”
陈廷鉴竟被这最后一句说红了眼眶。
眼看两人都要落泪,窗边忽然传来陈敬宗的嗤笑:“何大人若知道他只是进京帮人挡刀的,怕是要连夜收拾包袱跑路。”
华阳:……
陈廷鉴:……
孙氏一手抹着眼泪,一手重重地打在儿子腚上!


第145章
长公主与陈阁老的惺惺相惜, 包括两人眼中的热泪,都被驸马爷一句阴阳怪气给冲淡了。
陈廷鉴垂下眼帘,默默平复情绪。华阳背过身, 不着痕迹地拿袖口沾了沾眼角。
棋盘上,还是一颗白子独对满桌黑子。
陈廷鉴神色恭肃地将黑子全部扫入黑釉棋奁中, 再双手托起那颗白棋轻放于对面的白釉棋奁,温声对看过来的长公主道:“此局臣受益匪浅,也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做了,天色不早,长公主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来日长公主再有雅兴, 臣随时恭候。”
华阳看到了阁老眼角的皱纹、发间的银丝, 心中又是一阵酸涩。
公爹能够从一个寒门书生走到今日, 能不懂如何独善其身?
只是天下半数田地都握在藩王宗室、官绅豪商手中,百姓越来越苦, 国库越来越空, 在皇爷爷、父皇两朝已经到了入不敷出连军饷都难筹集的地步, 民穷兵弱官贪懒政,内忧外患, 弟弟又年少震慑不住朝廷, 倘若公爹不站出来,不及时推行改革新政,朝廷又能坚持多久?
太祖他老人家为何能夺天下?无非是前朝昏聩, 气数尽矣。
公爹的改革是有些未能顾及的地方, 但成效也是非常显著, 至少现在地方官不敢再推脱敷衍政令, 国库有了银子, 才能巩固边防,震慑邻国不敢进犯。
有银子才能办事,没有银子,尊贵如皇上也寸步难行。
“父亲现在执的天下棋局,牵一发而动全身,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儿媳只是置身棋局之外才旁观到一些父亲未能顾及的细枝末节,接下来要如何布局,还是要仰赖父亲,儿媳也相信以父亲的能力,定能下赢这盘棋。”
华阳真情实意地道,公爹或许有过,但功远大于过,她先前所说只是为了举荐何清贤,没有半点责怪公爹的意思。
陈廷鉴笑笑,躬身道:“长公主谬赞,棋局如战场,臣只是暂为皇上先锋,待将来皇上亲自统帅,必将天下归心、所向披靡。”
华阳:“先锋军赢了,才能振奋主力军的士气,还请父亲爱惜身体,竖稳先锋大旗。”
陈廷鉴:……
他才五十四,不算很老吧,为何长公主总是担心他不会长寿的语气?
紧跟着,陈廷鉴想到了先帝,长公主一定是被先帝的离世伤到了,才担心他这个公爹也突然倒下。
他也感受的到,长公主待他是极其敬重的,自家晚辈亲近叔伯的那种。
陈廷鉴忙道:“长公主放心,臣这两年一直在练李太医传授的养身功夫。”
华阳看向已经停止修剪盆栽的婆母。
孙氏撇撇嘴,一脸嫌弃:“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勉勉强强也算在练吧。”
陈廷鉴:……
华阳笑道:“那以后就有劳娘密切监督父亲了,若父亲懈怠,您再告诉我。”
孙氏幸灾乐祸地应下。
华阳再看向陈敬宗。
陈敬宗一副被人欠了钱的样子:“走了?还是您与阁老重新坐下,再来几盘?”
华阳瞪他一眼,再朝二老道别,朝外走去。
当她转身,陈廷鉴、孙氏的眼刀子一起朝儿子飞去。
陈敬宗径自跟上华阳。
家宴散时便已经是一更天,此时夜色更浓。
陈敬宗帮华阳挑开厚厚的棉布帘子,席卷了整座京城的初冬冷风寻到缝隙,立即拐了方向扑过来,直吹得娇气无比的长公主闭上眼睛,皱着眉僵着脸,哪还有刚刚与本朝首辅点评天下大局的庄重与凛然?
他们来春和堂用饭时还没有起风,故而华阳并没有穿斗篷。
幸好,留在四宜堂的朝月心细,打发小丫鬟送了斗篷过来,这会儿正由守在院子里的朝云抱着。
瞧见主子出来,朝云跑着上前,替主子系好斗篷戴上兜帽,手里也及时塞了一个狐毛抄手。
忙碌完毕,华阳转身,对身后准备送他们的陈廷鉴夫妻道:“风大,您二老就别出来了,都是一家人,不必见外。”
孙氏做主道:“行,你们也快点走吧,今年冬天真是冷。”
华阳点点头,领着陈敬宗走了。
出了春和堂,外面一片漆黑,没有差事的下人们也都早早休息了。
风不断地刮着,朝云手里的灯笼摇摇晃晃。
华阳瞥眼陈敬宗,却见他昂首挺胸身姿笔直,那么长的脖子露在外面,一点都不怕冷的样子。
“我背你?”陈敬宗忽然停下来,对她道。
华阳下意识地看看左右。
陈敬宗:“今晚这么冷,就算你真是仙女下凡,也没有谁高兴冒着风来看你。”
华阳双手缩在狐毛抄手里,很想踢他一脚。
但她还是趴到了他背上,双手绕过他的脖子,继续插着,柔软蓬松的狐毛恰好贴着陈敬宗的脖子,也帮他暖和暖和。
陈敬宗笑了:“知道我为何要背你吗?”
华阳哼道:“让我替你挡后背的风。”
正经理由不必说,他一张嘴,肯定就是要扯些不正经的。
话被她抢了,陈敬宗只好道:“不愧是长公主,确实聪明。”
华阳脸贴在他的右肩肩头,利用兜帽挡住从后面吹来的风,冷得不想说话。
陈敬宗也走得飞快,快到朝云不得不小跑起来才能给两人照亮,不过这么一跑,她也没有那么冷了。
到了四宜堂,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华阳、陈敬宗分别洗了手脸,再并肩坐到床边,一人一个铜盆,一起泡脚。
等丫鬟们退下,灯也熄了,华阳被陈敬宗抱进他温热宽阔的怀里,终于彻底暖和了过来。
陈敬宗开始跟她算账:“我生辰,你陪老头子下棋,敢情你今天回来,根本不是为了给我庆生。”
华阳:“庆生是真,下棋也是真,这叫一箭双雕、两不耽误。”
陈敬宗:“你这叫一心二用,待我不诚。”
华阳:“随你怎么说。”
陈敬宗:“明明就是你心虚。”
华阳不语。
陈敬宗摸她的嘴唇,软软的,润润的。
手忽然往下,摸她的颈子,碰到中衣领口。
他还没做什么,她的呼吸先乱了,明明成亲这么久,她还是不习惯他的手,还是会像新婚夜那样青涩。
陈敬宗往下一挪,肩膀与她持平,再扣住她的后脑,亲上去。
能与阁老侃侃而谈的长公主,却完全招架不了阁老的儿子,手腕被扣紧,唇被紧堵。
“陪他下过几次棋了?”
昨晚已经放纵过,今天又是来这边住,哪怕四宜堂也备着一个莲花碗,华阳也没有叫丫鬟们预备。
陈敬宗不得不停下来,继续算账。
他经常吃老头子的醋,别的时候华阳都不在意,可现在两人这么贴着,他提到公爹,不合适。
华阳:“你也看见了听见了,有什么可酸的?”
陈敬宗:“你都没陪我下过棋,还要诋毁我棋艺不如你。”
华阳:“寒暄客套的话引子,你也计较。”
陈敬宗:“你怕得罪他,便说是学了我心直口快的毛病,还真是会拉人挡刀,难怪何大人也被你盯上。”
华阳:“你是我的驸马,便要有随时替我挡刀的准备,若你不想担这个差事,现在请辞还来得及。”
陈敬宗:“你还心疼他,还想为他掉眼泪。”
华阳:“因为他是阁老,他在为朝廷赴汤蹈火,我心疼他的不容易。”
陈敬宗:“那你为我掉眼泪的时候,是为何?”
华阳顿了顿,道:“因为你是战场上的武将,也在为朝廷浴血杀敌。”
陈敬宗:“你表哥还挨了一箭,也没见你为他掉眼泪,唯独对着我掉金疙瘩,肯定另有缘故。”
华阳笑了:“爱屋及乌吧,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陈敬宗:……
他微微用力地咬她的嘴唇。
华阳也咬他,叫他成天胡说八道。
可是谁也没有真的下力气,咬着咬着就亲到了一起,他捧着她发烫的脸,她抱着他宽阔的肩。
亲到华阳的嘴都觉得疼了,两人才再次停下来。
陈敬宗自己躺了一会儿,又来抱她。
华阳:“你再乱说一个字,我真的生气了。”
陈敬宗:“这回说正经的,你为何那么相信何大人?张磐虽然圆滑,可有老头子压着,他也折腾不出什么风浪。何大人清廉爱民不假,与老头子却是针尖对麦芒,两人共处怕是不易。何大人在京为官时间不长,你只是听说过他的贤名,未必真的了解此人的行事做派,也许他只会给老头子添乱。”
华阳此时背对着他,陈敬宗手臂揽着她的腰。
她摸了摸他修长的手指,问:“你是说,我不该掺和朝堂的事?”
陈敬宗:“不是,我是怕万一因为何大人改革出乱,你心里难受。”
华阳:“我难受又能难受到哪里去?就怕没有人替父亲查漏补缺,那些地方官一层一层地又去搜刮百姓,父亲顾的是大局,其他官员,真正能为了百姓而奋不顾身的,我只能想到何大人,还是说,你有更好的人选?亦或是,你觉得父亲做什么都是对的,考成法的那些弊端根本不值一提?”
陈敬宗:……
其实他只想试探试探,她是不是又预知了什么,譬如老头子真的活不过张磐,没想到她这么认真,还要与他论政了。
“没有,你的想法很好,确实该来个人挫挫老头子的威风,免得他真以为他无所不能。”
华阳:“谁要挫父亲的威风,我是希望何大人能完善父亲的改革。”
陈敬宗:“嗯,你最敬重老头子了,在你这里,谁也越不过老头子。”
华阳拧他。
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她真怕陈敬宗刨根问底,非要争辩张磐与何清贤的优劣。
说服公爹已经够累了,她现在只想轻轻松松地睡一觉。


第146章
一个被窝里睡觉, 早上陈敬宗要起来时,尽管他足够小心,华阳还是醒了。
她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腰, 人也贴了过去。
陈敬宗身体一僵。
他总是早起,十天里大概能有一两次会惊动她, 夏天的时候她绝不会黏过来,冬天就很舍不得他这个暖呼呼的“汤婆子”。
陈敬宗转身,将她往怀里抱了抱,拨开她耳边凌乱的发丝,亲她的侧颈。
华阳从困倦变得清醒, 窗外隐隐有风声传来, 她摸摸他的肩膀, 偏着头道:“今年再给你做一件大氅。”
上次送的已经用了两年, 在华阳看来已经属于旧的了。
陈敬宗:“不用,老头子一件大氅能穿十几年, 我只是早晚赶路穿, 黑漆漆的没人瞧见, 只要它还能挡风,是新是旧都没关系, 穿一辈子都不用换。”
他显摆的是她对他的好, 并非大氅的华丽与否。
华阳:“昨晚嫌弃我不心疼你,现在想对你好点,你又推三阻四的。”
陈敬宗:“你对我已经够好了, 送我一匹神驹, 让我来回路上能省半个时辰。”
以前他都卯时一刻起, 如今可以多睡两刻钟。
华阳还想再说什么, 陈敬宗该走了, 拿被子裹紧她再在她额头使劲儿亲一口,这就下了床。
等他的身影消失,华阳暂且也睡不着,一个人躺在残留他体温的被窝里,想到了昨晚与公爹的谈话。
公爹那样的态度,这次应该不会再举荐张磐入内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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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旬,陈廷鉴一口气向元祐帝、戚太后举荐了三位内阁大臣,分别是现任吏部左侍郎沈时、现任礼部尚书陆子乾以及现任南京右都御史何清贤。
前面两位就在京城当官,戚太后、元祐帝都很熟悉,也曾屡次嘉奖,唯独何清贤,虽然名扬天下,却很少在京做官,基本都是外放。
元祐帝早已久仰何清贤的大名,心里也喜欢这个百姓们赞誉的大清官大好官,只是之前有臣子举荐何清贤入京,都被陈廷鉴等人否了,连戚太后也赞成让何清贤留在外面,元祐帝便什么都没说。
这次陈廷鉴居然直接举荐何清贤入内阁,元祐帝很是奇怪,问:“先生之前说何清贤过于耿直刚烈,每到一地竟惹得不少官员纷纷请辞,提拔何清贤恐有碍改革推行,现在怎么又要用他了?”
戚太后同样看着陈廷鉴。
陈廷鉴分别与母子俩对视一眼,略显苍白的儒雅面容露出一抹惭愧,目光则十分诚恳,解释道:“先前臣不用何清贤,是怕地方官员畏惧他的刚正不阿,猜疑新政是要彻底清除所有德行有损的官员,导致他们忧心前程,无心当差。如今考成法已经初有成效,反倒仍然存在部分官员袒护乡绅豪强欺压百姓,百姓们误以为新政乃朝廷盘剥他们的新手段,怨声载道。臣提拔何清贤,就是要震慑这部分执迷不悟的贪官恶官,同时让天下百姓相信新政乃是利国利民之举,百姓们心里安稳,明年朝廷清丈田地时,才能避免更多的误会。”
戚太后赞许地点点头:“阁老思虑周全。”
元祐帝继续问:“可朕听说,何清贤素来与先生不和,先生就不怕他进京后处处与你对着干,给新政推行添乱?”
陈廷鉴笑了,摸了摸长髯:“臣与他乃同科状元榜眼,都志在报国,只是性情不同而已,尤其年轻的时候,臣不喜他的咄咄逼人责备求全,他不喜臣明哲保身处事圆滑。如今臣与他都已年过五旬,眼下推行新政富国强兵乃是第一等的大事,臣相信他不会胡来,相反,他来了,或许还能弥补臣的疏忽之处。”
元祐帝看着对面从容宽和的陈阁老,一时竟觉得有些陌生。
他记忆中的陈阁老,从来都是说一不二,近年严厉是收敛了些,在改革一事上却霸道独断,不允许任何臣子反对他。
今日,为了完善改革,为了震慑贪官安抚百姓,陈廷鉴却愿意将一个曾经诟病他徇私舞弊的死对头提拔进京。
陈廷鉴似乎对少年皇帝的探究一无所觉,恭声道:“不知皇上、娘娘是否赞成这三人入阁?”
戚太后看向儿子:“皇上觉得如何?”
元祐帝点点头:“可,朕相信先生的眼光。”
陈廷鉴便退下了。
戚太后屏退左右,问儿子:“你似乎很吃惊阁老推荐的人选。”
元祐帝:“那三人都可用,就是觉得阁老好像变了。”
戚太后轻叹一声:“是啊,以前他绝不会用何清贤,或许,人老了,很多想法也会跟着变吧。”
元祐帝鬼使神差地想到了父皇。
父皇也是五十出头驾崩的,陈廷鉴今年头发白了很多……
元祐帝忽然不想再想下去。
黄昏红日一落山,夜色很快笼罩了下来。
元祐帝只带着曹礼与两个小太监,悄悄来了文渊阁。
除了还没有进京的何清贤,新提拔的沈阁老、陆阁老已经搬过来了,与陈廷鉴、吕阁老一起做事。
元祐帝在窗纸上扎了个洞,凑近往里看。
陈廷鉴是首辅,他的桌案摆在最中间,然后左右下首各摆两张桌案,一张空着,三张坐着其他三位阁老。
陈廷鉴的桌子上摆了高高一摞奏折、文书,他埋首其中,偶尔与三位阁老问些问题。
看得出来三位阁老都敬畏他,只要陈廷鉴那边有什么动作,三个阁老肯定都要抬头看过去。
早过了下值的时间,陈廷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陆阁老悄悄朝老资历的吕阁老使眼色,吕阁老再悄悄伸出一根手指。
根据陈廷鉴平时出宫的时间,元祐帝猜测,吕阁老的意思是,陈廷鉴至少还要在内阁待一个时辰。
陆阁老泄气地瘫坐在椅子上。
吕阁老早习惯了,沈阁老大概年轻不怕熬,笑了笑,继续提笔写字。
文渊阁这边还有一座藏书殿,元祐帝示意外面的侍卫与太监不要泄露他的消息,自带着曹礼等人去了藏书殿。
看了半个多时辰,曹礼过来,悄声道:“皇上,沈阁老也走了,此时那边只有陈阁老还在。”
元祐帝摸了摸肚子,问:“他可有吃东西?”
曹礼摇摇头。
元祐帝皱皱眉,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了,他饿这么久都有点受不了,陈廷鉴还逞什么强?
元祐帝站了起来。
曹礼忙取来挂在衣架上的大氅,重新替他系上。
这回元祐帝没有再透过窗户窟窿往里看,直接来到门口,曹礼挑开帘子,他低头跨了进去,再往西边的暖阁去。
陈廷鉴听见了脚步声,他抬起头,就见暖阁门前的帘子被人挑起,露出了元祐帝日渐挺拔的身影。
陈廷鉴连忙离席,绕过桌子,躬身行礼。
元祐帝:“先生免礼,都这个时辰了,先生怎么还没回府?”
陈廷鉴笑道:“正要走,正要走。”
元祐帝信了才怪,走到桌案前,拿起陈廷鉴刚刚看的奏折,乃是山东一个地方官请罪的折子,因为今年那边的征税任务没有完成。按照考成法,这人请罪也没有用,不是贬官就是要罢官,陈廷鉴也确实没有要网开一面的意思,但陈廷鉴单独给此人写了一封回信,信中陈述他不得不严格执行惩罚的原因,毕竟天下官员都看着,无论山东这官有什么理由,陈廷鉴都不能开这个先例。
元祐帝看完之后,对陈廷鉴道:“他有错在先,罚就罚了,先生与他浪费笔墨说这么多做何?”
陈廷鉴:“希望他看了信,多少能消除一些怨气吧,臣也不知道他家境如何,是否有老母稚子要养,倘若他一时激愤做出什么傻事,一家老小又要如何过活。臣也是从寒门书生一步步考上来的,知道为官的不易,只是新政刻不容缓,臣只能用那些能够满足朝廷要求跟得上新政步伐的官员,没有精力再重新考察别人。”
元祐帝想起了那些层出不穷的弹劾陈廷鉴的奏折。
有时候他也会想,陈廷鉴是不是太过严苛了,可看到陈廷鉴竟然连一个即将被贬的小小地方官都要特意写封信安抚,元祐帝才彻底明白,并不是陈廷鉴为人冷血故意严苛,而是形势逼得他不得不如此。
“这信还剩两句,朕代先生写完。”
元祐帝坐到陈廷鉴的椅子上,拿起还有些温热的笔杆,沾墨,在陈廷鉴端肃的字迹后,落下他的清俊飞扬的字。
落款,元祐帝写了师生两人的名。
“先生为朕为朝廷殚精竭虑,他若有怨恨,朕与先生同担。”
放下笔,元祐帝朝陈廷鉴笑了笑。
陈廷鉴深深地低下头,有两滴泪无声坠下。
曹礼见了,打趣道:“阁老这就感动了?您可知,皇上早来了,为了等您下值,等得连晚膳都还没用。”
陈廷鉴连忙拿袖口擦擦眼睛,自责道:“臣这就走,皇上也快回去用膳吧。”
元祐帝:“朕还不饿,外面风大,朕送先生出宫。”
陈廷鉴再三拒绝,元祐帝便率先朝外走去,朝着宫门走去。
陈廷鉴不得不快步跟在后面。
他落后两步,元祐帝偏头,注意到陈廷鉴的长髯被冷风吹得朝后飘去,紧紧地贴在胸口。
元祐帝忽地想起他还三四岁的时候,还敢顽皮的时候,曾经扯过这把朝臣皆夸赞的长髯。
那时的陈廷鉴也更温和些,只是笑笑,淡淡道一句“殿下不可如此”。
一转眼,他已经长得比老头子的胡子还高了。
“臣的马车就在外面,皇上快回吧。”
眼看前面就是宫门,陈廷鉴快步拦到元祐帝面前,再次恳请道。
元祐帝点点头,却忽然解开脖子下面大氅的带子,再将这件狐皮大氅披在陈廷鉴的身后。
陈廷鉴急道:“臣有,去年您赏臣的,方才出来太急,忘在内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