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封岌扫了一眼帖子,将帖子递还给长舟,摆了摆手。这是拒了。长舟颔首,转身退出去。
寒酥倒是不意外,封岌这段时日的应酬并不多,每日许多邀约帖子送过来,他几乎都拒了。
寒酥走到长案后开始工作,脑海中还想着谢家的事情。她得尽快把那份赞词交给谢云苓。原本该今日送去,可因为江琼音的品茶小聚给耽搁了,只能明日再去。一想到那份赞词,她不由抬眼,隔着屏风望了封岌一眼。
寒酥再一次感慨谢云苓的出手阔绰。谢云苓才十二三岁,随手就是八百两,可见谢家的富有。京中富绅豪门遍地都是,谢家却是最顶尖的那一批。谢家郎君们的官职倒也不算高,可因为圣上的偏爱,京中无人不对谢家人客客气气。
无他,只因谢家是先皇后的娘家。
寒酥听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逢年过节宫里仍年年有重礼送到谢家去。这份圣眷,自然让整个京中权贵都不敢轻怠了谢家。
寒酥正想着谢家的事情,封岌走到她身边,瞥一眼桌上的山河图,问:“还要多久能画完?”
寒酥想了一下,道:“六七日吧。”
封岌皱眉,问:“能不能在三日内完工?”
寒酥诧异问:“很急吗?”
“三日后母亲会去青柳县,你随行。”封岌稍微停顿了一下,“我也会去。”
他不能留寒酥自己在京中。
寒酥在心里狐疑不知为何要带上她,甚至胡乱猜着是不是要在他离京前将画交上去。她点点头,说:“赶一赶,应该可以。”
第二天,寒酥去了一趟谢家。将赞词亲手交给谢云苓。谢云苓双手捧着赞词大声诵读。
寒酥眉角跳了跳,心里说不出的尴尬。
“你可真会写!”谢云苓将赞词贴在心口,开心地转圈圈。翩飞的裙摆像一只翩飞的彩衣蝴蝶。
她姐姐谢云薇坐在一旁看得直摇头,无奈又宠溺地笑着:“你啊,真要着了魔。”
寒酥问:“可还有要修改的地方?”
八百两就在眼前,这可是她“死”后的启动资金。
谢云苓想了想,点点头。她将赞词放在桌上,指给寒酥看:“我觉得这些地方太委婉了,没能把大将军真正的英明神武写出来!比如……就像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这样的词能不能再加一加?还有还有,这段夸赞之后是不是该升华一下?”
寒酥虚心询问:“请问是哪种升华?”
谢云苓歪着头,小眉头皱巴起来,她用手指头抓了抓自己的卝发,绞尽脑汁想了想,道:“就是……形容一位郎君特别有吸引力,一出门就有很多女郎朝他扔花扔果子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寒酥沉默了一息,才道:“您是想说掷果潘郎?”
“对对!就是这个词!”
寒酥面纱下的唇忍不住抿了又抿。她实在是很难把封岌和潘安联系到一起……
“咱们也这么夸夸大将军!不仅写一写扔花扔果子,还要侧面烘托!”谢云苓颇有几分手舞足蹈的意思,“要写他是每一个女郎的闺中梦里人,人人都想要嫁给他!”
谢云苓双手捧心口,满目憧憬。
谢云薇连连摇头,简直没眼看妹妹这个傻样子。
寒酥有些艰难地点头,说:“好,我这就改。”
谢云苓脚步轻盈地亲自捧了笔墨递给寒酥,指指点点:“这里,这里,对对,这个词改一改,要使劲儿夸嘛。还有哦……这句改成‘谁不想与将军日日厮守到白头’!”
谢云薇连连叹气,侧转过身去,不愿意看这个妹妹,嫌弃丢人。
寒酥握着笔的手微微用力,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八百两。
好,她照着改。
给钱的老板说了算。
寒酥硬着头皮按照谢云苓提的修改意见改补,最后谢云苓开心地捧着赞词连连称赞寒酥写的好写的妙,还要亲自送寒酥出门。
寒酥有一点心虚,觉得这八百两挣得有些不体面。
离开时,寒酥看见谢府的下人抬着许多烧给死人的纸物。
“仔细着点,老夫人要一一检查的!”管事训斥身后的家丁。
寒酥忍不住诧异,瞧着谢府上下各处可见红色的过年痕迹,也不像有丧事的样子。
谢云苓看了寒酥一眼,大大咧咧地解释:“过几日是我姑姑冥寿。”
谢云苓的姑姑?寒酥转瞬间想明白——谢云苓只有一个姑姑,正是先皇后。
寒酥又忍不住感慨,那位先皇后人虽然早就不在了,她的家人和夫君却都一直记着她。她应当是个很优秀的人吧。
回到家,寒酥从那八百两中取出之前向沅娘借的钱,让翠微跑一趟吟艺楼替她还钱。至于从青古书斋预支的钱,她倒是没补上,而是还按照之前说好的继续抄书做工来补。若她“死”之前没有补全,再还钱来补。
她将剩下的钱收起来,在心里慢慢计划着。
接下来两日,寒酥推了其他工作,全身心投入到那幅山河图。她觉得每日去衔山阁作画的路程也耽误时间,直接将画拿回来。她也暂时将接送妹妹去治疗眼睛的事情交给了蒲英和兜兰。紧赶慢赶在封岌说的日期前将画作交了上去。
交画那一日,羿弘阔也从家中赶来。他始终有些不放心。一是因为这是献给太后的寿礼,不能出纰漏。二也是对寒酥不放心,毕竟她好些年没有碰过丹青。好在寒酥没有让他失望,他立在画作前连连点头。
最后的署名,写了两个人的名字。羿弘阔可不能让自己的学生给自己当替笔。
了却心事一桩,寒酥重重松了口气。她揉了揉手腕,连日的提笔,身上确实累些。
封岌瞥见她的小动作,因羿弘阔还在这里,压下给她轻揉的冲动,道:“收拾一下,午膳后启程。”
寒酥临走前将妹妹拉到身边跟她解释自己要离开几日,让她照顾好自己,不要记挂她。又事无巨细地仔细向蒲英和兜兰叮嘱着。
她迈过门槛往外走,忍不住回头望向妹妹。妹妹坐在椅子上,轻轻晃着腿,正将脸转过来面朝门口的方向翘着唇角对她笑。
寒酥看着妹妹轻晃的腿,轻轻蹙眉。她知道妹妹每次有一点紧张的时候就会下意识地晃腿。
寒酥狠了狠心,转身往外走。
她知道自己和妹妹之间必然会有几年的分别。如今暂时分开几日也算提前做一个铺垫。
对于寒酥要跟着老夫人去青柳县这件事,三夫人却很担心。
“府里孩子这么多,怎么就挑了她呢?”三夫人眉头紧锁。
三爷懒洋洋地逗着鹦鹉。最近有一点天暖,他终于不用穿他那件貂皮大袄了,人也精神了些。他说:“往日里老夫人从来就没搭理过府里这些孩子们,有什么奇怪的。外甥女那性子能对老夫人胃口也不奇怪。一个冷冰冰,一个吃斋念佛,都是不怎么搭理旁人的。”
三夫人想了想,赞同了三爷的话。
“不过我还是担心。往年老夫人去善堂都是三郎护送陪同,今年赫延王也要去的。”三夫人愁容满面,“三郎和寒酥之前差点议亲,这不尴尬吗?再说了,小酥一直都很怕赫延王……”
三爷随口道:“我二哥又不吃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赫延王往那一站,确实挺唬人的……”三夫人还是皱眉。
三爷突然想起一件事,他诧异看向三夫人,道:“我才发现你居然一直没改称呼,左一个赫延王右一个赫延王,没改口跟我一样喊二哥。你不会是怕二哥吧?”
三夫人有一点被戳破的心虚。她不接这话,转头吩咐侍女往朝枝阁跑一趟,让寒酥走之前过来一趟。
不管三夫人是不是对封岌有畏惧,在面对寒酥时,她拉着寒酥的手,语重心长:“赫延王是个很好的长辈,不用怕他。你就把他当成你姨丈一样敬重就行!姨母不是跟你说过吗?上数个几代,你还应该唤他一声表叔呢!”
不过三夫人劝了寒酥几句之后得知寒酥这次连侍女都不带,更担心了。老夫人喜静,身边人很少,出行更不喜欢很多人围着。她自己的奴仆都没带几个,也没让寒酥带着翠微。
沈约呈去云旭堂接祖母,路上遇见了寒酥。他放慢了脚步,故意避开不与她同时进去。远远看着寒酥往前走的背影,沈约呈的目光有一些复杂。
他努力将那份喜欢深藏,憋着一口气想等自己取了功名、等自己不仅仅只依靠赫延王府的荣耀、等自己有了能力再去重新让她认识一个更成熟稳重的自己。
可是这种将浓烈心悦憋在心口的滋味儿,实在难熬。
两辆马车,封岌与沈约呈一辆,老夫人与寒酥一辆。老夫人与寒酥的那辆马车里还多了一个穗娘。两个车夫分别是长舟和云帆,此外不再有其他人随行。
寒酥亲自扶着老夫人登上马车,自己才登车。
封岌收回落在寒酥身上的视线,望向身侧的沈约呈,沈约呈还没有将目光从寒酥身上收回来。
封岌瞥一眼指上的扳指,慢悠悠地轻转了一圈。
有些事情不能再拖了。
原本午后出发,在天黑时可以赶到青柳县的别院。可天气难测,谁也没料到会突然变天。半下午开始下雪,雪越下越大,夹杂着一点湿雨,寒气逼人。
老夫人生封岌时伤了身,使她极其惧寒,穗娘从衣箱里取了两件厚袄给她裹着,她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寒酥赶忙将暖手炉递给老夫人捧着,自己再用另一个暖手壶暖了自己的手心之后,用手心去暖老夫人的手背。
老夫人点点头:“暖和不少。”
穗娘在一旁笑着说:“表姑娘这法子不错。”
“我姨丈也畏寒,我上次瞧着姨母就是这样给他暖手的。”寒酥道。
老夫人说:“把帘子掀开让我看一眼。”
寒酥诧异。老夫人都这样冷了还要掀帘子?她听见穗娘叹了口气。穗娘依言去掀帘子。
窗口的帘子掀开半截,满目的风雪入了眼。老夫人望着肆虐纷飞的雪,陷入了回忆。
回忆着与封旭的第一次相逢。
那一日她遭逢巨变,前半生的所有花团锦簇在一息之间用极其残忍的方式摧毁。她在最绝望的时候,以一种极其难堪的方式与封旭相逢。
他是她的朝旭,是她的新生。
即使极其惧寒,老夫人也总忍不住在每一个雪虐风饕的日子遥望,企图在寒雪中寻到封旭的身影。
马车停下来。封岌从前面的马车下来,走过来亲扶母亲。“这风雪暂时不会停。先不去别院,在客栈歇一晚。”
老夫人将手放在儿子宽大的掌中,她有些失神的眸子慢慢聚了神,望着封岌道:“嘉屹,杀了那些北齐人。”
她握着儿子的手慢慢用力,带着恨和不甘。
封岌用力回握:“好。”
青柳县虽然紧挨着京城,地方却不大,也不够繁华。这间客栈很小,也很简陋。
一行人因这风雪都染了寒气,店里的伙计赶忙端来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多添一点热汤,虽不美味却很暖身。
一碗阳春面吃下,身上舒服了许多。穗娘立刻去屋子里铺好被褥,在里面放了好几个汤婆子,给老夫人暖着。寒酥在一旁帮忙。又催促店家烧了沐浴的热水,让老夫人能泡一个热水澡再歇下。
寒酥从长舟手里接过姜汤,款步走到老夫人面前递过去:“您喝一点姜汤驱寒,防着风寒。”
老夫人接过来,道:“你们别都在我这里围着了,我这里有穗娘足够。都各自回屋去暖暖身,早些歇下。”
封岌握了握母亲的手,感觉不像刚刚在外面时那样寒,才略放心,带着其他人往外走。
母亲为什么惧寒成这样,封岌心知肚明。毕竟小时候他每次调皮捣蛋,父亲都要拎着他耳朵将母亲生他时的辛苦讲一遍。
几个人退出老夫人的房间,沈约呈道:“父亲也早些歇息。我已经让店伙计将姜汤送到父亲房间了。”
封岌颔首:“你也去吧。”
沈约呈依言转身,他刚转身走了没几步,听见寒酥毕恭毕敬地对封岌道:“将军早些安歇。”
父亲说了句什么话,沈约呈没听清。沈约呈回头望去,看见父亲和寒酥分别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沈约呈收回视线,匆匆下楼。这家客栈地方不大,人手也少,好不容易烧够了给老夫人沐浴的热水。其他人要用的还不够。他要下去看看,叮嘱他们将热水送到各房去。
沈约呈没听见封岌说的那句话是——“一会儿到我房里来一趟。”
寒酥等沈约呈下楼了,才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轻叩封岌的房门。封岌坐在床边,朝寒酥招手。寒酥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封岌沉声:“不能再瞒着约呈了。”
寒酥微怔,继而拧眉。
于封岌视角,他与寒酥的关系早晚要天下知,理应早些告诉沈约呈。
而于寒酥的视角,她早晚要离开赫延王府,不管是封岌还是沈约呈都不再相见。那么就没有让沈约呈知晓的必要,让他知道了反而尴尬。
门外响起脚步声的时候,封岌和寒酥还以为是店里的伙计,直到沈约呈端着洗脚水堵在门口。
“父亲,沐浴的水还没烧好。我端了洗脚水来,您先泡泡脚驱寒。”
就在寒酥以为封岌会将沈约呈打发走时,她惊愕听见封岌道:“进来。”


第66章
寒酥几乎是下意识地逃进了床里侧,伸手去拽床幔。封岌转过头望向她,撞见寒酥略带警告意味的目光。
封岌摸了下自己的鼻梁。这种含有警告意味的目光,他见的可太少了。没人敢警告他,敢警告他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
好吧,她是寒酥。
在沈约呈走进来的时候,封岌不紧不慢地帮寒酥拉了拉床幔,尽量遮住她。两扇床幔,寒酥只来得及扯下床尾那一扇。她抱膝蜷缩着床尾,胆战心惊地从床头无床幔遮挡的方向望着。
沈约呈将铜盆放在地上的细微声音,仿佛巨大地响在寒酥耳畔。她立刻屏息,连呼吸也变得小心翼翼。一条床幔相遮,她像个见不得人的小贼。
“父亲,我帮您。”沈约呈在封岌的身前蹲下来,伸手就要帮封岌脱鞋袜。
“不用。”封岌制止了他的动作。
沈约呈不是第一次帮封岌洗脚,突然被封岌制止,他抬起脸,清隽皙白的五官浮现一抹意外。
他仔细瞧着,却并没有能从父亲脸上瞧出什么端倪。他向来觉得父亲喜怒不形于色,眸色更是深沉不可探。想要从父亲脸上看出什么来,简直是天方夜谭。沈约呈对敬重的父亲向来言听计从,他毕恭毕敬站起身,道:“那父亲再等等,沐浴的热汤一会儿就能送上来,直接泡个热水澡也比泡脚更舒服。哦对……父亲也要记得喝姜汤驱寒。”
封岌轻颔首。
“那我先下去盯着了。”沈约呈转身往外走。
床幔后的寒酥悄悄松了口气。
沈约呈刚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因为他瞥见店里的伙计正抬着热水上楼。他对封岌禀一句“他们送水上来了”,然后他候在门口等着。
寒酥眉头紧锁,屈起的膝再蜷了蜷,恨不得将整个人缩成一小点。封岌转过脸看向她蹙眉的样子,伸手去拉叠放在一旁的锦被。他将锦被扯开,盖在寒酥的腿上。
沈约呈立在门口看见父亲在整理被子,恭敬道:“父亲,我帮您铺床吧。”
封岌正将锦被掖在寒酥的肩上,他指腹在寒酥的耳垂上轻轻捏了一下,不紧不慢地对沈约呈道:“不必。”
寒酥听着他从容的语气,忍不住瞪他。他这是吃准了沈约呈对他言听计从吗?
店里的两个伙计抬着热水进来,直接抬着水往很小的侧间去。沈约呈也跟了进去,他交代店里伙计的说话声从侧间传出来。寒酥偏着头,紧贴在床尾墙壁,真切听着那些脚步声,度刻如年。
直到店里的伙计放好了热水都退出去,寒酥刚有缓过一口气的感觉,沈约呈又朝着床榻走过来。
他立在一旁,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直说。”封岌道。
沈约呈这才开口:“这些年父亲在外操劳,祖母日日记挂。她每日供奉念佛,总是盼着您能平安。如今眼看着北齐将灭,父亲也该为自己为祖母想一想。”
沈约呈犹豫了一下,继续说:“虽然约呈理应对您和祖母尽孝,约呈也绝对没有半分不愿。可我到底不是您的亲骨肉。想来祖母也更希望父亲早日成家,她老人家日子清苦,若能有孙儿伴膝,应该会添许多乐趣。”
“儿子明白父亲因祖父和家中几位长辈的惨死,也因为国恨战火,让您早些年立下誓言不灭北齐不成家。可如今北齐大势已去,以父亲的能力,要不了多久就能踏破北齐都城。眼下就算不能成亲,父亲也该早日挑选,将人定下来。”哪里有当儿子的催父亲成家?沈约呈说着说着便有些不好意思,皙白的面颊上浮现几许微红的赧色。可是这些话他好早之前就想说了。
他咬咬牙,继续说下去:“到时候,约呈会向孝顺父亲一样孝顺、敬重母亲。”
沈约呈看见父亲突然转头望了一眼床幔半遮的床榻里侧。
封岌又很快转回头,他半垂下眼,视线落在拇指上的墨绿扳指。他点点头,道:“你向来是个重孝的好孩子。”
沈约呈正忐忑自己越矩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忽听父亲赞扬,他一下子灿烂笑起来,抿着唇说:“那我不打扰父亲休息了。”
沈约呈出去的脚步声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屋子里却陷进了沉默。
寒酥半身埋在锦被里,头靠着墙壁,有些失神。
封岌将那半扇垂下来的床幔拉到一旁去,屋内的灯光照亮了床榻里侧,光影让寒酥回过神。她望向封岌,突然问:“值得吗?”
这世间男男女女千千万,择一人相伴可有很多选择,太多选择。他们本就不是对方最优的选择。
这也就是寒酥不愿意嫁给封岌的理由之一。因为她觉得没必要。她没有封岌又或封岌没有她,都没什么大不了。情情爱爱本就不是人这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情,更不是唯一。
封岌眸色莫测地望着寒酥,道:“你不是说会等我打完仗回来,与你成婚?”
寒酥愣了一下。
封岌再道:“你不是也应该和我一样觉得不该再瞒约呈?晚说不如早说。”
寒酥快速地眨了下眼睛。她觉得自己早晚要离开这对父子,所以于她的角度应该瞒着沈约呈。可是她在扮演痴心女等着封岌回来与她成婚,那么她现在应该和封岌的想法一样急着解决沈约呈这件事才对。
寒酥目光躲闪,隐约觉得自己露馅了。
封岌望着寒酥略显局促又要尽量将这种局促藏起来的模样,他慢悠悠地转着指上的扳指。
这就是寒酥不够聪明的地方。不过封岌并不意外,寒酥并不是个圆滑的人,根本做不到演得逼真。她才隐约觉察自己漏了陷,可于封岌看来她早已漏洞百出。
“当然要告诉他。”寒酥很快理好了思绪,“我只是觉得现在不是好时机。马上要春闱了,若影响了他发挥可怎么好?”
寒酥伸出手,轻轻攥住封岌的袖角,声音也放柔:“将军可不能误会我的真心。”
封岌垂目,望着她来攥他袖角的指尖,无声轻笑。
陪她演戏,何尝不是另一种情趣。
他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春闱确实重要,不可分心。”
寒酥悄悄松了口气,掀开身上的锦被就要下床去。她瞥一眼床铺上被她踩脏的污渍,不由皱眉。躲得太急,她没有脱鞋子,鞋底将床铺弄脏了。
她下了床,急忙说:“我去柜子里找找有没有备用的被褥。若没有让店里的伙计送上来一床。”
“不急。”封岌道,“不用你弄这些,先去洗个热水澡驱寒。”
店里人手和器具都不足,烧好的第一份热水送到了老夫人那里,第二份送到封岌这里。寒酥要用的热水肯定还没烧。
寒酥目光躲闪,继而摇头。
封岌看着好笑,道:“怎么,怕我偷看不成?”
“不是……”寒酥抿抿唇声音放低,“我今晚不泡澡。”
“嫌客栈的东西不干净?”封岌问。
寒酥立刻摇头,摇头之后,又迟疑道:“这么以为也可以,主要还是有些累了,想直接睡下,今晚就不打算泡澡了。刚刚我也已经和店里伙计说过,不用给我备水。”
封岌皱眉。
寒酥悄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有些事难以启齿,不能直说只能搪塞。
封岌皱眉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问:“你这是来月事了?”
寒酥愕然睁大了眼睛望向他。他怎么猜到的?他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她以为封岌这样十几年征战沙场的人,是不会知道那种事,或者说不会那么容易联想到那事。
封岌却欠身,伸手握住寒酥的手,将人拉到身前来。他将寒酥的手捧在掌中。她手上的温度总是比他凉很多,此刻更是。这一晚上大家都关注着老夫人的极度畏寒,却没人会知道寒酥也冻得不轻。
“第几日?”封岌问。
寒酥尴尬地咬唇,脸上泛红。她有一点懵,甚至觉得这不该是封岌这样的人该过问的事情。女子月事,男子总是很避讳,更何况封岌这样的大将军大英雄。
封岌抬眼望过来,寒酥迫于他审视的目光,像个犯人一样招供:“第二日……”
封岌点了点头,随口道:“最不方便的时候。”
寒酥难掩惊讶,弱声:“将军知道的可真多……”
封岌将寒酥拉过来,让她挨着他坐下。
“寒酥,我不是赫延王之前也是个普通人。”
寒酥看向他,不知怎么接这话。
封岌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对,很快又接了一句:“即使是现在,也是个普通人。”
寒酥更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因为她完全不这么认为,他怎么可能是个普通人?他可太不普通了,是整个大荆仰望的存在。
封岌弯下腰去脱寒酥的鞋袜。寒酥皎皙的一双小脚落在封岌掌中,他深看了一眼,才舍得将她的脚放进铜盆里。
寒酥心口怦怦跳着,睁大了眼睛望着他,连声音也微抖:“我、我自己来……”
她反应了好久才明白封岌要给她洗脚。让封岌给她洗脚,她会觉得折寿。
寒酥轻轻挣扎,带起盆里的一点水花,水花溅在封岌的脸上。封岌略偏过脸,水珠沿着他冷硬的面颊十分缓慢地往下淌滑。
寒酥眼睁睁看着那滴洗脚水沿着封岌的脸颊往下淌,她吓得不敢再乱动。
封岌将寒酥的裙和裤往上挽抬,露出小半截小腿,免得被水打湿。然后伸手捧一些水拂泼在寒酥的脚踝。
一双皎足静踩不动,也会因为水面的晃动,而潋滟出五彩斑斓的光影。封岌伸手进水,指腹自上至下轻抚过她的足背,又轻轻捏了一下她的紧张并在一起的脚趾。寒酥人长得清瘦,一双皎足也清瘦,可脚趾却有着恰到好处的一点点圆润。
封岌的眼前突然浮现过往她足背上被他洒上一点白雪的画面。他将寒酥的脚轻抬,让她不再踩着盆底,而是踩在他掌中,反复拂泼着温热的水在她足上。
寒酥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锦被,整个身子都跟着发僵。以前也曾被他这样握着足亲昵,甚至做过更亲近的事情。可这次与之前完全不一样。被亵玩与被服侍洗脚,天差地别。
温热的洗脚水确实让她身体不再那么冰寒。她努力克制,让自己不要那么紧张。她盯着封岌,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询问:“将军之前是不是只给老夫人洗过脚?”
却不想,封岌反驳:“我没给母亲洗过脚。那是父亲的事情。”
寒酥懵懵地,喃声:“他们感情真好。”
“我们感情也会很好。”封岌握着寒酥的脚踝,抬起她的足,将她湿漉漉的足底贴在他的脸上。
他望着寒酥,深沉的目光里带着灼灼的确信,和一点他自己也不知道的纵容宠爱。
寒酥怔怔迎上他的目光,眸光交汇交融,她不会觉得封岌只是将她的脚贴在他脸上,而是在告诉她他可以去踩他的脸。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很荒唐。寒酥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了。
“别这样……”寒酥声音低低的。她觉得自己的心越来越乱了。
封岌没逼她。他将她的脚放进水中,然后去抬她另一只脚握在掌中泼洗着。
寒酥望着封岌的侧脸,看着从她足底沾过去的洗脚水一滴一滴缓缓往下淌,渡过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沉沉坠落下去。
寒酥回过神来,赶忙往前挪了挪,手指蜷着捏住自己的袖口,然后用袖子去擦他脸上的水痕,小心翼翼又仔细地将他脸颊上的水痕都擦净。
她近距离地望着封岌的侧脸,他却并没有再转过来,认真给她洗脚,又十分自然地接受她给他擦脸。
好似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封岌给寒酥洗完脚,将她的一双皎足放在盆边踩着,要去拿棉巾。他人还没起身,寒酥踩在盆边的脚朝一侧滑过去,咣当一声声响,铜盆差一点被她踩翻,盆底连续几下磕着地面发出响动,里面的洗脚水泼出来一小半。寒酥掀放在膝上的裙子也掉下来,裙尾沾了水。
寒酥吓了一跳,赶忙规规矩矩地将双足踩在盆边,这才踩稳了。
封岌含笑望过来,望着寒酥的眼睛,问:“你慌什么?”
“我没慌。”寒酥反驳。
封岌笑笑没揭穿,他先将寒酥沾了水的裙摆重新掀挽到她膝上,然后起身去拿棉帕。
寒酥望着封岌的背影,悄悄舒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是心慌,是心乱。可是她不能心乱。她只是在演戏而已,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应该只是演的,为了让他不再找麻烦,为了让他放松警惕,等他出征,一切结束。
可是……
有些事有些情如深渊一样惹人深陷。
寒酥突然拆了云鬓间的玉簪,隔着裙子在腿上扎了一下。微微的刺痛感传来,换来心里的冷静。
她必须冷静,她绝不允许自己演着演着,变得太入戏。
封岌已经拿了棉帕回来,他在寒酥面前蹲下来,捧起她湿哒哒的皎足,给她擦去上面的洗脚水。
寒酥压下心里的五味杂陈,只用温柔的表情望着他,继续扮演眷着他的模样,柔声:“将军也早些沐浴歇下,我回自己房间去。”
封岌抬眼,诧异看她。
只这一眼,寒酥立刻明白封岌今晚不会让她回隔壁的房间。寒酥轻轻摇头:“我身上不方……”
寒酥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封岌抱了起来,被他放在了桌子上。


第67章
她看着封岌将床上被她踩脏的被褥抱下来,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床干净的被褥铺上去。他立在床边弯腰,高大的身躯俯下来,整理床铺的手臂带着干净利落的力道。好像这些事情天生不该是由他那双手来做。寒酥看着他做这些,又觉得不合理,又觉得诡异得行云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