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封岌朝她走过来的脚步声,知他立在床边。
可是因为她蒙头在被子里,就没有看见封岌伸来想拉开她被子又悬在那里许久未动的手。
寒酥怕封岌会突然掀开她遮挡的被子,看见她落泪的样子,所以她紧紧闭上眼睛,喉间发力生生憋着不肯哭。
她心里很难受。一是府里的人应该都知道她昨晚彻夜不归,从而被人知晓她曾经的不堪。二是因为这一切是封岌做的。
一床锦被就这样将两个人隔绝开,隔着跨不过的沟壑。直到封岌离去很久,寒酥才发现他走了。
寒酥慢慢掀开蒙着头脸的被子,环顾空荡荡的屋子,突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过来。
翠微在外面叩门,低声询问寒酥醒了没有,待得了寒酥回应,她推门进来禀话三夫人叫寒酥去花园。
翠微眼睁睁看着寒酥身子颤了一下,眼中甚至浮现了一丝畏惧。
翠微愣住。她跟在寒酥身边有一段时日了,极少见她会有这样畏惧的样子。下一刻,她竟是看见寒酥双手捂住脸无声地落泪。
“娘子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哭了?”翠微突然就慌了神。
寒酥的眼泪打湿手心,心里难过得一抽一抽地疼。
她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姨母。
姨母对她这样好,可是她要连累姨母颜面无光。
寒酥在意名声吗?
既在意又不在意。她从未在乎别人的目光和流言。可是她太在意家人,人非孑然,名声和家人牵连在一起。就像有个为妾的长姐,下面的妹妹就很难被娶为正妻。就像她借住在姨母这里,品行不端姨母就会被议论。
她已经没几个家人了。
“娘子是不是不舒服?那我去说一声,说您不舒服暂不过去了好不好?”翠微急声道。
寒酥摇头。有些事她总要面对的。
翠微无奈,赶忙去给寒酥拿了一身干净衣服过来。
寒酥用凉水拍了拍发红的眼睛,戴上面纱,心事重重地往花园去。
可是寒酥并没有见到预想到的审问。
姨母和姨丈坐在八角亭里有说有笑地喝茶吃糕点,封锦茵、封琏和封珞都在一边。
她小心翼翼去看姨母的脸色,见姨母脸上是笑着的。寒酥心里茫然疑惑。难道姨母不知道她昨天晚上一晚上没回来吗?不可能啊,她被长舟带去衔山阁的时候,府里很多下人都瞧见了。
“怎么傻站着?快过来坐。”姨母笑着朝她招手。
寒酥收回思绪,朝姨母走过去,在一旁坐下。感受到姨母的目光落在她的眼睛上,寒酥心里有一点慌张——是不是眼睛太红被瞧出端倪了?
“这是没休息够。”三夫人皱眉道。
封三爷在一旁点点头,道:“昨晚累着了。”
寒酥心口一阵一阵突突跳着,脸颊一瞬间泛红。
三夫人瞧出寒酥脸色异常,伸手去摸寒酥的额头,关切地说:“呦,是有一点烫。是不是昨天晚上整理画集的时候凉着了?”
寒酥懵了一下,问:“整理画集?”
“不是整理画集吗?还是整理文献?”三夫人也记不清了,转头去问封三爷。
“都有吧,弈老要画一整套山河志可是大工程,资料肯定多。不对啊,你问我做什么,问寒酥啊。”
三夫人心想也对,重新转头望向寒酥。
寒酥有些僵硬地点头,低声:“都有……”
她规矩搭在膝上的手慢慢用力地轻攥了一下,再松了口气般松开,心里一瞬间有劫后余生的侥幸,同时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五味杂陈。
姨母嘱咐的话还在耳畔。
“这事虽重要,不过你要多注意身体。不能仗着年轻就这么熬,可别把身体熬坏了。”三夫人叮嘱。
寒酥半垂着眼睛轻轻点头。
“这是衔山阁送过来的荷包,说是你昨天晚上落在书房了。”三夫人将荷包递给寒酥。
寒酥双手接过来,指尖轻轻捏了捏,捏出昨天晚上被卸下来的首饰,还有准备赠给祁朔的那支玉簪。隔着荷包的布料,她轻轻捏着那支玉簪。
寒酥勉强扯了扯唇角让自己寻常得体地微笑起来,她心里仍有残存的不安:“姨丈姨母叫我过来是为了给我这个?”
“是啊。顺便叮嘱你两句可别太操劳了。你啊,做起事情来一点都不注意身体。总喜欢熬夜。”三夫人皱眉浅责。
“我会注意的……”
三夫人不仅是为了叮嘱寒酥注意身体,也是因为她知道寒酥一向很怕赫延王。所以她又说:“你好好做交代的事情,不用怕赫延王。他看着严肃其实是很好说话的长辈。”
寒酥抿唇没有接话。
一阵风吹过来,封三爷裹了裹身上的貂皮大袄,然后立刻捧起桌上的热茶猛灌一口。
三夫人看了封三爷一眼,又转头对寒酥说:“瞧你这脸色,倒是不该叫你过来说话。回去休息吧。”
三夫人的话刚说完,封珞跑过来,趴在寒酥的腿上,仰头看她:“姐姐,姐姐,什么时候还有点心吃?”
封三爷道:“最近别烦你表姐,你表姐要忙大事。”
寒酥对封珞笑笑,说:“过两日得了闲就给你做。”
“回去休息吧。”三夫人再一次说。
寒酥颔首称是。封珞趴在她腿上没动,仰头稚声:“我想去找笙笙玩。姐姐,我可不可以去找笙笙玩。”
“可以呀。”寒酥对他柔声。
坐在一旁的封锦茵翻白眼,嘀嘀咕咕:“这是想着过去蹭点心的……”
寒酥起身告辞,也牵了封珞。封珞转头叫封琏一起去找笙笙。三夫人又叮嘱了两句不可以欺负妹妹,才让寒酥带着封琏封珞回朝枝阁。
经过鲤池的时候,寒酥远远看见了封岌正朝这边走来。封珞和封琏的侍从还跟在后面,若是绕远避开难免令人生疑。她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硬着头皮往前走。
“二伯父。”封琏和封珞规规矩矩地问好。先前还一脸笑容的两个小孩子见了封岌,立刻严肃庄重起来。
寒酥站在他们两个身后,垂眸俯身行礼。
封岌的目光似乎并没有落过来一眼,脚步也没有半分停滞,面无表情地与寒酥擦肩而过。
偏偏这个时候封珞刚要往前迈步脚底一滑,小身子瞬间一栽歪。
封岌立刻伸手去扶,寒酥也在同时伸手。寒酥拉住封琏晃挥的细细手腕,封岌握在她的手上,宽大的手掌将她整只手包裹其中。
他掌心覆在她手背上,熟悉的温度自手背递送,寒酥握着封琏手腕的手紧了紧。
封岌停顿了一息才松手。
封珞重新站好,有一点紧张畏惧地道谢:“谢谢二伯父。”
封岌看向他,又将目光朝一侧挪,在寒酥的身上落了一息,他很快收回视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封珞松了口气,小手拍自己的胸脯。他有些茫然地转头问封琏:“哥哥,他们都说二伯父是很好说话的长辈,可是为什么我每次见了二伯父都怕怕的!”
封琏皱着眉答不上来,因为他也怕。
封珞又想起一件事,他双手握着寒酥的手腕仰头问:“姐姐,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样叫二伯父呀?”
寒酥望着封珞,不知道怎么回答。
封珞并不知道自己问了两个天大的难题,只当哥哥和姐姐都不爱搭理他。他哼哼两声,小跑着走在前面,他要去找笙笙,笙笙不会不搭理他。
封岌这次这门是去见晏景予。晏景予的父亲陈南王厚着脸皮求到封岌面前,希望封岌能够劝一劝晏景予让他早日成家。陈南王苦恼了很多年,终究没了法子才求到封岌面前。晏景予是陈南王的老来子,且是独子。陈南王年纪大了,对于晏景予一直不肯成家的事情颇为苦恼。
“只要您一句话,他一定听话!”陈南王道。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赫延王等于无所不能。
吟艺楼的雅间里,封岌和晏景予对坐。晏景予懒散靠着椅背,听歌姬抚琴婉转吟唱。
一曲结束,晏景予正想着再点一曲什么,封岌摆摆手,将人赶了出去。
嫌吵闹。
“该成家就成家,别让你父亲一大把年纪犯愁。”封岌道。
晏景予皱眉:“老头子果然找到你面前了。拿这种小事烦你,可真是……”
封岌道:“据我所知,你和林家二娘子交情不错。别拖着人家,姑娘家年岁不等人又重名声。”
晏景予脸上的笑收了收,有一点犯难。他叹了口气:“我也没办法。”
“什么叫你没办法?”封岌沉声,“学我做什么?我和你们不一样。”
他的婚事甚至是他的性命,从来都不属于他一个人。他是被架在天上的神明,理应无所不能刀枪不入永无弱点所向披靡。
封岌语气有一点重,晏景予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他笑笑,道:“我心里有数。”
窗外有小孩子的哭声。封岌转首望出去,看见一个小孩子站在街道角落在哭,他的父母围在他身边哄着他。一个稍微大些的小姑娘举着个糖人跑过去哄弟弟。被家人围住的他很快不哭了,一家人说说笑笑。
封岌看着那一家人很久。久到晏景予皱眉,他不理解有什么好看的。
那家人消失在街角,封岌收回目光吩咐人请沅娘下来。
沅娘还在养脚踝上的伤,听闻赫延王请她,她不敢不来,不过她也没有半分不愿意。赫延王只喜欢听她唱曲,从不需要她跳舞。
封岌点了《四时景》。
寒酥将封琏和封珞带到朝枝阁去寻妹妹,她站在一旁看着他们三个一起玩。妹妹看不见,和寻常的小孩子不同,她很希望妹妹可以有更多玩伴,而不是只有她这个姐姐。
寒酥在一旁看了一会儿,交代蒲英和兜兰上心照料着,便出府了。
——昨天和祁山芙约好,今日陪她去元祥楼取祁山芙之前订制的一套首饰。
向来爱笑的祁山芙有一点心不在焉,一套漂亮的新首饰都没能让她展露笑颜。
本来取了东西,两个人就该分别。祁山芙邀寒酥去祁家用晚膳,还说母亲有话跟寒酥说。
登上回祁家的马车,寒酥询问:“山芙,是有什么心事吗?瞧你不太开心。”
山芙叹了口气,闷声说:“父亲的事情。哼,也不知道是谁生事,鸡蛋里挑骨头!听说父亲被上司责贬,还被罚了半年俸禄。”
“是出什么纰漏了吗?”寒酥问。
祁山芙摇头:“我也不知道。父亲才不跟我细说,我只隐约听见他和母亲说是有人暗中使手段针对!”
寒酥蹙眉,陷入思量。
马车到了祁家,寒酥和祁山芙下了马车,就看见另一辆马车停在府门前,一些内宦打扮的人告诉她们来的是宫里人。
寒酥和祁山芙对视一眼,正疑惑,看见祁朔骑马从另一条路回来。
“哥哥!”祁山芙喊。
祁朔望着那几个小太监,问:“什么事情?”
祁山芙摇头:“不知道,我们也才刚回家。”
祁朔点点头。他下了马,将马缰递给小厮,然后带着妹妹和寒酥一起进门。
一位年长的内宦坐在花厅里,祁夫人正犯难。看见儿子回来,才松了口气。
李大太监站起身,朝着祁朔拱了拱手,笑得脸上老褶子波动:“恭喜祁小将军。”
祁朔回了一礼,恭敬询问:“不知李公公是什么事?”
“咱家是来宣旨的。”李公公伸手,一个小太监弯着腰双手捧着一道圣旨送过来。
祁朔和祁家人正色起来,跪地接旨。
寒酥并不是祁家人不需要她跪地接旨,她也没有进花厅,站在庭院里好奇地望着里面。
那是一道赐婚的圣旨。
——祁朔和静鸣公主。
李太监尖细的嗓音诵读完圣旨,笑着说:“接旨吧。”
祁朔慢慢抬起头,视线越过明黄的圣旨,穿过了房门,望向萧瑟庭院里寒酥单薄的身影。
他将目光收回来,望向压于顶的圣旨。
“这是高兴得傻了吗?”李太监笑着轻咳一声,“快接旨啊。”
祁朔道:“李公公,祁朔有婚约在身。这道旨不能接。”
李太监惊住,瞪圆了眼睛,声音也带出一点抖:“祁朔,你考虑清楚再说话!”
祁朔考虑得很清楚。这种为了高攀皇家尚公主而负心之事,他誓死不从。
他望向寒酥,看着寒酥转身离去的背影。他现在应该去追寒酥告诉她自己永不相负,可是李太监还在这里,他现在不能去追寒酥。
寒酥回到赫延王府,并不回朝枝阁,直接去了衔山阁。
她去前,长辕正在书房里向封岌禀话。
“将军查的那种祛疤药找到了,但是……在东宫。”长辕犯难。
长辕想提醒可能有诈,又一想自己都能想到的事情,将军怎么可能想不到。
云帆禀告寒酥过来了,封岌有一丝惊讶。
“您为什么要如此?”寒酥忍着眼底的湿意,“为了惩罚我,贬罚祁老爷又给祁朔赐婚。您真是……”
真是变得让我不认识。
封岌皱眉:“什么赐婚?”
寒酥忍泪望着他:“将军宽仁,请不要伤害我身边的人。”
封岌沉默了片刻,平静开口:“祁浩涆被贬祁朔被赐婚,你认为是我做的?”
“难道不是吗?”
封岌沉静地望着寒酥眼里的湿意与恼怒。许久之后,他轻笑了一声,望着寒酥的眼睛问:“那你是不是还要求我帮忙解决你心上人的赐婚?”


第54章
寒酥没有回答。她皱着眉,还在琢磨封岌上一个反问。
难道不是他做的吗?明明当初五皇子的事情时,他那么迅速地给五皇子塞了门婚事……
可是寒酥看着封岌这意外之后又生气的表情,突然有一丝不确定。
不对!不是他!
纵使他有可能会给祁朔塞一门婚事,他也绝对不可能假公济私贬罚祁浩涆。他是如山巍峨如炬光明的赫延王,他不会做这样卑劣的事情。
寒酥向后退了一步,声音也缓和下去拒绝:“不需要将军帮忙。”
拒绝他,似乎已经成了刻在她骨子里的本能。
寒酥因为自己的莽撞质问而为难。是非对错泾渭分明,错了就该赔礼这是她自小的教养。可是眼下情况,她做不到。她半垂着眼睛,不想再久待,连膝也没弯一下敷衍福身,转身快步离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方寸大乱理智丢失。是因为祁家的事情而生气,还是接受不了心目中的将军形象倒塌?
长辕和云帆悄悄对视一眼,再将目光小心翼翼地移到封岌眉宇。
封岌盯着寒酥离去的背影,目光深沉。直到寒酥的身影看不见了,他才瞥向长辕。
长辕一愣,立刻反应过来:“我这就去查!”
长辕匆匆走了,留下云帆在那里傻站着。云帆眼珠子转了一圈,讪讪退出去,不忘将房门关上。
封岌静坐了片刻,稳了情绪,重新拿了案上的密报来读。宫里越来越不想出征,甚至打算与北齐联姻。他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他提笔写信,写着写着总是突然走神。直到写不下去,他将手中的笔重重放下,墨迹溅脏了信笺。
字迹被污得乌糟糟,一切都乌糟糟。
寒酥回到朝枝阁没多久,祁家来了人。祁朔和他父亲祁浩涆过来了,没有直奔她而来,而是带着礼去见三夫人。
寒酥正望着窗下那株绿萼梅,不知道是不是千里迢迢走了太远,绿萼梅开始发蔫,要死不活。
翠微匆匆进来禀告三夫人请她过去说话。
寒酥收回神,她略歪头将面纱的夹钩扣好,起身去姨母那里。
“小辈婚事本该阿朔母亲过来,可是他母亲腿脚不方便,又事发突然,只好我跑这一趟。”祁浩涆道。
三夫人笑着将父子二人请进来,请他们入座。祁浩涆与三夫人坐下,祁朔立在父亲身侧。三夫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祁浩涆,见其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心下很是满意。与此同时,她心里也生出惋惜。
三夫人令侍女端来茶点,先是就着茶水和糕点闲谈了几句。儿女婚事本该长辈做主,可是三夫人知道寒酥那个性子不太愿意擅作主张还是想让寒酥自己决定。更何况她已经知晓宫里下了赐婚圣旨,这事变得棘手起来,她更不能擅自做主。
寒酥很快过来。
三夫人望着寒酥,有一点心疼,由衷觉得上天对这外甥女不公。她招了招手,让寒酥来到她身边,握一握寒酥的手,这才将话题绕到正事上。
“原先知晓能和祁家结成亲家,这是大喜事。可是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确实令人无奈。想必祁老爷过来已经有了主意。”三夫人望向祁浩涆,将难题踢给他,自己这边绝不先表态。
“这有什么好表态的?”祁浩涆笑了笑。他望向寒酥,慈笑着:“不是说好了留下用晚膳?你伯母要给你缝衣服量尺寸,你怎么直接回家了?”
三夫人听祁浩涆这话,隐约知道了对方的意思,心里难免意外。寒酥却是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读书人讲究风骨,祁浩涆向来刚正不阿含冰茹檗要不然也不会几次三番惹了奸臣被贬去偏远之地。
寒酥刚要开口说话,三夫人握了一下她的手腕,阻止她自己说。三夫人望向祁浩涆,笑着说:“祁老爷这话若我没会错意,是还想继续这桩亲事?可是宫里赐婚的旨意已经下了,我们寒酥自然不能不识抬举不避嫌。”
祁浩涆哈哈沉笑了两声,道:“我与正卿危难时结识,这些年两家互帮互助,早在两个孩子年纪小的时候就定好了亲事。所谓一诺千金人不可无信,何况是婚姻这样的大事。今日阿朔并未接旨,明日一早老朽自会带着他进宫负荆请罪。”
“多年官场沉浮,确实有些累了。”祁浩涆叹了口气望向寒酥,“孩子,只是你刚与姨母相聚没多久,可愿意离京?”
祁浩涆这是做好了辞官拒婚的打算。
两家人走得近,寒酥对祁浩涆的决定不意外,却仍旧心里发堵。三夫人却是惊了,她完全想不到祁家竟会做到这等地步,她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拿乔简直是小人之举。她诚然道:“祁老爷此举让小妇十分意外。”
祁浩涆笑着摇摇头:“非也。两家缔婚,我们家出了意外自然该我们家自己解决。”
他重新将目光落在寒酥身上,他刚刚的问题,寒酥还没有回答。
祁朔也同样望向寒酥,他眉目温和平静,目光中含着继续温柔的坚决。
这世间很多人很多事并不会被外力阻挠。
“我不愿意。”寒酥平静道。
三夫人轻叹了一声。正如寒酥不意外祁家的做法,三夫人对寒酥的做法也隐有所料。
寒酥本可以说很多其他大道理,用很多其他理由。可是祁家这般诚心,她没有必要不坦诚。
寒酥朝着祁浩涆郑重福了一礼。
“六礼还未启,就不算婚事在身。婚事未定远远说不上无信。”寒酥缓声道,“祁家有不可辜负的道义,寒酥也有寒酥不肯拖累的坚持。”
祁朔皱眉,最怕她这样想,她果然这样想。
“若父亲还在,定然也不愿一场皆大欢喜的婚事闹得狼狈勉强。若父亲还在,定然希望伯父能继续于朝堂实现你们曾经无数次畅谈的伟志。父亲教我大义大节面前,总要有割舍。而这微不足道的儿女婚事实在不足以牺牲那么多。”
寒酥目光轻转,看向祁朔:“我与朔哥哥自小结识,若能结成夫妻想必日后也能互相帮扶举案齐眉。可若阴错阳差注定没有缘分,也该好好祝福彼此。”
祁朔怎么也不会想到再次听见寒酥喊他朔哥哥,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寒酥对祁朔弯了弯眸:“祝兄长与未来嫂嫂互相帮扶举案齐眉。”
寒酥以为自己会对这失之交臂的好姻缘惋惜,可是她心里竟是松了口气。也许这桩婚事,本就是一场错。
祁朔摇头。
寒酥平静望着他,也跟着轻轻摇头。
祁朔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太了解寒酥,她太有主意,她做的决定,根本改变不了。
他觉得这可笑极了。明明马上就要迎娶心爱之人,可是皇权突降,轻而易举地将这婚事摧毁。他不怕抗旨,可是他怕寒酥的退却,而她果真退却。
寒酥有着刀枪不入的坚决,苦口婆心也好命令训斥也好,她始终微笑着轻轻摇头。
祁家父子走了之后,三夫人将脸偏到一旁,用帕子抹眼泪。
三夫人哽咽:“我是真的心疼你,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寒酥柔声安慰姨母:“甘瓜苦蒂,这世间本就不会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婚事不成焉知非福,我在您身边多留几年不好吗?”
三夫人听了这话,心里更不是滋味。明明寒酥更应该难受,应该是她安慰寒酥,怎么还要让寒酥安慰自己?她赶忙抹了抹眼泪,尽力挤出一个笑脸来。她用力握着寒酥的手,认真道:“这婚事不成就不成,没缘分。以后会有更好的等着咱们家酥酥!”
寒酥微笑着轻轻点头。
寒酥离开姨母这边时,院子里的丫鬟们望着她的目光都有惋惜之意。可寒酥脊背挺直步履也一如既往地尺量端庄。更坏的事情都经历过,这又算得上什么。
路过梅园,寒酥稍微驻足,折了一支红梅,回去之后插在窗前,与那株绿萼梅作伴。
蒲英叩门进来,先看一眼寒酥脸色,再禀话:“表姑娘,来了个吟艺楼的侍女,问您怎么还没过去。”
寒酥微怔,这才想起来误了和沅娘约好的时间。这两日事情太多,她竟是给忘了。她赶忙简单收拾了一下,带着翠微匆匆去吟艺楼。路上,寒酥有一点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半月欢的药效什么时候会发作,努力让自己去想些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
有人通过沅娘寻找寒酥,想让寒酥写一首词。
对方是位三十多岁乔姓官家夫人,其母年迈总是怀念着故土,故土回不去,乔夫人心疼母亲,就想寻人给母亲写一首家乡相关的词。程雪意的词总是有着孤清之意,乔夫人机缘巧合听过,便寻了来。
这种背井离乡的孤意,寒酥本就心中颇有感触。她听乔夫人说了很多其母家乡事,理应在心里酝酿着,可是心事太重,寒酥有一点没思绪。不过乔夫人也不急,让寒酥回去慢慢写。
窗外烧起大片红色的云雾,日头将要逃到山峦之后。
寒酥别过乔夫人和沅娘,带着翠微下楼,遇见了汪文康。他似笑非笑地倚靠在二楼的围栏上,分明是在故意等寒酥。
“你是怎么求到赫延王身边让他说你是他的人从而帮你解围?”汪文康慢悠悠转着手里的玉珠,“如果不是你要和祁朔定亲,我还真信了。”
本就不太相信向来孤寡一人的赫延王会和弟媳的外甥女搞到一起,等寒酥和祁朔议亲的消息传出来,汪文康更笃定封岌当日那句话不过是对晚辈的一时帮助。
此时寒酥怎么可能还想不到祁浩涆的被贬罚、祁朔的赐婚都是汪文康所为。
汪文康如今已是风光的康安侯。他的跋扈从偏僻之地,延续到了京城。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汪文康啧啧了两声,“我对丑八怪没兴趣。倒是很意外你的脸都这样了,祁朔还肯娶你,令人感动哇。”
汪文康眼底浮现玩味的笑意:“这么好的男人错过了很遗憾吧?我帮你怎么样?把你妹妹给我,我就帮你。”
“八岁了吧?我勉为其难养两年,两年后就能出落成标志的大美人了。应该不会比你差太多。”
有人叫汪文康,汪文康笑着让寒酥考虑考虑,转身往楼上去。
寒酥立在原地,身子紧绷。
翠微担忧地轻轻拽了拽寒酥的袖子。寒酥回过神,一步步往楼下走,回到朝枝阁。
寒笙正在沙盒里写字,封琏和封珞围在一边教着她。
寒酥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悄声回房。
她坐在梳妆台前,揭开面纱。铜镜中映出寒酥的脸,半张完美半张可怖。这世间最美的东西被摧毁,极度扭曲的美与丑汇到同一张脸庞,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寒酥打开桌上胭脂盒,指腹抹一点鲜红胭脂,在铜镜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鲜红的字——死。
最后一笔写完,她眼中迸出疯狂的猩红决绝。
既然怎么也逃不掉汪文康的迫害,那么她不逃了。
除掉他,一劳永逸。
没有权势没有武力,那就靠脑子。纵使玉石俱焚,也要除掉这个人渣!
除掉汪文康有两种方式。一是从他自身入手,二是从皇贵妃入手。
不过寒酥很快就不能理智算计了,因为半月欢又起了药效。她冲过凉水澡也不解用。她想早早睡下,可是又困在梦中。
暖帐中,她反复转身蜷缩而颤。
梦里的封岌是另外一副温柔的模样,会温柔亲吻拥抱她,也会用力撕欺她,让她在痛中畅快。
寒酥几次从梦中醒来,又几次入梦,辗转难熬。
她在梦中重重叫出来,喘息睁开眼,于黑暗中大口喘着气蜷缩抱着自己。
窗户不知何时开了,一阵风吹来,吹掀床幔,让寒酥在一片昏暗里看见封岌的背影。
封岌转过身来,缓步朝她走过来于床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寒酥突然就不确定现在是醒着还是仍在梦中。
封岌再一次问:“梦见了谁?”
寒酥转过脸去,已然知道这不是梦。
梦见了谁?梦里总是他,一个会温柔对待她的他。
纵使她畅想过嫁给祁朔之后的美好生活,可是祁朔从未入过她的梦。
从窗口吹进来的凉风让寒酥突然特别清醒,她心里咯噔一声,心如明镜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梦见了谁?”封岌再问。他抬起寒酥的脸。
寒酥眸光浮动有躲闪之意。
她突然就懂了封岌为什么喂她吃半月欢。他要她借着半月欢弄明白是谁夜夜入她的梦,他要她弄明白她心里的人到底是谁。
寒酥有一点慌乱地将脸偏到右侧,撒谎:“反正不是您!”
“是吗?”封岌道,“可我这半个月每一夜都在梦里与你共赴极乐。”
寒酥心中更慌,攥住锦被。
“说些开心的事情,”封岌双手捧住寒酥的脸,“你的脸会恢复如初。”
寒酥不为所动。
“师元良今日到了京城明日来府上。”
寒酥眸色微动。
“林夫人的表姐会和离,免你姨母烦恼。”
寒酥怔怔,他为什么知道这个?
“祁浩涆会官复原职,祁朔的赐婚也可以不作数。”
寒酥想转头,封岌强势迫她抬头。
“我能给你一切,除了逃离。”封岌盯着寒酥的眼睛,“现在告诉我,你梦里的人是谁?”
“是您又怎么样,我不……”
封岌俯身吻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