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他抱养了恭亲王的女儿,一直养在宫里,从那以后,宫里头的孩子们才慢慢养成了,他心里头高兴,自然也纵容着恭亲王。如今要开始清查土地,恭亲王一定会被牵扯其中。①
所以他才犯难。
他说了好长一段话,把自己的为难处境一一摊开说给云佩听。
政治上的事情云佩不懂,可她听明白了一件事:皇上不想淡了他和恭亲王的情分,也不想叫这件事情影响他和大公主的父女之情。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云佩在国事上出不了主意,却能看清楚那一点儿亲戚关系:“皇上是念着旧情,可您念着,难不成恭亲王就不念着?”
康熙一怔,就听云佩说:“如今皇上要清查土地,恭亲王早晚会知道,如果皇上清查的时候因为情分漏过了他,回头叫外头的人说起来,还当王爷是仗着皇上与他的情分故意不查,也让皇上妄受揣测。”
“是这个道理。”
云佩细声细气的:“皇上您想啊,您才刚说了这差事很麻烦,从谁开始都不合适,还不如露个风声,叫王爷主动站出来配合您,您再赏点什么东西添补王爷不是更好?”
她一句话都不提政事,只从感情的角度分析,却叫康熙恍然。
实在是他一直在思考着如何平衡官民之间的关系,才能叫两者之间既不会起冲突,又能解决事情,想的太多,自然麻烦。
他原先是想着先叫户部去丈量土地,过后再进行分配,可这样难免会遗漏,有些人他们不敢查,而那些贫民最好查,查出来却不好处理,他们就靠着那一点田地过日子,要是强行征收回来给兵顶做坟茔,恐怕会怨声载道。
云佩这法子却好。叫恭亲王自己出面。让外头的人也跟着看看,就算是他,知道自己有心清查土地,也不敢违逆,想必事情会方便很多。
越想越合适。
他立刻起身要去处理政事,走到门口才想起来:“没想到朕的云佩还是这样聪慧的人,倒叫朕不知道该怎么赏你了。”
云佩保持微笑:“奴才在家里的时候,额娘就是这样调教下人的,奴才不过跟着学了一点皮毛,不敢要皇上的赏。”
说着不要他的赏,等梁九功派人把蜀锦送来,还捎带了一匣子珠串首饰的时候,云佩还是高高兴兴收下了。
然后就把宫里的几个丫头叫过来,叫她们一人挑一朵珠花。
康熙给她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宫女们少有首饰,主子们打赏的时候多是分月钱,纯粹的金银,很少会有首饰这样的东西,因为难在宫里头流通,可哪一个女人会嫌弃自己的首饰多呢。
云佩叫她们挑,她们也不客气,一人挑了一对耳珠,云秀挑了一对橙色的,不是那种大珠子,而是橙黄色的小米粒珠,看起来像是流苏一样,橙色夹着一点白色,在太阳光下很是耀眼。
说起耳珠,满人一般是打了三对耳洞的,可轮到云秀的时候,她怕疼,打了一对就嗷嗷哭着不肯叫打耳洞的嬷嬷靠近她了,威武和纳喇氏都拿她没办法,好在也没有强行要求打三对,也就由着她去了。
云秀为了戴好看的耳环,忍着感染的风险,和疼痛的委屈,好不容易才把耳朵上那仅剩的两个耳洞给保留下来了。进了宫里头以后,她耳朵上戴着的那对耳环被收走了,后来她怕愈合,学着其他宫女的样子,用细小的茶叶梗戳在耳洞里。
到了姐姐这里以后,云佩也给了她几幅耳环,可她都不大喜欢,仍旧戴着茶叶梗,今儿换了这对新耳环,实在看过好看,哪怕她再怕疼,也终于敢戴上了。
俗话说的好啊,戴了好看的首饰,她还为了这个首饰特意上了薄薄的一层脂粉,那能不出去玩么。
玩是不可能玩的,倒是能在宫里走一走,散一散吹吹风。
她跟姐姐撒娇:“姐姐,你就让我出去玩一会儿嘛。”
云佩最吃她这一套:“行,去就去吧,你想去哪儿?”
云秀想了想,从进了宫,她就在承乾宫和御膳房打转,都没去过别的地方,连传说中的宫斗高发地御花园都没去过,实在忒没劲了,于是提出要去御花园。
云佩自然答应。
云秀本来想自己一个人去的,结果常嬷嬷说云佩如今肚子也大了,虽然还不到生产的时候,可也要多运动运动,最后就变成了云佩和云秀一块儿出去。
她如今算是个金贵人,出门只带一个宫女是不行了,更何况她还想叫云秀尽兴玩,便不肯叫她照顾着自己,最后把如意、司南、司药、司香全带上了,只留下了常嬷嬷看家。
这样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在御花园的路上,倒也颇为显眼。
宜嫔一眼就认出来她们了。
她这会儿正在和妹妹郭贵人坐在御花园里喝茶吃点心,看见云佩以后难免嫉妒,她们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得宠,宜嫔自觉自己比起云佩还要美上几分,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宠爱就是落她一头,这也就算了,连孩子都比她晚生。
眼看着云佩的孩子,都五个多月大了,她的孩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越想心里头越不舒服。
还没说话,远远地又看见另外一个人走了过来,和云佩拖家带口不一样,那是通贵人纳喇氏,身边就只跟了一个宫女照顾着。
云佩这些日子不能侍寝,康熙会去坐一坐,更多的时候是从云佩那里出去以后,晚上翻其余宫嫔的牌子,现在宫里侍寝次数最多的是宜嫔,其次是庶妃章佳氏,然后就是通贵人纳喇氏了。
如果说宜嫔是小辣椒一样的女人,佟贵妃就是牡丹花,云佩是芙蓉,章佳氏就像是“小米粒”一样了,而通贵人纳喇氏,不算花,像是蒲公英一样,风一吹就能揉乱她。
这是个比章佳氏还要胆小的女人,她生性顺从,不会反抗,好像谁都能欺负她。
三行人就在宜嫔坐着的小亭子跟前汇合了,互相见礼以后下意识地就一道坐在了亭子里。
就这么一个亭子,里头的人也不好太多,最后就只每人身边跟了一个人。
这还是云佩头一回和宜嫔、通贵人一块儿说话,平常顶多请安的时候互相搭两句话,大多时候还都是吵吵闹闹的,这会儿四个人坐一起,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最后还是通贵人开了口:“乌雅贵人这胎看着很是安稳,想必常嬷嬷出了不少力气。”
面对这样的话,云佩大多的反应都是微笑:“宫里头吃好喝好,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心情好了,这胎也就养的好。”
通贵人怯怯地看她一眼,难掩羡慕:“我要是能和姐姐一样怀上孩子就好了。”她虽然胆小,说话却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心里头羡慕也大大方方地说了出来。
这样的语气,即便是宜嫔这样快人快语的暴脾气也没法说什么,她自己心里头也羡慕,可没好意思说。
郭贵人反倒开了口:“我听人说起,若是多和怀孕的女子亲近,很容易沾上喜气,自己也更容易怀上。”
通贵人眼睛一亮,连宜嫔都睁大了眼睛:“这话当真?”
郭贵人垂下眼睛:“不过是听一些老人说的,谁也不知道真假,我胡乱说说罢了。”
她都这样说了,通贵人和宜嫔仍旧眼睛发亮。宫里头的日子太过寂寞,要是能有个孩子傍身,不论男女,能为她操心,从小养到大,那也能排遣一些寂寞。
通贵人和云佩并没什么冲突,也不曾交恶,所以她这会儿也敢大着胆子和云佩说话:“姐姐好歹让我蹭一蹭你的喜气,往后叫我怀个小公主也使得的。”
云佩哑然:“这喜气怎么蹭,我还真不知道?”
通贵人也犯难了。她这也没试过啊!免不得目光就落到了郭贵人身上:“姐姐你说呢?”
郭贵人也摇头,试探着说:“不若求个姐姐的什么贴身的东西?往常我们家里祈福上香的时候,不也是跟菩萨求个平安符放在身边吗?”
云秀听见贴身的东西,顿时竖起了警惕心,古代女人的贴身东西可不是能乱给的,衣物这些可就不用说了,就算是香袋佩囊,个人身边有个人的制式和习惯,别的不说,像是云佩,她身边所有的东西都和云秀一样绣了一朵小小的祥云,拿到手里就能知道这是她用的。
若是流到外头,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呢。
她心里担心,却不好在这个时候插话,好在云佩也是个聪明人:“贴身的东西倒是没有,之前做的软枕倒是有一些。”之前康熙从她这里拿走了不少枕头,后来云佩和云秀闲着没事的时候又做了好多,等到意识到的时候,库房里头都快放不下了。
宜嫔本来是眼巴巴地看着,听见她说起这枕头,有点诧异:“是之前皇上枕的那个?”
云佩抬眼望她。
宜嫔露出微妙的表情:“难怪。”她之前去乾清宫侍寝,就看见康熙在批阅奏折,身后垫着的枕头很明显就不是乾清宫的样式。
内务府供给乾清宫的东西大都是明黄色的,那两个枕头却不是,看着格外显眼。后来她进了内殿侍寝,还看见床头上也摆了两个,还说是不是乾清宫的宫女弄的。
这会儿才知道,原来是云佩做的。
啧。
她忍不住心里头那股子酸味了。皇上待她也算不错,她礼尚往来也给做了好些香囊,就前两天,还送了端午节的艾叶香囊,也没见皇上戴过。乌雅贵人倒好,皇上把她送的东西搁在身边,搁在床头,那岂不是一睁眼就能看见,整日里都惦记着她了?
只是再酸她也没办法,谁让她没想到呢。
而且现在比起酸这个,她更关心孩子。后宫的女人,谁不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呢?
所以,她听说云佩愿意给一个枕头出来,很是惊喜高兴:“这倒好!我也不白拿你的东西,回头给你挑一样东西送过来。”她都这样说了,通贵人、郭贵人也跟着说肯定送。
云秀囧囧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她们好迷信。
因为云佩惦记着她是出来散心的,说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云佩就找借口把她给支出来,改让如意陪着她。
云秀就出来了。
结果半路上又碰见了庆复。
庆复再迟钝,这些日子也能琢磨出来她大概是在躲着他了,他开始的时候想不明白,后来明德提醒了他,他才有一点点明白,原来是因为他们姐姐的原因。
他有心想解释,可一直没机会碰见云秀。
这回在御花园碰见,他意外又高兴:“云秀!”
御花园来来往往的人多,他这一声叫出来,差点就被别人听见了,云秀赶忙把他拉到僻静处:“你做什么!”
庆复却不回答她,而是看向她的耳朵:“你换耳环啦?”
云秀下意识地摸了摸耳朵,问:“诶,你怎么知道的?”
庆复就笑:“上回见你的时候耳朵上还是茶叶梗呢,这回换的耳环特别好看,很衬你。”
云秀天生就白,匀称白净的一张脸,脸上有什么颜色都明显,更别说换了这么个亮眼的橙色了。
她被庆复夸得有点脸红。再不想和别人说话,他好声好气地说好话,也没得罪她,云秀就怎么都生不起来气了:“嗯……谢谢你夸我。”
庆复笑眯眯的,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盒子:“说起来也巧了,我正好想送你一样东西呢。”
云秀一怔:“送我的?”
庆复点头:“你打开看看。”他手伸得笔直,有种云秀要是不收下,他就一直举着的感觉。
云秀就接下来打开了,东西一露出来,她就一愣。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对耳环,不是橙色的,而是红玛瑙,做成了水滴状,有种娇艳欲滴的艳丽。
庆复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我总想着是不是之前惹你生气了,所以你不想和我一块儿说话,想着给你赔礼道歉来着。”后来明德点醒了他,他却还是去挑了这一对耳环。或许他心里头就是想给云秀送东西罢了。
他们俩也算得上是半个青梅竹马,从前吵过架,甚至差点动了手,打打闹闹那么久,在他心里,云秀比他的家人们还亲近些。
可云秀把盒子还给了他。
庆复愣了一下。
云秀正色:“你并没得罪我,也不用赔礼道歉,是我自己的问题,所以这东西我不能收。”她摸了摸耳朵上的耳环,朝他笑了笑,“更何况我已经有了更好的耳环了。”
这是姐姐给她的,如果可以,她想要戴一辈子。
庆复为难:“可……”
云秀后退一步,摇摇头:“没有可是啦,我不能要,我还有事,先走了!”
她潇洒地摆摆手,转身走了,留下庆复捏着那个送不出去的盒子在原地踌躇。
等回了承乾宫的时候,云佩已经在了,看见她就问:“怎么不多逛一逛?”这才多少时候。
云秀笑嘻嘻地把手里抱着的荷花递给她看:“我看见荷花开得正好,叫小太监撑着船帮我采了两支回来,结果抱在怀里才后悔了,这花这样娇弱,只怕离了水就要败了,外面日头又大,我可不敢再呆着了,这不就赶紧回来了?”
她又叫司香:“帮我拿对瓶来。”
司香歪着头:“姐姐怎么不用那个青瓷的盆?青色衬着粉花多好看?”
云秀点点她:“傻丫头,荷花高洁,《爱莲说》里头说它出淤泥而不染,当然还是插在对瓶里好看,折了枝放在水盆里,岂不是败了性?”
司香抿嘴笑笑:“好姐姐,我读书少,你可别怪我,我这就去拿对瓶。”
云秀哪里想怪她,她还忙着给姐姐看荷花呢,哄道:“乖,回头给你吃御膳房新做的点心。”
云佩就坐在地毯上笑,见云秀把荷花递过来,也调侃她:“我看你这是‘自恨鬓边簪不得’②,爱成这样,连玩也顾不上了。”
嘴上说着,她还是跟着看了一会儿荷花。
等司香把对瓶拿来,往瓶里头灌一点水,再把摘来的荷花放进去,摆在小书房临窗的小茶几上,高瓶矮几,果然好看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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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康熙翻了宜嫔的牌子,一进门就看见宜嫔常坐的那个炕桌上摆着一个颇有点眼熟的枕头。
他看了又看,忍不住开口问:“这枕头是?”
宜嫔一看见他就笑了,再听他问起枕头,忍不住脸微红,也不好明说她是为了蹭喜气,只说:“今天奴才去御花园,和乌雅贵人碰见了,就聊了几句,奴才听人说乌雅贵人那里的枕头很舒服,厚着脸皮讨要来两个。”
说起枕头,宜嫔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还真没错,分明御膳房送来的枕头也够精贵了,可怎么用起来都不大舒服,有的硬得不行,有的倒是软了,可也太软了,枕的时间太久了脖子都疼。
云佩那个枕头简直出乎意料地舒服,既软和又有支撑力,睡觉的时候枕着很好入眠,醒来以后也不会有那种落枕的酸痛感,宜嫔很喜欢这个枕头,哪怕不是蹭喜气,她也乐意枕着。
康熙看着那个枕头沉默了一下,总觉得自己颇有点“见枕如见人”的意思在里头。可他这会儿看着宜嫔欣喜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总不能去问云佩,怎么给他做的枕头如今满宫里都有吧?
实在是……不像话。
他左思右想,只能轻轻放下,这会儿也没了什么心思:“你早些安息吧。”
等到出了翊坤宫的门,他才在门口踌躇着该去哪儿。
梁九功看他脸色,悄悄说:“主子,这里离承乾宫近些。”
康熙:“……”翊坤宫在西北角,承乾宫在东南角,这狗奴才是怎么好意思说出两边离得近的?他警告地盯了一眼梁九功,偏不遂他的意,拐脚就进了旁边的咸福宫。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了熟悉的枕头。
康熙:“……”
第36章
隔天云秀正和云佩一块儿说话,如意从外头进来,说了几件事,头一样却是关于安嫔。如意曾经是孝昭皇后身边的人,人脉消息不是半路出身的云佩、云秀能够相比的。
这会儿她就说起安嫔的家世:“安嫔祖父是李永芳李大人,前朝的时候头一位投清的将领,在前朝就是显赫望族,因为头一个降清,李大人很受太、祖的宠信,还将孙女嫁给了他。”太、祖努尔哈赤的孙女,安亲王岳乐的姐姐就是安嫔的祖母。
所以她的家世是如今后宫里头,除了佟贵妃以外地位最高的那个,三年前吴三桂叛乱,还未自立为帝的时候,就是安亲王岳乐领兵前去讨伐,且大获成功的,若也只是这样就罢了,安嫔的叔伯们也都是赫赫有名的将领。
那天安嫔站出来,云秀还曾经想过难不成她当真不在意自己的家族了么?可惜后来云佩心情因为安嫔去世一直很是低落,她也不想提起这事儿叫她伤心,这会儿听如意说起,才知道原来安嫔的家族大多都已经亡故了,无论是祖父祖母,还是叔伯,大多都死在了战场上。
唯独剩下了一个安嫔,一直受舅公安亲王岳乐的照顾。如意还说起,安亲王岳乐的第三任继福晋是故去的赫舍里皇后的嫡亲妹妹。
云秀捋了好半天才捋明白他们的关系,安嫔的舅妈是康熙元配的妹妹,也就是说,康熙是安嫔的姨夫?而安嫔同时是康熙的小妾?
云秀:……就是说贵圈还真是有点乱。
难怪安嫔那样痛骂康熙,最后康熙也只是说不让其入景陵,叫长春宫变成了冷宫,后来安嫔和钮钴禄皇后一样抑郁而死,反倒叫人可惜。
如意这会儿提起安嫔也只是说她的棺椁入殓了,只是宗人府那边不知道该放到哪里去,宗人府左思右想,还是上了一道折子询问,结果被康熙痛骂了一顿。
云秀忍不住问:“最后结果怎么样?”
如意说:“皇上叫安嫔娘家侄兄弟领回去了,葬入祖坟。”
云秀长长哦了一声。原来康熙也不算太过冷情,安嫔能回娘家祖坟里头安葬,也能受些香火供奉。
如意说起的第二样事情,倒是和安嫔关系不大了,她提到的是恭亲王常宁和裕亲王福全一道儿进了宫与皇上议政,可不知道两人在乾清宫里说了些什么,小太监说皇上发了好大的火。
最后恭亲王常宁是灰溜溜地出了宫。这会儿如意提起,是说康熙这会儿多半还在生气,回头要是康熙要来承乾宫,云佩怕是要小心应付。
剩下第三件事情就是云秀之前送去内务府造办处的花样子已经绣好了,造办处的宫人们送了贴样过来,剩下的就看她们想怎么做衣裳了。
之前康熙同意了云佩做汉家衣裳,却叫她只在自己宫里穿,就是怕太打眼,叫别人看见了议论是非,所以云佩的衣裳自然不能叫内务府里头做了,只能让她们几个宫女来,不过这几个宫女也不过能做些简单的活,比如绣帕子之类的,太过精细的就不能了。
好在能叫内务府做了贴样,到时候她们只需要简单裁剪衣裳,再把花样子贴上去用针脚缝上就好了。
虽然不如内务府做的精致,倒也能看得过去。
云秀高兴极了,当即就叫了手最巧的司南一块儿做衣裳。
到了第二天的时候,云佩她们几个人都还在做衣裳,司香就进来说:“主子,皇长女来了。”康熙的女儿们都没有正式取过名字,私底下都是叫小名,司香说的皇长女就是从恭亲王常宁那里抱养过来的女儿,叫贺珠,一直养在宫里,如今已经六岁了。
她从门外进来,朝着云佩一个半蹲福礼,把云佩吓了一跳:“公主这是做什么!”嫔位以上的妃嫔才能受公主的礼,她如今只是贵人罢了。
贺珠是个温柔腼腆的小姑娘,她身边跟着两个奶嬷嬷、两个大宫女,这些伺候她的人分明年纪比她还大一些,在她跟前却很听话,听话到让云秀感到了一丝违和——贺珠分明才六岁啊!宫里头主仆分明,却也有不少奶嬷嬷仗着小主子年纪小就蒙蔽主子的,加上奶嬷嬷的超然地位,她们几乎能当小主子的家。
可贺珠身边的宫女嬷嬷却完全看不出来有这样的现象。
贺珠不过回了一下头,招了一下手,她的宫女就恭敬地朝云佩跪下,将手里的托盘递了过来。
云秀伸手去接,拿回来的时候看到上头放着一张手帕,一个香囊,和一副环佩上的流苏。贺珠朝着云佩笑:“前些时候去看四妹妹的时候瞧见她那里有个特别好用的枕头,特意打听了原来是乌雅母妃您给的,贺珠厚颜,想问问您这还有没有?”
云佩心里琢磨着她的来意,嘴上说:“当然还有,司药。”
司药就去库房里拿了两个软枕出来。
先前做的那些枕头都是普通的棉布枕头,后来宜嫔和通贵人特意送了礼物过来换,尤其是宜嫔,觉得枕头舒坦,后来还拿了一副头面送给云佩,云佩就不好意思光给人家一个光秃秃的枕头了。
现在她库房里的枕头上大多都是叫内务府绣了花纹的,给宜嫔她们的那种枕头就是祥云纹等等有吉祥寓意的东西,给冬韵,以及如今拿出来的这个就是各种各样的胖头动物,云秀亲自设计。
冬韵的是一条胖头鱼,脑袋比尾巴大的多,眼睛圆鼓鼓的,又呆又萌,伊克思的就是小绵羊,她实在是个太乖太软的小丫头,就像小绵羊一样温顺。贺珠的这一个没有特意设计过,是一只小老虎的,取了“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意头,枕头角上有一丛细小的蔷薇花。
贺珠见了果然很喜欢。只是很快她就收拾好了表情,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云佩闲聊。
这样就证实了云秀心里的想法——她来云佩这里恐怕是另有目的,所谓的要枕头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可惜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贺珠来是为了做什么。
好在贺珠再怎么样也只是个六岁的孩子,很快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我听嬷嬷说,清查土地的事儿,汗阿玛听从了您的意见。”她露出为难的表情,“阿玛……我是说恭亲王,他年纪大了,平日里对政事一窍不通,辜负了娘娘的好意,希望娘娘不要怪罪。”
云佩和云秀互相看了一眼,简直到了惊愕的地步。
贺珠才六岁,为什么会来找云佩说这件事?且不说云佩只是在康熙问起清查土地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算不上什么意见,就说这恭亲王惹了康熙生气,贺珠找云佩有什么用?后宫不能干政,难不成指着云佩在康熙跟前说好话不成?
再说了,贺珠六岁,一个才这么大的小姑娘,天真无邪的年纪,怎么还要替自己的阿玛忧心?还叫云佩不要怪罪,她不过是个贵人罢了,而恭亲王是王爷,皇亲国戚,皇上的亲兄弟。
谁和谁更亲近一目了然,就算皇上不喜欢恭亲王,明面上也不会表现得太差,更何况以云佩对康熙的了解,他是个爱憎分明的人,甚至有一点“爱之深,责之切”的意思在里头。他今儿把恭亲王臭骂一顿,意味着他觉得恭亲王还有救,要真是彻底厌恶了这个人,他理都不会理,连乾清宫的门都不会让他进。
所以贺珠的担忧都是枉然。
可她们也不能说什么。她这样小的一个姑娘,从出生就被抱进了宫里,心里却想着阿玛,所以知道了阿玛被汗阿玛责骂了,头一个反应是跑来找汗阿玛宠爱的妃子求情……
或许是她们震惊沉默了太久,贺珠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行为好像有些不合适,她整张脸胀得通红,下意识地看向了她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低着头,眼神胡乱飘,看着心虚。
云佩坐在上头看得清清楚楚,云秀也瞧见了,她看一眼可怜巴巴的贺珠,到底还是开口了:“公主,后宫不得干政,您就是再担心,找我们也没有用。”
贺珠简直难堪到了极点,听完云佩说的话,嚯一下站了起来,想要跑走,匆忙之间也忘了自己不用向云佩行礼,蹲完福就跑了,连云佩要给她拿的枕头都给忘记了。
她跑得太快,云秀和云佩都没反应过来。
等所有人都走了,云秀才记起她丢下了的枕头,连忙叫司香给她送去。
回来以后,她跟云佩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心思就这样敏感?”
云佩叹了口气:“从小寄人篱下的人,哪怕身份上再尊贵,面儿上再风光,心里头总会有种低人一等的想法,也更在乎别人的看法。”贺珠现在年纪还小,还在憋不住话的时候,等到往后年纪大了,她心里的想法只怕更多。
云秀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林黛玉。林姑娘能养成那样玲珑剔透的心思,与她的处境也不无关系。同样都是五六岁的年纪,虽然是在外祖母家里,总不如在自个儿家里头舒坦。
感叹一回她就把贺珠忘在了脑后,姐姐怀孕六个月了,她要操心的事情还有太多太多。
到了晚上,康熙召见了云佩。
从前云佩刚成嫔妃的时候,是去乾清宫侍寝的次数多一些,从温泉庄子回来以后,大多都是康熙到承乾宫这里来,鲜少会叫云佩去乾清宫里,今儿不知道为什么。
云秀心里琢磨了一下,难不成是因为他今日生了大气,想找个人舒缓心情?
她有点儿担心云佩。夜里风紧,承乾宫虽然离乾清宫很近,可云佩毕竟还怀着孩子。她想了想,把冬天里的大毛衣裳给找出来了,就给云佩披在外头。往常都是她一个人陪着云佩去乾清宫,这回她多叫了司南和小航子,三人一人提了一盏灯,照路照得亮一些。
先前康熙说要给云佩的那盏起司风灯早早地就叫人送了过来,这会儿就安安稳稳提在司南手里,跟前儿的路都亮亮堂堂的,云秀紧绷的心才放下来。
云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别怕。”她和云秀相处了这么久,哪怕有两年没见,都能从她的一举一动里读懂她的心思,“不过是去乾清宫罢了,皇上有心思叫后宫的人去,想必心情也不会太差。”真要到了怒气蓬勃的时候,康熙哪还有心思搭理她。
果然,云佩到了乾清宫的时候,梁九功的表情分明看着还不错,见了她还有心思问询:“哟,主儿怎么穿了这么厚的衣裳?是不是天太冷?”他伸出手感受了一下,当着云佩的面儿叫了小太监,“去,给偏殿里头提一炉碳来。”
他也不管现在已经到了六月里了,大有云佩说一声冷,他就叫人把乾清宫都烧热乎的劲儿。
要不说他是大太监呢,这拍马屁的狗腿儿样谁也学不来。
云佩朝他笑笑:“路上风大,到了这会儿已经不觉得冷了,谙达不用麻烦了。”
她带着云秀进了殿。这会儿刚过亥时,天色不算太晚,乾清宫里点了蜡烛,光亮得很,康熙就坐在书桌边上看书。他手里拿的不是奏折,云佩就放心地走了过去:“万岁爷。”
康熙抬头,一眼就看到了她手里提着的起司风灯:“怎么进了殿里还拎着灯?”
云佩朝他靠近一点:“万岁爷赏的灯,总要给您看一看。”她把自己讨巧的心思明晃晃摆在面上,叫康熙没话说。
他就笑了一下,嘴角微微牵起,又放下了,故意沉着声问:“这样儿贴心?那怎么你送朕的枕头如今满宫里头都是了,不该是只送给我一个人的?”
云秀跟在后头,看见他的表情先是吓了一跳,结果听他说话,倒好像是隐隐品出了一点酸味。
云佩也听出来了他在呷醋:“给您的枕头是特制的,和别人的不一样。”假的,所有人的都一样,就是枕头皮不一样,顶多康熙那个给他熏了香。
可康熙显然也不是很在意到底是一样还是不一样,他心里头在乎的是云佩对他特不特别——自个儿也不会去验证,云佩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是皇帝,不会有人敢欺骗他的。
问完了心里头一直惦记的东西,他就说起来别的事:“听底下人说,今日贺珠去你那里了?”
云佩心头一凛,下午才发生的事儿,康熙晚上就知道了,这速度……叫她有些害怕:“是。”她不知道康熙知道多少,即使自己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只能谨慎回话。
康熙叫她在身边坐下,伸手去扶她的肚子:“她是小孩子脾性,说什么做什么心里头也都没个主意,要是冲撞了你,你也别放在心上。”
看起来他只知道贺珠去了她那里,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云佩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隐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才刚康熙嘴上说着关心她被冲撞,其实还是替贺珠说话,叫她不要在意小孩子。
云佩不至于和一个小孩子计较,更何况她能理解也能共情贺珠的不容易,只是这会儿,她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在康熙的眼里,前朝重于后宫,而后宫之中,大约子嗣要比起他的女人们更加重要一些。
她诧异于自己心里的毫无波动,这会儿她的脑子里竟然想的是回去以后天色晚了,妹妹晚上吃的少,指定要饿,也不知道她想吃什么。
正在神游呢,就听康熙又说:“恭亲王也实在太不像话。”
云佩便看向他。
“要不是现在还需要用人,朕都要放弃了。”他长出一口气。还是缺人才啊!满人不比汉人,读书的人少,虽然入关以来有意识地引导着满人读书学习,可也不知道是天赋问题还是别的,总比不过汉人。
不仅满人要学,他也要跟着学,每日他都叫汉人学士给自己讲课,像一块海绵一样吸收着汉文化。可他一个人也顶不住,才想着叫兄弟们帮一帮他。只是他本来兄弟就少,几个兄弟里头也只有一个福全顶用。
他和云佩说这些也没指望她能说出点什么,只是想找个合适的人说说话,哪怕她只是安静听着,也就够了。
云佩也明白自己只是个倾听的角色。
说了一会儿话,他就叫云佩回去。
云秀心疼地扶住了云佩,心里想着康熙真是会折腾人!只是说说话为什么要姐姐跑这一趟?这样的大肚子,还要走夜路。
也只有亲近的人才会心疼吧。
才刚扶着云佩出来乾清宫的门,还没下台阶,屋里就传来脚步声。云秀回头,康熙就站在门口,她连忙行礼:“万岁爷。”
康熙从里头走出来,脸色很不自然地朝云佩说:“朕想着左右无事,干脆陪你一道儿回去。”
姐妹俩都失笑了。